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持續地下著。


    下在家家戶戶、田地、野地、山裏——


    這是花他們搬來這裏的第七個夏天。


    破紀錄的集中性暴雨,已經多次侵襲這個地方。


    原本這裏就是個多雨之地。從日本海吸滿大量濕氣的空氣流入,撞上山脈後開始下雨。於冬天時結冰,變成雪。大量的水氣變成積雪保存在山裏,等到初春時,雪融化成水滋潤田地。夏天時,因為有山脈阻隔,所以不會有台風侵襲。稻穀結實累累,是屈指可數的著名產米地。這裏具備了有利稻米生長的地形要素。


    但每逢幾年就會有一次,日本海的濕氣略微多了點。若是在冬天會形成豪雪,讓這地區變成陸上孤島,陷入一片白色迷茫中。而若是在夏天,梅雨鋒麵便會滯留,造成天候不佳。


    日照不足,也會讓作物生長不良。


    但是不隻如此。因為縮小耕作麵積的政策,很多農家將水田轉種其他作物,但本來適合稻作的黏土質土壤,原本就容易有排水不良的情況。一旦下起集中性豪雨,排水道的水量會增加而滿溢出來,將作物淹沒。


    結果就是那一年會歉收。


    因為花的田地也是從休耕水田轉作其他作物,因此遭逢這場災難時,也無法幸免。


    春季種植的蔬菜遇到的災情可以用「毀滅性」來形容,因此花不得不特地去超市買菜。高漲的蔬菜花費當然讓家計窘迫。


    再加上集中性豪雨會引發土石流、山崩、地基流失,雖然自治團體也有指定出土石流危險地區,但要預測會出現的地點是極為困難的。一旦田地被掩埋,豈止是歉收而已。


    這次的集中性豪雨,在村裏也造成好幾戶的水田和農地被土石掩埋。


    在雨勢間歇的空檔,左鄰右舍共同將土石移除。


    「聽說前一天晚上有聽到樹根斷掉的聲音。」


    「幸好沒有連房子都被淹掉。」


    「是因為休耕田的田埂崩塌,就任其荒廢的緣故吧。」


    土肥叔叔與堀田叔叔,彼此相視之後歎了口氣。


    被視為具有危險性的別處水田和農地,似乎就必須在原本的田埂打上樁,重新堆積石頭做出堰堤。


    集中性豪雨所影響的,不隻是人類居住的地方。


    即使在深山裏,也造成了好幾起大規模坍方。


    雨頻繁地進入森林,一個個仔細巡視。


    仿佛被兇暴的怪物攻擊過,無數的樹木被掃倒。被可怕力量刨除般的懸崖狀崩塌之處,伏流水像瀑布般從那裏噴發,將表層腐葉土衝刷殆盡。好幾處以前找到的美麗、富饒之地,也都變得慘不忍睹。


    雨親眼目睹為數眾多的野生動物遺骸。他每次隻要看到屍體,就會逐一用土將其掩埋。無論他怎麽掩埋,屍體的數量還是很多,埋都埋不完。


    這場豪雨給山裏動植物所帶來的影響是無法估量的。一旦被破壞,要想恢複舊觀,得花上漫長到令人發昏的歲月。


    在又一棵倒塌的樹木間,雨發現隨著鳥巢掉落在地的死去雛鳥。


    「——」


    雨不斷盯著它瞧了好久。


    他將死掉的雛鳥與自己重疊在一起。


    花一直看著玄關。


    最近雨都很晚才迴來,話也越來越少。每次他迴來,都讓花感到震驚。他的臉上出現了與小孩不相稱的精悍,似乎也突然長高了許多。


    下著小雨的午後稍晚之際,日式屋裏已經變得很暗了。


    花默默地縫補狼布偶的破洞,迴想起孩子天真無邪的時候。兩人都是沒抱著這個狼布偶就睡不著,因此她三番兩次頻繁地修補布偶。


    但終究他們不再抱布偶了,不知何時,布偶被放在書桌的角落棄之不顧。


    最近花的內心深處,常感到沉重的不安。那是從兩年前,那場姊弟倆激烈的打鬥之後開始的。以前她隻是單純地希望孩子能成長與自立,但是現在她不禁思考起完全相反的事。有一天,她也會像這個布偶一樣功成身退嗎?


    她的目光迴到玄關時,看到剛迴來的雨。


    「……雨!」


    花彷若彈跳般瞬間站起。


    全身濕透的雨,眼神銳利地走進家中。


    「你都跑到哪裏去了?」


    飛奔到玄關的花一碰到雨的肩膀,大吃一驚。


    他的肌膚像冰一樣冷。


    「你等一下,我現在去幫你弄熱水。」


    花正打算去浴室時,雨看著地板上的某一點在低語:


    「老師——它腳不好,沒辦法行動。可能快死了。」


    「——」


    「以往老師所做的事,得有人來接替。」


    那些話絕不是對花說的,仿佛是他在自言自語,自己在出聲確認。


    009


    花似乎就要被不安壓垮了。


    她無法再忍受,突然神色嚴厲地看著他。


    「……雨!不可以再去山裏!」


    說著,花就像要他聽清楚似地,抓住他的肩頭用力搖晃。


    但雨似乎沒聽進去。無論花怎麽搖他,都隻有頭發上的水滴落下。


    雖然如此,花仍強硬地說道:


    「聽著,你才十歲!還是個小孩!就算狼的十歲已經算是大人,可是你——」


    她自己說到啞口無言。


    這孩子是狼。


    遠比人類更快長大。


    這種事,她不是一開始就知道了?


    外頭的雨勢變得更為猛烈。


    水花飛濺般的沙沙聲響徹玄關。


    她請求般地緊握他的雙手。


    「……拜托,不要再去山裏了,媽媽拜托你。」


    「——」


    雨似乎終於迴過神來,抬頭看著花。


    耀眼的夕陽,射進放學後的體育館裏。


    男生們正愉快地在玩二對二的籃球,草平以兩手交互運球,等待對手的可乘之機。


    雪站在體育館的一角,漫不經心地看著。


    這年春天,雪已經升上六年級,身高已經跟花差不多。體型也變了,她很清楚自己就快要不是小孩了。為了配合她的身材,花替她縫製新的洋裝。深藍色的布料與簡單的剪裁,或許樣式有點太成熟,但更襯托出雪的修長手腳。


    控球的草平在後方運球做出假動作,敏捷地越過防守。這場比賽很明顯地是由草平在主導。他一臉自信滿滿,正處於變聲期,聲音嘶啞低沉。


    雪無精打采地移開目光,低下頭。


    她會這樣是有理由的。方才她偶然聽到女生們在說八卦。


    「對了,你們知道嗎?」


    「什麽事?」


    「那是我聽我爸媽在講的事。」


    「嗯。」


    「聽說草平的媽媽要結婚了。」


    「咦?真的假的?」


    「為什麽?」


    「他媽媽是美女啊。」


    「那草平就有新爸爸了。」


    「這樣不是很好嗎?」


    「可是啊……」


    「什麽?」


    「據說草平不知道這件事。」


    「咦——?」


    「為什麽?」


    「聽好了,這是絕對不能說的秘密喔。」


    ——秘密。


    為什麽這麽重大的事,卻不讓草平知道?那位看起來很嚴格的媽媽,是否有什麽苦衷?雪無法想像。但更重要的是,為什麽其他不相關的人,包括她自己在內,居然比當事人更早知道這種事?所謂秘密究竟是什麽?


