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敲敲倉儲室的門,門應聲打開,店長槙乃探出頭。


    「倉井,退貨單寫好了嗎?」


    「啊,還沒。對不起,請再給我一點時間。」


    我彎腰道歉,差點弄掉手中的原子筆。


    來到偏鄉車站書店「金曜堂」打工,眼看就要邁入一個月,我仍是不成戰力的菜鳥。我的爸爸是全國大型連鎖書店「知海書房」的經營者,拜此所賜,從小書店就是我的遊樂場。然而,即使比一般人了解書店店員的工作內容,我依然每天深深體悟到「以顧客的身分逛書店」和「以店員的身分在書店工作」完全是兩迴事。


    顧名思義,退貨就是把雜誌、書籍退迴出版商。我以為現在大多數的書店都采電腦化處理,這麽做能節省時間、提升效率。


    沒想到,「金曜堂」的退貨單是采手寫。槙乃表示:「隻要明白手寫退貨單的辛苦,以後就不會草率下訂。」聽來頗有道理,但我僅僅是一介菜鳥,這簡直是考驗耐力的地獄工程。跟槙乃、棲川等老練的書店店員相比,我真的要付出好幾倍的時間才能完成。這間書店的客流量不多,但店員人力有限,花這麽多時間寫退貨單,我實在很沒用。


    槙乃看看我,又看看一大疊空白退貨單,大大的眼睛骨溜轉動。


    「不好意思,你先去站櫃台好嗎?退貨單晚點再寫。」


    「咦!」


    「今天內我一定要決定下次新書的進貨量,棲川忙著招唿客人,阿靖迴家了,實在人手不足。」


    槙乃雙手合十拜托我。


    現在多數書店都采用書商(即流通發行中盤商)的建議進行書籍下量,然而,「金曜堂」是由店長槙乃全權分配時間和勞力,親自決定所有細節。


    從退書到進貨耗費的時間與心力,令我大開眼界。「畢竟我們是小書店。」槙乃如此解釋,但我明白小書店求生不易,不是想開就開。「知海書房」也曾是街角書店,後來在爸爸的經營改革下,轉型成全國連鎖的大眾書店,過程中不得不棄守許多傳統,我很高興在「金曜堂」看見這些傳統被保留下來,心底感到相當踏實。


    總覺得接觸「知海書房」與「金曜堂」兩家性質完全不同的書店後,我心中的理想書店也會慢慢成形。


    「我明白了。」


    我推推眼鏡,用力點頭。


    槙乃退到倉儲室後,我代替她值班櫃台。星期天的夜晚,在店麵角落的茶點區休憩的客人比逛書店的客人還多。


    我和待在吧台裏的棲川對上眼。他擁有純日式的烏黑秀發、端整的鼻梁與細長的雙眼,唯獨眼珠是藍色的,是個散發異質光芒的美青年。棲川和我一樣,身穿墨綠色圍裙,毋庸置疑是書店店員,但他絕大部分的工作時間都在吧台裏出餐和調製飲料。


    我望向吧台席,營造出懷舊氛圍的鎢絲吊燈的橘光下,一名神色疲憊的中年男子邊喝咖啡邊寫記事本。後方桌位有個小學生將大大的書包掛在椅背,慢慢吃著土耳其香料燉飯。


    書店一隅的吧台席平時總是遭阿靖——「金曜堂」的老板和久霸占,但他今天不到傍晚就說「我養的兔子生病了,我帶它去看醫生」,快速離去。和久總穿顏色誇張的薄西裝,留著金發小平頭,怎麽看都不像正派人士,實際上家中可能從事非法生意,因此,聽他脫口吐出「我養的兔子」時,我嚇一大跳。相信嚇到的人不會隻有我。


    過了許久,終於傳來一小時隻有兩、三班的迴程電車進站廣播,茶點區的男孩起身背起書包,到吧台結帳後,跨越天橋走向月台,桌上放著吃不到一半的土耳其香料燉飯。


    隨著電車到站,下車的數人在出站前停下腳步,瀏覽起「金曜堂」堆放於店頭的雜誌和新書,或看起槙乃手寫的矚目新書簡介海報和立牌。可惜行人多半趕時間,很少久留,隻有一位小姐穿過自動門,走進店裏。


    「歡迎光臨。」


    槙乃習慣高喊「歡迎蒞臨『金曜堂』」,給予顧客不輸女仆咖啡廳的熱情款待,我做不來,以極其普通的方式打招唿。那位小姐板著臉,既未露出微笑,也沒看我一眼,逕自步向前方書櫃。


    我的目光不禁隨著她移動,小聲發出驚唿。


    她的肩包一角撞到我剛擺好的文庫本新書區,幾本書掉落地麵。


    明明發出巨大聲響,她卻徹底無視,完全不迴頭查看。


    ——來書店的都是客人,千萬不能失禮。


    現在正與病魔搏鬥,進行休養的「知海書房」社長——也就是我爸爸,過去時常向我耳提麵命。他說的一點也沒錯,我卻不由得緊緊握起放在櫃台上的左手。爸爸,並不是所有客人都是神,對吧?


    我猶豫著究竟該默默將書歸位,還是先提醒她「請小心喔」。我不擅長與人交流,不過打工也是重要的工作,我需要邁出一步的勇氣。


    我向茶點區的棲川投出求救眼神,不巧的是,他忙著接待剛剛下車進來的新顧客。


    茶點區的新顧客是個身高不輸棲川的高大男子,五官十分深邃。男子彎起長腿,在吧台前的高腳椅坐下,認真凝視虹吸式咖啡壺,不過當棲川為他點餐時,他卻選了咖啡以外的飲食。隻見棲川輕輕頷首,轉向後方的冰箱。


    我放棄求救,走出結帳櫃台,刻意發出聲響把書放好。即使如此,那位小姐仍不迴頭。


    年紀應該跟槙乃差不多,或是再大一點?我不會判斷女性的年齡。她穿著綠色條紋連身襯衫,肩膀寬闊,體格結實,可能有從事運動,深黑色的厚重頭發在肩上剪齊,一對粗眉與微微吊起的雙眼充滿魄力。


    「嗚!」


    我發出心痛的哀鳴。迴到櫃台後,我眼睜睜看著她用力翻閱手中的文庫本,甚至聽見書頁破損聲。


    我忍無可忍,再次衝出櫃台。連幼兒園的小朋友都知道不能破壞商品,身為成年人,她為什麽不能將心比心,想想「這本書還有其他人要看」、「書能出版上架,中間經曆許多人的血汗」呢?


    我發出腳步聲,對方依然沒迴頭,背對著我用力翻開文庫本,高舉到麵前。


    「不好意思。」


    第一次出聲遭到她的無視,我推了推眼鏡,提高音量:


    「小姐,抱歉,書籍還沒結帳,請不要——」


    我中斷話語,隻見她突然闔上文庫本,丟進肩包。


    居然有人光明正大地順手牽羊,我的腦袋頓時當機。


    我扶著鏡腳,訝異得無法眨眼,她當著我的麵準備走出去。怎麽辦?怎麽辦?偏偏在這種時候負責監視扒手的人不在,這下怎麽辦?一迴過神,我已抓住她的胳臂。


    「好痛!」


    「啊,對不起。」


    我反射性地道歉收手,隨即搖頭說「不對」,腦袋清醒過來。


    「小姐,您剛剛是不是把書放進包——」


    「你說什麽?」


    對方揚起眉毛,射出兇狠的目光,我急忙擋在自動門前,推高鏡架不服輸地瞪迴去。


    「我看見您把文庫本放進包包裏。」


    她挑起粗眉,臉撇向一旁。「您把文庫本放進包包裏,對吧?」我重複一遍,她望著別處點頭。


    「對,那又怎樣?」


    「您、您知道自己的行為,給全國的書店帶來多大的困擾嗎?」


    「啊?不知道。喂,讓開好不好?」


    她直視著我,眼神依舊恐怖,語氣卻流露焦急。我張開雙手,作勢不讓她過去。


    「不,我不走!遺失商品對書店的傷害很大,您或許覺得『隻是一本,又不會怎樣』,但您是否想過,數十人、數百人的『一本』,加起來是多少本嗎?」


    槙乃、爸爸、槙乃、棲川、槙乃、和久、槙乃……認識的書店店員的臉孔逐一在腦海閃現,盡管槙乃出現的次數似乎比較多,但肯定是錯覺。總之,正因深深了解這些人對一本書投注多少關愛,又是多麽誠心誠意麵對尋找一本書的客人,所以我痛恨扒手。不,應該說是「覺得偷一本書也無所謂」的人。


    但她露出惱怒的表情,對我放話:


    「喂,我沒時間陪奇怪的店員玩猜謎遊戲。」


    太過分了吧?我一陣惱火,不小心脫口而出:


    「就、就是你們這種人,害街上的書店倒掉。」


    「等等,你到底在說什麽?」


    對方緊緊皺眉、兇惡的臉龐轉了過來,我還來不及迴應,她又急忙看向另一側。隻見她緊盯茶點區的另一扇自動門,眼睛睜得老大,但隨即收起目光,垂頭喪氣。


    終於放棄抵抗了嗎?可惜,我太天真了。


    對方緩緩抬起頭,氣得全身發抖,粗魯地翻找包包,將厚厚的文庫本遞到我的鼻前。


    「《漫長的告別》注22……」


    我反射性地念出封麵上的書名,感到有些不對勁。書裏貼著好幾張細長的便利貼。


    對方仿佛看穿我的猶疑,命令道:


    「打開來看。」


    我戰戰兢兢地翻開書頁,五顏六色的畫線和注記映入眼簾。從翻頁的手感可知,這本書被經年累月地反複閱讀。


    我倒抽一口氣,對方冰冷地吐出一句:


    「把自己的書收進包包,怎會害街上的書店倒閉?」


    「對、對不起,我以為——」


    「以為?你以為我是什麽?」


    她咄咄逼人地質問,我嚇得臉色發青,全身的毛孔噴出冷汗。我闖禍了。好巧不巧,偏偏得罪顧客。隻因對方態度欠佳,我就懷疑無辜的書店之神,還自以為是地說教,這些惡行怎麽想都不能原諒,是被炒魷魚也不奇怪的致命失誤。我甚至想像起在顧客麵前跪地求饒的情景。


    果然應該跪地求饒嗎?可是,萬一被錄像上傳到網絡怎麽辦?會不會害傳說中「能找到想看的書」的「金曜堂」蒙上陰影?我的網絡社群會不會被肉搜出來,演變成罵戰?


