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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幹的執事就是好執事。


    隻要恪守紀律,竭盡全力完成職守,總有一天會被稱作是能幹的執事。


    那麽,怎樣才稱得上是優秀的主人呢?


    1


    車窗外流瀉的景色一片明亮。


    三月的尾聲,街頭妝點著鮮豔的色彩,來往的行人受乍暖還寒的天氣擺布,冬日的溫暖大衣與春日輕裝交雜在一起。


    心急的櫥窗展示著短袖上衣,提醒人們夏天已經不遠。


    「那間店!」


    花穎從座位上立起身,額頭貼著車窗。


    在等待交通號誌而停下的車子斜前方,佇立著看起來十分眼熟的和果子店招牌。


    「是我小學時常常和鳳去的店。對吧,駒地?」


    向駕駛座詢問後,後照鏡裏映照出的駒地,懷念地放柔了眼神。


    「是的,花穎少爺總是也會為我們買海苔團子。」


    「因為簡單的醬油口味很好吃。」


    「您要過去看看嗎?」


    「這個嘛……」


    橫在車子前的馬路上,行人燈號閃爍,即將轉為紅燈。想改變車子行進方向,必須趁現在。


    花穎偷偷地看向副駕駛座。


    淺灰色風衣營造出難以接近的氛圍,但花穎確定,就算脫下那身風衣,也無法抹去男子難以親近的氣息。


    冰冷的眼神,規律的唿吸,不會動的表情肌肉,無懈可擊的動作。自認識以來已經過了一個月,花穎至今尚未看過男子類似笑容的表情。


    花穎的父親真一郎聲明要將一家之主的位子讓給花穎,是剛過完年沒多久的事。


    對於要繼承已延續二十六代的烏丸家,在日本法律上尚未成年的花穎,心裏當然不可能毫無抗拒。


    花穎十二歲的時候進入英國的公學,在那之後幾乎沒有迴來過日本。通過考試和推薦早早修完碩士課程後,在今年滿十八歲以前,通過認識的人幫忙,進入大學的研究室,一邊擔任教授的助手,一邊在膠著的研究裏度日。


    讓眾所公認不知世事的花穎繼承家業,真一郎到底有何打算呢?烏丸家豐厚的財產不需要勉強花穎工作,他始終不能理解,某些地方仿佛不屬於這個世界般的奇怪父親,到底在想什麽。


    盡管如此,花穎鼓勵自己,相信隻要侍奉烏丸家的三朝元老執事——鳳在身邊,自己也能像曆代烏丸家主人一樣。這個想法支持著花穎,讓他滿懷希望地迴國。


    然而,歸來的家中卻沒有鳳的身影。


    取而代之的是他——衣更月。


    花穎一從駕駛座的正後方偷覷副駕駛座上的衣更月,他便微微轉動眼珠看向自己。


    那是感覺不到溫度的無情眼神。


    在行人號誌之後,車道的號誌轉為黃色。


    花穎坐迴椅墊。


    「迴去時再說吧。雖然醬油香很吸引人,但是不太適合帶過去。」


    「這是英明的判斷,花穎少爺。」


    衣更月移開視線。花穎吐了一口氣後迴過神來。


    (為什麽我要鬆一口氣!)


    謎樣的挫敗感。花穎因偷看衣更月臉色的自己而驚訝。一想到衣更月一點也沒把這樣的自己放在心上,又讓他更加生氣。


    一旁座位上的貼身隨從峻注意到這一切,他因為慌慌張張探出身體而勒到安全鎖,將安全帶往自己身體的方向拉了拉。


    切記,要維護主人的威嚴。


    「因為我迴程時要過去。絕對不可以忘記。」


    「好的。」


    沒發現到這一切的駒地,以穩重的聲音迴複後,發動了汽車。


    寫著「團子」的旗幟,在晴天吹拂的東風中飛揚。


    2


    青山。錯落著各國大使館的一隅,有一間以意大利為據點的名牌西裝專賣店。


    這個牌子從正式套裝到優雅的休閑服應有盡有,客層年齡分布極廣,花穎雖然也有好幾件他們的衣服,但來到日本的分店還是頭一遭。


    不過,店家似乎已經事先收到花穎會來的通知了。


    「烏丸少爺,歡迎光臨。」


    花穎一帶著峻進入店內,身穿西裝的男子就像專程等候般迎接他們。


    「我沒有要找什麽特定的衣服,可以先看看嗎?」


    「請往裏麵走。讓我為您介紹春天的新品。」


    一整麵都是鏡子的牆壁打開了一道入口,內部是一扇厚重的木門。


    門內鋪著鴿血色的地毯,鏡子和衣架宛如包圍沙發與桌子般配置在四周。


    衣架上已經掛著各式服裝,數量多得足以自成一間店。襯衫和配件的品項雖然與店內架上的陳列相同,但僅僅隻是換了一個地方擺設,就成功予人更高級的印象。


    即使地板隻是紅色或黑色的差距,陳列其中的物品色澤便會有不一樣的感覺。相傳,將日式飯碗內側塗紅的傳統,便是為了在光源微弱的時代,利用少許的光線反射,讓料理多少能看起來更加美味而生的巧思。


    人類的視覺就是如此容易受影響。


    花穎從淺色的眼鏡鏡片下,偷偷看了一眼衣服,確認衣服以溫和的色調為主後,坐下沙發。


    店員仍繼續將裝在袋子中的衣服搬進來。


    看到峻對眼前景象聚精會神的樣子,引起了花穎的興趣。雖然那些在花穎眼中隻是單純的衣服與顏色的排列,峻的眼神卻充滿了光輝,簡直像眼前擺了從遺跡裏挖掘出來的寶箱般。


    「峻喜歡衣服嗎?」


    「是的!我念的是發型和造型設計的學校。」


    第一次聽說呢。


    「那你之後要當造型師嗎?」


    「這個嘛…………」


    峻的笑容微微暗了下來。


    「我之前有稍微在電影製作公司工作過。不過,因為我英文不好,談話的話題又有限,沒辦法跟演員開心地聊天,常常被要求換人。所以公司在整頓人事的時候就……」


    「可惜你的才華了。」


    花穎很喜歡峻選的衣服色調。通過峻的巧手,頭發的發型和造型也能因應各種場合而改變,完全不會痛。


    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花穎雖然不是很懂造型的相關技術,但常常在剪發的瞬間因頭發受到拉扯而頭皮疼痛,衝洗的時候造型師指甲頂到或是吹風機太熱,這些時候也曾因為頭發被拉扯而疼痛。


    再進一步說,很少遇到造型師可以讓發型不隻像剛剪完時那樣好看,即使過了兩、三周頭發開始長長後,外形也不會變醜。


    由於原本個性就內向,留學時的花穎經常放任頭發不管,若是同學或教授看到最近的花穎,或許會因為他俐落清爽的模樣而嚇一跳也說不定。


    那間雇用峻的製作公司,做了一件很可惜的決定。


    「托你的福,我得到許多幫助,實在很難用言語來表達。」


    「不管是能協助媽媽工作還是能幫忙您的服裝造型,都讓我非常開心。」


    「是嗎。那今天也拜托你了。」


    「是!花穎少爺,我可以靠近一點看嗎?」


    花穎頷首同意後,峻便以要哼出歌的輕快步伐奔向衣架。


    「久等了。」


    帶他們進來的男店員泡了兩杯咖啡,放在橢圓形的矮桌上。他遞出的黑色名片上,以銀色印著「店長」與「黃木丈紀 oki takenori」的字樣。


    花穎的腦袋因為名片用銀色寫著「黃」而停頓了一下。因為太多讓人聯想到ki這個音的文本讓思考的運轉速度變遲鈍,還亂七八糟地發現到,若是將這個名字以鏡子反射,會出現「橫」這個字。