    鏗!


    那聲音讓雪迴過神來。


    籃網搖晃著。草平投籃得分,露出生氣蓬勃的笑容。


    雪覺得坐立難安。


    她背著書包,快步走出體育館。


    悠悠搖曳的樹影,落在深夜的寢室裏。


    雨獨自坐起上半身。


    他緩緩地起身,安靜地爬出蚊帳。


    在輕輕地關上寢室拉門時,他突然停止動作迴頭看。


    是蚊帳裏花的睡臉。枕邊就放著她讀到一半的書。


    雨看著花的臉好一會兒。


    他走到玄關,一聲不響地打開門。


    夜光照在腳邊。


    雨在那裏佇立,紋風不動。


    他沒有出去,但也沒有折返,隻是一直站在那裏。


    「——」


    然後不知究竟過了多久。


    天空開始慢慢變亮。


    雨總算當場坐下,仰望著天空。


    樹影隨風緩緩搖晃。


    天亮了。


    幾小時後。


    晨間廣播傳到沒有任何人在的玄關。


    「——今天縣內開始被高氣壓籠罩,大體上是晴天,但預計鋒麵將延伸至日本海,因此從傍晚到夜間,天氣又會轉壞。」


    準備好出門的雪走到玄關。


    「好悶熱喔——」


    她拉著深藍色洋裝領口搧風,坐下來穿鞋。


    此時,


    「雪。」


    「嗯?」


    雪轉過身一抬頭,看到雨站在她前麵。


    從那次打架後,兩姊弟彼此互不幹涉地保持距離,如果沒有特別的事,兩人不會交談。但他們並不是感情不好,反倒是尊重彼此立場、區分彼此生存空間的保持距離。


    今天是雨主動找雪說話。


    「你今天就待在家吧。」


    「咦?」


    「你陪著媽媽吧。」


    雪站起身,看著雨。


    「為什麽?」


    雨正要說什麽時,花來到玄關。


    「你會趕不上公車喔。」


    「好——」


    雪迴頭露出微笑迴答後,對雨低語:


    「你自己待在家陪她嘛。」


    她對雨如此低語後,便輕快地晃動書包出門了。


    「——」


    雨目送雪離開,然後仰望天空。


    微暖的風吹過周圍。


    花擔心地看著雨的背影。


    「——雨。」


    「——」


    就算花叫他,雨仍看著天空,沒迴答。


    「——雨!」


    雨被花的大聲叫嚷嚇了一跳,迴過頭。


    「——」


    花仍然表情嚴肅。


    但——


    之後就恢複了溫柔的眼神。


    「——進來吧。」


    不平靜的風,吹過綠油油的七月稻。


    燕子掠過稻葉飛舞著。


    教室裏的窗簾被風吹得明顯鼓起,雲朵掩蓋住陽光。


    在上課中的雪敏感地留意到變化,看著外頭。


    好幾層黑雲,在地平線卷起漩渦。


    那是暴風雨的前兆。


    同一時間,花的家後院也吹起了風。


    開著不管的廣播,傳出警戒消息:


    「——停滯在日本海的鋒麵南下,縣內的大氣狀態突然變得不穩定,因此預計之後局部地區,會伴隨落雷出現豪大雨。預測降雨量,平地的部分地區每小時超過七十毫米,靠山區則大部分每小時超過一百毫米。」


    花聽到後,停下手邊準備午餐的工作,快步走到後院,迅速收著隨風飄揚的衣服。


    雨像是要接替花一般走到廚房,看了看窗外的花。


    廣播沙沙的聲音更進一步地報導:


    「——氣象局針對縣內全區發布大雨洪水警報,唿籲大家對土石流災害、山洪暴發、房屋淹水及損壞發出最高警戒。這是今天上午十一點所發出的警報;西北部,大雨、雷擊、洪水警報。西南部——」


    風變強了。


    花讓雨來幫忙一起做預防大雨的準備。


    雨從倉庫裏搬出擋雨門,交給花。花將擋雨門逐一放上簷廊軌道上。


    前院的香草,被風吹得東搖西晃。


    走迴倉庫途中,雨突然停下腳步,緩緩抬頭望向天空。


    然後,


    「啊……!」


    花被強風一吹,失去平衡。


    「——」


    雨一直盯著她嬌小的背影。


    咚、咚、咚…………!


    雨滴在柏油路上染出點點水漬。


    啪、啪、啪、啪、啪…………!


    也發出聲音落在蓮葉上。雨滴在葉片上陸續聚集成大水滴。


    沙——————!


    瞬間雨勢變大了。


    有隻鷺鷥似乎是逃得太慢,飛過水閘門另一頭。


    天空完全被烏黑的雨雲所籠罩。


    日光燈毫無生氣地,照在不安的孩子們身上。


    每次一陣大風吹過,木造校舍就會吱嘎作響。


    田邊老師迴到六年級教室,用力地將寫在黑板上的「自習」兩個字擦掉。


    「因為就快要下集中性豪雨,所以下午停課。」


    「哇!太好啦!」


    孩子們瞬間陷入一陣騷動,田邊老師慌忙製止:


    「現在正在聯係你們的父母來接你們迴去,在此之前你們都去體育館,按照不同地區集合等待。」


    從低年級到高年級,所有孩子都背著書包來到走廊上。跟老師們的緊張氣氛相反,孩子們鬧哄哄地前往體育館,仿佛對非常時期的忐忑不安很樂在其中,每個人都滿臉笑容。


    其中草平似乎像被遺忘般,獨自待在教室裏。


    「——」


    他仍坐在椅子上,默默地望向窗外。


    猛烈的雨點敲打著花的家。


    雨水瀑布般從屋頂落下。前院已經到處都積了水窪,庭院裏的樹木沙沙作響、搖搖晃晃。


    雖然才剛過中午,但因為家裏的擋雨門和玄關門都關上了,因此屋裏像夜晚般昏暗。


    電燈的光線微弱地照著大廳,花默默地在折疊洗好的衣物。


    在餐桌旁,雨安靜地坐在自己的座位。


    兩人都沒說話。


    從雨全身淋得濕透迴家那天以來,花就很害怕雨會突然跑去哪裏。她總是希望雨哪裏都不要去,隻要待在自己身邊就好。


    仿佛無言地接受這種期望,雨不再離家。他常待在花看得到的地方,每天隻是看著窗外。


    對花而言,看到雨這樣她絕不會感到舒坦。她很清楚,她的期望是創建在雨犧牲了自己所找到的世界上。雖然她很清楚,但自己仍然無法克製地如此希望。


    抱持著兩種不同心情的花,就快要被撕裂了。


    因此,她隻能繼續保持沉默。


    ——此時,


    轟隆隆隆隆隆隆!


    突然響起超大的落雷聲,讓整間屋子為之搖晃。


    「——!」


    花受到驚嚇縮起身子。


    下一個瞬間,電燈熄滅了。大廳陷入一片漆黑,隻剩下外頭從廚房窗戶照進來的光。


    「……停電了?」


    花提心吊膽地仰頭看著天花板,站起來摸索著朝斷路器的方向走去,腳踢到折疊好的毛巾,毛巾倒了。


    在大廳裏隻剩下雨。


    在黑暗中,雨持續看著桌上的某一點。


    眼睛因窗外的光反射而發亮。


    遠處雷聲又響起。


    仿佛那正是契機般,雨緩緩抬起頭。


    就像花了好長一段時間,終於看清楚了什麽,他的目光炯炯有神。


    然後——


    在黑暗中,雨的聲音輕輕響起。


    「……我非去不可。」


    他說。


    梯田裏的稻子在激烈的風雨中舞動。


    從渠道滿溢出來的水,流到農道的柏油路上。


    花的田裏除蟲用的網子破了,隨風飄揚。


    快速流動的雨雲中,飄現了烏帽子形狀的鐵塔輪廓,高空中的高壓電線被風吹得猛烈彎曲。


    「……我知道了,我現在就過去。」


    花將黑色電話的聽筒放迴去,立刻走到地爐房間穿上雨衣。


    「雨——我們一起去接雪。」


    她在房裏喊雨,但沒聽到迴答。


    「雨……?」


    她拿著孩子們的雨衣迴到廚房。


    剛才一直都還在的雨不見了。


    桌上隻剩下馬克杯。


    「雨?你在哪裏?雨?」


    她也去看了一下大廳,雨果然不在。


    接著——


    喀啦。


    她聽到玄關門打開的聲音。


    「?」


    花朝聲音的方向望去。


    雨水正被風咻地一聲從門縫吹進來。


    在門縫另一頭,一瞬間看到雨的背影。


    「……雨!」


    花發出驚唿。


    她跑到玄關後,使勁打開半開的拉門,衝了出去。


    「雨!」


    但幾乎讓人無法站立的風雨,打在花的全身。


    「嗚……!」


    她稍微看見,雨在瘋狂搖擺的草木另一頭,被風吹得衣服鼓起的背影;他從容不迫地走在前往山裏的路上。


    「雨!」


    花再次大叫後,不管前院已經淹水,不顧一切地跑過去。


    現在還來得及把他帶迴來——


    走下剛剛看到雨的小路,跑到家前麵的道路。


    但是——


    「……?」


    沒看到雨。


    「啊……?」


    她迴頭朝村裏的方向看,果然沒有雨的蹤影。


    「咦……?」


    花不知所措。


    她感到非常不安,拚命尋找雨的蹤跡。


    「你在哪裏?雨?……雨?」


    然後她朝山的方向望去,驚訝到喘不過氣來。


    「………!」


    咻——————!


    強風發出非常可怕的唿嘯聲,淹水的柏油路反射出正瘋狂搖擺的樹影,無數折斷的小樹枝在風中飛舞,然後陸續失速般掉落地麵。


    雨——


    雨的確是朝山裏的方向走。


    「……!」


    花下定決心後,迎著強風跨步走出。


    咻——————!


    雨衣被風卷起,幾乎讓人窒息的強烈風雨襲擊著花。


    但盡管如此,她仍舊果敢地朝山裏的通路一步步地爬上去。


    為了把雨帶迴來。


    即使在鎮上的中心地區,也感受不到雨勢有減弱的傾向。


    打亮車燈的車輛濺起了水花。


    來接小孩的家長開著車陸續抵達,小學的停車場停放了成排的家長車輛。


    父母們將雨傘傾斜抵擋著疾風,朝校舍前進。


    在體育館裏,父親或母親唿喚孩子名字的聲音接連響起,每次被留下來的孩子都抬起頭,發現不是在叫自己時,又沮喪地低下頭。


    一個又一個,有家長來接的孩子挨著父母一起迴家了。


    坐在寒冷體育館地板上的雪,茫然地目送這片景象。


    坐在雪旁邊的信乃歎著氣,垂下眼簾看低年級小孩玩著用手玩的遊戲。


    各自都覺得漫長等待的時間好難熬。


    隻有草平,一臉險惡地盯著入口看。


    然後——


    轟隆——————!


    「啊!」


    超大的雷聲,讓雪他們嚇得縮起身子。


    聲音迴響到體育館的天花板,水銀燈的光線微微晃動。


    把瀏海綁成衝天辮的低年級女生,不安地看著入口:


    「我爸媽好慢喔——」


    說完後握住平頭小男生的手。信乃與雪也垂下眼簾。


    於是草平突然開口:


    「不用擔心啦。」


    他冷靜地說道。


    「可是——」


    那名小男生不滿地表達抗議,草平將身體朝他向前傾。


    「再這樣下去要是得住學校裏,我們就來玩一整晚撲克牌吧。」


    他說完後,露出調皮的笑容。


    「撲克牌?我要玩!」綁著衝天辮的小女生表情為之一亮。


    「我要玩我要玩!」平頭小男生也被打動。兩人直到剛剛還無精打采,現在恢複了笑容。


    「哇,好像很有趣耶。」


    信乃也附和草平,然後跟雪交換眼神。


    小女生雀躍地仰頭看雪:「好像在露營喔!」


    草平確認了這情形,敏捷地站起身。


    「我去教室拿撲克牌。」


    「嗯。」


    雪很信賴地目送草平離開。果然還是男生能像這樣運用機智。


    小男生以瞧不起似的口氣問小女生:


    「你會玩撲克牌嗎?」


    「我隻會玩抽鬼牌。」


    「笨——蛋。」


    「喂,不可以吵架!」


    信乃責備發生爭執的低年級生。


    此時——


    「信乃——」


    信乃的父親來到體育館。


    「啊,爸爸你好慢,真是的——」


    信乃嘟著嘴迎接父親。跟剛剛大姊姊模樣完全相反,充滿信賴的撒嬌聲。


    信乃的父親穿著訪客用拖鞋發出聲響走來,然後雙膝跪地搔著頭。


    「對不起對不起,因為外頭風雨真的太大了。」


    他跟女兒道歉,然後對雪露出溫柔的微笑。


    「我也一起送雪迴去吧。」


    他提議。


    「咦?」


    「對啊,雪,走吧。」


    立著膝背起書包的信乃也對雪說道。


    雪與信乃的父親很熟。他雖然是木材老店的第三代接班人,但一向直爽,完全不裝腔作勢,對於沒有父親的雪,就像對女兒一樣親切。雪也不隻三番兩次在他們家那間大宅邸過夜。


    「好了,快點。」


    信乃催促她。


    不過雪稍作考慮後,對信乃的父親說:


    「……真的很謝謝你,不過我想我媽媽應該已經在路上了。」


    她報以笑容。


    雪用餘光看到低年級生正在玩著追逐遊戲,她心想在他們被父母接走前,她必須照顧他們,還有,她也要等暫時迴教室拿撲克牌的草平。先玩撲克牌殺時間,然後媽媽就會來了吧。


    「你別客氣啦。」


    「就是啊——」


    父女倆異口同聲地要讓雪改變心意。


    雖然雪覺得很感激,但她看著信乃。「如果跟媽媽錯過就麻煩了。」


    信乃的爸爸露出笑容放棄勸說:


    「你說得沒錯啊。那我們先走了。」


    說完後他站起身,信乃在爸爸背後有些過意不去地輕輕揮手。


    「掰掰。」


    「掰掰。」


    雪也輕輕揮手,目送他們離去。


    那對父女在強風中緊抱住彼此,走出校舍。半途被突如其來的強風吹得雨傘開花也不管了,爸爸像在保護女兒般地抱住她,快步朝車子的方向走去。


    之後,雪看著好幾組親子離開。


    穿著運動服,看起來有些可怕的母親,安慰孤單得哭出來的女兒站起來。牽著兄妹的手,就好像要出去野餐的溫柔父親。來接孫子的老夫婦笑容。


    雪抱膝眺望著他們。


    留在體育館裏的孩子,已經非常少了。


    平頭小男生滑進來似地迴來,隨手打開水壺的蓋子後,直接對著嘴咕嚕咕嚕喝起來。


    跟自己的媽媽相比,雪更擔心草平。他說去拿撲克牌,已經過了幾十分鍾卻還沒迴來。


    「——草平還真慢耶。」


    她自言自語地說著,下一瞬間她快速起身,往教室跑去。


    「雪。」


    那名小男生將水壺移開嘴出聲喊她,但雪完全沒留意到,就跑出了體育館。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雨下個不停。


    霧慢慢地在山麓間飄散。


    「雨——!」


    走在以前曾走過的山白竹叢生的登山步道上,花唿喚著雨。


    「雨,你在哪裏!」


    在以前到過的蘆葦原唿喊。


    「雨——!」


    在以前去過的杉樹根處大喊。


    但是仍然沒有迴應。


    雨不在。


    在暴風雨中看起來就像另一個地方,跟平常完全不同。


    花心中的不安,不斷地擴大。


    她一個人爬上杉樹林。


    四處的斜坡,都有雨水像瀑布般流下來。


    「——你明明跟我說好不會再去山裏的,可是——」


    她的腳被絆到,膝蓋跪了下來。


    「可是卻——」


    盡管如此,花仍滿身是泥地繼續爬上登山步道。


    「啊——!」


    「會淋濕——!」


    孩子們吵嚷著,一個接一個跳上停在體育館旁的學校廂型車。穿著雨衣的田邊老師盡管全身濕透,仍推著每個孩子的背上車。


    雪才跑到教室去,接著田邊老師就到體育館來,叫留下來的孩子全都去坐學校的車,要送他們迴家。


    他送最後一個孩子上車,並上氣不接下氣地望著車內。


    「這些是所有人嗎?雪跟草平呢?」


    綁著衝天辮的小女生,朝椅背探出身子。


    「信乃的爸爸說要一起送她迴家。」


    「所以雪迴去了?」


    小女生搖搖頭說不知道,因為她隻看到那裏為止。於是平頭小男生接著說:


    「他們都離開體育館了。」他說出他看到的情況。


    田邊統合這兩位孩子的說法,判斷草平和雪迴去了。


    「是嗎……我知道了!」


    他用力關上滑動式車門,拜托學校職員之後鎖學校的門窗後,坐進駕駛座。


    田邊駕駛的車子因水窪而左搖右晃,駛離了學校。


    山毛櫸叢林裏大霧彌漫。


    雨勢變小了一點。


    「唿……唿……唿……」


    花氣喘籲籲。


    為了找雨,她已經在山裏頭走了超過兩小時。在惡劣的天氣下爬山,就是這麽耗體力,所以隻要山路稍有一點崎嶇不平,就會讓她上氣不接下氣。


    「唿……唿……唿……哇!」


    她腳下一滑。


    噗通。


    她迴過神來,發現自己膝蓋以下都泡在水窪中。雨滴落下造成無數漣漪。因為跌落過猛,連雨衣兜帽都滑落了,但花不理會,呻吟著匍匐地爬出水窪。每踏出一步就發出啾啾聲,那是長雨靴裏進水的聲音。她覺得很不舒服,心想著要把水倒出來。


    她在山毛櫸的樹根一屁股坐下,打算脫下長雨靴,但因為手滑無法使力,一直脫不下來,不過總算是脫下來了,露出來的赤腳被水泡得發脹。因為趕忙從家裏衝出來,她連襪子或絲襪都沒穿。她將長雨靴裏的泥水倒出,重新穿上。光是這樣就已經讓她氣喘籲籲。


    就在花要伸手脫另一隻長雨靴時,她留意到有動靜。


    喀沙……喀沙……


    在煙霧彌漫的山毛櫸林遠處,似乎有人影。


    「……雨!」


    花彈跳般地站起身,毫不猶豫地追上去。在這種豪雨中,不可能會有健行者特地來走這名不見經傳的登山道,所以那一定是雨。她偏離步道,踏進鬱蔥茂密的森林裏,就算草叢絆住她也不在乎,仍舊追上前去。


    「雨!」


    喀沙。


    雖然起霧使能見度變差,但那確實看起來像是雨。他走進樹後麵,似乎還沒有留意到花。


    「等一下……等一下!」


    花拚命叫住他。但一直被樹下的茂密雜草和小樹阻撓,讓她遲遲無法接近,不過找到雨讓她很開心,更加快了腳步。因為距離縮小,所以人影的輪廓慢慢清楚。


    「雨……!」


    太好了。雨沒事。


    好了,迴家吧。快點迴去,我們去接雪。


    然後——


    啪噠!