    我一逕妄想著網絡社會的黑暗麵,嚇得無法動彈。這時,櫃台後方的門輕輕打開。


    「小姐,請問怎麽了嗎?」


    響起溫柔又安穩的話聲,我幾乎快哭出來(其實已飆出眼淚),轉頭望去。


    「南店長……」


    「一言難盡。哦……南槙乃小姐?你是店長?」


    對方確認槙乃圍裙上的名牌後,高聲叫道:


    「貴店專門誣賴客人是扒手嗎?」


    槙乃睜圓大大的眼睛,交替看了看女客和我,手伸向背後,抓住倉儲室的門把。


    「小姐,若是不趕時間,方便進來坐一會,告訴我詳情嗎?」


    棲川從茶點區的吧台內探出頭,擔心地望著我。吧台前的客人已離開,棲川注意到店裏的騷動。


    女客率先察覺棲川的視線,迴頭看了他一眼,又轉向我,接著掃視槙乃,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一遍,冷哼一聲。


    進入倉儲室後,名叫豬之原壽子的女子沒理會槙乃的勸坐,站著抱怨我如何羞辱她。


    槙乃認真地附和,等豬之原徹底抱怨完畢,才深深彎下腰,鄭重道歉:「真的非常抱歉。」我急忙跟著低下頭。


    「倉井史彌是工讀生?該不會是新人吧?」


    豬之原抬起下巴示意我的名牌,我搶先槙乃點頭。


    「是的,以後我會多加注意,不會再犯同樣的錯。」


    「有沒有『以後』,還要跟南店長談過才知道。」


    豬之原語帶威脅地說完,轉身離去。槙乃從背後喊住她:


    「您把《漫長的告別》讀得滾瓜爛熟呢。」


    豬之原沒迴應,槙乃不以為意,繼續道:


    「您喜歡冷硬派小說嗎?還是錢德勒的書迷?我們店裏下次想舉辦推理小說展,我很猶豫該不該限定為冷硬派。」


    豬之原握著門把,迴頭反問:


    「你自己呢?冷硬派和雷蒙?錢德勒,喜歡哪一個?」


    「我都喜歡。啊,我也喜歡達許?漢密特注23、羅斯?麥唐諾注24、莎拉?帕雷茨基注25和大澤在昌注26。仁木悅子注27寫的『三影潤係列』也無法割舍……」


    「你純粹是愛看書吧。」


    豬之原側頭聽著,似乎聽到一半就受不了,直接打斷。槙乃反倒開心迴答「您說對了」,並微微一笑。


    「可是,我特別喜歡《漫長的告別》。」


    槙乃最後這句話引起豬之原的興趣,隻見她撇成ㄟ字形的嘴輕輕綻開,露出白齒。可惜迴程電車的進站廣播響起,她再次抿嘴,走出店門。


    槙乃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重新坐迴桌前評估書籍下量,我趕緊彎腰道歉。


    「真的很抱歉,請不要開除我!」


    「才不會開除你。」


    槙乃似乎被戳中笑點,笑得肩膀輕晃。我彎著腰偷看她。


    「一定是她的某些行為引起誤會吧。」


    「南店長……」


    「倉井,不要哭啦。」


    「我沒哭!」


    我急忙否定,卻忍不住吸鼻子。多麽溫柔、善解人意的店長啊。我思索著該如何表達感激之情,槙乃卷翹的睫毛輕顫,甜甜笑道:


    「之後再告訴我原因吧,先把退貨單寫好。」


    「啊,是……對不起,積欠這麽多任務作。」


    溫柔且善解人意的店長,也是很嚴厲的。


    走在灶門校區的林蔭道上,我才得知今天停課。


    「唉……」我忍不住大聲歎氣。停課通知除了貼在大學校區的布告欄,也公布在學校官網,我出門前忘了瀏覽,白跑一趟。


    昨天我去探望住院的爸爸,順道前往神保町的「知海書房」總店買書。寬闊的書店裏少了老板,一如往常般忙碌,老員工見到我來,旋即上前關切,為我加油打氣。之後,我迴東京廣尾的老家住一晚,爸爸三度再婚的對象——我的繼母沙織,與三歲的同父異母雙胞胎妹妹開心嚷著:「哥哥來了、哥哥來了!」我本來打算當日往返,最後幹脆住下。


    因此,今天我為了上課特別早起,從東京搭將近三小時的電車,一路搖搖晃晃趕迴來。早知今天停課,我就和雙胞胎妹妹一起吃早餐,為她們念一本故事書。


    我不死心地繼續往前走,去確認校內的公告欄。果然,這裏也寫著「停課」,真令人灰心。


    「唉,距離打工還有好幾個小時。」


    我沒有參加社團,教室和講座也不值一提。在學校,我隻留意著不要過度引人注目,沒有特別熟識的同學,更別提交到好朋友,現在就算突然多出時間,也隻是徒增無聊。


    打著嗬欠準備轉身離去時,瞥見福利社外貼著「麵包剛出爐」的海報,我不禁停下腳步。然後,我想起來到灶門校區後「想試一次看看」的事。


    我眺望著綠樹成蔭的大學校區,拿出智能型手機確認時間,「嗯」地點頭,順勢走進福利社。買了三個剛出爐的麵包與咖啡牛奶,我走向中央廣場。


    我一直想在灶門校區野餐一次。


    度過大一、大二的東京校區是成群的水泥高樓,大三遷至的灶門校區則是高山與農田圍繞的清幽環境,空氣尤其清新,校地幅員遼闊,種植許多花草樹木,比起「大學」更像「公園附設大學」。如此風和日麗的季節,當然要野餐。我事先調查好景色最蔥鬱的地點,卻遺漏了關鍵。


    ——全是情侶……


    中央廣場的噴水池在陽光的照射下濺出粼粼波光,周圍設置的八張長椅已有七對情侶捷足先登,剩下一張空椅。我捫心自問:你敢坐在那邊嗎?你能堂堂正正單獨坐下,悠哉吃著剛出爐的麵包嗎?你能在眾多情侶的包圍下,不裝瀟灑,真正發自內心地享受野餐的樂趣嗎?再三質疑後,我得出的結論是「不可能」。


    正要右轉離去時,一名女子迅速與我擦肩而過,衝向空長椅,不算太高的鞋跟發出悅耳的喀喀聲響,豪邁直率的走路方式引起我的注意。


    女子走到空長椅前,毫不猶豫地在可容納三人的椅子正中央坐下,藏青色百褶長裙的下擺輕輕飄起,但不是會迎風翻飛的輕薄材質。


    「啊。」我不禁輕唿,由衷羨慕她的坦然。此外,我也認得她。


    女子本來沒認出我,直到察覺我鏡片下的凝視才蹙起眉頭。她的眉頭益發緊皺,似乎想起我是誰,畢竟距離上次的意外插曲還不滿一周。


    「你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啊。」


    「您是學校的職員嗎?」


    我們的話聲重疊。女子——豬之原看著我及手上提的麵包袋,再次問道:「你也想坐這裏嗎?」


    「不,沒……」


    我原想否認,卻猛然記起除了豬之原,還有七對情侶在場。比起被當成孤僻的家夥相比,被視為破壞風紀的怪人更令我害怕。我感受到好幾人投來質疑的目光,急忙改口「是的,不好意思」,並在豬之原的左側坐下。


    豬之原聳聳肩起身,與我隔出一段不自然的距離,重新坐好。


    今天出大太陽,多虧櫸樹枝葉繁茂,形成綠蔭遮擋。看得見遠方綿延的蒼翠群峰,校園裏的花草樹木茂盛,萬紫千紅。我果然沒看錯,這裏是能舒服野餐的最佳地點。


    不過,前提是椅子上隻有我,或是和情人一起來。


    我和豬之原沉默地同坐一張長椅,氣氛尷尬得不得了,簡直如坐針氈。拜此所賜,拂過開襟針織衫的風似乎特別冷。我叫自己不要在意,取出炒麵麵包咬一口卻吃不出味道。我再從背包裏拿出裹著「知海書房」紙書套的文庫本,翻開後文本一樣讀不進去。不久,連眼前的綠意都漸漸模糊,野餐的興致全消,我不到三分鍾就舉白旗投降。


