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迴到了那個十字路口。


    『我們今天請到《torn&tone》的原著漫畫家……』


    電子看板上的漫畫家,擠出和那天一樣的緊張笑容,為電影版《torn&tone》做宣傳。


    我呆望視頻一會兒,一個小男孩蹦蹦跳跳地通過我麵前。


    那是傍晚下課的小學生,看上去大約二年級,應該是剛和朋友玩完,正要返家。快放暑假了,小朋友應該很興奮吧。


    那套製服在附近不常看到,他念的是要搭電車通學的私立學校嗎?小小年紀就要搭電車上學,真是辛苦他了。


    他隻踩白色的斑馬線過馬路,像是某種遊戲或是運勢賭注,我以前也常這麽做。


    看到孩子在人群中蹦蹦跳跳,有人會忍不住微笑,有人會感到不耐煩,這都是個人自由,但我想剛才那個金發男一定是後者。


    我的雙眼不由自主地追逐背著小學生書包的少年。


    少年以勉強沒碰到的距離,與方才對我嘖舌的金發男擦身而過。


    金發男似乎微微轉頭注視少年,從後麵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應該沒有嘖舌。


    少年平安無事地隻踩白色的斑馬線過馬路。


    想必今天會是他的幸運日。


    受幸運之神眷顧的少年沒有得罪任何人,順利地走到馬路對側;倒楣的我則愣在斑馬線前,此時綠燈快速閃爍,我又被急著過馬路的路人撞到左肩。


    說時遲那時快,耳邊響起震耳欲聾的緊急煞車聲。


    我嚇得身子一縮,現場同時響起「轟」的爆炸聲,瞬間的地鳴造成影響,使整條水泥道路都在迴響。


    行人尖叫聲四起,我在混亂的人群中看見一輛白色汽車撞上對麵的電線杆,汽車的引擎蓋扭曲變形,殘骸四處飛散。


    我看見疑似倒在車後的人的腳。


    我急忙在附近騷動的人群中,尋找他的身影。


    背著書包的少年剛剛通過了馬路。


    隻踩著白色斑馬線,心情雀躍地過馬路。


    然而圍觀群眾與隨綠燈前進的車流分別擋住了大馬路,從我的位置無法確認他嬌小的身影。


    他是不是在人潮中嚇壞了呢?


    是不是害怕地迴家了呢?


    或者……他在那輛車後麵……


    看熱鬧的人如雪崩般從後方擠向斑馬線,我推開他們凝視對麵,看到汽車旁掉落著某人的鞋子。


    深紅色的液體逐漸在地麵擴散。


    「那邊」有人哭喊著某人的名字。


    「這邊」的人紛紛略帶興奮地說:「車禍!」「真的假的?」一心隻顧著拿手機拍照,不時喀嚓地按下快門。


    隔著斑馬線的「這邊」和「那邊」,宛如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我很擔心那名少年的安危,但身在此岸的我,無從確認他的狀況。


    紅綠燈再次切換。


    我下意識地奔向斑馬線。人潮不斷湧向對岸,圍觀的人群轉眼間又多了一圈。


    我推開他們想擠進中心,但人實在太多,無法如願。很快地,我就被後方的人群淹沒,再也無法動彈。


    人群中心不斷傳來同一批人的說話聲。


    「別擔心!救護車很快就來了!」


    其中一人的聲音聽起來特別宏亮。


    警笛聲從後方接近,是救護車到了。


    「請退後!讓急救人員過去!請空出一條路!」


    急救人員賣力推開擠得水泄不通的圍觀群眾,前往人群中心。


    「請不要站在這裏!很危險,請後退!是,請離開!」


    警察不知何時也趕到了現場。


    看熱鬧的人潮被分散,一架移動式擔架嘎啦嘎啦地快速通過。


    我從霎時間出現的縫隙瞥見中央。


    「已經沒事了!這裏!你們快點過來!」


    是那個金發男在大叫,聲音聽起來快哭了。


    男人身在人輪中央,耳環叮當搖晃,四處奔走。他剛剛應該是在為某人止血,手緊抓著沾上鮮血的襯衫,身上隻穿一件背心,持續奮力對著傷者喊話。


    那模樣讓我的內心揪成一團。


    忽然間,我在汽車下看到某個黑色物體。


    ——是小學生書包。


    我急著想衝過去,卻不慎踩到某人的腳,被罵:「痛死了!」


    我在這裏醒來。


    又做了一樣的夢。


    我全身是汗,從背部到頭都濕濕黏黏的。


    這個星期以來,我每天都做相同的夢,連夢裏的我都忍不住懷疑:「我該不會是在做夢吧?」醒來的時候總是出了一身冷汗。


    即使窗戶關著,刺耳的min-min蟬 的叫聲依然清晰可聞。


    看向時鍾,時間正好快要七點。


    睡前定時的空調早已關閉,高掛天空的太陽從東邊窗戶射入強光,我甚至擔心老舊的榻榻米會燒起來。明明應該很熱才對。


    「可惡……」


    我不明所以地喃喃自語,從冰箱拿出兩公升裝的麥茶,直接對著瓶口大口灌下。


    啊,好熱。


    我決定先開冷氣去衝澡,趁這段期間讓房間變涼,然後吃點小東西再去打工,可是家裏竟然連麵包都沒有。


    「真麻煩……」


    來泡方便麵吧?但天氣這麽熱,我卻隻有肉燥擔擔麵。


    光是思考這些,汗就滴下來了。


    「熱死了……」


    總之先去衝澡,洗掉一身黏膩吧。


    我按下冷氣開關、直奔浴室,幾乎是用冷水痛快地迎頭澆下。


    一走出家門,被太陽烤熱的柏油路散發出熱氣。


    明明才剛衝完澡,吃下擔擔麵而發熱的身體隨即狂冒汗。


    幸好走路去打工的便利商店隻要五分鍾,當初隻因為離家近而選擇這份打工是再正確不過的決定。這家店從上至下都缺乏幹勁,閑適的氣氛令我感到輕鬆自在。


    一站到自動門前,門便隨著聽過不下幾萬次的輕快音樂打開。


    今天一樣沒有客人排隊結帳。這家店的來客數本來就不多,自從附近開了其他店家競爭,客人通通被搶走了。


    我一如既往地穿越收銀台,走向後方倉庫。收銀台上的時鍾顯示距離我上班的時間還有十分鍾。


    「早,我馬上交班。」


    「謝啦!」


    我一出聲,上一輪的工讀生馬上開心迴應。


    我習慣提早五~十分鍾上班。上一輪的工讀生與我交替走迴倉庫,迅速脫下製服,悠閑地坐在椅子上喝果汁等下班。時間一到,他便準時打卡,瀟灑離去。


    這家店以工讀生居多,很多人會趕在最後一刻衝進來打卡,超過時間才站上收銀台;裏麵甚至有人厚臉皮到會打電話來求救說:「我快遲到了,先幫我打卡!我請你喝果汁!」在不知道下一位工讀生何時會來、自己何時能下班的情況下,僅是早到五~十分鍾的我,因此博得其他工讀生的好感。