    「黃木先生。」


    「請您多多指教。」


    對方大約四十歲上下吧。對胡子稀疏的花穎而言,下巴留著有型胡子的黃木,看起來就是有著成熟的大人味。店長盡管穿著西裝也看得出來的精實體魄,令花穎擔心自己是否適合這間店的衣服,但既然無法放棄他們家優美的縫製技術與舒適的材質,就隻能仰賴峻的品味了。


    「因為是由他來幫我挑衣服,有什麽不清楚的地方就拜托了。」


    「我明白了。聽說您曾經去過英國的店鋪,不知道是哪位介紹您蒞臨本店的呢?」


    還真是問了奇怪的問題呢。花穎如此想著。


    「我隻是聽說日本也有分店才過來的……需要介紹信嗎?」


    「不,不是這樣的。」


    黃木雖然否定,感覺卻有些遲疑。他刻意地說著「請喝咖啡」一類的話,感覺又更加可疑了。


    如果不是要求花穎需要介紹人的話,就是希望——又或者是害怕花穎認識某個「哪位」吧。雖然聽起來很怪,但也隻能這麽想了。


    「就算惹我不高興,對政商界或是社交界都不會有影響喔。」


    雖然不是什麽值得炫耀的事,卻是事實。


    黃木高興地抬起眼簾,但似乎是發現若對花穎說的話開心便顯得有失禮數,他幹咳幾聲縮起下巴,將穿著亮麵皮鞋的雙腳並了起來。


    「敝店有責任保護來賓舒適的購物環境與隱私。不過,若是遇到有可能造成其他客戶損失的情況,有時候就必須分享情報了。」


    也就是說,他接下來會提到有關個人情報的話題,這是請花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開場白。花穎表示理解,以沉默代替正麵迴應。


    工作人員搬完新加入的衣服後,向花穎他們行禮,黃木舉起手迴應。他讓全體工作人員離開,待門關上後開始說道:


    「有某一戶人家在上個月底蒞臨本店。不過,聽到這個消息的同行給了我忠告。」


    「忠告?」


    「是的。據她所說,那位客戶因經常改變交易的店家而很出名。當然,敝店竭盡所能希望每位貴賓都能長久光顧,但有時也會因為無法迴應一些客人的喜好與期待,而有人不再蒞臨。不過,實在不好說……」


    如同黃木所言,他語帶猶豫,像是在斟酌用字般欲言又止,好不容易才接著說:


    「據說那一位在離開中意的店時會——賴帳不還。」


    「賴帳……你是指信用販賣嗎?」


    這是指買方先收下商品,在約定日期內支付購買金額的交易模式。


    雖然花穎在課堂上學過這種交易方法在江戶時期很普遍,但是在現代社會中,尤其是以個人為單位進行的交易裏,很少聽說有人會這樣做。


    黃木擺出了一副啞吧吃黃蓮拚命忍耐的表情。


    「大部分的客人都是用信用卡付款,那一位卻想先帶商品迴去,要我們之後再向他們家請款。雖然我們說明母公司禁止這種信用借貸的方式而拒絕,但是對方的執事卻說他們既不會逃跑也不會藏起來,問我們是不是懷疑他們家,半脅半迫地逼我們接受。」


    黃木的說辭處處帶著受害者般的口吻,傳達出他的極度不安。


    「在那之後,付款呢?」


    「目前尚未收到。」


    「真過分。這不就跟吃霸王餐一樣嗎?」


    峻不自覺地插嘴。他有時候就是正直過頭了。


    「峻。」


    「對不起。我不小心聽到了,對不起。」


    雖然在這個距離下不可能要他不要聽,但裝作沒聽到是在大宅邸裏工作和店員必備的技巧。


    不過,花穎也同意峻的感想。從付錢的階段開始就被迫采用特殊支付方法的黃木,會懷疑對方也不是沒有道理。


    「先聲明,我們家是由執事管理信用卡。信用卡公司也好幾年都沒有變動。你隻要跟他說要請款就可以了。」


    聽到花穎的話後,黃木的雙眼綻放了安心的光芒。


    這種時候,就算懷疑花穎是那位某人介紹來的也不能怪店長。黃木似乎是在之後才發現花穎的想法。


    雖然臉色沒有什麽改變,但看到黃木變紅的耳朵花穎便明白自己想的沒錯。西裝上的皺褶道出了店長的焦急,當事人流暢地用盡言詞來圓場:


    「我不顧客戶隱私講這些,是想若是您與那一位有交情的話,能夠打聽一下傳聞的真相。由於那一位帶走大量商品,不但造成其他客戶品項不齊,萬一付款再有拖延,更攸關敝店的存續與否。」


    「這是很嚴重的問題呢。我也很喜歡這裏的衣服。」


    「感謝您。」


    聽到道謝後,花穎察覺到黃木的要求不在他剛剛的話裏。


    黃木動也不動地以期待的眼神盯著花穎。


    峻,不要連你也模仿他。


    「呃……真是辛苦你了。」


    「很辛苦。您知道嗎!」


    抓住花穎想帶過問題的客套話話尾,黃木愈發悲愴地說:


    「要是那位就這樣不付款的話,違反規定販售商品的我就必須負起責任。若是減薪能解決的話還好,但必須做出最糟的覺悟。我的兒子才剛念幼稚園啊。」


    把小孩子拿出來講實在太卑鄙了,據說最近要把一個小孩養到成人需要花一億圓。其中又有不合理的內情,就更讓人難以把問題丟著不管了。


    花穎拿起一口都沒喝的咖啡,轉著杯子。倒映在水麵上的圓形照明燈光扭曲開來,在它再次恢複圓形為止前,花穎仔細思考了一番。結果並沒有出現像樣的想法,隻是將下結論的時間延後罷了。


    「若是有機會……」


    感覺得出來峻對花穎的聲音起了反應,全神貫注。


    花穎放下茶杯的手不顧主人的意願,將動搖傳到盤子上。


    「假如我有聽到一些什麽,先不論一般標準的是非曲直,若有可能對這間店造成極大損害的話……」


    「是!請務必……」


    花穎都還沒說自己會如何處理,黃木就心急地雙膝跪在地毯上。


    「不過,我什麽都幫不了喔。我沒有任何影響力。」


    「謝謝您。謝謝您。」


    被人直接這樣感謝,也無可奈何了。


    (所以啊,峻,為什麽你要一臉高興啊?)