    「呃,上次真的很……」


    我打算重新道歉,但豬之原已翻開文庫本,不動如山。書角露出的便利貼十分眼熟,想必是上次帶去「金曜堂」的《漫長的告別》吧。「唔……」我稍微靠近,豬之原突然抬起頭。


    「什麽?」


    她瞪我的眼神仿佛遇到色狼,擺出防禦動作。「呃,您誤會了。」我趕緊解釋,抓著炒麵麵包在胸前擺手。我是冤枉的。


    「我隻是……呃,上次真的很……」


    我愈急愈說不好,聽來像在找借口。豬之原將沒包書套的文庫本——果然是《漫長的告別》,如盾牌一般擋在胸前,頭突然側向一邊,指著左耳:


    「你在跟我說話嗎?」


    「咦?啊,是的……」


    「我以前出了點意外,左耳幾乎聽不見,是單耳失聰。」


    她邊說「所以……」轉向另一側,把黑發勾在右耳後。


    「不好意思,如果要跟我說話,方便對著右邊嗎?」


    「啊,抱歉。」


    「不用道歉。我並不會為沒聽見一一道歉。」


    注視她的側臉,隻見她的表情和語氣都很堅定,我這才想起上次在「金曜堂」向她搭話時,她並未立刻迴頭。原來當時她不是故意無視我,可能純粹是沒聽見。


    「上次真對不起。」


    我無意識地重複一遍,豬之原露出打心底厭惡的表情闔上書本。


    「你還在那裏打工嗎?」


    「是。」


    「喔,女店長人也太好了吧。」


    這句話像是唿了我一巴掌。我收起沒吃完的炒麵麵包,垂頭喪氣。


    「對不起。」


    我又脫口道歉,急忙以雙手摀嘴,豬之原發出哼笑。


    「你這個人總是在道歉。」


    我不禁抬起頭。豬之原吐出的台詞,我依稀有印象。沒錯,今天早上電車抵達灶門車站的不久前,我才在電車裏讀到這句話,於是馬上接口:


    「還有,你說話太戰戰競兢了。」


    豬之原默默從包包裏拿出罐裝綠茶,咕嚕咕嚕地灌下肚。豪邁的喝法,簡直像高舉葡萄酒幹杯的英勇海盜。我拿起蓋在旁邊的文庫本,拆下「知海書房」的紙書套,亮出封麵。


    「這是雷蒙?錢德勒著作、清水俊二翻譯的《漫長的告別》,我也在讀。『金曜堂』的這本書不巧賣完,架上隻剩村上春樹翻譯的版本,書名譯為《long goodbye》。我最近剛好去東京,在大間的書店買到清水俊二翻譯的版本。」


    ——可是,我特別喜歡《漫長的告別》。


    我很好奇是什麽樣的書讓槙乃如此稱讚,忍不住想讀讀看她提及的版本。


    拿起實體書,我頓時為厚度心生退意。要不是在「金曜堂」打工,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放迴去,但我鼓起勇氣結帳。


    總覺得隻要看完這本書,就能增進和槙乃之間的話題,也能和爸爸交換想法。現在讀書不僅僅是我的個人體驗,也是與人增進交流的手段。為此,我願意多看一點書。


    豬之原牢牢盯著我,粗粗的眉毛一挑。


    「讀了之後,感想如何?」


    「這個嘛……首先是『好厚啊』,重量超過文庫本的標準,我掙紮許久才翻開來讀。不過,一旦開始閱讀,立刻發現真的相當精采,用字精準,每一幕都會咻咻咻地浮上眼前,讀得完全沒壓力。還有,角色相當迷人,我好崇拜馬羅。」


    豬之原聽了我的迴應,表情終於豁然開朗。


    「我也很崇拜馬羅,真想和他活得一樣灑脫。」


    「哦,原來女性也會這麽想。」


    我這句話毫無惡意,豬之原卻嗤之以鼻,臉上恢複嘲弄的神色。


    「正因是女性才這麽想。不學馬羅堅強一點,女性如何在現代社會做自己?」


    我不由得望向坐滿情侶的其他長椅。


    「怎麽了?」


    「沒什麽。是啊,如果是馬羅,應該會毫無顧忌地在情侶環繞的長椅坐下吧。」


    豬之原環顧四周,仿佛直到現在才察覺池邊都是情侶,最後仔細端詳我。


    「你是顧慮到周遭都是情侶,一開始才猶豫要不要坐嗎?」


    「嗯,是的。在馬羅主義者的眼裏,一定十分可笑吧?」


    以為豬之原鐵定會嘲笑我,但她意外地維持正經的表情。


    「太在意別人的想法,會失去自己的視野。每個人生來都與眾不同,不妨看開一點,告訴自己:人本來就很奇怪,不懂察言觀色才叫聰明。」


    「嗯……真能看得這麽開嗎?」


    我迷網地問,豬之原伸出指節厚實的手,摸向左耳。


    「由於耳朵的關係,我不看開一點就活不下去。」


    我尷尬地噤聲,豬之原用開朗的語氣接著說:


    「可是,我認為像你這樣平平凡凡偏中上的孩子,更需要看開一點。」


    「哦,是嗎……」


    我為那句超級貼切的「平平凡凡偏中上」愣住,豬之原可能發現了也或許沒發現,大拇指搓著下巴思考半晌,豁出去般開口:


    「欸,既然你還在書店工作,我想麻煩你一件事。」


    「什麽?」


    豬之原拿出智能型手機,亮出一張照片。隻見一名五官深邃、肩膀寬闊的男子露出皓齒笑著,頗有從前模特兒的味道,總之十分英俊。


    「他是誰?」


    豬之原沒迴答,微微垂下目光說:


    「如果看到這個人去『金曜堂』,請幫我監視他。他見了誰、與誰通電話,都要一絲不漏地告訴我。」


    「不行,我在打工,辦不到。」


    我產生不好的預感,連忙迴絕,但豬之原驟然湊近:


    「麻煩你了,如此一來,上次的誤會就一筆勾銷。」


    「可是……」


    「你暗戀那個女店長吧?」


    一語中的,我頓時舌頭打結。見我說不出話,豬之原得意地盤起手臂。


    「怎樣?我沒猜錯吧?我很向往擁有馬羅的觀察力呢。」


    「就算是,也請不要輕易說出去。」


    我雙頰發燙,握緊拳頭。自從在「金曜堂」打工,每次看見槙乃的傻裏傻氣與認真工作的模樣,一種舒服、溫暖的情感便在心中逐漸累積,我不否認這一點。但這份情感曖昧不明,我還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走,更不希望現在就被人拿來胡鬧,或直接戳破。


    豬之原瞥我一眼,哼笑一聲。


    「照我說的完成監視,我就幫你保密。」


    「你在威脅我嗎?」


    「請說是『交涉』,馬羅也常這麽做。」


    豬之原咧嘴嘎嘎大笑,我是第一次見到她如此開心、容光煥發。


    我比打工時間提早許多來到店裏。在吧台前讀著文庫本的和久,將他深陷眼窩的豆眼睜到最大。


    「這麽早來?被退學啦?」


    「才不是,今天停課,我幹脆提前過來。」


    我露出苦笑,並留意著語氣盡量自然。


    「我想先把倉儲室的工作做完。」


    明天發售的季刊和附錄應該已送達。這類刊物的附錄和書籍是分開送貨,書店店員得自行捆包,過程很累人,容易傷骨破皮,不過連菜鳥工讀生也做得來,所以最近由我一手包辦。


    「哦……」和久不再瞪著我,像是突然失去興趣,視線迴到手邊的文庫本。


    「那正好,我今天差不多要迴去了。」


    「這麽早?」


    「沒辦法,又到帶兔子看醫生的時間。」


    和久邊說邊起身,提起放在腳邊的塑料外出籠。


    「我家的兔子很了不起,把醫生開的藥吃得一幹二淨,今天要帶去給醫生見證它完全康複,不需要再迴診。」


    我從外出籠的透明天蓋窺探,隻見一隻毛茸茸的橘色小生物乖乖蜷縮在角落。


    「看起來精神不太好,耳朵都垂下來了。」


    「混帳!它是荷蘭垂耳兔,耳朵本來就會下垂。」


    和久一把抱起外出籠想藏起兔子,略微放柔語氣:「欸,兔子,對吧?」


    「唔,我從剛剛就想問,它的名字就叫『兔子』嗎?」


    「怎麽可能,瞧不起我是不是啊?『兔子』是昵稱。」


    「還取昵稱……本名是?」


    和久瞥我一眼,聳肩說:「不告訴你。」


    至今背對我們準備食材的棲川似乎聽見談話內容,忽然迴頭,默默伸出手。他手中握著一根小小的紅蘿卜。


    「哦……哦哦,棲川,這是幹麽?祈禱兔子痊愈嗎?謝啦。」


    和久自問自答,大步走過我身邊,離開書店。


    我麻煩棲川顧店,走進倉儲室,以最快的速度捆好季刊附錄,在豬之原指定的時間迴到店麵,確認茶點區沒客人後取出智能型手機,留意著電波信號打開通信軟件,輸入「還沒來」。傳訊的對象,是剛加入好友的豬之原。


    就在這時,自動門的開闔聲與槙乃的「我迴來了」同時傳來。她的休息時間結束。我急忙把手機放入圍裙口袋,迴頭打招唿:


    「早安。」


    「哇,倉井,你今天好早來!」


    「抱歉,教授臨時停課。」


    我良心不安地摸著鏡腳,對她露出爽朗的笑容。


    「為什麽要道歉?身為店長,很高興工讀生這麽有工作熱忱。」


    很高興、很高興、很高興……槙乃的聲音迴蕩耳際,害我更加痛心。真想吐露豬之原強人所難的要求,可是不行。避免說溜嘴,我快速拋出練習過的說詞:


    「我綁好季刊了,今天可以換我站櫃台嗎?」


    「啊,嗯,麻煩你。」


    槙乃爽快答應,我的良心益發不安。


    四個半小時後,男子終於現身。此時已完全入夜,男子人高馬大,很適合穿西裝,五官比照片上看來更深邃,令人過目難忘。


    在隔壁的空位放下碩大的包包,男子坐上高腳椅,盤起修長的雙腿,向棲川點餐。他似乎是熟客,還沒點餐棲川就著手準備。


    等飲料的期間,男人從包包裏拿出裹著「金曜堂」紙書套的文庫本,專心閱讀。終於,厚紙杯墊和酒杯同時端上桌。杯中裝著帶綠的黃色液體,男人小口含飲,繼續翻頁,並在喝完時闔上。他慢慢環視「金曜堂」,像在享受口中的餘香,不經意與櫃台裏的我對上雙眼。眼睛、鼻子、嘴巴拚命彰顯自我的英俊男子朝我微笑,我不禁心慌意亂。


    感覺極佳的型男名叫瀨見兼人,職業是保險業務員,負責野原車站一帶。名字、職業,及跑完業務後唯一的消遣是在「金曜堂」的茶點區喘口氣等情報,當然不是出自本人之口,全是逼我監視的豬之原告訴我的。聽說,瀨見和豬之原交往不到半年就向她求婚。


    我隻能順口道聲恭喜,豬之原卻嗤之以鼻:「哪裏值得恭喜?」


    ——我不懂這麽好的男人為何看上我。如果他空有一張麵皮,私底下其實是渣男就算了,但據我所知,他連個性也無可挑剔。


    這是在幹麽?故作謙虛地曬男友,還是自鳴得意?我煩惱著是哪一種,豬之原卻一口咬定:「太可疑了。」


    ——我自知毫無女性魅力。坦白講,我從學生時代就不受歡迎,個性也不可愛,不想為了受歡迎而付出努力。身材、長相、頭腦都是中等以下,魅力值和討喜程度隻達低標,興趣跟一般人不一樣,是美容、時尚信息的絕緣體。工作能力不是特別強,對家事育兒又沒興趣。婚姻不過是異世界的風俗民情,就算拿掉性別,我仍隻是心胸狹小的凡夫俗子。我不懂一個不缺交往和結婚對象的男人,為什麽對我「一見鍾情」,甚至表示「想和你結婚」。實在太奇怪,其中必定有詐,我嗅出案件的味道。


    恐怕你是錢德勒的作品讀太多,或者,隻是過度缺乏女性自信。


    我感到厭煩不已,但豬之原個性強硬,安慰她「沒這迴事」、「你想太多啦」,她肯定不會輕易接受。


    ——請你留心監視,找出瀨見陌生的一麵,我相信當中必定有詐。


    豬之原單方麵施壓,我隻能充滿罪惡感地持續監視。瀨見渾然不覺,起身離席,將文庫本收進包包裏,走出「金曜堂」。


    我打心底鬆一口氣,點開通信軟件。


    「瀨見在『金曜堂』待了半小時,隻是獨自靜靜喝飲料看書,此外沒任何可疑的行為。真的沒有!」


    送出消息後,過一會才收到熊在頭上舉出「ok!」板子的貼圖,及簡潔的迴應:「接下來也拜托你了」。看來,一、兩次的監視不足以洗清他的嫌疑。


    ——惹上麻煩了。


    我似乎不自覺地唉聲歎氣,槙乃抱著成捆的《排球少年!!》注28出倉儲室,忽然停下腳步。


    「哦,倉井,你累了嗎?」


    「啊,不,完全不累。」


    我急忙推推眼鏡,從槙乃手中接過漫畫。


    「新書要補書嗎?我來做吧。」


    「謝謝,每天都有野原高中的學生來買書,架上一下就空了。」


    野原高中是離野原車站最近的高中,同時也是槙乃、棲川與和久三人的母校。聽說,要是沒有這間學生總數超過三千人的猛瑪校注29,野原車站的乘客量甚至不到現在的三分之一。由此可知,「金曜堂」賣書的黃金時段,當然就是野原高中的上下學時間,得格外留意備齊學生喜愛的小說和漫畫陣容。


    此刻,連參加社團的學生都已返家,店內幾乎沒客人,是補書與思考新書排列的最佳時機。


    我略微蹌踉地搬著漫畫來到入口處的平台,將書疊上已見底的位置。槙乃在漫畫旁邊擺放數種排球規則書與專門雜誌。


    「《排球少年!!》裏有許多實際存在的排球比賽,你不覺得看過漫畫後,會開始想看真正的比賽嗎?」


    「哦,會啊、會啊,不禁好奇真正的跳發是什麽樣子。」


    我點點頭,槙乃得意地說「鏘鏘!」,攤開小小的手掌。


    「我為這些客人準備了介紹比賽規則的書,還有附觀戰導覽的雜誌。」


    我發出「哦哦」的讚歎聲拍手,槙乃的大眼睛骨溜轉動,豎起大拇指。


    「書不會自動賣出去,把書賣出去是書店店員的工作。」


    我再次出聲感歎,以手機記下這句槙乃語錄。


    的確,「金曜堂」店麵空間狹小,能擺放的書櫃相當有限,因此入口處搶眼的位置通常陳列著暢銷作家的書,或高中生喜歡的小說和漫畫。實際成為工讀生、見識到書店內部的情形,我才明白店員盡最大的努力兼顧營收,並為客人提供賓至如歸的書店體驗。這份努力也展現在「金曜堂」頻繁更換書櫃配置及陳列上,早上鋪好的特陳常常到了晚上就撤掉。我多想對若無其事站著白看書的人,大聲宣傳槙乃每天耗費多少心力布置。


    「對了,倉井,你找到清水翻譯的《漫長的告別》了嗎?」


    「啊,有的!我在『知海書房』買到了,還沒讀完,可是很有趣,馬羅悶騷的個性十分迷人。」


    我轉頭迴答,槙乃馬上激動附和:「對吧?」


    「馬羅用笨拙的方式闖蕩世界。高中的時候,我對書中瀟灑的對話印象深刻,覺得他是個愛耍帥、裝模作樣的偵探,長大後重讀,才懂他的笨拙其實非常難能可貴。」


    「南店長,你高中時就讀過《漫長的告別》?這本書也在『星期五讀書會』的指定書單內嗎?」


    「星期五讀書會」是槙乃在野原高中念書時成立的同好會,和久與棲川是成員,「金曜堂」的店名顯然源自於此。當中隻有我無法共享迴憶,即使他們不是故意的,我心頭仍多少感到失落。


    槙乃好笑地看著我,將柔軟的波浪長發撥至身後。


    「讀書會的指定書是錢德勒的《大眠》注30,雙葉十三郎翻譯的版本。讀了這本書,我們迷上錢德勒。後來不需要特別指定,大家都爭先恐後地找其他係列來看。」


    「這樣啊。真棒,聽起來好青春、好開心。」


    讀書是其次,我多想和高中時期的槙乃唿吸相同的空氣,也有點想看她穿製服的模樣。我心懷邪念,流露羨慕的神情。槙乃澄澈的眼眸注視著我,笑道:


    「很開心喔。不過,《漫長的告別》差點害我們吵起來。」


    「咦,爭執的點是……?」


    槙乃微微蹙眉,正要開口時,棲川從茶點區的吧台內靜靜出聲:


    「結局。」


    茶點區現在沒客人,他顯然一字不漏地聽見我們的談話。


    「最後一幕馬羅的選擇,有些人覺得『非常好』,有些人覺得『太嚴厲』。」


    槙乃望向一身清爽站在吧台內的棲川,過一會才垂下目光點頭,悄聲同意:「沒錯。」她將櫃台前各出版社提供的宣傳刊物的邊角對齊,沒看著我,繼續說:


    「我和棲川都覺得『非常好』……其他人卻認為『太嚴厲』。」


    「和久是『太嚴厲』派嗎?」


    「阿靖?啊,對喔,我想起來了,的確如此。」


    槙乃迴應時有些心不在焉,棲川的藍眸似乎看穿一切,視線移向我,輕輕揚起薄唇。


    「倉井,你是哪一派?」


    「我嗎?啊,等我看完再告訴你們。」


    我抬高鏡架,拍胸脯保證。盡管遲了許多年,不過能和他們一同討論具有爭議的結局,我仿佛參與槙乃等人的青春迴憶。


    接下來的一整個星期,我按照豬之原的指示,監視四度造訪茶點區小憩的瀨見。無論何時,他都喝著微綠的黃色飲品看著書。


    她究竟想要我監視到什麽時候?到頭來,就算豬之原和瀨見交往不順利,應該也和內情什麽的無關吧?就在我愈來愈感到空虛的星期四,平常空閑的時段難得湧進顧客,似乎是野原高中期中考前的統一放學時間。