    「大家隻要和田中哥同一天上班,都會特別高興呢。」


    我披上製服走進收銀台,工讀生馬上開心地說。


    「和阿拓一起值班最痛苦了。」


    阿拓是工讀生裏的遲到大王,在附近讀大學二年級,全名叫佐佐木拓。附帶一提,我今天的搭檔就是他。


    「我今天要跟女朋友約會,真慶幸遇到的是田中哥啊。」


    工讀生值完大夜班精神還這麽好,我真羨慕他的年輕和體力。


    關於他不顧別人感受擅自放閃這件事,我在心中埋怨「反正我就是單身活該」,勉強做出笑臉。


    「那就好,你快點下班吧。」


    上一輪的工讀生離開收銀台過了一會兒,阿拓才滑壘進來。


    「啊!抱歉!我、我馬上好!」


    這家夥還是老樣子。我忍不住歎氣。


    阿拓跑進倉庫後,過了十分鍾才慢吞吞地來到收銀台。


    這也和平時一樣。


    「好險,勉強滑壘成功。」


    「不,你出局了。」


    「怎麽這樣,修司,你好狠的心……」


    在所有工讀生裏,隻有阿拓敢直接稱唿我「修司」。


    有時我真羨慕他這種隨和的個性,說歸說,我可完全不想效法。


    「我有準時打卡啊。」


    「在我看來還是遲到,你自己看看時間。」


    「不是隻差了十分鍾嗎?修司,你太認真了啦。」


    是你混得太誇張了!這句話險些脫口而出,然而不想被人討厭的心情,使我的喉嚨踩了緊急煞車。這也是家常便飯了。


    我覺得自己實在很沒用,連被這種隨便家夥討厭的勇氣都沒有。


    更別說他幾天前才臨時為我代班,我還欠他一個人情。


    ***


    『至少讓外公再見你一麵,好不好?』


    接到母親催促的電話過了兩天,我姑且將兩、三天的替換衣物塞進大包包裏,坐上飛機。


    事出突然,阿拓仍一口答應跟我換班。


    「我最近超窮,反而要感謝你呢。」他的笑臉稍微減輕了我的壓力。這大概就是阿拓身為遲到大王卻不惹人厭的原因吧。


    我下飛機後轉搭電車,中間還經過轉車,終於抵達離外公住院的醫院最近的車站。


    在漫長的旅途中,我迴憶起外公。


    外公從小就很疼我。盡管記憶已經變得模糊,但猶記得他是一個笑口常開的人。


    最後一次好好和外公見麵,應該是我快要懂事的時候吧?還是小學低年級左右吧?


    我們祖孫倆很少碰麵,因為鄉下路途遙遠,家中自然較常與住得近的爺爺奶奶往來,等我上了小學以後,更沒什麽機會去鄉下找外公外婆玩。


    小學念到高年級時,開始要忙社團活動,放學還要學才藝和上補習班,我終於再也沒有機會去遙遠的外公外婆家玩了。


    再次見到外公,是在外婆的喪禮。當時大家忙進忙出,我顧著和久未見麵的表哥表姐們玩,不太記得外公的模樣。


    已經升上國中的我,恐怕不知道該如何在「外婆的喪禮」這種特殊氛圍中,與平時沒機會接觸的外公說話吧。


    走出離外公家最近的車站閘門,令人訝異的鄉村風景在眼前展開。


    不,說展開其實不正確,因為眼前簡直空無一物,隻有隨便種上樹木的粗糙道路和樹林……不,是森林吧。


    附近雖然有一座公車站,卻沒看到出租車候車處。我單手抓著寫了醫院地址的便條紙,視線掃蕩四周找尋出租車,望見不遠處有間小小的雜貨店。


    我倏然想起自己急著返鄉探病,都忘記準備伴手禮了。


    我不自覺地走入那家店。


    一位典型的鄉村大嬸用平板的語調喊:「歡迎光臨……」


    用深褐色木材搭建的小店裏,販售著當地現采的蔬菜水果、香菇和手工餅幹等。


    我想買點東西帶去,卻不知外公到底能吃什麽。他將近九十歲高齡,現在又住院。


    我在店內逛了一會兒,最後拿起裝了四顆普通紅蘋果的透明塑料盒,交給大嬸說:「我要結帳。」


    如果可以,真希望她至少能把蘋果放進籃子裏,包裝得稍微像是探病用,不過這家店看上去並無類似的服務。


    如我所料,大嬸沉默地打開白色塑料袋,隨手將整盒蘋果塞進去。


    我問她該怎麽叫出租車,她給了我距離最近的出租車行的電話號碼,我打去後過了二十分鍾,出租車終於來到車站前。


    一步入那棟老舊的醫院,醫院特有的消毒藥水味便撲鼻而來。我果然不喜歡來這種地方。


    坐上慢到仿佛隨時會停下的電梯來到三樓,找到掛著305號牌子的病房後,我微微探頭張望。


    白牆環繞的病房內擺著四張床,其中兩張是空的。


    外公躺在最裏麵靠窗的位置,身上插著數條管子。


    母親察覺我的到來,開心地叫道:「修司!」


    外公聞聲輕輕張開眼皮,轉向我說:「修司來啦……」隨即要母親扶他慢慢坐起。


    點滴管插在他骨瘦如柴、布滿皺紋的手背上,讓人看了好不忍心。


    我還來不及開口,外公便說:「其實你不用特地這樣大老遠跑來啦。」


    我微微做出笑臉,用製式化的方式向他請安:「外公好久不見,身體怎麽樣?」外公端詳我好半晌,喃喃說道:「修司長這麽大了啊……」


    母親笑說:「當然呀,這孩子都二十六歲了呢。」她邊將開襟羊毛衫披上外公的肩膀,邊叨念著:「最近天氣變涼,不要著涼了。」


    我們接著聊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從今年的氣候和中暑,聊到鄰居家的狗兒,主要都是母親兀自說個不停。