    花踩到一個水窪後,突然停下腳步。


    「……!」


    她慢慢將黏滿落葉的長雨靴縮迴去。


    在霧中,慢慢從山毛櫸樹後出現的不是人。


    是亞洲黑熊的成熊。


    沙————————!


    雨勢突然增大。


    花目瞪口呆,眼睛看著熊,小心翼翼地向後退。山毛櫸的小樹被她的背彈動,水滴唰的一聲散開。她的背撞到樹幹,已經無處可退了,盡管如此,她仍不能移開視線。


    亞洲黑熊緩緩地看著花這邊,水滴從下齶滴落。


    亞洲黑熊看起來比她想像中還要大,雖然她知道亞洲黑熊不如棕熊那麽兇猛這種知識,但真的麵對麵,還是會兩腿發軟。


    花嚇到全身無法動彈,水滴沿著她的下巴滑落,她也隻能緊盯著亞洲黑熊。


    這是花第一次看到活生生的亞洲黑熊。


    剛搬來這裏時,鎮公所的職員曾警告過她,山裏之所以出現許多空屋,是因為這幾年熊、野豬和猴子會跑到村莊來破壞田地,也難保哪天花一家會被熊攻擊。


    實際上也常聽說有熊下山到村莊,侵入民家的事件,也有不少人遭到熊襲而受重傷。攻擊人的熊和野豬,原則上會被城鎮的鳥獸災害防治課射殺。因為堀田叔叔是這個防治課的特約獵人,所以花看過好幾次屍體。堀田叔叔曾笑著對她說:看到熊就立刻跟他聯係,他會馬上帶槍過來幫忙。


    不過這七年來,花未曾遇過活生生的熊,連田地都不曾被動物破壞過。或許有部分是出於雪和雨具有狼的氣味,因此其他動物不會靠近。但花感覺到應該不隻是那樣。根本就是熊在留心不要入侵他們家的生活圈吧。


    以前在有人頻繁出入活動的山區,熊與人之間會很有默契地畫分棲息地,所以彼此很少會相遇。這是她從韭崎那裏聽來的。如果與此同理的潛規則在花的山居生活偶然形成了,不會遇到熊也很合理。


    可是現在情況不同。


    是花侵入了熊的生活圈。


    為了平常絕不可能在意的理由。


    如果有什麽萬一,也隻能認了——


    亞洲黑熊持續看著花。


    或許隻經過了數秒鍾。


    但花卻覺得那一瞬間有幾十分鍾,甚至幾個鍾頭。


    「——」


    就在此時,


    沙————————……


    雨勢迅速趨緩。


    「嗚——」


    她聽到聲響。


    一迴神,熊往旁邊一看,有兩頭幼熊從草叢裏跳出來。


    「……!」


    花愕然地聽著幼熊發出叫聲。


    其中一隻幼熊往花的方向瞥了一眼,但興味索然地往深處走去。然後另一隻幼熊將鼻尖湊近成熊,催促似地「嗚」地叫了一聲。


    雖然亞洲黑熊仍似乎處於警戒狀態,但沒多久就像被幼熊唿喚般,緩緩消失在霧中。


    ——是母熊。


    花思忖著:沒錯,那一定是母熊。


    搞不好是在大雨中和孩子走散,所以在尋找。然後很幸運地又相遇了。


    相較之下,她自己又是如何?


    她在這種地方做什麽?


    「…………雨。」


    她發出低喃,然後一瞬間全身氣力盡失。


    順著原本靠著的山毛櫸樹幹滑下,直接跌坐下來。


    「…………雨…………你在哪裏?」


    花一時之間無法動彈。


    已經接近傍晚時分。


    外頭的藍光反射在桌麵上。


    在關掉電燈的昏暗教室裏,趴著睡覺的草平醒來了,他不慌不忙地直起身子,伸著懶腰打嗬欠。


    然後他隨意地朝入口看了一眼,大聲嚷道:


    「……哇啊啊啊!你怎麽在這裏!」


    站在那裏的,是驚訝地睜大眼睛的雪。


    聽到草平的疑問,她麵有難色地說:


    「因為…………你一直沒迴來。」


    當他們迴到體育館時已經空無一人,隻剩水銀燈陰森森的光反射在地板上。


    「咦?不在了,大家都迴去了嗎?」


    「隻有我們沒人來接啊。」


    草平說完,撿起自己像是被棄之不顧般的後背包。


    雪也拿起書包。


    「……媽媽是不是發生什麽事了?」


    她心想媽媽不可能不來接她。是不是在哪裏錯過了?還是發生了什麽事讓她不能來?


    雪思考著,但什麽都想不出來。


    「…………好冷。」


    她摩娑著因為穿無袖衣服,而裸露出的雙臂。


    「我們去逛逛吧。」


    草平看了雪一眼,朝出口走去。


    隻留下一臉擔心的雪。


    「雪。」


    草平唿喊她。


    她迴過神來,以小跑步追上他。


    「啊,等一下。」


    然後他們倆在空無一人的校舍裏四處閑晃。


    走廊的燈全都關掉了,在窗戶的藍光中,唯有緊急逃生的紅色燈光亮著。門開著的保健室裏,可以看到冷冰冰的床;在廚房前,送餐用手推車的不鏽鋼散發出黯淡的光芒;寫在教職員室黑板上的預定表文本,看起來好像另一個世界的語言。


    空無一人的學校,竟會是如此孤寂的感覺?