    必須盡快消化結帳的隊伍,否則客人會煩躁,我急忙趕去支持槙乃。棲川在茶點區的吧台裏,承受大批排隊女高中生的熱情注視,端出紅茶和蛋糕。和久平日的寶座遭女高中生占領,於是他雙手插進薄西裝的口袋,移動到店麵,瞪著粗暴翻閱書籍和雜誌的男高中生。


    我由衷佩服「金曜堂」的分工效率。直到兩個方向的電車相隔數分鍾進站為止,野原高中的學生皆靜靜待在書店裏打發空檔,然後在同一時間做鳥獸散,空蕩蕩的店裏不見未歸位的雜誌或被翻破的書。


    我鬆一口氣,從牛仔褲口袋拿出智能型手機。不知不覺間,我養成空閑時查看手機的習慣。發現幾通來自豬之原的未接來電與消息,我快步走進倉儲室確認。


    「接電話!」


    「快接電話!」


    「接!」


    「快點接!」


    「好。」


    「監視任務結束,辛苦你了。」


    我看得一頭霧水,內心七上八下,隻好盡快將手機塞入圍裙口袋,迴到店裏知會槙乃後,重新走向廁所。


    車站書店「金曜堂」裏沒有如廁設備,因此我們都直接利用車站的廁所。月台的收訊不佳,幸好票口前的廁所信號正常。


    我祈禱著不要有人進來,在空氣不算清新的廁所一角迴電給豬之原,電話一下就通了。


    「啊,我是倉井。抱歉,打工時不方便接電話——」


    「沒關係,全部結束了。」


    豬之原打斷我,略微低沉的話聲意外平靜。


    「什麽結束?為什麽不用再監視?到底是怎麽迴事?」


    「我看見瀨川和女人走在街上,感覺一切都說得通了,對吧?」


    「咦……呃,可是,說不定是客戶。」


    「他們的手臂勾在一起。」


    「……也、也許是親戚或家人。」


    「那是個帶著夢幻感又很溫柔的女生。我想想……就像你們店長吧。」


    「槙……南店長一直待在店裏!」


    「我知道、我知道,你別激動,我又沒說是店長本人,隻說是同一型。」


    我不認為槙乃那種類型的女孩十分常見,但豬之原幽幽吐出一句:


    「能毫不猶豫穿上圓點和格紋圖案的女人果然很強。」


    「哪有?你也適合穿格紋啊。」


    這是我的真心話,可是豬之原當成耳邊風。電話另一頭傳來微微唿氣聲,想必她在用鼻子冷笑。眼前浮現粗眉連成一直線、神情大徹大悟的豬之原。


    「總之,果然有詐。他除了我還有別的女人,我很慶幸提早看清,沒糊裏糊塗結婚。」


    「等等,你向瀨見本人確認過嗎?」


    我不死心地追問,豬之原不改平靜的語調迴答:


    「我剛剛跟他提分手,他平淡地答應,沒做任何挽留,這不就證明他心裏有鬼嗎?我連確認都省了。」


    「不行啦,你們已論及婚嫁,得問清楚才行……」


    我固執地說著毫無建設性的大道理,豬之原恐怕聽得厭煩,沉默尷尬地蔓延,就在我擔心電話被掛斷、準備出聲時,傳來她的低喃:「我害怕再繼續交往下去,這樣剛好。」


    電話裏的聲音非常軟弱無助,難以相信出自她本人之口。


    「我就是我,早就看開了,覺得自己不受歡迎很正常。突然有人示好,我隻感到害怕。完全不懂瀨見到底看上我哪一點,實在太可怕。如果瀨見是個痞子,不理他就好,偏偏他是正人君子。不,正因他這麽完美,我才會害怕。一切都不踏實,我怕終究會失望,也怕結婚以後瀨見會對我失望。畢竟,我十分明白自己一無可取。」最後她又低聲自嘲:「我隻是一個想和馬羅一樣頑強的女人。」


    我聽了完全笑不出來。我的心情和她一樣,自覺不夠格,遲遲不敢麵對這份感情。換句話說,我也是一無可取。


    我還無法迴應,豬之原已恢複平時的樣子,大剌剌地說:


    「總之,我剛剛已打電話婉拒求婚,偵探遊戲到此結束,從今以後我們互不相欠。辛苦你了。」


    我來不及說「等一下」,電話就掛斷。


    我茫然佇立原地,耳朵始終貼著話筒。


    直到野原車站的站長走進廁所關切:「你在幹麽?」我才在驚詫中迴神。


    隔天星期五,由於擔心豬之原的狀況,下課後我去教務中心繞一圈,沒找到她。打工時間快到了,我隻能無奈地前往「金曜堂」。


    一走進店麵,統一放學的野原高中學生再次大量湧入,幸好我已掌握昨天的分工要領,能夠更從容應對——照理說是這樣。


    正當高中生同時趕往月台搭車、和久下去休息時,我不小心和整理書櫃的槙乃對上眼,大概是我的目光總不自覺地追著她吧。這下尷尬了。我無意義地重新戴好眼鏡,尋思能和槙乃暢談的話題。


    「南店長,我看完《漫長的告別》了。」


    「真的嗎?」


    槙乃雙手一拍,從結帳櫃台跑過來,抬眸望著我。她的一雙杏眼睜得大大的,眨眼時睫毛彎曲的弧度完美得不得了,我不禁後退。槙乃今天穿著格紋罩衫,害我腦中響起豬之原的低語:「能毫不猶豫穿上圓點和格紋圖案的女人果然很強。」


    槙乃似乎不介意我的不自在,合掌問道:


    「倉井,你是哪一派?你覺得馬羅的決定『非常好』,還是『太嚴厲』?」


    「我……」


    正要迴答時,我的視線忽然越過槙乃的頭頂,受到內側的茶點區吸引。我監視整整一周的人,今天也來到店裏。


    「瀨見。」


    我不小心叫出他的名字,槙乃反問:「蟬注31?」


    就在我努力蒙混過去時,瀨見已在老位子坐下,一如既往翻開文庫本,對棲川說「老樣子」。看來毫無異樣,令我忍無可忍。


    ——豬之原傷透了心啊。


    我向槙乃報備後前往廁所,拿出手機,自己也被這個舉動嚇一跳。


    不用監視不是很好嗎?別理他就行了,何必多管閑事?過度涉入人際關係,隻會弄得遍體鱗傷。


    「就是啊,放手吧。」心裏有道聲音在大叫,是多年來我熟悉的自己。可是,另一個我在旁邊悄聲說:「總覺得不能就此結束。」這是穿著墨綠色圍裙的我。


    最後,我還是打了電話。豬之原秒速接起,我率先開口:


    「你下班了嗎?」


    「對,那又怎樣?」


    「太好了,請馬上來『金曜堂』。」


    豬之原似乎倒抽一口氣,我直接繼續說:


    「瀨見在這裏。」


    「我和他已毫無瓜葛。」


    她雲淡風輕地提醒,我突然感覺自己很幼稚,忍不住大喊「毫無瓜葛又怎樣!」,並將滑落的眼鏡往上推。


    「拜托你過來。用《漫長的告別》來比喻,現在泰瑞的信才剛送到。這本書的厚度令人打退堂鼓,很少看書的我光要熟悉外國人名和從前外國人的習慣就很累了,然而,一旦讀超過一百頁,故事從馬羅收到信那裏漸漸變得震撼人心又精采。馬羅沒在途中放棄,努力追尋謎團,直到心滿意足為止。」


    「誰教他不得不解開謎團,況且,我又不是馬羅。」


    「可是,你很崇拜馬羅吧?你不是想活得和馬羅一樣瀟灑嗎?」


    「你這個人真是浪漫。」


    「對,我就是。」我在心中握拳叫好,接著背出《漫長的告別》裏最喜歡的經典台詞:


    「伯尼,我生性浪漫,如果在暗夜裏聽見哭聲,我會去一探究竟,即使這麽做無法賺錢。聰明人會關緊窗戶,把電視音量調大,或開車猛催油門,逃得遠遠的,不管別人遇上什麽麻煩都不會趟渾水。多管閑事隻會自討苦吃。」


    總覺得馬羅不是以偵探的身分說這些話,而是以男人、一介凡人的角度堂堂正正闡述理念,因而深深打動我。


    「我等你。」我一說完,豬之原沒迴應就掛斷。加油!我在心中為自己打氣。豬之原和我從個性到價值觀都南轅北轍,但在笨拙這一點上莫名相似。


    我把手機收迴口袋,跑迴店裏。


    和久從外頭迴來,換槙乃出去休息。盡管進入晝長夜短的季節,太陽也落下山頭,蝶林本線的去程電車到站,仍遲遲不見豬之原現身。


    我在櫃台前不停替下車購書的乘客結帳,同時通過玻璃牆尋找豬之原的身影,擔心瀨見是不是正要起身迴家。


    等客人全數離開,店員各自埋頭做起分內工作。


    我低頭坐在結帳櫃台裏,默默折著書店的紙書套時,一道人影出現在我麵前。


    「豬之原?」一抬眼,我看見笑容可掬的槙乃。


    「倉井在等的人果然是你。」


    槙乃迴頭說道。豬之原板著臉站在她的三步之後,一臉尷尬。


    「我休息時去『克尼特』恰巧遇見她,忽然靈光一閃,就主動叫住她了。」


    「克尼特」是車站圓環對麵的糕餅鋪,一對年輕夫妻每天清晨起床,為客人烘烤多種美味的麵包,相當受野原高中的學生歡迎,上下學時段店內總是擠得水泄不通,其他時間鎮上居民也絡繹不絕。現在店內的窗邊多了小吧台,可坐下享用剛買的麵包和飲品。


    「南店長,我沒在等人……」說到一半我就打住,隻見槙乃一個勁對我微笑,我戰戰兢兢地問:


    「看起來像在等人嗎?」


    「是啊,你魂不守舍,舉止怪異。而且,整個星期都十分反常。」


    槙乃點點頭,睜開她的大眼睛,交互看著我和豬之原,接著雙手摀嘴,發出「唔唿唿」的笑聲,全身蘊釀出輕飄柔和的夢幻氣場,令人無法直視。我急忙轉移視線,卻和豬之原對上眼。她朝我歎氣,表情微妙,談不上同情,但也不到傻眼的地步。


    另一方麵,槙乃以眼神暗示坐在茶點區的瀨見,接著向豬之原詢問:


    「需要通知那位先生嗎?」


    豬之原大吃一驚,身體後仰,我也不禁愣住。槙乃怎會知道,豬之原認識瀨見?