    然後母親像是突然想起什麽,兩手一拍。


    「對了對了,剛剛有人送了哈密瓜來喲!外公,我們切來吃好不好?」


    「哈密瓜切給修司吃就好,我要吃蘋果。」


    「哎呀,對欸,修司還帶了蘋果來呢。」


    我走進病房時隨手交給母親的白色塑料袋裏隱約可見紅蘋果,外公似乎發現了。


    床邊的慰問品堆成小山,宛如某種設備藝術,裏麵有點心禮盒和華麗的水果籃,我側眼看著那堆東西,找借口似地說:


    「我本來想買伴手禮過來,但想到外公生病,應該有很多東西不能吃……」


    母親從擺在豪華水果籃旁的桐木盒裏小心翼翼地捧出哈密瓜,切給我吃。熟透的哈密瓜香甜欲滴,母親問了外公三次:「要不要吃哈密瓜?」外公則是邊說:「哈密瓜不用了。」邊大口嚼著我帶來的蘋果。


    待了一陣子後,我看向手表,外公問道:「你明天也要早起對吧?」我含糊迴應:「啊,算是吧……」外公緩緩在床上躺下,看著母親說:


    「剩下的哈密瓜給修司帶走吧,我不吃。」


    結果裝在桐木盒裏的高級哈密瓜外公一口也沒吃,剩下的全成了給我的伴手禮。


    「等等,媽媽去要公車時刻表。」


    我急忙要母親坐迴去。


    「不用啦,我坐出租車迴車站。」


    「哎呀,你以前說出租車太貴,死也不肯搭,現在是不是比較會賺錢了呢?」


    母親的玩笑話我現在無法單純地笑,隻能「哈哈」幹笑,轉移視線說:「對了,這哈密瓜真的好好吃喔。」


    就在我要伸手拿包包離開時,護士剛好走進來,向母親詢問有關保險的事,兩人一同離開病房。


    就在我準備轉身和外公道別時……


    「我過了索然無味的人生啊。」


    一句話突然傳來,我以為自己聽錯,「咦?」地反問。


    然而外公似乎不想針對這句話多說什麽。


    「你還記得小時候曾和外公一起去抓蟬嗎?」


    「啊……還記得一點……」


    老實說,我完全不記得抓蟬這件事了。


    外公瞄了我一眼,沉靜片刻後緩緩開口:


    「修司……你現在還敢摸蟬嗎?」


    「嗯,現在應該不敢吧。」


    「你小時候可是敢徒手抓蟬喔。像這樣,輕巧地壓住翅膀。」


    外公抬起插著點滴的右手,把手掌彎成碗狀輕輕移動,用大拇指和中指做出抓蟬的動作。


    那個手勢微微喚醒我古老的記憶。


    ——像這樣,看到了嗎?要輕輕地抓喔。太用力會弄傷它的翅膀……


    腦海中響起好遠、好遠的聲音。


    結果我準備了兩~三天份的換洗衣物,卻一天也沒住就迴去了。


    因為我還來不及說要住下,母親便說:「你很忙吧?對不起,謝謝你特地過來。明天還要上班吧?」我想起今天是星期天,母親會這麽問也是理所當然。


    附帶一提,我還沒告訴母親我已經離開上一間公司了。


    我「嗯啊」地含糊迴應,直接轉身離開。


    ***


    結束久未輪值的早班後,我直奔車站。前幾天買的燈泡瓦數不合,迫於無奈,我因此過了好幾天廚房沒燈的生活。因為我住的地方非常小,光是少一盞燈,黯淡的房間便拖累了心情。


    為了買一顆燈泡搭好幾次電車,真不劃算。


    我走出車站,再次來到那個十字路口。


    忽然間,不知從何處傳來巨大的蟬鳴聲。


    ——像這樣,看到了嗎……


    腦中浮現外公抬起那隻插著點滴、布滿皺紋的手,並且把手心彎成碗狀,輕輕移動的畫麵。


    我忍不住尋找蟬鳴的出處。


    行道樹以等距被迫種在熱氣蒸騰的柏油路上。我不認為水泥的下方會有泥土,但這些樹依然不可思議地散發翠綠,不知究竟是用何種方式補充養分。


    我在充滿生命力的鬱蔥枝幹間找到犯人。


    盡管蟬兒賣命地引吭高歌,為此駐留的人卻隻有我一個。


    人們說蟬蟄伏在土壤中七年,就為了短短一周高歌生命。不知這話給蟬聽到,又是作何感想?


    它們是否會為此感動?或者早已看開,覺得沒什麽?抑或隻想快點迴歸塵土呢?


    ——我過了索然無味的人生啊。


    外公走過了九十年的漫長歲月,是以怎樣的心情說出這句話?


    當我來到外公這般年紀,吊著點滴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時,又會怎麽想?


    號誌由紅轉綠,人潮一口氣流向大馬路,我遲了一步才動,肩膀就被人從後方狠狠一撞,還聽見「嘖」的聲音。


    今天早上做的夢閃過腦海,我訝異地迴頭,幸好那人不是留金發,而是一名黑發上班族。


    街頭的大型電子看板傳出『電影版《torn&tone》的魅力……』的聲音。


    我仿佛迴到了那一天。


    為了不被人潮衝走,我用力站穩腳步,凝視那塊電子看板。


    我想起「他」曾在月刊雜誌的小角落畫過的《貧窮趣聞》,我以前好喜歡那個小空間裏的趣聞。


    如今他已是暢銷漫畫家,我恐怕再也看不到他的貧窮體驗了。


    最近各種宣傳活動開始填滿了那個小空間。


    期盼了那麽久,他總算熬出頭了。


    「幹得不錯嘛。」


    正當我要邁出步伐,紅燈剛好亮起。


    於是我佇立原地,凝視他緊繃的笑臉。


    今天自動門也伴隨熟悉的音樂打開,緊接著是一聲急促的「早!」掠過耳際。


    總算來了。


    我斜眼目送阿拓一如往常飛奔入內,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五分鍾後,阿拓換上每個人一定都看過的好認條紋製服,扣上大大的前扣走出來。