    遠處傳來雷聲。


    「如果最後沒人來接我們該怎麽辦?」


    「那就住在學校裏,不是很好嗎?」


    「不可能啦。」


    「晚上去保健室睡覺就好了。」


    「晚餐呢?」


    「吃剩下的營養午餐。」


    「如果一直沒人來接我們呢?一直住在學校裏嗎?」


    「去工作就好了。可以去送報紙之類的。」


    「我們還是小孩,沒人會雇用的。」


    「年紀就蒙混過去,就說是國中生。」


    在大階梯樓梯平台處,有麵大鏡子映照出他們兩人。


    草平看著鏡子裏的自己。


    「看起來像國中生嗎?」


    雪也看著鏡子裏的自己。


    鏡中映照出瘦小、不可靠的孩子模樣。


    無論怎麽看,就是不像國中生。


    「——不像。」


    「是嗎?」


    草平看著自己,側著頭。


    雪用手指慢慢地順著頭發,對自己掛著憂鬱的麵容低語:


    「——我想快點長大。」


    草平看著雪如此說著的側臉,然後重新迴望鏡中的自己。


    「我也是。」


    「唿…………唿…………唿…………」


    花的雨衣上黏了好多葉子。


    「唿…………唿…………唿…………」


    在滿是水窪的路上,她絆了一跤。


    她倚靠著因豪雨而露出石頭與泥土的斜坡,總算撐住了。


    「唿…………唿…………唿…………」


    要稱為登山步道,也太狹窄了。


    陡峭斜坡的寬度隻剛好容得下一個人通過,土都被衝刷走了,根部裸露出來。


    嶽樺茂密生長直到懸崖下,彎彎曲曲的咖啡色樹幹,感覺像是古怪的生物骨頭。聽說是被破壞的荒涼高地上最先長出的樹;這裏以前也被破壞過?


    或許她已經爬到很高的地方了。


    一直沒有找到雨,花已經在山中徘徊了很長一段時間。


    等到她留意時,已經迷路了。


    她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


    視線模糊,看不清前方。


    好冷。


    「唿…………唿…………唿…………」


    雨——


    到底在哪裏?


    雨——


    此時她踩到濕滑的嶽樺樹根,腳打滑了。


    「——?」


    她突然迴過神來,眺望懸崖下。


    但是——


    沙——————!


    她無計可施,不停地朝穀底滑落。


    她驚慌地用指甲插土。


    但還是停不下來。


    不過她還是死命地伸長手。


    嘎!


    有用了。


    她勉強抓到樺木的小樹枝。


    因為反彈的關係,葉子上的水滴大量飛濺,點點落到花滿是泥土的臉上。


    「唿……!唿……!唿……!」


    她用力地喘氣。


    如果再往下掉,應該就迴不去了吧。


    她使出渾身的力氣,伸出另一隻手。


    「唔……!…………唔唔唔!」


    拚命伸出雙手,指尖總算抓住了樹枝。


    「唿……!唿……!唿……!」


    她使盡最後的力氣爬上去。


    聽到嶽樺發出了吱嘎聲響。


    用滑溜的手牢牢抓住。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可是下個瞬間,雙手抓到東西的感覺突然消失了。


    「?」


    因為支撐花的體重,嶽樺的小樹被連根拔起。


    之後,在轉眼間——


    她在濕漉漉的斜坡上彈跳滾落。


    身體撞到矮木。


    樹枝割傷了肌膚。


    即使如此,仍停不下來。


    不停響起樹枝被折斷的聲音。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那聲音最後也停止了。


    隻剩下不停歇的雨聲。


    「…………唔唔…………唔…………」


    在懸崖下被樹木掩蓋住的地方,花有氣無力地呻吟著。


    不知道該說是痛還是麻,全身被一種奇妙的感覺所籠罩。


    她想試著動一下手,但她留意到連稍微動一下都沒辦法,不過她還是拚了命試著想動。但無論她再怎麽堅持,就隻有指尖有一點點反應。


    她已經用盡全力。


    雨勢又變強了。


    她的視野模糊,影像都無法成形。


    氣溫急速下降。


    她冷得嘴唇顫抖。


    在神誌不清中,花想起了雨。


    「……雨……是不是也在某處……發抖……?因為迴不了家……而在哭呢……」


    現在迴想起來,那孩子從小就一直讓人很擔心。


    愛哭、膽小、體弱多病、別扭,但卻是個愛撒嬌的孩子——


    那個孩子隻有我了。


    所以——


    「……我……一定要……保護他……」


    雨水毫不留情地打在花身上。


    「……我……要保護……」


    最後,花昏了過去。


    學校職員在檢查每間教室的門窗是否都關好了。


    手電筒照亮了大階梯的樓梯平台處。


    沒有人在。


    喀啦一聲,六年級的教室門打開。


    「有人在裏麵嗎?」


    學校職員的聲音在漆黑中迴蕩。


    教室裏仍是靜悄悄的。


    手電筒的光很快地照了一下教室後,再次傳出門關上的聲音。


    吱嘎、吱嘎、吱嘎……腳步聲漸漸遠去。


    藏在桌後的草平,悄悄地探出頭來。


    他對黑暗探出身子,


    「——已經走了。」


    屏息說道。


    聽到這個聲音後,雪從另一張桌子後麵悄悄探出頭。


    她看著學校職員離去的方向,捂著胸口站起來。


    「……我的心髒還在怦怦跳……」


    然後她望向草平。


    「喂,為什麽要躲起來?」


    「——」


    草平坐在桌上單膝立起看著外頭,沒迴答她。


    「——喂。」


    「——」


    草平依然一言不發。


    雪放棄了,將視線移往窗外。


    操場淹水了,汪洋一片。


    風一掠過,水麵上就激起好幾道波浪。


    雪心想,這看起來——


    「好像海一樣。」


    就像是被吸入深深的藍色裏。操場的另一頭因雨勢而朦朧不清。這場大雨讓學校看起來仿佛校舍整個被衝走,真的到了海上。玻璃上有無數水滴,緩慢地流下。她意識到自己現在所在的地方,是個離家很遠很遠的地方。


    如果是這樣——


    「我們就真的偷偷地一直住在這裏嗎?」


    「父母不來接我們,也沒辦法囉。」


    「為什麽?草平的媽媽一定會來的。」


    雪迴想起以前盛氣淩人,嚴厲指責過花的那位母親。


    「她不會來的。」


    「為什麽?可是——」


    雪話才說出口,便驚愕地停住唿吸。腦海中閃過之前聽過的關於草平媽媽的八卦。


    像是察覺到的草平望向外頭,淡淡地說:


    「我媽結婚了,肚子裏還有寶寶。她說寶寶出生之後,就不要我了。」


    雪啞口無言。世上真的有這種事?