    「那天……」槙乃似乎看出我的疑惑,豎起食指說:「就是倉井誤以為豬之原行竊,上前製止那一天,我一直覺得很奇怪,她為什麽要刻意在店裏看自己的書?」


    這麽一提,我也一直想不通。一般情況下,不會在書店看自己的書,而且從豬之原的反應來看,也不像是故意引人誤會,既然如此,她為什麽要冒這個險?


    豬之原不看任何人,毫無反應地站在原地,槙乃對她露出親切的笑容。


    「想來想去,我得到一個結論。」


    「什麽結論?」


    「你不是在看自己的書,而是使用那本書。」


    槙乃從圍裙口袋拿出讀到一半的文庫本,在麵前攤開:「像這樣,快速打開。」我一看便不禁大叫:


    「用來遮臉?」


    「答對了!豬之原,你把書當成遮臉物,對吧?這應該是為了躲人。」


    我和槙乃看著豬之原,隻見她的頭側向一旁。槙乃麵露微笑,望向茶點區的瀨見。


    「我問過棲川,當時坐在茶點區的客人就是他。之後每當倉井舉止怪異,那位先生剛好都在場。」


    豬之原依然側著頭,看起來像是故意撇頭,但我知道她正在用聽得見的右耳專注聆聽。


    槙乃將書收迴圍裙口袋,悠哉地說:


    「那位先生快看完《漫長的告別》了。」


    「咦,瀨見也在讀《漫長的告別》嗎?」


    「是的,他在本店買下清水俊二翻譯的版本。」


    「啊,難怪我要買時『金曜堂』缺貨。」


    我恍然大悟,不小心音量過大,棲川和瀨見疑惑地瞄我一眼。


    我低下頭,離開槙乃身邊,以隻有豬之原聽得見的音量悄悄道:


    「我是得知心儀的人『特別喜歡這本書』才看的,想借此多了解她。」


    豬之原瞥向槙乃,搖搖頭:


    「瀨見不見得和你一樣單純。」


    「可是,他知道你熟讀《漫長的告別》,還喜歡到書裏黏上一堆便利貼,也知道你崇拜馬羅吧?」


    豬之原心不甘情不願地點頭,我乘勝追擊:


    「請和瀨見聊聊,確認他的心意。」


    我正經八百地建議,她嗤之以鼻。不過下一秒,她收斂神色,朝瀨見邁步。


    「壽子?你怎麽在這裏?」


    看到豬之原走近,瀨見吃驚地站起。豬之原宛如步入命案現場的刑警,厲聲開口:「坐著別動。」


    「喂喂喂,幹麽?現在是怎樣?」


    和久起身出聲威嚇。棲川隔著吧台,從後方扣住和久的手臂要他冷靜。


    現場鴉雀無聲,瀨見重新坐好,豬之佇立在他麵前,粗濃的眉毛陣陣抽動,寬闊的肩膀上下起伏。接著,她大歎一口氣,擠出話語:


    「昨天,我看見你和一個女人走在……」


    話沒說完,瀨見就從西裝的胸前口袋拿出一張小紙片。


    那是什麽紙?我快步走向茶點區。被棲川放開的和久搶先偷看,咻地吹響口哨。


    「這不是模特兒經紀公司的名片嗎?你被挖角啦?」


    「是啊,跑業務時在途中被纏上,說什麽針對四十歲讀者的雜誌,模特兒不需要太年輕……」


    「什麽!喂,太強了吧!居然來這偏鄉小鎮挖掘模特兒。」


    「不,我不打算答——」


    「慘了、慘了,棲川,我們千萬不能大意!要是去打柏青哥的路上被挖角怎麽辦?」


    「阿靖,你扯遠嘍。」


    在書櫃附近的槙乃輕聲提醒,和久吐吐舌頭,安靜下來。


    瀨見似乎鬆一口氣,重新麵對豬之原。


    「壽子,你應該是看到我跟這個人走在街上吧?」


    「但你們挽著手……」


    豬之原的話聲依舊僵硬。


    「聽我解釋……她一直糾纏不休,我明明拒絕了,她卻擅自勾住我的胳臂,直到我嚴辭說明才肯放開,請你相信我。」


    瀨見雙手撐著吧台,牢牢盯著豬之原。「我相信你。」豬之原將右耳轉迴側麵,平靜開口。


    「接下來呢?」


    「什麽?」


    「坦白講,我想幹脆趁這個機會分手。瀨見,你不也一樣嗎?我們相處時總是客客氣氣,從來不曾吵架,也沒好好聊過心裏話,不敢讓對方看見真實的自己,這樣要怎麽談戀愛,甚至結婚呢?」


    豬之原語氣冷靜,但我沒漏聽她顫抖的語尾。她站得像尊門神,其實暗暗發抖又努力隱藏,我在心中祈禱瀨見快點察覺。


    然而,瀨見並未顯露情緒,也沒迴答這個問題。


    現場氣氛一度緊張,幸好槙乃以悠哉的語氣化解尷尬:


    「你們餓了吧?來,豬之原也一起坐下,棲川馬上為兩位送上美味的點心。」


    槙乃以眼神向棲川打暗號,他輕輕點頭。和久本來坐在吧台一端,好奇地望著兩人,聽見槙乃的話馬上起身說「我也來幫忙」,雀躍地繞進吧台裏。


    棲川為豬之原和瀨見準備鬆餅、西式炒蛋加酥脆培根的拚盤料理。


    這個時段並無電車進站,客人應該暫時不會進來,我和槙乃移動到茶點區的桌位坐下。培根的香氣誘發食欲,萬一肚子咕嚕叫就糗大了。


    「這不是馬羅把喝得爛醉的泰瑞?藍諾士帶迴家,為他準備的食物嗎?雖然書裏隻出現鬆餅和吐司。」


    棲川緩緩點頭,拿餐巾紙擦拭平底鍋的油,邊說:「吐司不巧用完了。」平時總是撲克臉的他,現在麵帶微笑。


    「我開動了。」瀨見合掌後動手享用。他看著坐在左側的豬之原,自言自語:「不曉得泰瑞有沒有開心地吃下肚?」


    「應該有吧。那是友情剛萌芽的味道。」


    豬之原以叉子戳著西式炒蛋,麵向瀨見問道:


    「瀨見,聽說你在讀《漫長的告別》。你不是不愛看書嗎?」


    「嗯,所以花了很久的時間才讀完。」


    「你全部看完了?」


    「你說過『這本書成就了我的一部分』,我也想讀讀看。」


    瀨見一一將漂亮切塊的鬆餅送入口中,輕輕地笑。豬之原苦惱般垂下粗眉,豪邁吃起西式炒蛋。


    「你要轉行當模特兒嗎?」


    「怎麽可能。」


    「挖角的人很難纏吧?」


    我明白她是在兜圈子確認瀨見的心意,不禁低下頭。


    「嗯,但我相信她不會再來。我告訴她真相了。」


    「真相?什麽意思?說得這麽鄭重其事。」


    豬之原收起笑容。從我的位置看不到瀨見的表情,想必他現在非常嚴肅。瀨見慢慢深唿吸後開口:


    「我的外貌全是加工品。臉部做過整形手術,還有其他部位抽脂,全身共花費八百萬圓。」


    突如其來的沉重告白,導致店內籠上一片寂靜。這時,傳來奇妙的打嗝聲。


    「欸,是誰?」


    豬之原沉著臉迴頭,坐我隔壁的槙乃合掌道歉:


    「對不起,我太訝異了……嗝……停不下……嗝!」


    「你在開玩笑嗎?」


    「我沒有……嗝、嗝、嗝……開玩笑。」


    「一定是在開玩笑。」


    「不是啦,她真的從以前就是嚇到會打嗝的體質。棲川,對吧?」


    和久馬上跳出來作證,棲川也連點兩次頭助陣,但豬之原依然臭著一張臉。這也難怪,畢竟重要的話題被硬生生打斷。


    不過,槙乃傻氣的打嗝聲似乎舒緩了瀨見的緊張,他恢複平時的講話方式。


    「學生時代,我常因長相被欺負、被人瞧不起或被同儕排擠。我一直想改善這種情形,所以一出社會,就不惜貸款做了整形。」


    確認他們用完餐,棲川以虹吸式咖啡壺煮咖啡。


    「坦白講,整形帶來許多好處,我變得更有自信,個性也開朗許多。身為整形人,我認同整形是一門生存技術。可是,由於外貌的加持失去磨練心智的機會,這是事實。」


    瀨見凝視著煮咖啡的酒精燈火焰,歎一口氣。


    「遇見壽子前,我都沒察覺。」


    「我?」


    豬之原被點名,萬分訝異地眨眨眼,粗魯地把頭發勾到右耳後方。看見她的動作,瀨見露出難受的微笑。


    「壽子勇敢麵對自身的弱點,變得十分堅強。」


    「我……」


    「我總是會在意別人的想法,是你告訴我『每個人生來都與眾不同,人原本就很奇怪,不懂得察言觀色才叫聰明』,不是嗎?」


    這句話她也對我說過。


    看著豬之原摀住左耳低下頭,瀨見露出憂傷的微笑。


    「壽子,你不是想被和馬羅一樣的男人保護,而是想成為馬羅。我敬佩你的堅強,益發自慚形穢。到了這個年紀,我還是老樣子,隻能活在別人的視線裏。我應該早點鼓起勇氣坦白『我整過形』,但我沒有。所以,我覺得自己根本配不上你。況且……」


    「況且?」


    豬之原訝異反問,瀨見沒迴答。「嗝!」店裏再次響起槙乃的打嗝聲。


    瀨見注視著玻璃壺裏的熱水被導管往上吸,坐立難安地伸伸懶腰。放下胳臂後,他指著待在吧台裏的棲川與和久。


    「對了,我剛剛和『金曜堂』的店員聊天。壽子,你對《漫長的告別》裏,馬羅最後的選擇有什麽想法?」


    瀨見問得很快,豬之原神色緊張,仍堅強地迴答:


    「最後是指哪裏?最後一幕嗎?」


    「對,你覺得馬羅和那個人正麵交鋒時做的決定『非常好』,還是『太嚴厲』?」


    豬之原先是挑起粗眉,漸漸地,那雙堅毅的瞳眸散發光彩。當心儀之人聊起自己喜歡的話題時,人們應該都是這種表情吧。


    「我覺得『非常好』,那樣才符合馬羅的美學。」


    她的語氣非常篤定。


    「是嗎?」退到吧台內的和久嘟嘴反駁:「沒必要在最後關頭耍狠吧?人都會犯錯,有時難免被迫走暗路,既然是朋友,不是應該多體諒嗎?」


    「馬羅比誰都明白這個道理,但他依然無法違背自身的理念,才被稱為『孤傲的偵探』,這不是相當迷人嗎?」


    豬之原完全不怕金發小平頭、外貌像小混混的老板和久,大膽說出自己的看法,接著將右耳朝向瀨見。


    「瀨見,你呢?」


    棲川拿起萃取完成的玻璃壺,將咖啡倒進杯子裏,手勢華麗不帶一絲多餘的動作,我每次都忍不住想問:你是書店店員,沒錯吧?


    瀨見啜飲棲川輕輕遞上的咖啡,露出寂寞的微笑。


    「我也認為『非常好』。不論那個人有何苦衷,都不該去見馬羅。敢說出真相,就要做好道別的覺悟。」


    「我不想聽以道別為前提的表——」


    「嗝!」


    「喂,打嗝聲吵死了,我們聊到很重要的地方!」


    「對不起……嗝……我沒辦法……嗝……控製……」


    就在豬之原抱頭歎息時,瀨見以破釜沉舟的語氣開口:「我認為現在非講不可。」接著,他雙手扶住咖啡杯。


    「我的父母離婚搬過家,以前我姓田中。」


    「嗝!」


    豬之原顧不得困惑的店員,訝異地睜大眼。


    「田中……兼人,你是田中兼人?」


    「搞什麽?你們是舊識?」


    和久難掩驚訝地發問,棲川適時扔了條布給他,大概是要他閉嘴擦餐具吧。不過,瀨見直視著和久,禮貌性地點頭。


    「是的,我和豬之原是小學同學……不,嚴格說來,我是半惡作劇害豬之原受傷、失去左耳聽力的同學,田中兼人。」


    豬之原完全說不出話,瀨見緩緩從高腳椅起身,走到她麵前,深深鞠躬道歉。


    聽說兩人的相遇——應該說「再會」,真的隻是偶然。不過,瀨見隨即發現豬之原是當年被自己害得受傷的小學同學。


    得知豬之原因當年的意外留下單耳失聰的後遺症,瀨見的良心飽受苛責。於是,他掛意起豬之原的種種:她現在過得好不好?有沒有造成單耳失聰生活不便?她成為怎樣的大人了呢?並且主動接近她。


    「若你在生活上遇到困難,我打算悄悄幫助你。可是,你活得很堅強。每天從你身上獲得刺激、受到幫助的反倒是我。」瀨見說到這裏,終於抬起頭:「一迴過神……我已深深迷上你。你是值得尊敬的女性,也是我想陪伴在側的對象,如果可以,我想和你過一輩子。我很焦急,於是向你求婚。可是,和你在一起的時間愈多,我愈感到痛苦。創建在謊言之上的自己,可能得終身說謊,努力扮演配得起你的男人。這讓我苦不堪言,心中充滿愧疚感。同時,我覺得隻要能承受這份痛苦,就能抹消過去的罪孽。漸漸地,我無法分辨對你的情感究竟是愛,還是罪惡感了。老實講,昨天你跟我提分手時,我鬆一口氣,真的非常抱歉。」


    豬之原望著再次彎腰致歉的瀨見,用力籲氣,臉上閃過五味雜陳的表情。一會後,她用鼻子噴笑,觸摸左耳。


    「別擅自把我當成傷患好嗎?我認為單耳失聰的自己,和不受歡迎的自己都很酷。我確實被卷入意外,但我不怨恨任何人,更不需要誰來贖罪。瀨見,你不需要隨時懷抱義務和責任……」


    豬之原中斷話語,我猜一定是因為她的聲音在發抖。總是撇成ㄟ字形的嘴,不知情的人會覺得是一種堅強的表現,知情的人就會知道那是豬之原的防護網,換句話說,是源自於懦弱。


    「你自由了。」


    豬之原的話聲低沉,扼殺了情感。為了體恤對方,她扭曲真心說出反話。馬羅的確不會哭,也沒情人,但他的堅強不是這樣的吧?我在膝上握緊拳頭,槙乃悄聲說:


    「有些結局,隻有當事者能決定。」


    瀨見輕輕轉身,視線停駐在豬之原寬厚的肩膀。他肯定發現了豬之原輕顫的肩膀,隱瞞著比淚水更加熱切的哀傷。下一秒,瀨見突然趴在地上。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親眼看到跪地求饒。大概是臉貼著地麵的關係,他的聲音悶悶的。


    「壽子!抱歉,我有個不情之請。讓我們從再會那一刻起重新來過好不好?我想在你知道我是整形過的田中兼人的前提下,好好和你重聊許多話題。談談《漫長的告別》也行,我看完了,可以和你聊。當然,聊其他話題也行,多告訴我你的興趣吧!讓我們慢慢重新認識彼此,好嗎?」


    「先從朋友開始吧。」


    豬之原坐在高腳椅上,謹慎迴答。趴在地上的瀨見弓起背,輕輕點頭。


    「很夠了。壽子,你還願意當我是朋友……沒有比這更值得感激的事。」


    豬之原麵不改色,拿起瀨見擺在吧台上的《漫長的告別》,目光快速掃過最後幾頁,想必是在讀結局吧。


    故事尾聲,馬羅終究無法原諒懦弱狡猾的人。相當認同馬羅的豬之原,現在又是如何看待麵前窩囊跪地的瀨見?


    「我也有一件事瞞著你。」


    「咦?」瀨見不由得抬起頭。豬之原在他身旁蹲下,快速地說:


    「坦白講,我非但不堅強,還很懦弱。」


    「是嗎?」


    「誰知道呢?我想是吧。」


    豬之原歪歪頭,拉起瀨見的手,助他起身,原諒了他的懦弱和狡猾。豬之原的行為顯然比馬羅心軟,但在我眼裏,卻比馬羅更堅強。


    身旁的槙乃突然站起,走向吧台。接著,她向重新在高腳椅坐下的豬之原和瀨見畢恭畢敬地問:


    「現在喝琴蕾還嫌太早注32嗎?」


    好不容易耍帥說完,槙乃又「嗝!」一聲。殘留緊繃感的兩人相視而笑,同時搖頭迴答:


    「不會,現在時機正好,給我來一杯。」


    「我也要。」


    棲川收到槙乃使的眼色,旋即以預備的兩個長杯調製《漫長的告別》裏作為友情證明的雞尾酒。


    「啊!」我忍不住驚唿。


    杯裏裝著黃中帶綠的液體,是瀨見每次跑完業務在「金曜堂」點的飲品。棲川覷我一眼,聳肩表示:


    「雞尾酒杯剛好用完,看起來像果汁,真抱歉。」


    瀨見總是讀著豬之原喜歡的《漫長的告別》,獨自啜飲琴蕾。兩人的友誼或許意外地能順利發展,以豬之原不會感到不自在的方式,自然而然進展為戀情。我暗自抱著期待,望向槙乃。她邊打嗝,邊微笑點頭。


