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店長,我要拆了喔。」


    我爬上梯子喊道。槙乃在下方扶住梯子,聞聲仰起頭,炫目般眨眨眼,朝我點了個頭。


    清風益發溫暖宜人的五月最後一周,黃金周假期結束後舉辦的冷硬派係列書展也由槙乃宣布告終。


    ——野原高中新生的開學慵懶症也差不多治好了。


    我迴憶著槙乃的說明,拆下「要堅強麵對五月」的手寫掛板。這句標語由槙乃發想,藉同事棲川的巧手製成掛板。


    掛板下陳列達許?漢密特、雷蒙?錢德勒、北方謙三、大澤在昌、原寮、矢作俊彥等包含日本到國外的冷硬派代表性作家的作品,及莎拉?帕雷茨基、桐野夏生、仁木悅子、小泉喜美子、乃南亞沙等女性作家的書籍。此外,平台上還排放著村上春樹、安部公房等純文學作家的小說。


    我從三月底開始在車站書店「金曜堂」打工。


    店麵位於野原車站的天橋下。由於地處荒涼,要不是有學生總數超過三千人的猛瑪校野原高中,早就廢站。因此,「金曜堂」的主要客群也是野原高中的學生,策展主題和進貨品項自然得盡量配合學生的喜好。


    我不清楚罹患開學慵懶症的新生到底多不多,但冷硬派書展零散賣出一些,直到剛剛還有個拿著碩大低音號提包的女高中生,買下誌水辰夫注33的《饑餓之狼》。


    我推推眼鏡,扛著掛板走下梯子,環視店麵。去程和迴程電車以數分之差進站,聚集在店內的野原高中生幾乎在同一時刻離開,一群喧鬧的女子交替而入,占據了店麵的另一半。那裏設置點著懷舊橘色吊燈的吧台席,及附天藍色沙發的桌位,像極昭和時代注34的茶館,但不用懷疑,這的的確確是「金曜堂」書店一隅。


    棲川一身白襯衫加領結,穿著圍裙在吧台內擦杯子。就連今天,我都忍不住二度懷疑:你真的不是餐廳老板或酒保,而是書店店員,對吧?沒辦法,誰教他在吧台前的舉手投足,都是那麽俐落熟練,帥氣逼人。


    我似乎看棲川看得太專注,腳步一陣踉蹌,沒踏穩梯子的最後一階。


    「危險!」


    槙乃發出驚唿,我和掛板同時摔個得四腳朝天。扶好眼鏡一看,槙乃抱住一名小學男童。


    「金曜堂」的店長優先搶救的不是店員,而是客人。如此理所當然的事實,我卻微微受到打擊。請別誤會,我並不貪圖槙乃的擁抱。總之,我急忙關心那令人羨慕的男童:「對不起,你沒受傷吧?」


    男童背著大書包,十分麵善,是最近常來店裏的茶點區,吃土耳其香料燉飯的小男生。他的五官精致,宛如小女孩。臉蛋小巧,手腳細長,像極圖畫中的小王子。


    「我很好。」男童不悅地甩開槙乃的手,瞪著我說:「我倒想問,今天為什麽茶點區休息?貴店可有事前告知?」


    外表好似纖弱少女的男童,接二連三吐出尖銳話語,口吻意外成熟。


    「啊,呃……因為……」


    「今天朗讀社借用茶點區舉辦成果發表會。那個場地是多用途的開放空間。」


    我語無倫次,多虧槙乃從容不迫地從旁說明。


    「但茶點區沒休息喔,歡迎你和平常一樣點餐。」


    「太吵了,怎麽可能和平常一樣放鬆。」


    男童還沒變聲的高亢嗓音帶著敵意,說話毫不留情。槙乃既不退卻也不焦急,笑咪咪地點頭應答:


    「是啊,請期待和平常不同的樂趣。來,坐吧。」


    語畢,槙乃領著男童入座。男童作勢抵抗,聽到槙乃說「會替你準備土耳其香料燉飯」便乖乖跟上。看來,槙乃也記得他的長相。


    男孩順利坐上吧台席,吃起土耳其香料燉飯。之後我忙著收銀,無暇留意他的狀況,不過槙乃數度往返倉儲室與茶點區,陪男孩說話,好讓他別感到不自在。


    夏至將近,白晝的時間逐漸變長,直到太陽緩緩落下山頭,野原町的朗讀社「長崎蛋糕」的發表會總算開始。


    社團邀請的觀眾,與正巧在書店而提起興趣的顧客紛紛聚集,在狹窄的空間形成圍觀的盛況。


    「原來辦活動能引來這麽多人。」我有感而發。


    「主辦者楢岡的人緣很好。」槙乃微笑點頭。「據說社團名稱『長崎蛋糕』,源自《古利與古拉》注35裏鬆鬆軟軟的長崎蛋糕。」


    「不會吧?他們用平底鍋煎的黃黃的東西是長崎蛋糕?不是鬆餅嗎?」


    「討厭啦,阿靖,那是加很多雞蛋的長崎蛋糕。」


    跑業務(自稱)迴來的老板和久,甩著不輸長崎蛋糕的金黃小平頭,難掩訝異。槙乃柔聲指正,接著注視我,露出燦爛的笑容打圓場,看得見她整齊潔白的牙齒。


    「社團成員期許朗讀聲能如同誘引森林動物齊聚的長崎蛋糕香味,吸引許多人來圍觀。他們真的做到了,多麽美妙。」


    美妙的是你的笑容——這句話我當然不敢說,連忙點頭:「是啊。」


    我們這些店員站在空出的書櫃區觀賞活動進行,看著主辦者楢岡穿梭在人群中。楢岡是一位衣著配色優美、頭發灰白的女士。


    「今天要朗讀的是麥克?安迪注36的《默默》。這本書屬於兒童文學,是孩子還小的時候,我買來讀給他們聽的。過了三十年,孩子早就長大獨立、離開家中,但這本書依然收藏在我的書櫃裏,現在變成我自己的讀物。由此可見,影響力擴及多大的年齡範圍。」


    楢岡先闡述《默默》的魅力,接著由社團成員做段落式朗讀。他們各自朗讀不同的章節,有時甚至前後順序顛倒,初次參加朗讀會的我困惑不已。


    「他們不從頭照順序念嗎?」


    「畢竟時間有限。不過,大略聽過朗讀後,你不會想好好把整本書重新看過嗎?『長崎蛋糕』的朗讀會,簡直有如書店的助力。」


    槙乃笑盈盈地將波浪長發往肩後撥。一陣清香撲鼻,大概是來自洗發精吧?我一陣心慌意亂,急忙轉移視線。


    這時,我和扭扭捏捏、看似不太自在的觀眾對上眼。是那個被槙乃抓來聽朗讀的男孩。我繼續觀察,隻見他探向吧台,付錢給棲川後,搖頭跳下高腳椅。


    「他認為世上所有的不幸,都源於人類胡亂說謊。當中不全然是刻意說的謊,還有太過心急、沒看清楚事情真相,不小心脫口而出的謊。哎,津森渚,你要走啦?」


    楢岡抱著厚重的單行本揚聲問道。由於她從朗讀轉換成普通說話的過程十分自然,我以為《默默》裏有個叫「津森渚」的人物。


    「請別用全名叫我。」


    「可是,你是津森渚,沒錯吧?」


    男孩停下腳步,沐浴在眾人的視線中。聆聽朗讀的人開始不專心,紛紛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誰啊?」


    「我在電視上看過他,就是演最近某個結婚的演員少年時代的——」


    「那個有名的童星?啊,他是不是演了去年的大河劇?」


    「我常在廣告上看到他,好像是什麽相機還是遊樂園之類的吧。」


    「對不對?難怪我一直覺得他很眼熟。」


    大家已沒興致聽朗讀會。


    男童輕輕跳步,背好書包,深吸一口氣,清晰響亮地應道:


    「對,我是津森渚,三歲開始當雜誌模特兒,五歲開始演戲。去年演的不是大河劇而是晨間劇,拍過清涼飲料與某品牌的旅行車廣告。報告完畢,先走一步。」


    渚一口氣流暢說完,行一禮,準備再次邁步。楢岡向麵露困惑的社團成員用力點頭示意,擋住渚的去路。


    「做什麽?」


    「方便的話,要不要一起來朗讀?」


    「我拒絕。」


    「我很期待你的表現。」


    「期待也沒用,委托我工作請支付酬金。」


    男童頂著天真無邪的臉孔吐出現實的話語,場麵頓時尷尬不已。身旁的空氣流動,槙乃正要上前,說時遲那時快,店內響起意外的話聲:


    「用五次土耳其香料燉飯的兌換券來交換,如何?」


    是不常開金口的棲川的美聲。想必男孩也隻看過靜靜在吧台內備料出餐的棲川吧。


    我遠遠望見男孩睜大雙眼,仿佛在驚歎:「他說話了……」


    楢岡順水推舟,再次詢問:


    「趁著電車來前,花一點點時間朗讀就行。我們想聽專業的朗讀,拜托你。」


    渚環視周遭,抬頭瞅棲川一眼,鼻子翹得高高的,奪過楢岡遞上的單行本,朗讀起她指示的頁麵:


    「那些時間儲蓄家穿的衣服,的確比住在圓形劇場後頭的居民更好。他們賺了許多錢,大把大把花用。可是,他們總板著臉,看起來疲憊、易怒,眼神充滿敵意。他們當然不明白『去找默默聊聊吧!』的奧妙。在他們的世界裏,沒有像默默一樣,傾訴心事後就能流暢交談、放鬆心情,甚至豁然開朗的傾聽對象。」


    渚以清澈的嗓音,快慢得宜地念誦,真的像在聽古老的童話。盡管如此,卻能深深感受到現實與跨越國籍的憂傷。換句話說,《默默》是一部多棒的作品,光從渚短短幾句朗讀,就深刻傳達出來。


    最後,渚再也沒離開朗讀的行列。


    等「長崎蛋糕」的成員交替念完,再次輪到渚上場時,他不再麵露嫌惡,順暢地接著念出楢岡指定的段落。


    《默默》的朗讀會順利結束,眾人紛紛圍繞在渚的身邊。與一開始好奇的注視不同,是當成夥伴簇擁而上。


    「謝謝你為我們帶來這麽棒的朗讀。」


    楢岡伸手道謝,但渚堅持不與她握手。


    「我隻是工作換取土耳其香料燉飯的兌換券。」


    他別過臉,冷冷迴應。


    「如果改變心意,歡迎隨時過來。」楢岡絲毫不受影響,硬將朗讀社「長崎蛋糕」的募集廣告單塞入渚的掌中,便隨著成員和觀眾前往慶功宴。


    「唉,好累。」


    渚在「金曜堂」終於空出的吧台前趴下,一疊使用漂亮色紙製作的餐券遞到他麵前。


    「辛苦了,這是約定的餐券。」


    棲川眯細在純日式五官當中獨樹一幟的藍眼說著,渚立刻抬起頭。與剛剛截然不同,他的笑容燦爛,似乎真的很開心。那是一百個人裏,絕對有一百人會聯想到「小王子」的純真笑顏。


    「謝謝。」


    渚麵帶紅暈,雙手恭敬地接過餐券。稍稍猶豫後,他靦腆開口:


    「請問……店裏有賣《默默》這本書嗎?」


    「單行本和岩波少年文庫版都有現貨。」


    渚不理會隨即迴答的槙乃,注視著棲川。


    「可以借我嗎?」


    想不到他直接表明要借書,我撐著結帳櫃台的手頓時滑了一下。「借」?在書店說要「借書」?


    「小鬼,你不買嗎?」


    不出所料,金發小平頭、外貌深具威嚇效果的和久馬上挖苦,但渚毫無懼色。


    「我隻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讀了一點,有點在意後續而已。坦白講,我不想看書那種東西,更不想在家裏放書。」


    「為什麽?」


    他似乎聽見我的疑問,端正的臉孔轉過來,挺胸迴答:


    「大人按照自己的意思寫的台詞與創造的角色讀起來有多痛苦,通過劇本我已深深領教。」


    正當我們尷尬到不知如何迴應,渚一手撐著吧台,另一手指向棲川背後。在冰箱與廚具櫃的旁邊,有一座木書櫃,收藏著各式各樣的書籍。全都不是新書,而是非賣品。


    「那本《默默》不能外借嗎?」


    棲川和槙乃同時肩膀一震,半晌後,和久平靜開口:


    「不行,這是在『金曜堂』用餐休息時供內閱的書,不能讓你帶迴去。」


    和久與渚瞪著彼此,僵持不下。棲川摸摸渚的頭,從吧台內走出來。


    「稍微等我一下。」


    棲川真的「稍微」走進倉儲室又折返,手上捧著書。「拿去吧。」他遞出《默默》的單行本,與楢岡等「長崎蛋糕」的成員擁有的版本,及吧台後方木書櫃裏收藏的版本相同。


    「這是……?」


    「這本是我的,借你吧。」


    棲川悅耳的嗓音如同注滿杯中的紅酒,足以沉靜人心。「謝謝。」渚的眼神散發光彩,喃喃道謝著接過書。


    「我借迴去看。」


    男孩小心翼翼地將書放進書包,行禮後步出店門。目送著他的背影,我忍不住歎氣。


    「做書店的聽到別人嫌棄『不想看書那種東西』,感覺真不好受。」


    「喂喂喂,少講得一副很愛看書的樣子,誰不久前還用『我沒資格看漫畫和小說』這種超爛的借口逃避看書啊?」


    和久凹陷的雙眸一瞪,我頓時氣焰全失。


    是啊,直到前陣子我才領悟閱讀的樂趣,實在沒資格說大話。不過,或許正因感同身受,我才會對渚先入為主的反應格外焦急吧。


    「阿靖,你還不是半斤八兩。」


    槙乃出麵打圓場,接著轉向我。


    「反過來想,渚也是把書當成特別的東西。那孩子最後會不會愛上閱讀,全看書店店員的本事。」槙乃比出卷袖子的動作,輕輕笑道:「開玩笑的。」


    下一周的星期五午後,渚再次現身「金曜堂」。


    「哦,小鬼,今天不用上課嗎?」


    在吧台看書的和久理所當然地發問,渚厭煩地皺眉,簡短迴答:「今天是探勘日。」


    「探看?去看誰?偶像藝人?」


    「哈哈哈哈,『金曜堂』的老板真幽默。」渚發出一聽就知道是假笑的笑聲,正色迴答:「我是指,出外景的前一天,先去探勘場地的『探勘』。」


    「啊,那個探勘。我當然知道。」


    和久不服輸地說完,視線迴到手中的書頁。渚並未放下大書包,走到我所在的結帳櫃台前,問道:


    「棲川呢?」


    「他去買東西,順便和南店長一起送貨。」


    「金曜堂」隻是車站內的小書店,本來沒有送貨服務。不過,若是平日常光顧的附近居民訂的書籍和雜誌,我們會在「方便時順道送去」。


    「哦,兩個人一起去啊。」


    渚挑釁般看著我,刻意放慢說話速度。我扶正眼鏡,勉強擠出笑容。


    「那是工作,並不是兩個人出去散步。書很重,送貨時需要男丁,真的隻是這樣。嗯,一定沒錯。」


    我到底為什麽要拚命解釋?實在空虛。我重新調整心情,從圍裙口袋拿出岩波少年文庫版的《默默》。


    「聽完朗讀會,我也開始讀《默默》。渚,你現在讀到哪邊?」


    我亮出文庫版,但渚連瞄都不瞄一眼,淡淡迴答:


    「我看完了。」


    「全部?這麽快?」


    「是啊,文本淺顯,適合兒童閱讀。趁著等待錄像的空檔,我一下就看完。」


    見我難掩失落,和久在遠處放聲大笑。


    「最近才養成讀書習慣的倉井,怎麽贏得過從小背誦劇本的小鬼頭。」


    就在這時,書店的自動門打開,兩隻手臂掛著環保購物袋的棲川,與抱著裝滿蘆筍的菜籃的槙乃迴來了。


    「哦,買這麽多啊。」


    「幾乎都是人家給的。」


    槙乃亮出菜籃笑道。她的笑臉有如一道光灑落,我不禁挺起垮掉的肩膀。


    「蘆筍看起來十分美味。」


    「還有麵包喔。我送《小朋友的朋友》注37和幾本圖畫書去『克尼特』,他們給我的。有核桃煙熏起司法國長棍麵包,和加了無花果的裸麥麵包。」


    槙乃像個愛炫耀的孩子,說著「來瞧瞧」,把凸出肩上購物袋的長棍麵包亮給我看。「克尼特」是野原車站圓環對麵開的糕點店,由一對年輕夫妻經營,平常似乎忙到抽不出時間到書店取貨,於是希望我們這些店員「若是方便」,趁休息時間買麵包之際,順道帶些書籍和雜誌過去。這個世界就是需要人與人互助合作啊。