    「喂,已經慢了五分鍾喔。」


    我邊將收銀機的「負責人編號」改成阿拓的,邊提醒道。而他絲毫不見悔意,嬉皮笑臉地走進收銀台說:「我打卡沒遲到啊。」好像完全不打算早到一點。


    「你再不注意,小心被店長罵喔。」


    「安啦。我又沒遲到。」


    阿拓置若罔聞,兩手扠腰,缺乏幹勁地左右扭動脖子,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響。


    「編號我改好了。」


    「謝啦。其實不改也沒差啦,很麻煩耶。」


    「哪裏麻煩,你要記得改喔!」


    我隻差沒說出「我可不想承擔你出的包」。如果可以選擇,我也不想要自己的名字印在收據上。在同一品牌的便利商店當中,直營店已經因為個資問題廢除這項規定,不過我們的店長認為出問題時還是需要厘清責任,所以延續了這項傳統。加盟店的店長即是規矩,小小的工讀生沒有過問的權力。


    「修司,你真的超認真耶。」


    我聽不出這是稱讚還是諷刺,以前也曾因為過度在意而焦慮,但我最近已經不想多花精神去想這些蠢事了。阿拓隻是心直口快,想到什麽說什麽,絕對沒有惡意。


    「啊,對了對了,我帶了伴手禮放在倉庫,拿去吃喔。我上次忘記帶來了。」


    「是說,你外公怎麽樣了?」


    阿拓用他一貫的慵懶語調問。


    「比想像中有精神。」


    「那真是太好了。」


    「謝謝你跟我換班。」


    「沒什麽啦,要我代更多班也沒問題喔,我真的快窮死了。」


    我斜睨著說話超沒誌氣的阿拓,淡淡地問:


    「你不是住家裏嗎?為什麽這麽缺錢啊?」


    「學生也有學生的應酬要花錢啊。」


    「我以前也是這樣嗎?畢業太久都忘光了。那麽,我先下班囉。」


    「好!」


    我煩躁地迴到倉庫。


    我在這個隻要張開雙臂就會碰到牆壁的雜亂空間縮起肩膀,以不碰到手臂的方式脫下隻是套在便服上的製服。我將製服掛迴衣架上,拿起除臭噴霧按了幾下,喀喀喀的聲音顯示噴霧沒了。


    「真倒楣。」


    我無奈地將鼻子湊近製服嗅了嗅。夏天衣服容易發出汗臭,幸好它還沒什麽味道。


    我在堆滿雜物的桌麵硬是攤開留言簿,仔細寫下「除臭噴霧沒了,請補充」。需要花錢的東西,工讀生基本上無權決定要不要買,這樣寫不知道店長什麽時候才會看到?換作阿拓一定完全不會心煩,什麽也沒寫就迴家了。我快速翻閱留言簿,上麵滿是我一絲不苟的字跡。這本留言簿隻有我在用,那麽我留言還有意義嗎?


    阿拓八成會說:「與其在店長可能不會看的本子上留言,見麵時直接和他說不是比較快嗎?」不,他或許會直接買新的除臭噴霧吧。


    「這又不貴,買了沒差吧。修司,你就是太死板了……」


    我不小心擅自想像起阿拓會說的話,甩甩頭趕跑思緒,將留言簿放迴原位。


    離開倉庫後,我直接走向便當區,抓起豬排飯和可樂前往收銀台。阿拓掃了我的晚餐條碼,什麽也沒問便將豬排飯丟進微波爐。等待期間我把可樂放入包包,順手拿起擺在收銀台旁的免費報刊。


    翻看征人雜誌已經成為我每日的習慣,我早就數不清這是第幾本了。


    阿拓把我的晚餐塞進環保塑料袋,朝我喊道:


    「修司,別看那種雜誌了,要不要我介紹好康的打工給你?」


    「啊?」


    這小子又說出莫名其妙的話。我不以為意,繼續翻開雜誌。


    「我隻是覺得啊,世界上越認真工作的人,看起來不是越像傻瓜嗎?有人卻能靠著好康的工作輕鬆賺大錢,所以我也想找那種工作來做做。」


    「喔。」


    我邊看征人雜誌邊隨口迴應。


    「你要不要幫我賺一票?」


    「什麽?」


    我抬起頭,阿拓將一張從網頁打印下來的a4紙遞到我麵前說:「你看你看,就是這個。」


    幾個鬥大的文本躍入眼底:『你也可以成為英雄!』


    看到那張征人傳單,我用力歎氣。


    「拜托你……這種光看文宣就很可疑的工作誰敢應征啊?」


    「不不,我真的有朋友在做這個耶。聽說現在人手不足,我自己是很想去啦,但我是學生嘛,還要忙社團,就算對方說隻需要一周我也擠不出時間。」


    阿拓露出失落的表情說。


    「你參加什麽社團?」


    「喝酒社。」


    「……很忙嗎?」


    阿拓被我的冷言冷語一激,鬧起了別扭:


    「超忙的好不好!夏天活動特多,要露營、烤肉、喝酒啊!而且我們每年都要去海邊合宿……」


    「好啦好啦,知道了啦。」


    我打斷阿拓的話,問道:「那我的班要怎麽辦?」


    阿拓賊賊一笑。


    「你這周不是隻排三天班嗎?我可以幫你代班啊,也有其他人想多排一點班。」


    看阿拓這麽努力拉人,想必對方真的很煩惱吧。


    「好吧。」我考慮了一下,點頭答應。


    「總之,我隻要去幫忙這個可疑的工作就行了吧?」


    沒辦法,誰叫我前幾天才欠他人情呢。


    「工作內容到底是什麽?」


    「這個嘛,去了就知道,好好期待吧。」


    阿拓露出大無畏的笑容。


    「我看你根本就不知道吧?」


    我突然很後悔太快答應他。


    「安啦!保證不是什麽奇怪的打工,內容超健全,類似助人為樂吧?我是這樣聽說的啦。」


    我瞪著不負責任大笑的阿拓。


    「……真的沒問題嗎?我可不想染上前科喔。」


    「不會啦!相信我!保證不騙你!」


    正因為是你,所以才不能信啊。


    「不會遇到可怕的人吧?」


    「那裏的人都超級親切喔。類似四海一家親的概念吧……歡迎光臨!啊,奶奶,好久不見!」


    住在附近大宅院、經常來光顧的老奶奶走進店門,阿拓馬上逮住機會笑臉招唿。我輕輕向老奶奶點頭致意,起身離開。


    阿拓和這位老奶奶感情很好。不如說,其他客人也特別喜歡找阿拓聊天。


    「我剛去英國探望完女兒一家呢。」


    今天老奶奶也雀躍地和阿拓搭話。


    「原來啊,有錢人就是不一樣,最近天氣爆熱,我擔心您會不會昏倒在家裏呢。」


    「我身子還硬朗得很,你這小夥子就愛耍嘴皮。」


    我聽著老奶奶愉快的笑聲,走出便利商店。


    一下班我立刻拿出手機。


    我在網頁搜索欄打上「heroes(股)」,想查查看阿拓剛剛介紹給我的新工作。這個公司名稱有夠胡來。


    「啊,有了有了,還真的存在耶。」


    官方網頁上的確有在征工讀生,職位欄卻隻短短寫著「製造英雄」。


    「什麽鬼?」


    點開詳細內容,文本說明為「成為製造英雄的小幫手,工作內容簡單」。


    針對顧客的頁麵的文宣則是「助您一圓英雄夢」。


    「這是在整人嗎?」


    我抵達自家門前,推開玄關大門,熱氣隨即撲麵而來,宛如有人剛洗完澡。


    我皺眉打開冷氣,從包包裏拿出剛買的可樂,大口灌下已經不冰的液體,席地而坐,繼續滑手機。


    我打開搜索頁麵,這次用「製造 英雄 工作」高端搜索。


    頁麵上列出數條信息。


    「布偶裝、cosy、英雄麵具……募集臨時演員……原來如此……」


    簡單來說,就是穿穿布偶裝、當兒童戰隊英雄節目的相關助理吧?可能還要做做超人麵具、充當臨時演員之類的……聽說時薪很高,可能需要穿布偶裝吧?


    「這種熱死人的天氣穿布偶裝啊……」


    難怪會人手不足,暑假期間活動又特別多。


    幸好我對體力還算有自信,加上還欠阿拓一個人情,就去應征看看吧。


    時機就那麽湊巧,電子信箱收到來信,信裏附了明天麵試地點的地圖。


    當天天氣很好,豔陽高照到令人惱怒的程度。


    「辦公室……在這裏?」


    我在萬裏無雲的晴空下接受烈日的曝曬,茫然愣在原地。


    循著阿拓傳來的地圖來到此處,看到眼前的光景之後,我隻希望一切都搞錯了。


    地圖上的位置顯示,辦公室的地點就位於眼前這棟灰色、水泥外牆有數道裂痕、仿佛隨時會垮的老舊大樓的七樓。


    「真的沒問題嗎?」


    我心驚膽戰地朝昏暗的大樓內踏出一步,裸露懸掛在天花板上的燈閃個不停,好像快要壞掉了,而且每走一步,地麵就揚起灰塵。


    入口左手邊有道樓梯,我走到底部,依然沒找到類似電梯的東西。


    「嗚哇……」


    無可奈何之下,我隻能靠著生鏽、毫無安全作用的扶手,慢慢一步步地爬上樓梯。


    等我爬到五樓的時候,已經汗流浹背了。


    「夏天的樓梯……夏天的怪談……不對,是樓梯……」


    注2:日文的「樓梯」(階段)音同「怪談」,都念成kaidan。


    我因為緊張外加太熱太累,竟然開始胡言亂語,努力抬起沉重的雙腿拾級而上。穿西裝爬這樓梯簡直是地獄。


    「竟然連冷氣也沒有……」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拚命抬起頭,總算來到最後一階。


    我暫時手撐膝蓋調整紊亂的唿吸。汗水涔涔滴落,在地麵印出斑駁水痕。


    抬頭一看,眼前出現一扇與水泥大樓不符的厚重木門,看起來非常高級,醞釀出與這棟破大樓格格不入的氣氛。


    門上掛著和木門同材質的招牌,上麵確實寫著「heroes(股)」。


    「是這裏沒錯……」


    手表顯示距離十二點還有十分鍾。


    「好,很完美。」


    我大大地深唿吸,使氣息更加平順。


    即使隻是站著,額頭依然汗如雨下,熱到像在洗三溫暖。


    我急忙從包包裏拿出手帕,仔細擦拭額頭的汗水。


    整理好西裝的領子和領帶後,我再一次確認手表。


    離十二點還有五分鍾。好,差不多該進去了。


    我再次大口深唿吸,在厚重的木門上叩叩叩地敲了三下。


    然後抬頭挺胸地等待。


    可是,似乎沒人要來替我開門。


    我又敲了三聲門,這次稍微加強力道。


    悄悄把耳朵貼向門板,門內還是毫無動靜。


    我下定決心,握住門把。


    門比想像中還重,我稍加施力後才輕輕推開。


    「打擾了。」


    我中氣十足地打招唿,更加用力地推開門。


    門扉吱嘎一聲打開。


    門後燈光昏暗,陽光從百葉窗的縫隙間灑落,形成數道光束。


    「是田中修司嗎?」


    房間最深處傳來聲音。


    微暗的辦公室裏,某人背對大窗戶威風凜凜地站著,仿佛背後發出數道強光。不,實際上因為逆光的關係,我根本就看不見他的臉。


    我感到有點緊張,對著那個矮小但寬大的黑色人影說:


    「是的,我叫田中修司,是佐佐木拓介紹我來的。」


    「請進。」


    我知道他朝我伸出手。


    眼睛逐漸適應室內的昏暗。


    「好的。」我如此迴應,一步步走向他。


    隨著距離逐漸縮短,他的體格遠比我所想的更加龐大,而且是橫向發展,個子不高。那種身材寬大的效果,並不是逆光的剪影造成的。


    男人隔著高級古董木紋桌看我。


    「田中修司。」


    他確認似地又叫了一次我的名字。


    我再次迴道:「是。」


    「好常見的名字。」


    他突然冒出這句話。


    我努力忍住挑眉的衝動說:「常有人這麽說。」


    他微微一笑,似乎很滿意我的答案。


    此時,我的眼睛終於適應黑暗,可以清楚看見他的表情。


    「請坐。」


    「謝謝。」我敬禮後挺直背脊,淺淺坐在椅子前端。


    「田中修司……」


    他是不是對我的名字有意見?我進來恐怕還不到五分鍾,他就念了我的名字三次。


    「常見的名字沒什麽不好,尤其是對現在的你來說。」


    盡管感到一頭霧水,我仍迴答:「您說的是。」


    「因為名字越奇怪越容易被記住,不是嗎?」


    「是啊……」


    他到底在說什麽呢?