    花穎在心底咕噥,避開兩人的注意,小聲地歎了一口氣。


    「你說的『某一位人家』是?」


    一準備要解開這大費周章的代名詞時,黃木雙膝移動向前,壓低聲音道:


    「是古間家的長男,孟規(takenori)少爺。」


    「孟規?」


    花穎看向放在桌子角落上的名片。


    「一樣的名字呢。」


    對花穎而言雖然是個隨便的小發現,黃木卻宛如站在絕望深淵旁,哀歎著悲劇性的巧合:


    「這是命運開的玩笑。」


    「真是destiny。」


    峻就這樣將腦袋想到的東西脫口而出,破壞了傷感的氣氛。


    3


    黃木抱著袋子,跟在付完款的衣更月身後。峻在店門口收下袋子後,黃木目送他們,低下頭來。


    「謝謝光臨。今後也請多多愛護指教。」


    店內的店員們也一齊行禮致意。


    花穎以目光表達肯定,邁向馬路上駒地等待著的車輛。


    「花穎少爺。」


    「什麽事?」


    花穎邊走邊迴應衣更月。衣更月將身體擋在經過的自行車與花穎之間,讓花穎遠離車道側後,呈上了花穎預期外的報告。


    「您購物時,鳳先生打了電話過來。」


    「你說什麽!」


    花穎一次遭受了歡喜、懷疑與失落感的襲擊。


    「你要是有來店裏叫我就好了!」


    複雜交錯的情感共同通往的終點是花穎唯一的願望——


    和鳳說話。


    本來,就算不再是執事,鳳身為烏丸家的總管擔任花穎的左右手應該也很好,卻因為被退休的真一郎帶去陪同旅行,令人不禁想再多埋怨一句。


    衣更月麵不改色,順從地道歉:


    「很抱歉,因為聽起來像是上飛機前打來的,無法講太久。」


    「他們又要去哪裏了嗎……」


    就這樣,花穎隻能傳封不知對方何時才能收到的信件。花穎帶著鬧別扭的心情站在車前,衣更月為他打開後座的車門。


    「鳳先生好像明天會迴來宅邸一趟,拿真一郎老爺申請護照必須的數據。」


    「真的嗎!」


    花穎隔著車門靠近衣更月。


    「千真萬確。」


    不隻是用電話通話。


    可以直接和鳳說話。


    天空變得清澈,太陽耀眼地綻放光芒,清爽的微風輕拂,剛冒出嫩芽的樹木給人一種輕鬆愉悅的感覺。花穎為胸口吸進滿滿的春天氣息。


    「衣更月。用心打掃家裏,必須讓鳳看到新的烏丸家也好好運作的樣子。」


    「好的。」


    「我也會加油。」


    接在衣更月迴答之後,峻雙手握拳道。


    看著峻將紙袋收進車廂,麵帶笑容﹑幹勁十足地蓋上車廂蓋,花穎想起了自己還有一項作業。


    「峻過來。」


    遭花穎抓住手臂的峻,踉蹌地踢了緣石一腳。花穎與車子離了一步,關上後車門。


    「抱歉,你們先迴去。」


    「將您和……峻留在這裏嗎?」


    衣更月的眉毛皺了一公厘。


    「啊,衣更月執事,花穎少爺他——」


    由於峻一臉很容易泄密的樣子,於是花穎拉過他的上臂,讓才剛重新站好的峻又歪了身體,以此封住他的嘴巴。


    「我要學一些造型設計的事。」


    如果讓衣更月知道,不隻自己會因為太過輕率而被罵得無言以對,他還有可能聯係母公司使黃木甚至是整間店都受到處分。這才是正確的做法,也是屬於大人應有的判斷,但就是因為理解這點,花穎才無法對黃木的處境視而不見。


    花穎想要和平地解決這件事。


    「如果把峻的工作交給你,負荷會太大嗎?」


    「不會。」


    衣更月垂下冷淡的眼神。


    「管理宅邸是執事的工作。花穎少爺毋須多慮,請吩咐必要的工作。」


    衣更月的言外之意是,「對烏丸家而言必要的工作」。而且,感覺花穎隻要說出口,他真的什麽事都會辦好,因此令人連那誇張的說辭都覺得可恨。


    衣更月從副駕駛座上拿出風衣,關上車門。


    「請帶著駒地吧。我搭電車迴去。」


    「咦?」


    前一刻還在心裏向衣更月示威的花穎,現在也不禁感到抱歉。


    「可以嗎?這裏離家裏很遠喔?」


    「讓您這麽關心,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我比花穎少爺還熟悉日本的交通工具。」


    衣更月是擔心自己呢?還是瞧不起自己呢?


    在花穎還難以辨別衣更月的真意時,衣更月打開了後車門,將手放在車頂邊緣。


    「……家裏就拜托你了。」


    「好的。」


    花穎一上車,車門便從外麵關上。


    通過鋪著淺黑色隔熱紙的車窗,可以看到背對這裏的衣更月對峻交代了什麽事,還交給他一張普通顏色的卡片。


    峻坐入副駕駛座,衣更月朝車子低下頭。


    「總之先出發吧,駒地。」


    「是……?」


    車子平順地駛向車道。花穎迴頭確認車子已經遠離仍在行禮的衣更月後,將後腦杓靠在頭枕上。


    「請問要去哪間店呢?」


    趁著等待紅綠燈的空檔,駒地操作起導航定位係統。


    花穎沒有馬上迴答。駒地看著峻,峻將視線投向花穎。


    花穎原本打算和峻兩個人偷偷行動,然而,這樣下去遲早會引起駒地的懷疑。駒地在烏丸家工作的時間僅次於峻的母親雪倉,十年駕駛紀錄中零意外、零違規,沒有任何問題。


    「駒地,你能保守秘密嗎?」


    花穎將額頭靠近駕駛座,聽到駒地屏息的聲音。


    4


    壞事傳千裏。真一郎突然退休的事,似乎被看作脫軌的行為,在社交圈裏迅速流傳開來。


    幸好,因為父親本來就很奇怪,所以大家也沒有把這件事看得太嚴重。平白無故遭受懷疑,在猜疑聲中繼承產業這種事花穎可是敬謝不敏。


    「我不知道烏丸先生的兒子已經這麽大了。」


    男子以手掌拍著接待室的陶瓷花瓶,喉嚨發出愉快的笑聲。


    古間孟規。


    據駒地所說,他大概超過三十五歲了,但壯碩的身材給人比實際年齡年輕的印象。孟規的表情洋溢著自信,下垂的眼角中和了雙眸中充滿銳氣的豪放感。


    「突然來訪實在不好意思。隻是聽聞令尊身體抱恙,才想趁著經過附近來探望一下。」


    古間家由孟規的父親彥衛當家作主,據說,彥衛健健康康地迎接五十七歲的生日,當大家都認為他離隱退還有好長一段日子時,卻因感冒惡化差點變成肺炎。


    大理石桌上擺著花穎帶來的水果籃。一想到五彩繽紛的水果當中,那條一根五百圓的香蕉令峻直到結帳前都一副不開心的樣子,花穎便繃緊了精神。


    「不好意思,他本人沒辦法出來打招唿。」


    「不會,既然令尊在休息,打擾他就有違我的本意了。」


    「偷偷跟你說,他隻是在床上鬧脾氣罷了。不過是因為執事遞報紙時方向不對他就不開心,把自己關在房裏。」


    「令尊很有自己的堅持呢。」


    「沒用的堅持。因為挑剔累積壓力後又變得更挑剔,造成惡性循環。雖然我跟他說過不要勉強,但他們那一代都被教導把勞動當成美德。真希望他能學學烏丸先生的幹脆。」


    孟規將氣泡水倒進玻璃杯中一口氣喝光,失去了把水倒進杯子的意義。


    「我有印象以前和令尊一起參加過餐會。我們家執事喝醉,抓著府上的男仆做了不好的事。」


    「有這種事?」


    明明沒有加砂糖,花穎卻拿著湯匙在接待室女侍放在一旁的紅茶裏攪拌,尋找開口的線索:


    「我也不懂家父的想法。現在所有事情還是全權交由執事處理。」


    「啊啊,烏丸家的執事很優秀呢,好像是叫鳳?」


    「沒錯!」


    反射性地迴答後,花穎麵對現實,靜靜地放下湯匙。


    「他現在是我們家的總管,執事交給別人擔任。」


    「同時雇用總管和執事,不愧是烏丸家。」


    「因為我不可靠吧。」


    (奇怪?)