    「哦!看起來超好吃,真期待今晚的宵夜。棲川,對吧?」


    和久用力拍打棲川的背,看起來相當痛,但棲川一臉無所謂地點頭。習慣成自然真恐怖。


    槙乃放下大包小包,走進倉儲室。保持靜默的渚拉拉我的圍裙。


    「宵夜是……?」


    「啊,今晚是盤點日,我們要清點書店裏所有書籍的數量及書況,並確認庫存,所以會比平常晚迴家。棲川會替我們準備宵夜。」


    我一時忘記渚是客人,不小心用了對朋友說話的口吻。渚盯著我,腦中似乎在盤算什麽,接著視線迴到棲川身上,又跑又跳地奔向他。


    棲川繞進吧台裏,將買來及收到的生鮮食品放進冰箱。聽見渚的腳步聲,他緩緩迴頭。


    渚放下大書包,取出《默默》。棲川眯起藍眸,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


    「看完了?」


    「對啊。」


    渚和棲川交談時,語氣變得老實可愛,和麵對我的態度截然不同。棲川沒過問讀書心得,渚也不主動述說感想,短暫的沉默後,渚率先開口:


    「呃,我想買《默默》的單行本,所以……」


    沉默再次降臨。在倉儲室忙碌的槙乃到收銀機前迴收書條注38,棲川確認她走迴去後,歪頭問道:


    「嗯?」


    「我可以還你買來的新書嗎?」


    「為什麽?」


    棲川動聽的嗓音始終沉穩。另一方麵,渚則麵紅耳赤。


    「我想把你的書留在身邊。」


    「抱歉,我沒辦法答應你。」


    棲川緩緩搖頭,穩重地拒絕。


    「咦!」我不小心叫出聲,和久咂舌瞪我。棲川麵色不改,沉靜地麵向渚說:


    「這本《默默》是朋友送我的重要寶物,我無法轉讓給任何人,對不起。」


    「朋友……嗎?」


    「嗯。」


    渚皺了皺端正的臉孔,眼神投向我所在的結帳櫃台——不,他看的是我身後的倉儲室門,壓低音量呢喃:「朋友……」


    「是很重要的朋友嗎?」


    「是的。」


    棲川都如此表明,於是渚懂事地敬禮迴答:「我明白了。」


    「抱歉,提出強人所難的要求。」


    抬頭一瞧,渚小巧的臉蛋上滿溢著可愛的笑容。


    他說聲「失禮了」,轉過身,將棲川的《默默》放上吧台,背起大大的書包走出店門。渚的每個動作都十分自然,卻教人過目難忘,仿佛是電影或戲劇當中的一幕。我的心一陣揪痛,可以想像渚剛剛多麽難受。


    一方麵羨慕對方能大方說出「我有朋友」,一方麵因那個「朋友」不是自己而悲傷。這是我自身也曾多次經曆,每每都想努力忘懷的痛楚。


    和久望著棲川,似乎有話要說,這時倉儲室的門打開,槙乃戴著奇怪的麵具探出頭。


    「鏘鏘!我找到《默默》的單行本,而且是初版首刷。」


    槙乃雙手高舉書本,才慢半拍地察覺氣氛有異。「咦?」她摘下麵具,歪著脖子,微帶波浪的發絲輕輕搖曳。


    「渚呢?」


    「迴家了。」


    「咦,為什麽?我以為他一定會想來買《默默》。」


    槙乃大感意外,和久歎氣:


    「誰想在店長會戴奇怪麵具的書店買書啊。」


    「阿靖,真沒禮貌。這是烏龜麵具,是烏龜的麵部放大圖喔。《默默》裏最療愈人心的角色,不就是烏龜卡西奧畢亞嗎?這是我努力做出來的。」


    「比起烏龜,更像豆子。」


    棲川客觀地發表感想,我與和久轉身笑出來,隻有槙乃認真點頭:


    「就是啊,我做完也覺得應該畫上龜殼比較好。」


    就算加上龜殼,憑這繪畫功力也看不出是烏龜——這句話我當然隻敢藏在心底。


    大家裝作沒聽見,繼續埋首工作。槙乃望著渚離去的店門,落寞地喃喃自語:「好可惜。」


    顧客隨著電車的進站和離站一波波出現,我忙著應對,邊更換鋪在平台上的書籍,轉眼就到野原高中的放學尖峰時間。最近沒有考試,學生的放學時間因社團活動較零散,但「迴家社」的成員數量仍不容小覷。當他們同時放學,一樣會擠得店麵水泄不通。唯有這個時段,老板和久會幫忙站收銀櫃台,多少出點力。今天是深受女孩歡迎的流行雜誌發售日,眾多女高中生捧著同一本雜誌,排成壯觀的隊伍等待結帳。


    好不容易能歇口氣,和久隨即外出跑業務(自稱)。


    我打開收銀機更換發票,槙乃從旁遞上新的發票紙以加速作業,我不假思索地說:「我們是攜手合作呢。」接著,我才驚覺尷尬,連忙低下頭。


    槙乃似乎聽過就忘,並未特別在意。她湊近我的耳朵,輕聲問:「渚為什麽迴家了呢?」


    「啊,呃……那是……」


    我瞄向在吧台內折書店專用紙書套的棲川側臉,再望向天花板。還沒請求神明,店內便響起一句「不好意思」,適時解救我。


    「是,歡迎蒞臨『金曜堂』!」


    槙乃張開雙手熱情招唿,我感到一陣風吹來。連我這個工讀生都不禁卻步,何況是客人﹖但對方僅短暫倒抽一口氣,沒特別的反應,似乎更急於詢問:


    「不好意思,你們有沒有看見一名小學生年紀的男孩?他今年六年級,身材偏瘦小……」


    我和槙乃麵麵相覷。女子將短發勾至耳後,一身俐落的長褲套裝,怎麽看都是幹練的社會人士。見到我們的反應,她敏銳地遞出名片。


    「抱歉,遲了介紹,我叫板橋弓,在童星專屬經紀公司『salt pepper』當經紀人。敝公司旗下的藝人突然失聯,我正在找他。」


    槙乃畢恭畢敬地收下名片,板橋趕緊從公事包取出公司的簡介手冊,翻開頁麵,當中可見主打童星藝人——津森渚透著聰穎的笑臉。


    「渚嗎?他稍早來過。」槙乃大大的杏眼望著板橋,點點頭後又搖頭說:「可是……他剛剛離開了。」


    槙乃中斷話語,卷翹的睫毛轉向我。正當我猶豫著該如何接話,棲川的話聲自吧台傳來:


    「報警了嗎?」


    「目前隻是沒接電話,還沒報警。我想是不是先找找看……」


    棲川細長的藍眸掠過銳利的光芒,斷然說道:


    「最好先報警,同時找人。如果順利找到人,頂多有點尷尬,但總比發生憾事要好。」


    板橋本來就蒼白的臉益發慘白,一手緊抓外套的袖子,連點幾次頭。


    「有道理,我先去報警。請問最近的警局在哪裏?」


    「請等一下。」槙乃不慌不忙地開口:「在野原町要報警前,先聯係某個人比較妥當。」


    在場全員的臉上都浮現問號,隻有槙乃雙眼發亮,從墨綠色圍裙的口袋拿出智能型手機。


    「希望收得到信號,拜托!」槙乃邊祈禱邊按下手機。平常野原車站的月台與車站內收訊極差,所幸今天槙乃耳邊的手機傳出某人的大嗓門,一聽語氣和氣勢就能聯想到對方的長相和名字。


    「喂,阿靖?嗯,我知道你在忙,狀況緊急。問你喔,有沒有在街上看到渚?經紀人找不到他。」


    和久在話筒另一端迴應,話聲宛如機關槍,槙乃稍稍眯細眼睛,「嗯、嗯」地專注聆聽,不一會表情綻放光彩。


    「嗯,好,麻煩你。」


    槙乃掛斷電話,用力伸了個懶腰,轉頭望向所有人。


    「阿靖——啊,他是本店老板,說找到渚了。」


    「什麽!怎麽找的?」


    我和板橋異口同聲大叫。槙乃看向棲川,笑咪咪地說:


    「別小看我們老板的人麵和影響力。」


    十五分鍾後,和久果真帶著渚迴到書店。渚緊緊握著書包背帶,端正的麵孔毫無表情,但想必覺得很尷尬丟臉。和久代替他解釋:


    「他獨自跑去今晚要住的飯店check in,由於是小學生,櫃台人員頗為遲疑,便輾轉通知我。」


    飯店遇到狀況,為什麽需要知會書店老板?我完全想不通前因後果,難不成和久家兩代經營的「和久興業」是相關企業嗎?