    「如果是田中修司的話,一定不會有人記得。」


    「呃,是啊……」


    我完全猜不透他的意圖。


    「長相也讓人記不住,很好。」


    「是……」


    我是不是被耍了?或者,這也是一種扮黑臉的麵試方式?


    「你聽說工作內容是什麽了嗎?」


    「不,還沒。」我老實迴答。


    「是嗎?為什麽呢?」


    他似乎很意外。


    「我有問他……但他並未告訴我詳細內容。」


    「那真虧你敢來呢。是不是手頭緊?」


    他一針見血地說,我瞬間猶豫該怎麽迴答。


    「……坦白說,是的。可以的話,我希望能多賺一點。」


    「為什麽呢?」


    還問為什麽……賺錢需要偉大的理由嗎?我相信如果可以,每個人都想多賺一點。難不成……他期待我可能是為了生病的手足等了不起的理由而來兼差嗎?


    我思考了一下,決定據實以告:


    「……為了生存。您可能已經聽佐佐木說了,我目前在便利商店打工維生,日班時薪九五○圓,夜班時薪一一三○圓,付完房租水電和其他費用,手上剩下的錢少得可憐。暑假期間工讀生們都想多排幾天班,我的上班天數因此減少,佐佐木才會介紹我來兼差。隻要能賺錢,我並不在意工作內容,所以今天才會來此拜訪。」


    我已經半自暴自棄,覺得怎樣都無所謂了。


    誰知道下一秒他卻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哈,挺有意思的嘛。沒錯,你的觀念很正確,工作就是為了賺錢,這是非常正當的理由,但很多人卻都說不出口。」


    他笑了好一陣子之後,大口吸氣調整唿吸。


    「好的,田中修司。」


    「是。」


    這已經是第四次了。


    「你真的什麽事情都肯做嗎?」


    我吞了吞口水。


    「是的……」


    脫口的聲音微微顫抖。


    「那就請你邊做邊學吧。喂~~道野邊,你過來一下。」


    「是,老板。」


    背後突然傳來說話聲,迴頭一看,一位已屆老年的男人無聲無息地站著。


    他將銀灰色的頭發向後梳攏,臉上戴著高雅的眼鏡,身穿光亮如新的高級西裝,活脫脫像個從外國電影走出來的老紳士。


    那模樣使我稍微安心了一些。他怎麽看都不像流氓的手下,倒像豪宅裏的老管家。


    這位老管家安靜無聲地走到我身旁,看著我的眼睛,畢恭畢敬地行禮。


    「我叫道野邊。」


    我低頭向他問好,他旋即說道:


    「那麽田中修司先生,我們馬上過去吧。」


    我不知該如何迴應,隻好抬起頭,他用溫柔的雙眼看著我微笑。


    那張笑臉具有放鬆身心的神奇力量。


    「好的,請多指教。」


    這句話不自覺地脫口而出。


    修羅——1「阿修羅」的省略說法。【——場】指激烈的戰鬥或戰場畫麵。


    阿修羅——印度的鬼神之一,與諸神抗爭。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站到高級飯店頂樓的房間門前,我就聽見慘叫聲。


    我瞬間打退堂鼓。


    『你真的什麽事情都肯做嗎?』


    腦中迴響著老板的聲音,兩條手臂頓時爬滿雞皮疙瘩。


    我提醒自己冷靜唿吸,背後劃過兩、三道汗水。


    我悄悄打量道野邊的神色。


    隻見他不慌不忙、神態自若地站著。


    他察覺我的注視而轉過頭來,用和剛才一樣親切的笑臉看著我。


    「好,我們走吧。」


    他優雅地說完,毫不猶豫地推開門。


    「吼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飯店裏養了猛獸嗎?房內充滿野獸般的咆哮聲。


    然而高級飯店房間裏出現的不是猛獸,而是一個男人。


    「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大受震撼。


    長這麽大,我還是頭一次看到抓狂的人類。


    「我的腦袋!我的腦袋!我的腦袋!我的腦袋都僵化成石頭了啊啊啊啊!」


    男人雙手舉起大大的枕頭,拚命敲打自己的頭。


    我嚇到說不出話,道野邊卻極為冷靜地說:


    「老師,您現在感覺如何呢?」


    老師!這個人竟然是老師!


    到底是什麽老師?我還來不及思索,那位「老師」便用力丟下枕頭。


    他第三次發出「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的嘶吼聲,雙手亂抓桌上的紙堆。


    「啊……」


    看起來幾乎還是白紙的紙頓時飛散空中。


    我隻能呆望著從天花板慢慢飄落的白紙。


    「道、道野邊,這是?」


    道野邊一派鎮靜地看著麵色蒼白的我,沒事般地微笑點頭。


    ——半小時後,我已經倒在地上氣喘如牛。


    由於道野邊交代我「不要讓老師撞到頭」,所以我隻能從後方扣住這個被尊稱為「老師」,一麵作勢用頭撞牆壁一麵大叫「我的石頭腦!」的男人手臂,對他不停喊話:「請您冷靜下來!」


    我喊到喉嚨沙啞,手到現在依然微微顫抖。


    「老師」也跟我一樣,茫然地坐在地上。


    「東條老師,他叫田中修司,是新來的打工人員,請您記住。」


    道野邊若無其事地介紹我給老師認識。


    「我叫……田中修司,請多多指教……」


    被稱作「東條老師」的人緩緩抬起頭。


    「……請多指教。」


    板著臉的男人撇嘴一笑,刹那間,那股陰森的氣息再次使我的兩臂爬滿雞皮疙瘩。


    我緊接著想通了什麽。


    道野邊剛剛說了什麽?他叫這個人什麽呢?


    東條老師?


    不會吧……


    我瞪大雙眼,迴頭望著道野邊。


    他輕輕側過頭問:「怎麽了嗎?」


    「請問……東條老師……該不會……是那個……」


    沒錯,眼前的男子,正是出現在那個電子看板上的《torn&tone》原著漫畫家東條隼,隻是現在看起來判若兩人。


    「東條老師……?」


    就是他……?