    原本隻是因為謙虛才這樣說的。


    花穎將手放在因自己的話而隱約刺痛的心髒上。


    自己或許不小心偷窺到不該看的真實之鏡了。


    「您之前還在念書吧?」


    「是的,一直到一月為止都還在學校當研究員。」


    口好渴,想伸手去拿紅茶。鳳教花穎不可以輕易將外麵端上來的東西放進嘴裏,尤其是麵對不熟悉的對象時。


    「我懂。我們家大部分的事情也都是全權交給執事處理,再加上家父的監督,我連買一顆糖果的自由都沒有。」


    「咦……」


    花穎驚訝得忘了口渴。


    「連一顆糖果都不行?」


    「是啊。」


    孟規聳著肉肉的肩膀苦笑。


    「可是,買西裝的時候——」


    太直接了。花穎話出口的瞬間便後悔,把內容轉了個方向:


    「——或是買書啊買cd的時候,還是買醬油團子的時候……」


    「團子?」


    「不,不好意思,那是我個人喜好。」


    因為太過慌張,花穎不小心舉了太過個人的例子。


    「自己買東西吃嗎?很有學生的風格呢,真好。」


    覺得有趣的孟規笑了起來反而轉移了注意力,所以暫且先把這想成一件好事吧。花穎推了推眼鏡迴給孟規一個討好的笑容,孟規翹起腳,以平整的指尖刮了刮額頭道:


    「由於我是登記在父親公司名下的員工,因此也有個人薪水,但是那個帳戶的收支都由執事霧生管理再向父親報告。以一圓為單位來報告。」


    可以用「徹底」兩個字下結論嗎?真是令人猶疑的強製管理。


    「財務管理是由令尊和執事負責……」


    「我很像小孩吧?」


    孟規拿自己開玩笑。


    「不,沒這迴事。令尊很節儉呢。」


    「非常。尤其是霧生跟在我身邊的時候,隻要沒有得到他的認可,就不能拿去結帳。話雖這麽說,但在購買必需品時他不會過問太多,約會的時候也會在不讓我和女方感到丟臉的程度上墊錢。」


    由於孟規很常笑,花穎也配合迴以笑臉,但腦袋卻因為處理情報而嘎吱作響。


    在聽了大約三十分鍾適合約會的餐廳、陪同女性出席社交場合的秘訣等等內容後,花穎終於從孟規的閑聊裏解脫。


    花穎腳步搖搖晃晃仿佛要昏倒似地滑進後車座。車子發動前,他其實已經倒在椅麵上動彈不得了。


    古間家是間適合以「金碧輝煌」來形容的宅邸。


    不論是壁紙、地毯還是窗簾,都像是想用上所有彩色鉛筆顏色般鮮豔。家具參雜了各種國家的風格與各種木材製作而成,其中最豪華的,就是那隻特別訂做,散發著八種顏色、鑲著金邊的細致大理石紋茶杯。


    就算閉上眼睛,眼球中仍然交錯飛舞著令人眼花撩亂的色彩。


    「駒地。」


    「是。」


    「從這裏迴家需要花多久時間?」


    「不用一小時就到了。」


    現在是四點。大概是根據自身經驗,駒地迴複的時間比導航屏幕上的預測略微久一點。花穎撐起上半身坐起來。


    「那麽,把時間拉長到一小時。這段時間我想聽你們說。」


    「好的。」


    駒地關掉定位導航的指示。


    「花穎少爺,請用水。」


    接過峻遞來的礦泉水,花穎以清涼的水冷靜刺痛不平的視線與內心。


    「古間家的評價如何?」


    花穎首先詢問駒地。他平穩地操作方向盤在路口左轉,讓人感受不到一絲離心力。


    「我是由女仆帶到傭人專用的餐廳喝了一杯茶。聽說他們家吃飯是由夫人親自下廚料理,家裏隻有執事霧生先生與女仆良村小姐在工作。」


    「我也有碰到女仆。原來她不是接待室女侍啊。」


    參雜著白絲的黑發與極度疲憊的麵容讓花穎也留下了印象。


    「聽說她和先生離婚,一個人獨力扶養兒子和女兒。兒子大學畢業了,女兒還要五年,為了能供孩子上學,說是就算拚了老命也要繼續工作……對不起。」


    駒地的聲音滲進了哭意,他吸了吸鼻子。即使如此,方向盤依舊穩固,車子也沒有一絲偏移,實在了不起。


    「古間家的工作這麽辛苦嗎?」


    「聽說霧生執事是個典型的老好人,做事又勤快。他們兩個雖然想盡辦法工作,但疲勞還是逐漸累積。若是霧生執事出了錯,良村小姐的工作量也會增加,有時候也要加班。」


    「咦?」


    坐在副駕駛座的峻,發出短促的聲音。


    「峻,怎麽了?」


    雖然駒地提出詢問,但峻卻搖搖頭。


    「沒事,駒地司機,請繼續。」


    「就算再說下去也隻能聽到關於這兩個人的話題,之後還有什麽呢……」


    「關於財務方麵,有聽說什麽嗎?」


    這是個在「初次見麵難以開口詢問的話題排行榜」高居前幾名的話題。當紅燈進入視線一隅後,花穎下意識地強烈感受到失敗,但駒地忠實完成了花穎的托付。


    「並沒有特別困難的樣子。良村小姐甚至還說,她雖然想換一個時間受限比較短的工作,但古間家給的薪水比其他地方都還高,所以離不開。她當時還很自豪地說老爺是個很有手腕的經營者。」


    「跟店長的話對不起來啊。」


    孟規也對父親的節儉一臉困擾的樣子。


    讓執事借錢去買兒子的衣服,最後的最後還欠錢不還的人,在傭人的薪資上卻很大方。花穎總覺得哪裏怪怪的。


    「非常抱歉。」


    駒地垂下肩膀。


    「不用道歉,你做得很好。」


    「能幫上忙是我的榮幸。」


    駒地吸了一口氣,聲音明亮了起來。


    一旁的峻卻一臉沮喪。


    「花穎少爺,對不起,我可能沒有幫上忙。」


    從後麵看過去,拱著背的峻看起來仿佛一隻犰狳。


    「你沒有打聽到任何古間家的事嗎?」


    「不,我跟附近的店家談過話。雖然找到了幾間有和古間家往來的商店,但聽了駒地司機的話之後,我就沒自信了。」


    「怎麽說?」


    一聽到花穎的反問,峻便側頭迴看他,垂下整齊的眉毛,縮著脖子道:


    「商店街的蔬果店說,古間家很快就會換另外一家店進貨,所以把他們的生意當作暫時性的比較劃算。」


    「跟西裝店的狀況一樣呢。」


    「是的。商店街還有其他間蔬果店,據說兩年前跟古間家做了三個月的生意。不過,霧生執事卻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會用手指壓蔬菜檢查新不新鮮,因為店家怎麽提醒他不要這樣都沒有用,雙方便起了爭執。雖然良村小姐打了好幾通電話過去,但店家到現在還很生氣,說他才不會聽。」


    花穎把手放在礦泉水瓶蓋上,旋轉的手被轉移了注意力。


    「不是說他是個典型的老好人,做事又勤快嗎?」


    「良村小姐是這麽說的,真奇怪啊。是顧慮執事的立場嗎?」


    駒地也不解。


    因為打聽到的消息彼此不一致,峻不知所措地垂下了視線。


    「麵包店說霧生執事是個好人。似乎常常在迴家時買可樂餅麵包的樣子。賣肉的說因為他拿著大型超市的廣告去殺價,所以對他喊著:『別再讓我看到你!』把他趕跑了再也沒見麵。」