    「渚,你為什麽不接電話?」


    板橋如釋重負,換下至今為止的商業口吻,像在詢問家人。


    「我的手機沒電了,還特地找公共電話打給你。」


    「咦!」


    板橋急忙掏出手機確認,縮縮肩膀低下頭。


    「對不起……真的有公共電話的未接來電。」


    「幸好在報警前找到人。」


    「報警?拜托不要,太誇張了。」


    渚大為傻眼,槙乃不關己事地附和:「就是啊。」


    「可是,棲川很擔心你。」


    渚表情一亮,轉向棲川。棲川正色,明確點了兩次頭。


    接著,渚客客氣氣地重新麵向槙乃。


    「拜托你,今晚讓我住店裏好嗎?」


    「你在說什麽?」板橋率先質問。


    「學校出了社會工作體驗的作業。同學都在黃金周前去附近超市或店家體驗過,隻有我請假,一直沒交作業。」


    說來諷刺,他正是為「工作」請假。板橋的臉皺成一團。


    「可是,沒事先知會,書店應該無法突然——」


    「拜托,請讓我參加盤點工作。」


    渚打斷板橋,向槙乃低下頭。


    「喂,小鬼,你怎麽知道我們今晚盤點?啊?」


    「那個大哥哥說的。」


    渚維持低頭的姿勢,纖纖小手朝我一指。和久內凹的雙眼頓時閃現兇光,惡狠狠一瞪。我扶著鏡腳,悄悄轉向書櫃,整理起架上的書。此時,背後響起槙乃的迴複:


    「好啊。」


    「真的可以嗎?」


    「你居然答應他……」


    板橋與和久的話聲重疊。我迴過頭,隻見棲川眨著一雙藍眸,渚抬起臉。槙乃笑盈盈地掃視我們一輪,點頭說:


    「真的。星期五晚上顧客不多,多個人手盤點,不是挺好的嗎?盤點到累了想睡覺,也有店員用的住宿設備。」


    連店長槙乃都爽快應允,板橋不得不同意。


    「那我明天早上來接你。攝影時間很早,不要太累了。」她不忘叮囑,然後獨自前往飯店。


    去程電車與她交錯進站,人潮從車站天橋流入「金曜堂」。


    「歡迎蒞臨金——」


    「歡迎光臨!」


    槙乃最得意的「迎賓式招唿」,被渚清澈高亢的嗓音蓋過。


    由這麽一個如同少女的纖細美少年接待,客人似乎也很驚喜。見機不可失,和久馬上悄悄走近,故作親昵地搭起渚的肩膀,向客人介紹這個正在體驗社會工作的小學生。


    「麻煩你們多讓少年體會書店店員的喜悅吧。簡單來說,書和雜誌多買一本是一本,懂嗎?」


    真是強人所難。不過,客人似乎為和久的魄力與渚的親切可愛震懾,失去判斷力,今天來櫃台結帳的人特別多。


    「渚的集客力真不是蓋的。」


    「是啊。我是不是該做個招財貓頭套,增加效果呢?」


    「不要吧。硬逼他戴分不清是貓還是狸貓的頭套,隻會害他對書店店員的工作產生陰影。」


    「會嗎?」槙乃對我的迴應表達不滿,抱著手臂鼓起雙頰。


    由於臨時列車進行時刻調整,本周五去程和迴程方向的電車都在晚上八點後發出末班車。待乘客皆離去,月台熄燈,「金曜堂」也提早打烊。


    盡管時間短暫,渚仍徹底發揮招財貓般的本領。除了招唿客人,還學會包書套的訣竅,和久甚至軟言細語勸他來打工,遭槙乃輕聲製止。


    渚熱切注視著在吧台內切蘆筍的棲川。棲川察覺視線,抬起眼。


    「我在準備宵夜,做好會叫你們,請先繼續加油。」


    「好。」渚抬高小巧的鼻子,乖乖聽話,小跑步到我身邊。


    「有沒有我幫得上忙的?」


    「呃,做什麽好……南店長?」


    我十分沒麵子地請教槙乃,她遞來一把正式名稱為handheld terminal的條碼盤點機。


    「渚和倉井一組,先去盤點吧。我點完帳就加入你們。」


    「我講完重要的生意電話就去盤點。」


    明明沒人問,和久卻揮著手機自行聲明,順勢走出店門。他應該是去收訊較佳的票口進行通話。


    「倉井,麻煩你了。」


    我伸直背脊領命。打工兩個月後,我終於有個僅限一夜的後輩。


    我微微抬頭挺胸,走進結帳櫃台,推開倉儲室的門。


    「來,走吧。」


    「去哪裏?」


    「書店的倉庫。我們大部分的庫存書,都在地底下沉眠。」


    我十分期待渚目睹「金曜堂」地下書庫的反應。


    然而,無論我拉開倉儲室地板上的把手、變出通往地下書庫的小入口,或是以手電筒照亮全黑的樓梯及斷斷續續的信道穿梭其中,甚至走下仿佛通往地獄的長梯來到地下月台,看見大量並排的書櫃,渚漂亮的眉毛仍文風不動。


    「原來如此。」


    這是他唯一的感想。


    「等等,不要理所當然地接受啊。你都沒有其他想法,也沒嚇一跳嗎?」


    「這是地下鐵的月台嗎?」


    「沒錯,曾計劃通車的夢幻地下鐵,後來因戰爭沒能實現,荒廢數十年,由『金曜堂』的老板出資改建,化身為書庫。你不覺得很厲害嗎?」


    我忍不住滔滔不絕地說明,渚流露些許困擾的神色,平板迴道:「好厲害喔。」然後,他指著我手中的條碼盤點機。


    「那些不重要。時間不多,我們趕快開始吧。」


    「啊,嗯,你說的對。」


    簡直搞不清楚誰才是後輩了,我急忙舉起條碼盤點機,掃描書籍條碼。地下書庫也有許多沒條碼的古書,我請渚念出類別代碼和售價,以手動方式輸入。


    渚垂下長睫毛,安靜地盤點。他的學習能力很強,如同稍早的店頭作業,一下就記住條碼盤點機的操作方法及順序,因此不一會,我就換他掃描。


    好不容易清點完第一座書櫃裏的所有藏書,我和渚同時仰望天花板。


    「好累啊。」


    「唔,真的會累。」


    我摸索圍裙口袋,拿出一盒薄荷糖倒給渚。他禮貌地雙手接過,放入口中。


    「加油,再過不久南店長就會來幫忙。」


    「那個店長……」渚點點頭,自言自語。「她就是棲川口中『重要的朋友』吧?」


    「咦?」


    「他們應該是情侶。」


    「咦?」


    「總覺得他們挺相配。」


    渚大膽的臆測害我心生動搖,但我努力提出質疑:


    「是、是嗎?南店長、棲川與老板和久是高中同學,又是『星期五讀書會』的成員,確實算得上是『好朋友』。畢業後還一起開店,想必感情很好吧,但應該不是情……」


    這麽一提,我才發現槙乃和棲川的確十分登對,兩人站在一起美得如詩如畫。可是,至少依我打工幾個月來所見,他們並未流露出情侶的氛圍——難道這是我的主觀認知?不,就算帶有私心,客觀來說,我也覺得他們真的隻是好朋友。


    我忽然想起曾在地下書庫看過槙乃掉淚。從槙乃平常在「金曜堂」精神抖擻工作的模樣,難以想像她會流下如此透明、凝聚滿滿哀傷的淚水。


    她到底和誰、經曆過哪些風風雨雨?思及此,我深深感受到與她之間的遙遠距離,不禁陷入沮喪。


    「南店長的心裏似乎住著另一個人,不是棲川。」


    不知是不是我的說法太沉重,渚訝異地迴頭。他是個聰明敏銳的孩子,一定聽出我的話中的含意,所以沒答腔。由此可看出,在成年人社會打滾的孩子的處世之道。


    「我們繼續吧。」


    渚說著,舉起條碼機。


    我們來到翻譯文學的櫃位繼續盤點。渚拿起一本書,是麥克?安迪的《默默》岩波少年文庫版,能輕鬆納入不大的掌心。他刷著條碼,垂下長長的睫毛呢喃:


    「棲川好像默默。」


    我一時無從迴應。閱讀《默默》的時候,我從來沒這麽想過。


    不過,或許是默默和棲川的外型相差太遠,我才無法直覺聯想。根據書中描述,默默住在小小的圓形廢墟劇場,身材瘦小,看不出是接近八歲還是十二歲,擁有一頭蓬亂的粗糙黑鬈發,仿佛出生後就不曾梳剪。眼睛又大又漂亮,顏色和頭發一樣黑,是個走路不穿鞋、腳印黑壓壓的流浪小女孩。