    這個頭發亂糟糟、穿著肮髒的衣服、笑容陰森的男人,就是那個東條隼……


    「是的,他是東條隼老師。」


    道野邊若無其事地淺淺一笑。


    「你一定嚇壞了吧?如你所見,那是東條老師抒發壓力的方法。」


    迴程路上,我和道野邊並肩而行,他向我解釋道。


    豈止嚇一跳——我好不容易憋住這句話。


    「中間脫下外套果然是對的。不愧是年輕人,手腳真快呢。」


    「因為我是抱著必死的決心……」


    我真想叫路人穿著西裝外套去製伏抓狂的人,我當時真的很怕高級西裝會破掉。


    「每當東條老師遇到瓶頸,就會像那樣解放自我。他會先寄信告訴我征兆,我收到信後會趕來看著不讓他受傷。今天幸虧有你,幫了我大忙。」


    「您每次都要像那樣從後麵抓住他嗎?」


    我上下端詳道野邊身穿的高級西裝。


    「這正是老師的厲害之處,他會看人調整抓狂程度喔,今天因為有年輕人在,他才能徹底發泄壓力。如果隻有我一個人,老師不會用頭撞牆壁,而是用枕頭取代。」


    這麽一說,我們剛走進房間時,他的確是用枕頭猛敲腦袋。原來老師是注意到我才徹底解放啊。


    「想不到他意外冷靜。」


    「老師可是相當冷靜喔。那麽做隻是為了紓壓,讓頭腦煥然一新,說是如此一來會比較容易想出新點子。」


    如果隻是要發泄壓力,什麽方式都好,他難道就不能換個正常一點的嗎?


    我是發自內心這麽想。


    話說迴來,這家公司該不會也參與了《通通》的真人電影版製作吧?


    原本以為隻是一間破舊的小公司,想不到意外是業界老字號?


    「請問……貴公司專門處理漫畫或特攝英雄片的後製嗎……?」


    麵對我的問題,道野邊思索片刻才迴答:


    「不隻漫畫,我們願意受理各式各樣的案子,唯一的條件是『人類限定』。」


    「人類限定……?」


    我不解地望著他。


    「是的,我現在承接的案子,就是把『漫畫家?東條隼』變成英雄。」


    「把漫畫家變成英雄……?是要給他畫漫畫的建議嗎?」


    道野邊緩緩搖頭。


    「針對漫畫內容提出建議是出版社編輯的工作,不是我的職權範圍。我負責的業務是給予老師漫畫以外的所有支持,使他『成為英雄』。」


    「例如?」


    「為他理發等等……」


    「理發?」


    「是的,本公司有手藝高超的發型設計師。」


    我聽不出頭發與漫畫之間的關聯。


    「他們都是公司裏的人?」


    「是的,我們延攬了各項專業領域的人才。」


    「喔……」


    我歪著脖子應聲。


    「有時也需要像今天一樣,協助漫畫家發泄壓力而不受傷……」


    「喔……」


    「還有很多企業機密,相信你會逐漸明白。」


    「是嗎……」


    總覺得不太能接受,道野邊卻微微一笑。


    「工作就是這麽一迴事。」


    是這樣嗎?


    盡管不是很懂,但我決定直接把內心的感受告訴他。


    「我隻覺得很奇妙。」


    「怎麽說呢?」


    「實際通過漫畫創造出英雄的人明明是東條老師,但我們的工作也是製造英雄。」


    道野邊笑容不絕,輕輕點頭。


    「正是,東條老師創造了許多英雄,這是不容置疑的。老師借由畫漫畫創造英雄,但與現實奮戰的東條老師才是英雄。協助老師成為英雄,就是我們的工作。」


    「原來如此……」


    我感到似懂非懂,好像哪裏怪怪的,卻又說不上來。


    來到車站前時,道野邊倏然停下腳步。


    「我們今天的工作做到這裏,可以原地解散了。」


    「咦!已經結束啦?」


    「是啊,多虧有你,老師已經平安無事地發泄完壓力。你從早上奔波到現在,一定累壞了吧?今天迴家好好休息。對了,你明天有事嗎?」


    「明天嗎……不,沒有……」


    「那麽,請你明天也在相同的時間來公司報到,服裝自由。今後還請多多指教。」


    道野邊恭敬地行禮。


    我也急忙低頭,順口說道:「我才要請您多多指教。」


    迴到家時,太陽還沒完全下山。


    我將順路買的三九○圓海苔便當放在小桌上,隨即脫掉西裝、掛上衣架,換上輕鬆的家居服,在地板坐下。


    「heroes嗎……」


    真是一家奇妙的公司。


    今天真是充滿驚奇,不知道明天是不是也要陪伴東條老師發泄壓力?既然他說服裝自由,我看八成是吧。


    「可以穿t恤嗎?不好吧,那樣太隨便了。」


    「服裝自由」這句話其實一點也不自由。


    一般企業不管再怎麽強調服裝自由,也不能穿t恤和牛仔褲上班。而這家名叫「heroes」的公司,又能接受什麽程度的「自由」呢?


    「還是直接問道野邊好了……」


    我從錢包抽出臨走前道野邊交給我的名片。


    名片上印著「道野邊」三個字與電話號碼。隻寫姓氏的名片還真少見——我邊想邊拿起手機,覺得這家公司好像真的有點與眾不同。


    電話號碼輸入到一半,我就打消念頭,刪除號碼。


    「問這種問題會被當成沒常識吧……」


    我凝視名片半晌,再度將它收迴錢包。


    隔天早晨,我被收到信的提示音吵醒。


    「糟糕!現在幾點?」


    我以為睡過頭了,嚇得整個人跳起來,發現時間還沒八點。


    我鬆了一口氣,慶幸自己可以中午上班。打開郵件,是道野邊寄來的。


    『今天不用進公司,請直接去昨天那間飯店,中午大廳裏會有一個叫「雅」的男人去接你,請你與他會合,一起拜訪東條老師的房間。』


    「叫雅的男人……沒有其他特征嗎……?」


    我迴「了解」,滿身是汗地衝進浴室。


    走出家門,外麵是陰天,天空仿佛隨時會下雨。本來以為沒有陽光直射多少可以減緩暑氣,結果悶熱的空氣反而使身體黏黏的,這種溽暑最不舒服了。


    煩惱服裝老半天,我最後決定穿西裝褲加短袖襯衫,手拿薄外套,如此一來就不會和西裝落差太大。畢竟老板和道野邊都穿西裝,我心想不管服裝再怎麽自由,還是要不失體麵比較妥當吧。


    我提早十分鍾抵達飯店大廳。


    總之,我先穿上手中的外套四處張望,邊留意自己的儀態,邊等待「雅」出現。每當穿西裝的男人接近,我都會看著對方想:「是他嗎?是他嗎?」然而他們全都與我擦身而過,紛紛走入以午餐buffet聞名的餐廳裏。


    眼看飯店的壁鍾就要指向中午十二點。


    「真奇怪……」


    要是對方臨時有事,總會有人通知我吧。我看向手機,就在這時……


    一雙穿黑色皮褲的腿停在我低頭的視野範圍。那是一件緊貼雙腿的窄管褲,褲管下方出現的是尖頭皮靴。


    靴子在地麵敲打出叩叩叩的悅耳節奏。


    我疑惑地抬起頭,一個打扮像牛郎、染著醒目褐發的男人把臉湊過來,凝視著我。


    ——怎麽大中午就被牛郎纏上啦!