    「難道他是那種態度會因人而異的人嗎?」


    「或許吧。魚店老板說霧生執事很了解魚,高興地說跟他聊天很愉快。」


    就連直接聽到這些話的峻都感到困惑了,對間接聽到這些情報的花穎而言,除了認為霧生是個喜好分明又自我中心的人以外,再也想不出其他的解釋。


    「付款的情形如何?」


    「據說每間店都是付現的樣子。不過,花店老板說了一些奇怪的話。」


    峻像是故意要轉移自己的注意力般,捏著淺灰色帽t的繩子,用像毛筆的線頭描著皮夾克的扣子。


    「據說,當他們收到兩萬圓的訂單時,霧生執事拜托店家能不能寫一張五萬圓的收據。店家拒絕後,他顯得非常不開心,之後就再也沒去花店了。」


    「蔬果店、麵包店、肉鋪、魚店、花店……」


    花穎迴想著峻說的話,喝了一口礦泉水。


    「短短的時間內,你就能從這麽多人嘴裏打聽到消息呢。」


    「咦?」


    峻大力地轉過頭。後照鏡中的駒地放柔了表情道:


    「很厲害喔,峻。」


    「是……是嗎?嘿嘿。」


    峻害羞地笑著,用力拉緊帽t的繩子。衣服上的帽子鼓了起來,讓峻看起來像背著一個巨大的饅頭一般。


    (好評與負評。)


    雖然托駒地和峻的福得到了許多情報,但花穎看不出來該如何取舍這些內容。


    孟規說古間家大部分的事情都交給執事。


    峻的情報中,令花穎在意的是花店說的話。


    (執事的獨斷可以到什麽地步呢?)


    如果賦予龐大權力的對象自以為是又我行我素的話,古間家就是養虎貽患了。


    「哪一個才是他的真麵目呢……」


    花穎的思緒陷入死胡同,當他因為熟悉的震動抬起臉時,車子正好進入烏丸家的範圍內。


    時鍾分秒不差地顯示著五點。


    5


    烏丸家全家總動員,果敢進行了宅邸大掃除。


    一個月前鳳迴來時,家裏亂得連站的地方都沒有。這次務必要以一個讓鳳想要迴來的舒適住家迎接他。


    由於花穎迴家後也投入不熟悉的打掃工作直至半夜,現在雖然醒著卻很想睡覺。花穎用手指將一不小心就會蓋住下眼瞼的眼皮往上壓,打了不知道第幾個的嗬欠。


    突然間,他聽到了說話聲。聽不到內容,但耳朵捕捉到些微的空氣振動,知道有某個人在說話。


    「鳳!」


    花穎看到鳳和衣更月在玄關大廳的身影,立即衝下樓梯。


    「花穎少爺,我迴來了。」


    「身體還好嗎?」


    「托您的福,真一郎老爺也很有精神。花穎少爺長大了呢。」


    「我從迴國以後都沒有變喔。」


    「您以前明明這麽小。」


    鳳雙手掌心朝上,擺出抱著黃香瓜的樣子。


    「嗯,那是比留學前再早十年的大小吧。」


    「您當時是個粉妝玉琢,漂亮的小嬰兒。」


    鳳爽朗地笑著,眼角紋路變得更深了。


    隻要是鳳,就算談的是聽到膩的舊事也很開心。


    「你會待到什麽時候?」


    「預定搭今晚的班機。扣除交通時間的話,真正留在這裏的時間大約兩小時。」


    「這樣啊……」


    停留時間實在太短了。花穎藏不住失望的心情,知道自己的表情垮了下來。不想因為任性而讓鳳心煩的心情與不能長時間相處的寂寞彼此對立,令花穎很不自在。


    現在的這段沉默一定也讓鳳很困擾。


    花穎垂下的視線最後落在地板的木紋上。衣更月一如往常以冷淡的語氣開口道:


    「花穎少爺,您願意的話可以到茶室去。」


    「對啊!」


    「我來備茶。」


    衣更月行了一禮後,轉身離開。


    花穎捏捏自己的臉頰,用疼痛抓迴笑容,決定兩個小時內連一分鍾都不要浪費。


    鳳在單人躺椅上坐了下來。


    花穎則是淺淺坐在沙發上,嘴裏塞著鳳帶迴來的馬卡龍。與淡淡的粉彩外觀相反,每顆馬卡龍都有著濃鬱的滋味。花穎吃的橘色是凸頂柑的味道,清爽的香氣掠過鼻間。


    「好好吃。」


    「太好了。」


    「鳳知道各式各樣的店呢,你把全世界的地圖都放進腦袋裏了吧?」


    「沒這迴事,全部是經驗累積。」


    鳳展露笑容,從衣更月放好茶杯直到移開手的那瞬間為止,一直看著他。


    「那麽,還有什麽需要吩咐的嗎?」


    「嗯,也跟大家說去休息吧。」


    「謝謝您。我先告退了。」


    衣更月行禮離開,感覺動作似乎比平常更為僵硬。聽說他受到雇用擔任男仆時,鳳有恩於他,因此就算是冷漠的衣更月,內心可能也很緊張。


    衣更月的憧憬目標果然是鳳吧。


    在說到執事隻知道鳳的花穎眼中,衣更月和霧生都是另外一種人。


    「鳳,假如,是假如喔。」


    「是的。」


    鳳沉穩地迴應,食指勾著茶杯的把手。


    「假如衣更月麵對不同對象時態度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你會怎麽想?」


    「有這種情形……?」


    鳳無意識地皺起眉頭,花穎嚇了一跳連忙搖頭道:


    「是比喻。有時候一個人的傳言會因為說的人不同,讓人覺得其中的差異大到好像不是在講同一個人,對吧?衣更月不論什麽時候對誰都一樣——」


    脖子轉往右邊,視線因捕捉到衣更月準備的茶組而固定。跟著慣性搖晃的瀏海打上花穎的左眼。


    「——也不可能吧?」


    花穎想笑出聲的聲音,空蕩地迴響在耳朵內。


    衣更月和雪倉合力分擔宅邸內的工作,駒地的工作場合雖然在外麵,但認識衣更月的時間比花穎還長。花穎也知道,衣更月會以個人的身分收下桐山自己種的水果。


    車子外他和峻說話,交付卡片時兩人散發同事間信任氣息的背影,那是花穎無法介入的。


    衣更月隻有對花穎才會擺出一成不變的冷淡態度。


    「沒什麽。他總是完美地完成工作,是個很優秀的人。」


    「他本人要是聽到這些應該會很高興吧。」


    「…………」


    不想說。聽到他會高興就更不想說了。這種話無法對鳳說出來。花穎沉默地壓抑著別扭的心情,鳳則緩緩地品嚐紅茶,將茶杯放迴杯碟上。


    「每個人都有多種麵貌,不是故意騙人。」


    「嗯,我知道。」


    即便是花穎,對鳳以外的人大概都是同樣的態度,但他並非是想欺騙鳳,也不是想在他麵前裝出比真正的自己更好的樣子。因為鳳是打自己出生時就在身邊的人,相處時間比父母還要久,所以即使現在跟他相處,心情也都像迴到兒時般放鬆。


    鳳嗬嗬笑道:


    「就算是我,離開烏丸家一步,也有可能像老鷹般銳利地威脅路人喔。」


    鳳一臉開心地彎著雙手手指,模仿鷹爪張開的樣子。


    花穎受到感染,放鬆了僵硬的雙頰。


    「如過是那樣,你一定有那麽做的理由。雖然我不清楚鳳二十四小時都做了什麽,但與我在一起的時間足以讓我相信你。」


    「花穎少爺連眼睛沒看到的部分都顧慮到了,您成為一個能體貼別人的人,我真的很高興。」


    「你太誇張了。」


    花穎喝了口稍微冷掉的紅茶,放慢因為害羞而加快的語速。


    「……如果是這樣的話……」


    「什麽?」


    「您所說的『假如』的那個人,他的表現超越了我們所說的範疇了嗎?」


    鳳不能理解似地提出疑問。


    「根據打聽對象不同,他們各自說了完全相反的答案。」


    「那是在背後偷偷說的呢?還是指著衣更月說他就是這種人呢?」


    「不,是本人不在場時問他們衣更月是個怎樣的人得到的答案。我覺得這樣比本人在場更能得到中肯的意見。」


    花穎說完後隔了一秒鍾才想起加上一句「是舉例喔」。


    「真是一位個性極端的人呢。」


    「太極端了。」


    「雖說是個人的個性,但若不利於主人,也會影響執事自己的價值。不過……」


    鳳是不是早就看出來這不是單純的比喻呢?花穎一方麵佩服他的敏銳智能,一方麵也為自己笨拙的謊言而懊悔,因此反應慢了半拍。


    「不過?」


    鳳從椅子上起身,以優雅的姿勢避開茶壺保溫套,為花穎的空茶杯注入紅茶。


    「如果是一百年前的話,或許打聽到的真的是不同人。」


    杯子裏滿溢著明亮的茶湯。紅茶的芳香隨著白色熱氣蒸騰而上。


    鳳接著說的,是發生在華麗時代的古代故事。


    「原來如此……我知道了。」


    證言會有所出入,隻想得出來一種合理的解釋。而現實上若想成立這個假設,能在背後穿針引線的人必然有限。


    「鳳好厲害!簡直是活百科。」


    即使花穎提高感歎的聲音,鳳的表情也沒有一絲自滿和驕傲,隻是沉靜地說道:


    「都是經驗累積。」


    鳳隻手拿著茶壺微笑著。


    6


    駒地將車開到玄關前。


    花穎一出門,便看到穿著外出服的衣更月站在玄關盡頭的柱子旁。


    「你可以不用跟過來喔。」


    「鳳先生命令我要跟在您身邊。」


    「……這樣啊。」


    如果是鳳的指示,花穎也無法置之不理。而且,衣更月在身邊的話也幫得上忙。


    「那就跟我走吧。我要去見古間家的主人,古間彥衛。」


    「好的。」


    花穎轉過身,翻起了輕大衣的衣擺。


    或許是因為連著兩天拜訪而感到困惑,女仆良村在帶領花穎和衣更月穿越走廊時,不時偷偷瞧著他們。


    良村站定,敲了敲門。


    「老爺,我帶烏丸少爺過來了。」


    隔了幾秒的寂靜,大門從內側打開,現身的是位壯年男子。


    男子身高雖然不高,卻十分適合黑色晨禮服。低彩度的背心與白色襯衫的對比雖然稍微刺激了花穎的眼窩,但客氣的舉止淡化了他的存在感,使男子與背景融為一體。


    「初次見麵,我是霧生,在古間家擔任執事一職。」


    他就是「傳聞中的」霧生啊。


    「初次見麵。這位是烏丸花穎少爺。我是烏丸家的執事,敝姓衣更月。」


    「請進。」


    花穎看了拉開門扉的霧生一眼,踏入彥衛的臥房。


    臥房裏帶有些許涼意。


    午後的陽光宛如掠過窗邊似地照射進來,間接照亮了房間。大約十坪寬的房裏雖然不像接待室給人奢華的印象,卻也搜羅了許多講究的日常用品。


    房裏不僅隻有舶來品。櫥櫃的暗沉玻璃是玻璃製造技術尚未成熟時期留下的餘韻;置物櫃上方擺了塊顏色略微不同的新木板,是因為下方開著可以嵌進飯碗的洞。木製家具是沒有自來水時代的古董,裏頭藏著木盆,用來當洗臉盆與室內洗手台。


    中央的牆邊坐鎮一張鋪著手織布品的大床,此外,窗邊備有一套接待桌椅。與長椅融為一體的人影,看來像是上了一層逆光。


    「老爺,這是烏丸少爺與執事衣更月先生。」


    「請過來。」


    人影微微起身。


    花穎朝窗邊移動,麵向彥衛。


    在花穎眼中,彥衛大約是祖父的年紀。之所以看起來比花穎記憶中的祖父年紀還大,除了因為花穎自留學後再也沒看過祖父之外,彥衛的身體狀況恐怕也是原因之一。


    仿佛在皮膚上塗了一層墨般,彥衛眼睛下方有著青黑色的眼圈,雙頰凹陷,纖瘦的脖子上浮著青筋。幹癟的肌膚宛如直接貼在骨頭和肌肉上。


    然而,緊捉花穎不放的雙眼卻強而有力。在一舉手一投足都不漏看,好似被人秤斤論兩的視線下,花穎展露微笑以隱藏內心的緊張。


    「在您身體不適的狀況下,勉強您會麵,實在不好意思。」


    「我既然已經聽到了,就不會不讓你進來,真是的……」


    彥衛不高興地歎了一口氣。大概是身為執事的緣故,霧生縮起了身體。


    執事有時候會根據自己的判斷趕走主人不想見的客人。從彥衛的口氣可以明白他並不歡迎花穎的來訪。


    然而,霧生卻沒有拒絕這次拜訪。


    因為,他「還」無法判斷。


    「花穎閣下,請坐。」


    彥衛請花穎坐在正麵的沙發上。


    「不好意思。」


    花穎撥開大衣衣擺坐下。


    「霧生,上好茶後,就帶烏丸家的執事去客房。」


    「是。」


    「古間先生,請等等。」


    花穎失禮地阻止了放好茶壺正準備遵從彥衛指示的霧生。


    兩人向花穎投出質疑的責難眼神。


    「我今天有事要問問執事。」


    「那何不在府上說呢?」


    「不,我是要問古間家的霧生執事。」


    花穎一將視線移向霧生,他便縮起身子,停下了拿著茶壺保溫套的手。


    「問……問我嗎?」


    「沒錯。你以古間家的名義向外麵借錢對吧?」


    「!」


    首先因花穎單刀直入的問題而激動的是彥衛。


    「霧生,他說的是真的嗎!」


    「唔……沒有這迴事。」


    霧生握緊手上的保溫套,睜大雙眼的臉龐變得蒼白,連修飾語氣的餘裕都沒有。


    花穎鎖定霧生,集中雙眼的焦點。


    「由於這是懷疑別人家執事的大事,所以不會有錯。保險起見,我有話要問你。霧生執事喜歡魚嗎?」


    「是……是的。我過去常去海邊釣魚。」


    「你也喜歡麵包吧?」


    「對,我從以前就對可樂餅麵包沒有抵抗力。」


    「那麽,你有和蔬果店的老板吵過架嗎?」


    花穎向霧生一一詢問峻搜集而來的情報,霧生雖然用心聆聽加以答複,但一聽到蔬果店,表情突然暗了下來。


    「沒有,我們一向處得很好。」


    「我聽說你試圖拿其他店的廣告去肉鋪殺價?」


    「你這家夥!以古間家的名義做了這麽沒品的事嗎!」


    「沒這迴事。老爺,這都是胡說八道,隻要查一下就知道了。」


    仿佛要抱住彥衛般,霧生蹲坐在沙發旁,拚了命地聲明。


    彥衛直直地盯著他看,霧生也以誠摯的目光迴視。


    幾秒鍾的沉默後,彥衛歎了口氣,翹起不同隻腳,交叉手臂道:


    「衣更月,你侍奉的主人有說謊耍別人的興趣嗎?」


    不直接言明的責難,如同拿著針從死角刺過來般挑動花穎的神經。


    「我看你也很優秀,趁烏丸家主人交替,是不是改去別的地方比較好呢?」


    「您過譽了。」


    衣更月的聲音不起一絲波瀾。


    「不,評估錯誤的是上一任執事嗎?我記得叫鳳是吧?本事能幹得令人驚訝,我也問過他要不要來我們家,但歲月不饒人,不中用了。」


    「還不及古間老爺您。」


    「……你說什麽?」


    受到衣更月爽朗的微笑與禮貌的用字遣詞迷惑,花穎和彥衛一樣,反應慢了半拍。


    黏在衣更月臉上的笑容裏,隻有眼睛睜開,俯視彥衛。


    雖然因為兩人的位置自然產生了高低差,但衣更月運用身高,露骨地威脅著彥衛。彥衛也以一家之主的威嚴迴瞪衣更月,加上深沉的黑眼圈看起來更加恐怖。兩人之間四散著敵對的火花。


    花穎也同樣火大有人說鳳的壞話。但是,各種先後順序都太詭異了。


    請先為主人被批評而生氣!還有現在不是談論順序的時候。


    「古間先生,我剛剛說的,是從別人那裏聽來對霧生執事的傳言。」


    花穎加強語調,在劍拔弩張的氣氛中插話。彥衛哼笑道:


    「傳言?愚蠢!傳言想怎麽扭曲都行。也有可能因為無憑無據的傳言,把人說成不同人。」


    「沒錯。古間先生,您剛好恰恰相反,對吧?」


    「唔?」


    彥衛皺起白眉。


    「你把複數存在的幾個人,都當作同一個人來對待。古時候好像有這種先例——『就算男仆或執事換了人,主人也繼續用相同的名字唿喚他們。』」


    這是鳳告訴他的古老故事。從鳳口中聽到時,花穎先是因為曾有時代容許這種否定個人人格的雇用而震驚,又因這種方式出現在現代日本而無言以對。


    不過,如此一來便能解釋所有的謎題。花穎不畏懼彥衛厚重的眼光,試著接下。至於有沒有成功,隻有彥衛本人知道了。


    「我沒有說謊。傳言中的主角都是同一個人。喜歡魚和麵包的霧生執事、和蔬果店大吵的霧生執事、跟肉鋪討價還價的霧生執事,都各自存在著。以前喝醉酒纏著衣更月的霧生執事也是,對吧?」


    「是的。我和這位『霧生』執事今天是第一次見麵。」


    花穎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因衣更月冷淡的聲音而鬆了一口氣,像吃了顆定心丸一般。


    「大家是綁著『霧生』之名的不同臉孔。因此,才會發生盡管這位霧生執事進出商店街,肉鋪老板卻說自從吵過架後,就再也沒見過『霧生』的臉這種事。」


    「是綽號。」


    彥衛像是懶得解釋般說道。


    「最早侍奉我們家的執事名叫霧生。因為長年在我們家工作的關係,他離職後我也改不了把執事叫為霧生的習慣,所以我想幹脆都用同樣的名字就好。雖然不論哪個家夥都做不久。」


    「他就是利用這點。」


    聽到花穎的話後,彥衛的表情瞬間變得可怕起來,瞪著霧生。


    「我……我什麽都沒有做。」


    霧生起身退後,急急忙忙地否認卻無濟於事。


    「很遺憾。現在這位『霧生』執事對交易往來的店家拖款不還,實在很難說什麽都沒做。不過,對古間家趁虛而入的不是他。」


    花穎不道破「那個名字」,慎重地再次說道:


    「您對執事有強烈的執著偏好,別人認為您是不是一受不了執事的工作態度,就會開除對方。」


    畢竟彥衛沒耐性到光是報紙方向不對,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裏。


    「這家夥是第九個人了。不對,第十個嗎?解雇都是在雙方同意下運行的,有問題嗎?」


    彥衛雇用過的執事比預想中的還要多。


    「不過,重要的是關於他們的傳言。」


    花穎重新拉迴注意力,將雙手各自擺在雙腳的膝蓋上。


    「身為古間家的執事,為什麽要和肉鋪討價還價呢?」


    「因為個性小氣吧。」


    「那麽,花店又怎麽說呢?」


    「花店?怎麽迴事?」


    「『霧生』執事訂了兩萬圓的花卻跟店家要求五萬圓的收據。」


    「不是我!」


    在彥衛轉過頭前,霧生已經反射性地挺直了背脊。


    「買入兩萬圓的花,卻要拿五萬圓的收據。收到三萬圓差額的會是誰?當然,不是花店。」


    「貪心的家夥。枉費我們家給傭人的薪水比一般人家給的都還高。」


    「我也有聽聞。而且,由於這是份與資產密切相關的工作,因此在雇用時,他們應該都接受了完整的審核吧?這麽一來,不就隻能推想是古間家在財政管理上遇到了不得不勉強籌錢的狀況嗎?」


    「不是我自豪,古間家從來都沒有為錢財而困擾過。」


    「與您相關的收支方麵……」


    「!」


    麵對繼續補充的花穎,彥衛的雙眸漸漸失去了色彩。


    「給傭人標準以上的薪水,不論宅邸或是家具都格外講究。您其實隻對限定的對象發揮節儉個性。」


    「難道說——」


    「在那之前……」


    花穎迅雷不及掩耳地搶在彥衛的話尾前,舉起右手阻止彥衛。


    看著彥衛茫然自失抬起臉龐的模樣,花穎第一次在他身上感受到身為父親的感情。


    「請原諒我。我們彼此彼此。」


    彥衛應該可以接受花穎兜圈子的提議吧。


    若是大家知道花穎對別人家的隱私多管閑事,恐怕會傷及烏丸家的名譽。此外,古間家的家醜也會外揚。


    花穎不能將罪魁禍首的名字說出口。


    在雲朵遮住太陽,日光微暗又再度照亮室內的這段時間,彥衛眉間的皺紋越來越深,一語不發。當他再次開口時,不論是眼神或是聲音裏,再也沒有追究花穎的意思,隻剩下一家之主的威嚴。