    「哪裏像呢?」我問。


    渚輕搓小巧的鼻子,抬頭望著盤繞在天花板的通風管。


    「棲川和默默一樣好講話,應該說,會讓人想對他傾訴。」


    「嗯,這倒是真的,棲川擅長聆聽。」


    「對吧?所以,他身旁總是圍繞著朋友。」


    應該是朋友加上職場同事,難免成天混在一起。想歸想,我隻是靜靜點頭。


    「我認為,他和我待在完全相反的位置。」


    渚悄聲歎氣,輕輕翻開手中的《默默》。


    「我是灰色的男人,無法和默默當朋友。」


    灰色男人是在《默默》裏登場的時間盜賊。


    「他們並不是透明人,確確實實看得見——隻是沒人發現他們。這些人可怕的地方在於熟知如何躲過世人的目光。人們不是剛好沒看見,就是看見以後馬上就忘了。」


    渚以清亮的嗓音朗讀內文,語氣隱約透著寂寞。


    「渚,你——」


    你一點也不像灰色的男人——我輕率的發言被渚打斷。他睜著渾圓的雙眼,抬頭看我。黑色瞳仁很大,就像童話故事裏描述的孩童。


    「大家看見我,都說我是『某某童星』,除此之外就沒了,沒人真的在看我。」


    「你是指,沒人了解真正的你嗎?」


    「是的。不過,沒關係,我沒有值得宣揚的內涵。」


    我嚇一跳,忍不住盯著他。渚不動聲色,繼續道:


    「我是空的。正因是空的,才能當演員,扮演劇本中的角色,平常則扮演『童星津森渚』,也許這就是我的本質吧。」


    「不,等等,在學校同學麵前呢?麵對朋友時,應該——」


    「我沒有朋友。」


    他不等我說完便一口否定。


    「上學時我會配合同學說話或做出反應,但不是覺得誰多麽有趣。他們的玩笑和惡作劇都很無聊,我雖然不厭惡,卻無法提起興趣。我和他們隻是恰巧讀同一班,算不上朋友吧?」


    迴憶起小學和國中生活,我差點發自內心附和「真的」。渚聰慧的雙眼露出精光,我趕緊自圓其說:


    「可、可是,你還有去學校以外的地方吧?像是片場啊。其他童星和工作人員當中,沒有能稱為夥伴的朋友嗎?」


    渚無奈地歎氣,抬高小巧的鼻子。


    「夥伴?你是白癡嗎?」


    「好惡毒。」


    「童星基本上全是競爭對手,工作人員都是大人,沒空管——」


    渚說到一半打住,再次翻開《默默》。


    「大人厭惡小孩,但也厭惡大人,他們變得厭惡一切。完全就是書裏的寫照。」


    「你的爸爸和媽媽呢?」


    「我父母嗎?他們開了高級二手商店『津森』,電視上也有廣告,目前忙著在全國擴展店鋪。」


    「啊,我有印象。」


    我迅速推了推鏡架。記得廣告裏有隻金光閃閃的招財貓,邊跳舞邊大喊:「不要的名牌貨,統統送來津森貓嗚~」


    「經營全國性的公司一定很辛苦。」


    我有切身體會,忍不住點頭。爸爸是全國連鎖的大型書店「知海書房」的社長,我從小看著他忙進忙出。然而,被最喜歡的書籍包圍,總是笑口常開、工作多年的爸爸,現在生重病住院。盡管生病不全然是工作害的,但若不是平日太忙,應該能即早發現。


    渚不在意我忽然變得有點消沉,接著說下去:


    「父母每天忙著工作賺錢,看起來卻樂在其中,很像《默默》裏被灰色男人偷走時間的大人。在他們眼裏,小孩隻是剝奪賺錢時間的麻煩包袱。」


    「不是——」


    「不必安慰我。父母並不討厭我,他們是用自己的方式拚命養育我,這我當然明白。他們努力思考過對雙方都好的方式,就是『上才藝班』,真是一舉兩得。為了找到可以長時間不用顧小孩,又能借其他大人之手保護我的『才藝班』,他們曾費盡苦心。」


    「就是讓你當童星嗎?」


    「是啊。起初我自己去上課,陸續接到工作後,就由經紀人弓小姐充當我的監護人。」


    我瞥向渚手中的《默默》。猶記書裏的孩童認為自己沒人要,像渚這麽聰明懂事,又是怎麽想呢?他真如自己所說,能夠區分種種複雜的情感嗎?


    「灰色男人覺得默默非常耀眼,其實他們也想那樣生活,但不論怎麽追趕,永遠都不可能追上她。」


    渚痛苦地說著,垂下眼簾閃避我的視線。他可愛的臉蛋變得毫無血色,感覺不到溫度。


    「提到盤點……我有點累了。」


    渚輕輕撇嘴笑道。說來可恥,雖然比他多活將近十年,我卻無法和他一樣,設身處地為別人著想。因此,我當下真的不知該如何迴話,真是太丟臉了。


    「宵夜做好嘍。」


    背後傳來唿喚聲,我和渚同時抬頭。槙乃宛如懷抱機關槍,揣著大大的手電筒站在後頭。


    「你什麽時候來的?」


    渚尷尬地撇頭問,槙乃含糊迴答:「剛剛。」


    槙乃應該一看就知道我們盤點進度落後,但她什麽也沒說,露出找到天邊最亮的一顆星的明朗表情,指著樓梯說:


    「我們上樓吧,大家在喝蘆筍濃湯。」


    槙乃以手電筒照亮腳邊,輕快步上階梯。我和渚刷完手中的書籍條碼,爭先恐後地衝迴地麵。


    棲川做的宵夜大量使用附近居民贈與的食材。濃湯裏加入許多蘆筍、馬鈴薯、高麗菜、洋蔥與培根等豐富配料。即使不是深冬時節,湯品也能溫暖人心。營養通過喉嚨暖洋洋地進入身體,趕跑疲憊。


    「挑喜歡的吃吧。」


    槙乃捧起竹籃,裏麵放著「克尼特」的核桃煙熏起司法國長棍麵包、無花果裸麥麵包,及捏成烏龜造型的法國麵包。


    「烏龜麵包……」


    「我剛剛趕在『克尼特』關店前買的。某人使喚我去買。」


    和久鼻子噴氣表達不滿,棲川眯細藍眸凝視渚。在鎢絲燈泡的映照下,棲川的眼瞳仿佛時時刻刻變換色階深淺,實在不可思議。


    「這是卡西奧畢亞嗎?」


    渚謹慎地問。卡西奧畢亞是《默默》裏,能稍微預見未來、活在時間之外的烏龜。棲川的雙眼眯得更細,臉上微微浮現笑意。看來,麵包的確是為此準備。渚很高興和棲川心有靈犀,手伸向烏龜造型的法國麵包。


    「開動!」


    我們這些書店店員也學著渚,分食烏龜麵包。


    當烏龜麵包被吃完,裝著豐富配料的濃湯的鑄鐵鍋也見底,槙乃從高腳椅起身說:「我去洗碗。」


    「棲川,換你坐。」


    她把棲川從吧台內推出來。棲川連和我們用餐時,都將高腳椅拉進吧台內,想必裏頭是他最能放鬆的小城堡。棲川被逼著出城,雖然有點困惑,但沒多說什麽,依言坐在槙乃的高腳椅上。


    槙乃用力扭開流理台的水龍頭,帶起話題:


    「棲川,你還記得第一次在『星期五讀書會』介紹的是哪一本書嗎?」


    「是《默默》。」棲川即刻迴答。


    「咦,不是開高健的《opa!》注39嗎?」


    「不,第一本是《默默》。」


    棲川搖頭否定和久的質疑,再次強調。他眼裏掠過一道銳光,交互看著槙乃和渚,難得顯露出緊張。


    槙乃沒迴頭看棲川,擠著海綿上的泡泡說:


    「當時你對我們提過關於《默默》的往事,也告訴渚吧。」


    「可是……」


    「說嘛。」


    槙乃停下洗碗的手,確認般緩緩眺望著盤子,「嗯」地點頭一笑。


    「我不要緊,說吧。」


    盡管槙乃再三保證,棲川依然躊躇不決,向和久使眼色。和久無奈地聳肩,抬起下巴表示:「棲川,你就說吧。」


    棲川總算重新麵對我,確認過渚的表情後,以悅耳的嗓音娓娓道來:


    「我小學的時候沒有朋友。」


    「咦?」


    我和渚同時抬頭大叫,不小心四目相接,趕緊別開視線。


    棲川不受影響,繼續道:


    「當時我不愛說話,比現在沉默許多,不論對誰都一樣。」


    「我超佩服可以不說話的人。」


    和久不小心插話,槙乃輕咳兩聲製止他。這麽一提,和久的確像是不說話會憋壞的類型。


    「加上當時忙著準備中學考試,無暇玩耍。我的誌願校是非常難考的國立大學附中。迴想起來,我已搞不清究竟是自己想考,還是父母如此期望。」


    棲川仿佛事不關己地側過頭。


    「或許是我腦筋不好,或許是方法不對,也可能兩者都有,升上高年級後,我的成績急速退步,心裏很著急,想更努力補救,直到某一天,我生病了。」


    「生什麽病?」


    渚緊張地追問,棲川點點頭。


    「我會突然記憶中斷,止不住汗水和淚水,胸口有強烈的壓迫感,嚴重起來甚至無法動彈。身體無法按照自己的意思行動,連本來不多的喜怒哀樂都逐漸喪失,我真的害怕得不得了。」


    「在生病以前,你沒想過要停止念書嗎?」


    渚不忍地繃起臉,然而棲川麵不改色,淡淡迴答:


    「停止念書嗎?想都沒想過,我認為自己隻剩念書。要是不準備考試、沒考上誌願校,我覺得自己會『咻』地消失。」


    棲川說到「咻」的時候,握住置於麵前的手。我扶著鏡框屏息以對,渚小口微張,雙眸睜得又圓又大。我知道他為何吃驚,眼前的「默默」,過去竟是「灰色男人」,和他是同一國。


    棲川輕輕一笑,渚頓時麵紅耳赤,急忙低下頭。他像隻小鬆鼠,雙手捏起盤子裏剩下的無花果裸麥麵包啃咬,鼓著腮幫子望向棲川放在吧台角落的《默默》。


    「可是,你不是說,那是『朋友送我的重要寶物』嗎?所以,你有朋友吧?」


    棲川輕瞄始終垂下眼簾洗碗的槙乃,將幾枚空盤隔著吧台交給她,緩緩開口:


    「他是我的鄰居。」


    「兒時玩伴嗎?」


    我追問,棲川搖頭。


    「我們的確從小就是鄰居,但不是玩伴。他罹患重病,長年住院,沒上幼稚園和小學。我們不僅沒一起玩過,連交談和見麵的記憶都沒有。」


    據說那個孩子經過漫長的治療,終於在小學六年級的秋天迴到班上。


    「他在大學附設醫院的教育中心上過課,不過要治病又要念書,本來就有極限。剛轉來我們班上時,他已跟不上六年級的進度……可是,當時的我完全沒察覺他的辛苦。」


    棲川悔恨似地補上一句。


    「幸好他頗有人緣,一下就融入班上,應該交到許多朋友。老師很疼他,利用放學時間和周末特別為他一對一教學,所以,他迅速追上進度,應該是本來腦筋就不錯。」


    棲川一字一句說得很小心,聲音和表情卻流露出至今不曾見過的色彩。大概是對老友的思念,為總是沉著寡言的他增添一分溫度吧。


    「同時,生病的我不知什麽原因——也或許沒有原因,我不記得了,隻曉得自己突然在教室抓狂,亂丟桌子、踢翻椅子、砸破窗玻璃、大吼大叫。同學嚇壞,導師也愣住。這也難怪,畢竟我始終被遺忘在教室的角落,沒人理解我,沒人知道我,連我自己也不例外。」


    「接下來呢?」


    「別班一共來了三個男老師,把我架走。」


    棲川爽快地說,輕揚嘴角。


    「母親被叫來學校,我迴到無人的家,躲進被窩。棉被裏安靜、黑暗、溫暖,直到現在我仍記憶猶新。我想一直睡下去,不用念小學、不用考試、不用升學,不需要麵對所有的未來,我希望在睡眠中死去,祈禱心髒快點停止,滿腦子都是這些負麵想法。」


    棲川小學時感受過的深沉絕望,鮮明地傳來,我不禁屏息。渚的表情從最初的訝異滲出其他感情,具體來說,是一種親近感。也許,他對此再熟悉不過。我能稍微想像渚鑽進溫暖棉被裏避難的樣子。


    「我不去上學,不去補習,轉眼過了一周,就在我覺得自己真的不會再爬出被窩時,那小子突然來訪。」


    「朋友嗎?」渚問。


    「沒錯。」棲川點頭。「阿迅是我交到的第一個朋友。某天放學,他突然從隔壁來到我家,給我這本《默默》。是收在書盒裏,光澤如新的硬殼精裝書。」


    ——這是我最喜歡的書,借你看。


    「阿迅」當時是這樣說的。我想像著陌生的阿迅身影,凝視擺在吧台上的《默默》。自懂事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望著天花板及窗外的天空度過童年的男孩,究竟編織出何種夢想,對人生有什麽想法,我都無從知悉。然而,當他翻開《默默》,追逐文本構成的世界時,就和我們沒兩樣。埋首書中的時間,給予所有人等量的自由。


    阿迅應該是想和棲川分享這份自由吧。


    「你馬上就讀了嗎?」渚問。


    「嗯。」棲川點頭:「倒不是對書有興趣,而是好奇長時間沒上學,但複學隔天就和大家打成一片的阿迅。我想通過閱讀《默默》了解他。」


    「那你了解了嗎?」


    「你是指阿迅?不,當然不可能完全了解。可是,我隱約明白他的氣質……或者說,他身上的氛圍是怎麽來的。我認為阿迅就是默默。」


    渚肩膀輕顫,呻吟似地歎一口氣,直直望著棲川。


    「和他說話,會讓你漸漸找到自我嗎?」


    「沒錯,你形容得相當貼切。」


    棲川眯起藍眸,對渚連連點頭,仰望天空。


    「初讀時,我一天就看完。之後,我又花三天從頭到尾細細重讀。讀完第二遍時,我爬出被窩去上學,隻因想把《默默》還給阿迅。」


    阿迅笑嗬嗬地指著書問:「喜歡嗎?」棲川點頭,阿迅就說要送給他。


    「他的《默默》還好好地收在書櫃裏。阿迅是當地書店的小孩,為了我特地買這本書,難怪那麽新。」


    棲川坦率道謝,小心地將《默默》捧入懷中,接著阿迅邀他一起玩。多虧當時成為班上內核人物的阿迅幫忙,棲川才能比起過去更融入班上。


    棲川個人的說法是:「我開始對人群產生興趣,變得比較愛說話。我是指跟之前比。」


    連吃得最慢的渚的盤子也空了,我起身收拾碗盤,繞進吧台。槙乃不知何時停止洗碗,專心聆聽棲川說話,麵前堆起高高的餐具。


    「南店長,我來幫忙把這些洗好的餐具擦幹吧。」


    「謝謝。」


    我一攀談,槙乃似乎有些慌張,手用力一轉,水龍頭噴出熱水。


    「然後呢?你和那個朋友怎麽樣了?」


    渚在吧台另一側托腮問道。他目光迷茫,眼皮似乎快閉上。來到不熟悉的環境,做著陌生的工作,當然會累。


    「渚,你明天一早要拍戲吧?差不多該睡覺了。」


    棲川平靜迴應。但渚帶著困意,不放棄地追問:


    「你現在和那個朋友感情還是很好嗎?」


    「當然,這還用問嗎?啊?」


    和久從旁插嘴,發出豪邁的笑聲。


    我戴好歪掉的眼鏡。


    「咦,和久,你也認識棲川的朋友嗎?」


    「對啊,阿迅嘛?我們滿熟的,他也是『星期五讀書會』的一員,是讀書會同好。」


    我緊握藍色的擦拭布,胸口一股冷風吹過,心亂如麻。我偷覷在旁邊洗碗的槙乃側臉,若無其事地搭話:


    「那麽,想必南店長也認識嘍?」


    熱水「嘩啦——」地流個不停。槙乃抓著海綿重重點頭,我覺得口幹舌燥,擠出聲音問:


    「阿迅——迅先生現在……」


    ——人在哪裏呢?讀完雷蒙?錢德勒的《漫長的告別》,認為馬羅最後的選擇「太嚴厲」的就是迅嗎?讓笑口常開的南店長流淚的就是他嗎?