    槙乃似乎早就察覺瀨見的「老樣子」是琴蕾。


    瀨見和豬之原迴去後,棲川說要準備明天的食材,和久則以幫忙的名目繼續留在吧台看書。我和槙乃留下他們,前往「金曜堂」的地下書庫。


    我拉起倉儲室油氈地上的門把,敞開信道,再從旁邊的櫃子拿出手電筒,照亮黑暗的洞穴入口,確認樓梯的位置。樓梯斷斷續續通往左彎右拐的地底深處,內部宛如一座迷宮,令人懷疑車站天橋下怎會藏著如此空間。剛開始,我有點害怕這座地下迷宮,習慣後每次下來都十分興奮。


    走下最後的長階梯,按下牆上的按鈕,日光燈同時點亮,視野總算恢複光明。


    眼前出現電車永遠不會到站的地下鐵月台及鐵軌。


    興建通往東京的地下鐵計劃,隨著戰爭爆發停擺,遭到封鎖的廣大空間化為「金曜堂」的地下書庫,重獲新生。


    月台下保留鏽蝕的長長軌道,月台上放著一排排堆滿書的堅固書櫃,高高向上延伸,幾乎快碰到天花板。放眼望去,像極世界盡頭的圖書館。低矮的天花板上裸露著許許多多的通氣管,空調相當完善。龐大的翻修費用由「金曜堂」的老板和久出資,但聽說實際出錢的是和久的父親與祖父經營的「和久興業」。他們趁著翻修時加強耐震度,這對從前開鑿出地下空洞卻不知如何善後的大和北旅客鐵路局也是美事一樁,因此很快獲準。


    我在槙乃的請托下搬來一個小瓦楞紙箱,打開一瞧,裏麵裝著數本小說和漫畫,當中也有我準備退貨而一度裝箱的書。


    「通常隻要把書退掉錢就會迴來,可減輕書店的負擔,但總有些不惜賠本也想留下的書,對吧?」


    槙乃的話聲多了迴音,像在唱歌般征求同意。我默默點頭,從箱子裏拿出幾本書。


    「倉井,可以幫我把那些書按作者分類,放入書櫃嗎?」


    「好。」


    「新書開本、文庫開本和初版單行本的書櫃不一樣,小心不要放錯。」


    「了解。」我點點頭,眺望不輸給長長的月台、不斷延伸的成排書櫃。這裏的藏書幾乎都是當地書店的庫存,也就是所謂的「過期書」。這些基於各項因素無法退貨的迷途書,在當地書店倒閉後,由「金曜堂」直接接收。加上「金曜堂」本身的庫存不斷增加,此處儼然成為壯闊的地下書庫,增添網絡上流傳的「能夠找到想看的書」的真實性。


    我站在文庫本的書櫃前,手不時左右移動,有時甚至挪動全身,不停補上新的庫存書,同時悄悄以智能型手機記下「金曜堂」店長槙乃相中的書名。


    正要移動到初版單行本的書櫃時,瞥見雷蒙?錢德勒的名字,我不禁停下腳步。我想找槙乃高中時與「星期五讀書會」的成員讀過的指定書《大眠》,這裏備齊雙葉十三郎翻譯的創元推理文庫版,與村上春樹翻譯的早川推理文庫版。


    ——買來看吧。


    我伸指輕撫槙乃高中讀的創元推理文庫版書背,這時她從書櫃旁探出頭。


    槙乃突然逼近眼前,我嚇到發不出聲,急忙跳開。她好奇地打量我,噗哧一笑。


    「笑什麽?」


    「倉井……眼鏡歪了。」


    槙乃輕笑著告訴我,接著幹脆捧腹哈哈大笑。雖然遭到嘲笑,我卻很高興。隻要她開心,我就開心。我調整好眼鏡的位置,搔搔頭發,嘿嘿傻笑。


    待槙乃冷靜下來,我重新詢問:


    「怎麽了嗎?」


    「啊,對對,我、忘記、問、你——」


    槙乃邊說邊伸長背脊,用令人捏把冷汗的姿勢,想把文庫本放入書櫃最上層。我說「我來吧」,她說「謝謝」,抬頭露出微笑。卷翹長睫毛覆蓋的大眼睛裏,隻倒映著我。


    「倉井,你怎麽看馬羅最後的選擇?」


    「啊……」我想起來了。


    關於《漫長的告別》裏馬羅最後與友人分道揚鑣的橋段,讀過的人分成覺得「非常好」的讚同派,與覺得「太嚴厲」的反對派,當時正要對槙乃說出我的想法,卻被瀨見等人一連串的騷動打斷。


    我抬頭仰望布滿通風管的低矮天花板,潤潤唇後注視著槙乃。那對懾人心魂的大眼睛,從方才就盛滿期待。


    「我……我覺得『太嚴厲』。」


    槙乃用力眨眼,我仿佛聽見睫毛的搧風聲。然後,她俏皮地輕輕歪頭,催促我說完。


    我拿出手機,念出閱讀時記下的文章段落。


    「受人愛戴、身懷許多優點的人依然會犯錯。擁有專一的信念並終生遵守,說來也隻是貫徹自己創造的信念,無關道德良知。雖然身懷許多優點、人品不容置疑,卻用一樣的方式對待正派人士、犯罪集團或街頭巷尾的流浪漢。」


    我不像馬羅,曾向人獻出赤裸真誠的友誼,也不曾有人如此對待我,所以讀到這個段落時,我隻想到爸爸。


    爸爸無疑是優秀的書店經營者,但對於我的母親及後幾任妻子——我同父異母的雙胞胎妹妹的母親等人,絕不是一個好丈夫。爸爸肯定曾讓年紀相差甚遠的現任妻子沙織傷透了心。每當想起曆任母親哭泣的背影,我就一陣心痛,難以相信如此過分的男人會是我的爸爸,但我從沒想過要斷絕父子關係,並深信今後也一樣。


    我舔舔嘴,咬牙解釋:


    「人都有優點和缺點,麵對缺點比較多的人,如果必須做選擇,我會繼續和他來往……」


    「即使被害得很慘?」


    「對,如果他把某人害得很慘,我倒想親身體會看看,然後原諒他。畢竟他同時也是好人,是我『曾想深信』的對象。」


    我說到這裏打住,突然一陣緊張,連忙補一句「大概是這樣啦」,摘下眼鏡擦拭,掩飾尷尬。


    「這是不切實際的理想論嗎?」


    我重新戴好眼鏡,若無其事地望向槙乃,卻倒抽一口氣。隻見她的大眼睛裏浮現淚光。她忍著一眨恐怕就會掉下來的淚水,對我微笑。


    「或許吧。」


    她掀起墨綠色圍裙背對我。我急忙移開視線,望著未通向任何一方的軌道盡頭。


    槙乃背對著我開口:


    「不過,從前有人和你說一樣的話。」


    「是『星期五讀書會』的成員嗎?」


    「嗯。」她順了順頭發,迴過頭時,眼中已不見淚水。


    ——你喜歡他嗎?


    這個問題我當然問不出口。


    槙乃若無其事地確認瓦楞紙箱,豎起大拇指。


    「倉井,今天的工作順利完成,辛苦你了。」


    「啊,是,辛苦了。」


    我微微垮下肩膀,故意在地下月台逆風行走。今晚的心情,適合到馬羅常去的酒吧獨酌——思索到一半,樓梯上方傳來和久的唿喚聲。


    「喂,迴家前去吃肉吧!吃肉!站長給我燒肉店『有吉亭』的折價券,還可以喝到飽。」


    「當然好!」


    槙乃光速迴應,抬頭看著我。


    「倉井,你呢?」


    「啊,呃,我今晚想——」


    「要不要去?」


    「要……」


    「太好了,一起大口吃肉吧。」


    「好。」


    我關掉地下書庫的電燈,跟著槙乃走上樓梯。途中腳滑,差點跌倒,幸好槙乃牢牢抓住我的手。


    「倉井,你沒事吧?」


    「沒事,謝謝你。」


    我像是被槙乃掌心傳來的熱度乘載著,重新爬起樓梯。


    不知何時,槙乃已不再打嗝。


    注22:the long goodbye,美國冷硬派推理小說家雷蒙?錢德勒於一九五三年出版的推理小說,為「馬羅」係列評價最高的一本。


    注23:一八九四~一九六一,美國作家,冷硬派小說的先驅。


    注24:一九五一~一九八三,美國冷硬派犯罪小說家,曾獲金匕首獎、銀匕首獎與推理大師獎。


    注25:一九四七年出生的美國推理作家,曾獲曾獲金匕首獎、愛倫坡獎大師獎。


    注26:一九五六年出生的日本知名推理小說家,獲獎無數。


    注27:一九二八~一九八六,日本戰後女流推理作家先驅。


    注28:古館春一所畫的排球漫畫,台灣亦有代理。


    注29:日本於一九七○年代出現的教育名詞,指人口大量遷入都市,導致學生數突然爆增的學校,也用來形容學生數多的學校。猛瑪象即長毛象。


    注30:the big sleep,錢德勒第一本以馬羅為主角的小說。


    注31:「瀨見」音同「蟬」,都叫semi。


    注32:gimlet,雞尾酒名,因馬羅的經典台詞而為人所知。「現在喝琴蕾還嫌太早」具有「現在說再見還嫌太早」的雙關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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