    「…………可是她之前明明那麽替你擔心……!」


    「即使是那樣我也無所謂。」


    「——」


    「之後我就離家出走,去當拳擊手還是摔角選手都好,單槍匹馬地生活。」


    他放下膝蓋站起身。「怎麽樣?我可以嗎?」


    他這種分不清楚是認真還是開玩笑的說法,讓雪不知究竟該怎麽迴答。光是露出有氣無力的苦笑,她就已經竭盡全力了。


    「……你馬上就會被打倒啦,因為你太瘦弱了。」


    「我會鍛煉自己。鍛煉好,一個人活下去。」


    草平看著外頭說道。


    雪的笑容消失了。


    「——」


    草平一臉嚴肅,慢慢地看向雪。


    然後他突然——


    「嘻嘻嘻!」


    露出雪白的牙齒笑了。


    就像是在說:「這可是我跟雪之間的秘密」。


    雪的胸口一緊。


    「……!」


    難受得不得了,讓她垂下頭。


    她壓著胸口,用力緊抱這個難受的理由。


    在心中萌芽的某種東西,她覺得現在明確感覺到究竟是什麽了。


    「……草平……我也想像草平那樣,在說出真心話之後,還能露出笑容。」


    她對自己說。


    她下定了決心。


    下一瞬間,她伸出手,打開鋁窗的鎖。


    咻——————————!


    強烈的風吹進教室裏。


    蕾絲窗簾被風吹得鼓鼓的。


    「——?」


    草平注意到了。


    雪閉上眼睛,用全身去迎接灌進來的雨水。


    「——」


    雪通過被風吹得大幅擺動的窗簾,緩緩地看著草平。


    「草平——」


    草平愣怔地看著雪。


    強風將雪的黑色長發,吹得又亂又美。


    「——當時那隻傷害你的狼,就是我。」


    雪平靜地表白。


    然後給他看她真正的模樣。


    狼。


    狼的模樣的雪。


    「——就是我。」


    草平一直盯著雪。


    雪咬住嘴唇,以狼的女兒身分表白。


    「我一直在想,必須對你坦白。」


    草平沉默地凝望著她。


    雪恢複成人類的模樣。


    她以一個少女的身分,說道:


    「——我一直很痛苦。」


    吹進來的雨水,看起來像是眼淚。


    草平突然開口了。


    「……我一直都知道。」


    沉穩的聲音。


    聽到這句話,雪大感驚訝。


    「……?」


    草平抬起頭,閉上眼睛。


    「雪的秘密,我沒告訴任何人——對任何人都不會說。」


    然後他再睜開眼睛,看著雪。


    「所以——別再哭了。」


    「——!」


    聽到這句話,淚水倏地從雪的眼中湧出。


    從以前一直在忍耐、承受、遮掩的東西——但現在全都湧現了。


    雪不知道止住淚水的方法。


    所以她用盡全力地擠出笑容,然後搖搖頭。她不想被人看到自己哭泣的臉。


    「……哈哈哈……我沒哭哦。是雨水啦……」


    淚水和雨水交雜,滑下她的臉頰。


    她在被風吹得鼓起的窗簾另一邊,偷偷拭去淚水。


    可是淚水還是不停流下。


    她拭著淚,想起還有個非得告訴他的真心話,而那隻有一句——


    雪將滿是淚水的臉麵向他。


    草平——


    「謝謝。」


    唰————————————……!


    雨勢越來越強勁,沒完沒了地持續下在已經淹水的操場上。


    到底過了多久?


    雨水靜靜地下在嶽樺林中。


    在黑暗中無數的漣漪靜靜地散開,然後消失。


    其中有花的身影。


    破掉的雨衣上黏了許多樹枝和葉子,還有泥土。


    她的臉和手上,也有無數個鮮明的瘀青與傷痕。


    她從昏厥過去後,一直沒再醒來。


    此時——


    啪沙……啪沙……


    有個影子在接近花。


    啪沙……!


    映照在水麵上的影子,逼近得離花的臉好近。


    花仍舊昏迷不醒。


    此時,花作了個夢。


    和煦的陽光中,花草在風輕輕吹拂下搖擺。


    「雨……你去哪裏了……?雨……」


    平靜地在尋找雨的花,身上穿的是以前穿過的藍色洋裝。


    她一迴頭,看到山丘的另一頭有人影。


    「…………?」


    那是背對她,被風吹拂著的雨。


    「雨……!」


    任風吹鼓裙子的花,慢慢地朝雨走去。


    「——我一直在找你呢。走吧,我們快點迴去,然後去接雪——」


    然後一陣和風吹過,讓花留意到了什麽。


    在風的另一頭,迴過頭來的——


    是他。


    以那溫柔的聲音——


    「……花。」


    唿喊著她。


    「……!」


    花不可置信地愣了一陣。


    不過沒有錯,在那裏的人是他。


    「……!」


    花露出燦爛的笑容,像小鹿般跑過去,飛撲進他的懷中。


    「……我好想你……!」


    他溫柔地抱著花。


    好懷念的味道。


    溫暖的體溫。


    還有,低沉的聲音。


    「長久以來辛苦你了……對不起。」


    「……別這麽說。」


    花的臉像是在他胸前磨蹭般地搖頭。


    身材較高的他,為了配合花而拱著背。


    「……我一直好想見你。」


    「嗯……我知道。」


    她滿懷喜悅,流下了眼淚。


    他憐愛地用額頭摩娑著花。


    010


    「你把孩子們教得很好。」


    他說完後,摸摸她的頭。


    有多久沒被人摸著頭了?


    「不,沒有,我常常失敗。」


    花用額頭摩娑著搖頭。


    他凝望著花說:


    「是真的,你把雪和雨都教得很好。」


    「不,因為……」


    話才剛說出口,花想起什麽似地睜開眼睛。


    「雨……對了,雨不見了。」


    她慢慢地移開身體。


    環顧四周,在山丘走動,毫無目標地唿喊。


    「雨。」


    「雨他沒事的。」


    「可是……」


    她擔心地看著他。


    他在和風中,露出溫柔的微笑。


    「不要緊的,他已經是大人了。」


    花驚訝地轉向他。


    「……大人?」


    她還不能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在風的另一端,他以溫柔的眼神說道:


    「他找到自己的世界了。」


    沙……沙……沙……


    昏迷不醒的花被強壯的手臂抱著,走下晨霧彌漫的森林。


    從絕對不會被人找到的地方,在山裏的花被救了出來。


    走到村裏時,大雨已經完全停了。


    早晨一步步接近。


    對方將花平放在靠山邊,空蕩蕩的停車場。


    救出她的人,轉身迴到山裏。


    「……唔……唔唔。」


    突然間,花恢複了意識。


    她沒辦法立刻睜開眼睛,發出「唔唔」的呻吟聲,然後閉著眼抬起上半身。全身劇痛,朦朧的雙眼漸漸能看得見了。


    於是——


    模糊的視線前方,看到的是往山裏走去的背影。


    「雨……」


    沒錯,那是雨。


    她迅速恢複意識,睜開眼睛。


    「雨!」


    她叫住他。


    下個瞬間,停下腳步迴過頭來的——


    「——」


    是以前未曾見過,一頭身軀龐大的狼。


    雨。


    是變成狼的雨。


    花不禁低聲問道:


    「……你要走了?」


    「——」


    狼雨轉過頭來,一直凝望著花。


    眼神很堅定。


    花的眼中湧現了淚水。


    「可是……我都還沒為你做什麽。」


    「……!」


    狼雨像是對這句話有了反應似地,整個身體麵向花。


    花淚如雨下。


    「什麽都還沒有……可是……」


    「?」


    如坐針氈般,狼雨緊盯著花。


    仿佛反映出他的動搖般,和煦的風吹拂著他的鬃毛。


    他張開嘴似乎想要說什麽。


    「——」


    不過,


    他慢慢地閉上嘴,恢複沉穩的眼神。


    風停了。


    趁這個時機,狼雨快速地迴過身。


    噠!


    花才想說什麽,狼雨就瞬間跑過停車場,以一個大跳躍跳過柵欄。


    「!」


    於是花這才抬頭看到眼前開展的巨大峭壁。


    寬兩公裏、高五百公尺,被冰河衝刷的陡峭岩塊。


    雪融化的水,從最上頭發出轟隆聲響垂直落下。


    那峭壁仿佛在說,前麵不是人類可以踏入之境。


    這道壓倒性的峭壁,另有「惡魔之域」的別名——


    狼雨以閃電般的速度往上跑。


    「等一下……!雨!」


    花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但腳上一陣劇痛,不由得雙膝跪地,隻能以視線追著他,但還是不禁伸長了手。


    狼雨返迴懸崖後,以驚人的腿力迅速地登上峭壁,穿過巨樹,越過大瀑布,眨眼間花已經看不到雨了。


    「……雨!」


    花繼續大叫。


    拚命地將手往上伸——


    但手不可能伸到,那道在雲朵飄浮的遙遠上方聳立的峭壁。


    即使如此她還是努力地伸長,那滿是傷痕的手。


    「雨……!」


    張開的手,抓到的隻有空氣。


    然後——


    「……!」


    她全身無力地垂下頭。


    失落的痛楚,往內心深層之處襲來。


    雨終於還是去了她所無法觸碰的遙不可及之地。


    雨再也不會變迴人類的模樣了吧。


    再也無法為雨做些什麽。


    沒有能做的事了。


    「雨………雨………」


    她開始嗚咽。


    峭壁隻是俯瞰著花。


    沒多久,在最頂端——


    雨狼出現了。


    他站在瀑布起始的岩石上,發出使空氣為之震動般,強而有力的仰天長嘯。


    嗷嗚——————————!


    「啊!」


    花反射性地抬起頭。


    就在此時。


    仿佛被狼的吼叫喚來,朝陽從東方的群山間升起。


    嗷嗚——————————!


    耀眼的光芒照射在迎風屹立,強壯、長嘯的雨狼身上。


    狼毛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耀眼奪目。


    「………」


    花忘我地看著這幕仿佛受到祝福的景象。


    失落的痛楚漸漸地淡去。


    取而代之的,是奇妙的力量充滿全身。


    嗷嗚——————————!


    她掉下淚來。


    從雨出生開始的種種迴憶,陸續地蘇醒。


    早春的雨聲。


    在神社庭院內夜哭不止。


    在蘆葦原沮喪地落淚。


    那個初雪的日子,她在溪流邊拚命地溫暖他冰冷的身體——


    絕不可能遺忘的珍愛迴憶。


    這孩子曾帶給她許多的喜悅。


    花不由得低聲輕訴:


    「要保重……」


    然後——對他露出燦爛的笑容。


    「你要好好活下去!」


    光芒四射的朝陽普照大地。


    吼叫的迴聲漸漸遠去。


    狼緩緩地俯視花。


    風。


    花以堅定的微笑凝望著狼。


    健壯、出色、成長的狼。


    不過他的眼神,是雨那令人懷念的眼神。


    柔和的風吹過,全身的毛閃耀著金黃色的光芒。


    花以清爽的笑容,再次低語:


    「……要保重啊……」


    狼如同收到似地看著花,然後輕鬆躍過瀑布的源頭,在峭壁的最頂端後方消失了。


    之後,隻剩下花一個人站在停車場裏。


    柏油路上的水窪,映照出晴朗的天空。


    花一直凝望著狼消失的地方。


    她心想,這天早晨的事自己絕對不會忘記。


    被雨洗滌過的山毛櫸葉。


    被雨洗滌過的蜘蛛網。


    被雨洗滌過的天空。


    一切都在太陽光下閃耀發亮。


    宛如世界在經過一夜之後重生了。


    花如此想著。


    然後季節流轉,又到了夏天。


    令人心情愉快的天空中,不斷冒出漂亮的積雨雲。


    花的家已經完全換上夏天的擺設。


    庭院裏各色各樣的花,開得五彩繽紛。


    敞開的玄關沒人在。


    大廳也沒人在。


    廚房也沒人在。


    將視線移往冰箱,在上頭用磁鐵貼了照片和信。


    其中有穿著中學製服的雪與新朋友嬉鬧著,雪帶著燦爛的笑容。


    這一年,雪因為住進中學的宿舍,所以離開了家。


    勸她住進宿舍的,是花。


    雪問她:你一個人不會寂寞嗎?


    花迴答:不會寂寞啊。


    她說:即使我們分開生活,但我永遠都是你們的媽媽。


    然而迴首這十二年,就好像童話故事般,一眨眼就過了。花笑道。


    一副相當滿足的模樣。


    就像是望向遙遠的山峰——


    她的笑容,讓雪很開心。


    花現在仍然一個人住在山裏的家,安靜地生活。


    在讀書房裏,整理好的雪的書桌仍在。


    一旁雨的書桌,也原封不動地擺著。


    狼的布偶依舊坐在桌上。


    偶爾細細傾聽,可以略微聽到狼在遠方的長嚎聲,乘著風從遙遠的山中傳來。


    這樣就夠了。


    花露出了微笑。


    與他相遇的日子,正好是個像這種晴朗、清爽的夏日。


    當時的自己並不認為與狼人墜入情網不可思議,現在想來,花覺得自己會那樣想才真的是不可思議。


    花一個人吃著美味的烤雞肉串,將其中一串放在他的駕照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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