    心中接二連三浮出的疑問沒能問出口,隻見渚突然睡著,險些從吧台前的高腳椅滑落。


    棲川急忙從側麵扶著他,身體卻失去平衡,椅子倒在地上。和久的酒灑了出來,暴跳如雷,演變成一場不小的騷動。渚始終沒驚醒,安穩熟睡,眉間一掃陰霾,不見任何皺紋,睡相像極天使。無論哪一刻、哪一角度,渚真的都宛如畫中走出的孩子,我隱約明白他為什麽會成為童星。


    棲川將渚抱到桌位的沙發。渚就這麽墜入夢鄉,隔天早晨露出小王子般的燦爛笑容起床。


    「對不起,我昨天工作沒做完就睡著。」


    他雙腿並攏,非常熟練地彎下腰。


    「別在意,你幫了大忙。」


    槙乃坐在吧台前,迴頭微笑,展現出成年人的從容,臉上卻有清晰的毯子壓痕。大概是宵夜時間聊得太開心,盤點進度落後,我們忙到清晨才完成。店員各自前往地下書庫的簡易床組、茶點區或倉儲室小睡,槙乃也才剛起床。


    昨夜未完的問題在腦海盤旋不去,但此刻的氣氛實在不適合再問。


    棲川似乎比所有人早起——或許他根本沒睡。隻見他穿戴整齊、打上領結,站在吧台的另一頭煮咖啡。


    「攝影地點在附近嗎?」


    「是的,在各位母校的操場,拍攝運動會場景。」


    「真的假的?野原高中要上電視?上電視耶!」


    和久蜷縮在吧台旁的睡袋裏,聽到這個消息立刻坐起,凹陷的小眼睛興奮地閃閃發光。


    「早上六點開始攝影,如果有空,你要不要來參觀?」


    渚優雅地咬著棲川做的雞蛋三明治,提出邀約。和久開心到發不出聲,點頭如搗蒜,接著掃視我們。


    「你們一起來吧?這種機會可不多。」


    「什麽機會?你想幹麽?」


    「小少爺工讀生,你閉嘴!這裏和你在麻布還是廣尾的老家不一樣,拍外景、上電視、見到藝人,是夢寐以求的盛事,你們說對不對?」


    和久向棲川和槙乃征求同意,兩人卻歪著腦袋。他的語氣逐漸轉為懇求:


    「好啦,走嘛,開店前迴來不就得了?」


    「有時間湊熱鬧,不如多睡一——」


    「揍你喔,小少爺工讀生!你是員工裏最年輕的,打起精神好不好。」


    槙乃喝著咖啡看我們一來一往,喝完後將杯子放迴茶碟上,對渚微微一笑。


    「嗯,決定了,『金曜堂』所有成員一起去參觀吧。」


    退出野原車站的票口,往國道另一側的山道前進,野原高中就在途中。爬坡雖然辛苦,幸好單程不用二十五分鍾,此外,車站前的圓環也有接駁公車可利用,車站附近還有自行車供學生租借通學。


    當天板橋從飯店來接我們,包下整台箱形出租車載我們過去,一下就來到山坡上。


    其他人似乎抱著觀摩攝影的心情坐在車裏,隻有我更想看看槙乃他們的母校。


    校舍終於出現在山坡上,是棟上下左右略為錯開的七層寬敞大樓。在群山環繞的田園風光中,儼然一座突兀的高聳要塞。


    「該怎麽形容……好新潮的校舍。」


    「對吧?我們那個年代還稱為『野原九龍城』,相當有氣氛吧?」


    「九龍城啊……確實如此」


    我推推眼鏡表示同意,和久指著校舍上方。


    「操場在後麵。」


    我們穿越跟校舍相比顯得過小的正門,從仿佛永遠照不到光的側麵信道繞到後麵,出現一座普通大小的操場,垂掛著萬國旗。狹窄的角落架設有運動會丟球比賽用的球籃及計分板。


    「操場……意外地小。」


    我頓時有些呆愣,和久露出賊笑。


    「第一操場的確比較小。」


    「啊,還有第二操場嗎?」


    「總共有八座。」


    我訝異得屏息,和久滿意地點頭:「別小看猛瑪校。」


    攝影場地似乎是在第一操場,充滿小學生運動會氛圍的器材和裝飾應該是攝影道具。早晨白色霧氣未消,操場四周已聚集三五成群的圍觀民眾。不知大家從哪裏聽到風聲,不少人跑來湊熱鬧。當地居民站在圍起的繩子外朝著演員喊話、舉起手機攝影,遭工作人員警告。


    我好奇地詢問身旁雙眼發亮的槙乃:


    「南店長,你也在這座操場上過體育課嗎?」


    「對啊,槌球好好玩。」


    「槌球……」


    聽到這個不容易聯想到揮灑青春畫麵的運動競技,我突然不知該如何接話。


    此時,渚已呈現專業人士的表情,毫不在意場邊騷動,與其他年長演員一同聆聽導演指示。不知何時,他換上白衣加藍色短褲的運動服,頭上的紅白帽新到不自然,導致眼前的畫麵益發顯得夢幻而不真實。


    每次確認演員的動作與攝影機的位置,渚就要和其他小演員在跑道上不停奔跑。他們盡量保存力氣,將體力留給正式拍攝。


    雖然不了解連續劇的拍攝過程,不過,看著他們不厭其煩、心平氣和地重複一樣的動作及台詞,我不禁佩服演員的耐性。被攝影機和聚光燈包圍的華麗職業,是我對演員的刻板印象,想不到實際拍攝過程如此呆板樸實,令人吃驚。忙著忙著,似乎到了休息時間,工作人員和演員紛紛散開。


    渚率先跑到板橋身邊,口頭傳話。板橋拔起紅筆的筆蓋,在劇本上寫下注記。接著,渚從板橋手中接過瓶裝茶,輕輕靠在嘴邊,同時轉動眼珠尋找我們——正確來說,是尋找棲川,於是我高高舉起手唿喊:


    「渚。」


    渚像個普通的孩子,穿著運動服跑來,但他接近我們時所歎的氣,跟大人一樣充滿疲憊和無奈。


    「辛苦了。」


    「是啊,真的好累。隻是彩排而已,需要真的跑百公尺嗎?劇本上寫的明明是借物賽跑。」


    語畢,渚低下頭,摳起瓶裝茶上的標簽。


    為了改變略顯沉悶的氣氛,槙乃輕柔開口:


    「你們在拍攝什麽場景?」


    「來參加小孩運動會的男女主角,通過視線確認彼此的心意。」


    「隻有視線嗎?」


    「畢竟是婚外情,要壓抑才能表現出戲劇張力。」渚稀鬆平常地解釋,聳肩道:「我們這些小演員負責拚命完成借物賽跑,這樣才能凸顯男女主角眼神中的悲傷無奈,使這一幕變得更有意義。」


    「辛苦了。」


    我不小心說出一樣的話。這時,板橋拿著劇本走來提醒他。


    「渚,差不多嘍……」


    她笑咪咪地朝我們點頭致意,不著痕跡地引導渚迴去,不管是眼神或掌心的力道,都流露出近似於家人的溫情。渚能成為了不起的童星,背後一定有板橋超越經紀人身分的溫暖支持吧。


    「還記得更改的台詞嗎?」


    板橋確認,渚點點頭,做出表情。


    「『小菫!小菫!小菫在嗎?』」


    他發出比平時高亢清澈的話聲,板橋翻開紅筆修正過的劇本,陪他對戲。


    「『在!』」


    「『小菫,和我一起跑。』」


    「『好……』——嗯,看來沒問題。」


    板橋「啪」地闔上劇本,淺淺一笑。渚似乎覺得無聊,手盤在腦後迴到攝影現場。


    「我找不到真正想說的話,不得不背的台詞倒是愈來愈多。」


    隻有麵對認識多年的板橋時,渚會冒出小孩的語氣。我看著渚走遠,總覺得今天他的肩膀格外纖細,旁邊的槙乃大喊:「喂——」


    「渚,我要考你猜謎,準備好了嗎?」


    「什麽?」


    「預備——」


    「呃,南店長?」


    板橋麵帶困窘試圖阻止,但槙乃肆無忌憚地說下去:


    「三兄弟住在同一棟房子裏。


    其實他們毫無血緣關係,


    可是當你想要區分他們,


    又會發現他們長得一模一樣。


    大哥不在家,晚點才會現身。


    二哥也不在,剛剛才出門。


    隻有小弟留在家裏,


    但如果小弟不在家,


    其他兩人也不會存在。」


    這個猜謎還有後續,但渚先打斷她:


    「這是《默默》裏出現的猜謎,對吧?」


    「沒錯!是時間老人對默默出的謎題。」


    「閱讀的時候,我就猜到三兄弟、三兄弟一起治理的國家,還有三兄弟居住的家代表什麽。」


    「那麽,」槙乃稍稍停頓,露出調皮的笑容:「改成我自己出的猜謎吧。」


    「呃,不好意思,輪到渚上場。」


    板橋忍不住打岔,槙乃不著痕跡地帶過,繼續說:


    「默默之所以是默默,最需要的東西是什麽?」


    「什麽意思?」


    渚用力皺眉反問,槙乃挽起站在左右兩側的棲川和我的手臂,故弄玄虛地說:


    「等你知道答案,就會成為默默。你不需要一輩子當灰衣人。」


    「什麽意思?」


    渚說了和剛才一樣的話,不過由於棲川站在槙乃旁邊,語氣少了幾分強勢。然後,在板橋的催促下,他被帶到攝影現場。


    槙乃勾住的手臂逐漸發麻、失去知覺,我忍不住問:


    「剛剛的猜謎,答案是什麽?」


    「你沒讀《默默》是不是?」


    和久用力一吼,跑過來硬是剝開槙乃勾住我的手臂。我一陣茫然,他拍拍我的肩膀,挽起我的手臂說:


    「天才童星究竟能不能解開南出的謎題?你們賭哪邊?」


    「要是解出來,請他吃抹茶口味的哈根達斯吧!」


    槙乃提議,棲川點頭答應。


    他們讀高中的時候,是否就像現在這樣,聚集在校舍一隅,開心談笑?「阿迅」是否也在行列中?我有種唯獨自己被排除在外的落寞與懊惱。


    攝影機開始繞行,穿白色體育服飾演體育老師的演員舉起鳴槍。


    「各就各位,預備!」


    槍聲準確響起,渚一行人同時衝出去。正式演員與臨時演員交雜的觀眾群齊聲發出喝采。


    小演員們全力衝刺,繞過半圈操場。眼前的地麵撒著寫有借物項目大字的紙。如果是正式比賽,跑得快的人有權選擇對自己有利的項目,不過,在連奔跑順序都決定好的戲劇攝影中,小演員各自假裝隨機拾起預先安排的紙。


    渚也撿起紙,高高舉在頭頂,望著加油席。至此,導演喊出:「卡!」


    看到紙上寫的題目,我不由得「啊」地大叫。


    「朋友」。


    紙上清晰寫著大字。


    渚與我同時睜大眼睛,約莫是想到槙乃謎題的答案。


    ——她至今東奔西躲,都是為了自保。長久以來,她滿腦子隻想到自己無依無靠、寂寞不安,但仔細思索,真正危險的,不正是那些朋友嗎?現在能幫助他們的,隻剩下默默。


    察覺這一點,默默如獲新生。


    ——她得到勇氣與信心,就算要麵對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也不會輸。


    於是,遭灰色男人逼入絕境的默默,又變迴我們熟悉的默默,化身為不輸給灰色男人、挺身拯救朋友的強悍少女。


    攝影機靠近,下一幕正式開拍,渚卻停下動作。現場一陣騷動,按照劇本,此時渚應該對著加油席大喊:「小菫!小菫!小菫在嗎?」然而下一秒,渚轉向完全相反的一側,那是以繩子圍住的攝影觀摩區。


    渚舉起細瘦的胳臂,亮出寫著「朋友」的紙,高聲喊叫。他用不算高亢也不稚嫩的聲音喊出的名字,並不是「小菫」。


    「棲川!棲川!棲川!棲川!」


    渚嬌小的身軀扭捏著呐喊:


    「和我當朋友!」


    向來順從地融入大人的社會,深知自己的本分與職責,總是避開麻煩也不打擾別人生活的男孩,第一次說出心中的願望,展現自身的想法。不是為了迎向未來,不是為了改變過去,而是為了跨出這一刻。


    導演喊「卡」的同時,一個像是副導演的男人快步走來。


    「怎麽了?台詞不對,動作也不——」


    「我也想交朋友,想試著用自己的方式詮釋。我不想隻思考做得對不對、有沒有得到利益。我希望能好好看著其他人,就像默默一樣。」


    「默默?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你過來——」


    副導演想把渚拉到旁邊,有個人卻先一步走上前。是棲川。


    「你是誰?外人不準靠——」


    副導演正要趕走棲川,板橋急忙衝出來道歉。


    「對不起,請讓他演完。」


    「什麽?你是這孩子的經紀人?你有什麽資格要求我?能替換的兒童演員多得——」


    「您要換角也行,至少先讓他演完。」


    板橋深深低頭,卻朝左右各跨一步,不著痕跡地擋住副導演。渚真的擁有最棒的經紀人。


    多虧板橋的幫忙,棲川才能順利來到渚的麵前,將他輕輕抱起。於是,高個子的棲川抱著渚,迎向終點。由於導演喊停,沒人守在終點拉繩,不過棲川和渚依然跑完全程。我想,渚已成功變成默默。


    工作人員察覺小演員的小小叛逆而衝過去。我看見棲川在人群中,從外套口袋拿出岩波少年文庫版的《默默》。


    棲川把書交給渚,並且說了什麽。渚的臉上散發光彩,抬頭仰望,接著小心翼翼地接過書,緊抱在懷中。


    「那本書是……?」


    「那天盤點完,黎明之際,棲川在你睡著後買的,說要『送給朋友』。」


    槙乃雙手掩嘴,嘻嘻笑著。我內心一陣感動,望著被工作人員架走的渚和棲川。


    人與人相係的瞬間大多如此滑稽,有點仿徨,還有那麽點丟臉。至今我總懷抱「這樣就夠了」的想法,借由在社群網頁悉數按下「讚」,安全度過合群、不怕受傷害的每一天。我並不知道……


    不知道有些結果隻能通過滑稽、得罪別人、丟臉的方式才能迎來。更不知道這樣的結果,能使人活得輕鬆自在。


    接下來,渚和棲川一定會惹怒更多人。然而,他們的表情是如此愜意、開心。


    人在交到新朋友的時候,就會露出這種表情。


    我們這些書店店員聚到桌位的一端,靜待活動準備就緒。


    暌違多日,今天是朗讀社「長崎蛋糕」的成果發表會。


    主辦者楢岡華麗現身,仿佛以此為暗號,扮成森林動物的成員及觀眾魚貫入場,每個人都握著濕雨傘。氣象預報沒失準,午後下起雨。渚的手臂上掛著藍色雨傘,最後一個進來。他是我們引頸盼望的顧客。


    「午安。」


    渚的話聲有一點點沙啞,可能是緊張,也可能是進入變聲期。我想起自己也曾經曆那個青澀、尷尬的階段,不禁眯起眼。循著渚的視線望去,棲川在前方輕輕點頭致意。


    「最近好嗎?」


    「嗯,很好,新廣告也敲定了。」渚略略思索後說:「學校體育課要編舞,我們班獲得優秀獎。」


    「太好了,動作是誰想的?」


    「是我!」


    渚在棲川的麵前,逐漸會流露出活潑、調皮的一麵,與演戲時有著不同的可愛。


    那天之後,渚與板橋商量,一口氣減少戲劇工作。他用多出來的時間上學、到「金曜堂」玩,或是和今天一樣,參加朗讀社「長崎蛋糕」的活動表演。


    不再頻繁上電視後,指名找渚的工作反倒增加。關於這一點,連幹練的經紀人板橋似乎都始料未及,既開心又納悶地說:「太奇妙了。」


    「今天就從『長崎蛋糕』最年輕的新成員——津森渚開始朗讀吧。」


    楢岡說完拍手,全場隨即給予熱烈的掌聲。


    渚抱著書走到中央,在準備好的高腳椅坐下。


    「今天要朗讀的是瓊?g?羅賓森注40的《迴憶中的瑪妮》。這是『金曜堂』的南店長介紹給我的小說,我一讀就愛不釋手。主角雖然是個小女孩,但我完全能體會她在故事中的各種心境,相信各位也能通過朗讀,感受到書籍的魅力。」


    渚介紹完書籍,清清嗓子,以沙啞的聲音朗讀起來,我們頓時聽得入迷。


    這裏應該聽不見雨聲,然而雨聲卻恬靜、溫柔地在我耳內響起。


    注33:一九三六年出生的日本作家,擅長用抒情文體描寫動作、冒險場麵,創作領域廣泛。


    注34:昭和天皇在位時期,從一九二六年底至一九八九年初結束。


    注35:日本極具代表性的童書繪本,作者為中川李枝子,繪者為大村百合子,講述兩隻小野鼠在森林發現巨大的蛋,打算用來烤蛋糕的故事。


    注36:michael ende,一九二九~一九五五,德國知名童書作家、奇幻作家,以《說不完的故事》(電影改題為《大魔域》)聞名於世。


    注37:適合四到五歲的兒童讀的月刊雜誌,《古利與古拉》當初也在此連載。


    注38:夾在日文書裏的長條單據。書籍在書店賣出時,店員會直接抽走書條,作為統計、補書、叫貨之用。


    注39:日本文學作家開高健最著名的釣魚散文,描寫與亞馬遜河的猛魚搏鬥的過程,書中附大量充滿魄力的照片,令人忍不住大歎:「opa!(巴西語的感歎詞)」


    注40:joan gale robinson(一九一○~一九八八),英國女性作家、插畫家,代表作《迴憶中的瑪妮》由日本吉卜力工作室改編為動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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