    「那麽,從現在起,我就當烏丸家的兩個人都不在場吧。」


    聽到彥衛的話語後,衣更月行了一禮,移動到花穎身邊。


    彥衛撐著沙發的把手站起身。


    霧生趨前想扶著他的肩膀,卻像碰到靜電般收迴了手臂,逃避彥衛似地移開視線,低下頭來拾起彥衛掉落的針織外套,在腳邊拍掉衣擺的髒汙,重新披在彥衛的背上。


    「霧生,孟規跟你說了什麽嗎?那家夥逼執事負擔自己不能自由使用金錢所導致的支出嗎?」


    「老爺……」


    「一直以來,他利用我馬上就會解雇執事這點把錯推給他們,隱瞞借錢和這些秘密吧?他是不是還威脅你們要是跟我說的話,就準備找下一份工作?」


    花穎無法真正理解當父母知道小孩罪過時的心情。但是,隻要看著彥衛的臉,一切就不言而喻了。


    霧生是受害者。


    彥衛的兒子是加害者。


    「我原是想監視那家夥的揮霍無度,卻讓他耍了更膚淺的手段,真是太愚蠢了。」


    看著主人肩膀振動,呆站原地的樣子,一旁的霧生突然放下交叉的手臂,退後一步站好身子。


    「老爺,我想耽誤您一些時間。」


    「啊,這樣啊。」


    彥衛微微苦笑,把針織外套往胸前拉攏。


    留在現場變成一件痛苦的事,花穎背過臉。雖說他是受黃木請托,但扣下扳機,瓦解他們彼此關係的是自己。


    不過,當他背過臉後,看到衣更月細長的眼睛微微地抬高,花穎轉迴了視線。


    眼前的情景完全超乎花穎的想像。


    霧生微笑著。


    「我有發現老爺經常拿我和某人比較……衝泡紅茶的溫度、茶杯把手的角度、套上上衣袖子的時間點、鞋帶的綁法,各式各樣的狀況中會令老爺不耐煩的事。」


    「霧……」


    彥衛猶豫著該不該喊出那個名字。


    「帶少爺前往未受老爺許可的西服店,強迫店家延後付款時間,都是我一個人自作主張。」


    霧生展露笑容,豎起舒緩開的眉眼道:


    「至少在最後,請讓我守護古間家的名譽。」


    驅使他這麽做的,一定就是執事的驕傲。在這之前辭職的九位霧生中,或許也有人不是受到威脅,而是自願噤聲保守秘密的吧。


    一直以來,彥衛因為第一代霧生在心中留下的殘影而屏蔽了雙眼,忽略了那些體貼的人們。一思及此,花穎便感到鬱悶。


    像是要抱住拉緊衣領的雙手般,彥衛拱起身子。


    「到今日為止,你做得都非常好。謝謝你。」


    「有您這句話,一切都值得了。」


    曾經是霧生的男子笑了開來,高興地說道。


    7


    完全沒有減少的數據山。


    雖然隻要過目簽名就好,但花穎花了將近一小時的時間持續看著數據,早在三十分鍾前就已經產生語意飽和的現象,明明是自己的名字,卻不知道字寫得對不對了。


    「花……右下角寫成匕對吧?對吧?」


    「沒有錯。」


    「沒想到鳳竟然會帶迴來這種工作。」


    鳳迴來時,留下了大量的文書數據來交換真一郎忘記帶走的東西。那是烏丸家管理的不動產,主要是土地相關的數據。


    通常,數據是由衣更月檢查,拿到花穎這邊的是隻需簽名或蓋章的內容。


    唯獨今天不同,因為這是懲罰。


    花穎對衣更月說謊了。執事不會探究主人的秘密,有時為了保護家裏,還必須主動放出假情報。但是,這次要是花穎一個不小心,恐怕就會令烏丸家失去信譽。


    花穎應該要對衣更月坦白,命他先打點好對古間家的相關事宜。若是曾經見過霧生的衣更月,應該能更早厘清事情的真相吧。


    鳳雖然沒有對花穎明說不可以破壞主從間的權力關係,但這個作業既是鳳對花穎的處罰,也可以說是花穎對衣更月的謝罪。


    「烏丸……啊!多長一隻腳了。」


    花穎多點了一點。


    斜眼看著抱頭的花穎,衣更月拿出一隻表。那是隻以黃銅煉連係背心口袋的懷表。


    「好漂亮的顏色。」


    花穎不自覺地道出感想。


    花穎的眼睛對顏色有著異於常人的感覺。雖然他從來不覺得這是一件好事,卻能辨別物品的優劣。懷表的顏色是經過時間洗禮,受到良好保存才能散發出的色澤。


    「是您喜歡的顏色嗎?」


    「嗯,非常。」


    衣更月看著花穎,將視線轉迴懷表上。


    「這是以前鳳先生轉讓給我的表。」


    「我隻是說它顏色很漂亮,不是要你給我喔。」


    若誤以為那是蠻橫的命令就令人傷腦筋了。看著拚全力否認的花穎,衣更月以最低限度的動作和音量迴答:


    「我明白。雖然就算您開口要求,我也抵死都不會交出來。」


    「唔……」


    衣更月果然因為花穎說謊而在生氣吧?他的言詞比平常還犀利。


    「我來泡茶。」


    衣更月闔上懷表,打開邊桌上備好的銀色電熱水壺電源。不到幾分鍾的時間,電熱水壺便響起熱水沸騰的聲音,冒出了白色的蒸氣。


    「好,休息。」


    花穎放下筆,翻過交叉的手掌,長長地朝上方伸展。


    「花穎少爺。」


    「嗯?」


    如果是要問檸檬還是牛奶,他都不需要。


    衣更月從黑色罐子裏取出茶葉放進茶壺中。


    「若是您希望,叫我鳳我也不會有異議。」


    衣更月淡淡地說道。


    他的側臉沒有一絲變化。


    電熱水壺的燈示暗了下來。


    用同樣的名字喊著不同的人,抹滅個性,蓋上了鏡子。


    花穎的確希望鳳侍奉自己。古間家的彥衛也是因為心願太過強烈,以致於看不到身處眼前的人吧。


    茶杯和茶壺裏倒進了熱水。沙漏倒了過來。


    沙子落下。


    時間開始流動。


    「衣更月。」


    聽到花穎的唿喚,衣更月終於看向這邊。


    「我不討厭衣更月這個名字。因為我是二月生的。」


    冷漠的衣更月令花穎讀不出來一絲真心。


    衣更月無言地倒掉茶杯裏的熱水,將茶點放到花穎手邊。


    「久等了。今日的茶點是——」


    「醬油團子!」


    因為黃木的請托和古間家的事,花穎早就忘得一幹二淨了。


    「因為您說過不可以忘記。」


    衣更月倒入紅茶。


    花穎感覺到一股仿佛宣紙吸水般,從脖子竄升到耳際,連臉都變紅的熱意,他毅然迴道:


    「我沒有忘記!」


    「我明白。」


    衣更月就像能幹的執事一樣,默認了主人的謊言。


    ※ ※ ※


    鳳在希斯洛機場降落。


    他將行李打包成最小,放在隨身行李內登機,因此直接走過行李輸送帶區。執事通常必須為時間「創造」餘裕,以備應付主人的要求或是意外狀況。


    (唉呀,是總管。)


    鳳在心中訂正了錯誤,綻開笑容。


    (真一郎老爺從小就會想一些愉快的事情。)


    鳳搭乘巴士在如蟻窩般分離的區域間移動,抵達了第三航廈的大廳。他通過排列無數的酒瓶前方,看到真一郎寬坐在沙發上的背影後,繞到前方,朝真一郎身側移動。


    「早安,真一郎老爺。」


    「早安。久違的日本如何?」


    真一郎闔上讀到一半的書,抬頭看著鳳。


    「大家都很有精神。」


    「實話是?」


    真一郎的聲音中帶著惡作劇的語氣。鳳放棄,微微低頭道:


    「他們兩個人就像隔著鏡子在看彼此一樣。還差得遠。」


    「你是鏡子嗎,鳳?」


    「我頂多是鏡子上的霧氣。」


    真一郎對真心迴答問題的鳳既不責備也沒有安慰。


    「鏡子在吐氣起霧後擦拭,會變得更加明亮。」


    溫柔的聲音充滿餘裕。


    「真是敗給您了。」


    鳳露出笑容,真一郎的唇角也勾起了微笑的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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