    我在心裏大叫倒楣,雖然很想溜走,但還是小聲詢問:「請問有什麽事嗎……?」


    男人突然咧嘴一笑。


    「泥是田中咻斯嗎?」


    「咦?」


    我瞬間以為他說的是外語,發出茫然的聲音。


    「你是,田中修司,對嗎?」


    男人放慢速度,重新說了一遍。


    他為什麽知道我的名字……?


    盡管覺得可疑,我還是小聲說「是」。男人笑得更燦爛了。


    「我是雅。」


    我一時間會意不過來,完全無法反應。


    「咦?奇怪了~~你沒聽道野邊提過我嗎?」


    他搔了搔那頭褐發。


    我望著他,花了一些時間思索,終於開口:


    「雅……先生?你是heroes公司的人……?」


    叫雅的男人突然捧腹大笑。


    碩大的銀色骷髏頭項鏈在他敞開的迷幻色襯衫胸前搖擺,宛如在嘲笑我。


    「不會吧,你快笑死我了。拜托不要加先生,直接叫我雅吧。大家都這樣叫。」


    我愣怔地望著他,努力擠出聲音說:「好……」


    「對了,你是哪一種?」


    他嘎嘎大笑,一麵問道。


    「咦?」


    我不懂他的問題。


    「嗯……比方說,你是念什麽科係的?擅長什麽呢?」


    「啊,呃……我大學念文學院……主修中文和……」


    「站著不好說話,時間差不多了,我們先去老師那裏吧。」


    明明是他先問的,卻又急著打斷我,快步走了起來。我趕緊追上他。


    掛在他胸前的骷髏頭項鏈跟著搖晃,仿佛心情絕佳。


    「不知道老師今天狀況如何?」


    是啊,我得快點從雅帶給我的驚訝中恢複鎮定。


    我急忙脫下外套,進入備戰狀態,尾隨走路像在跳舞的雅坐上電梯。


    「東條老師今天的狀況怎麽樣?」


    我一迴到辦公室,道野邊馬上出來迎接,關心地問。


    「今天很冷靜,和昨天判若兩人。」


    我邊說邊在道野邊的邀請下坐下。


    「那太好了。」


    道野邊聽了,心滿意足地點頭。


    「我在意的不是東條老師……」


    「那是什麽呢?」


    「您為什麽沒事先告訴我雅先生的外型呢?」


    道野邊一度睜大眼睛,然後再次微笑。


    「我擔心要是先在郵件裏告訴你他的外型,你會混亂到不想去。」


    「原來如此……」


    說的也是,如果他說對方是一個染褐發、戴著大大的骷髏頭項鏈、身穿紫色金屬迷幻風格襯衫、胸前打開三顆鈕扣的奇怪男子,我可能真的會不想去吧。


    真是一位了不起的軍師啊。我提醒自己千萬要小心這張笑容。


    「話說迴來,這麽簡單的工作內容,付我薪水真的沒問題嗎?」


    待心情平複下來,我向道野邊問,他依然露出他的招牌微笑。


    「你認為簡單嗎?」


    「今天算是吧,我隻是坐在飯店裏喝著美味的咖啡,吃著小點心陪老師聊天。說是聊天,主要也是老師一個人在講,我隻負責聽而已。」


    我小口啜飲道野邊為我煮的今日的第三杯咖啡,而他笑咪咪地點了個頭。


    「太好了,這不是求之不得嗎?」


    「我真的可以收下這份薪水?」


    「開心盡責地完成工作是很好的事,工作的價值不該隻用痛苦程度來衡量。」


    有道理,誰說工作隻有痛苦呢?


    道野邊見我一臉感動的模樣,沉穩地繼續說道:


    「聆聽別人說話也是很了不起的工作。老師借由和你們盡情聊天,心情一定也能得到放鬆。」


    聽到他這麽說,我感到寬心不少。雖然隻是打工,但既然會支付酬勞,我當然希望能派上用場。


    「對了,你方便協助我們多久的時間呢?」


    「我聽說是一周左右……」


    「本周我和雅都很忙,你能過來真是幫了大忙,接下來還要多多麻煩你了。」


    道野邊向我深深一鞠躬,我也深深向他行禮。


    接下來的每一天,我都到東條老師住的飯店報到。


    老師隻有第一天半瘋狂地大吼大叫,之後我都是喝著香醇的咖啡聽他說話。這份工作真的很輕鬆。


    服裝方麵,我終於換上了t恤加沒破的牛仔褲,做出極度輕鬆的打扮。


    唯有今天,我穿上了薄外套。


    「老師,今天是我來打工的最後一天。」


    東條老師略顯驚訝地看著我。


    「這樣啊,你不做了?」


    「不不,本來就說好我隻來幫忙一周,在雅忙著處理其他案子時抽空過來陪您,類似代打的概念吧。可惜最後沒能幫上忙……」


    「沒這迴事,你都很認真地聽我說那些無聊的話題,我很感謝你喔。」


    東條老師揚起單邊嘴角,露出他特有的微笑。


    「哪裏,老師說的事情對我來說都很新鮮,我聽得很愉快。」


    「我們雖然隻相處了短短一周,但想到今天是你最後一次來,還是會有點舍不得呢,我們以後也保持聯係吧。」


    說著,東條老師遞給我一張名片。


    「……我真的可以收下這張名片嗎?」


    我懷著恭敬的心情接過名片看著他,而他再次露出具有特色的笑容。


    「當然啊,你看背麵。」


    名片的背麵加上了手繪的插畫。


    「這是……」


    東條老師有些害羞地說:


    「田中修司,這是你的素描。」


    「謝謝您……」


    我感動不已,仔細盯著名片瞧,東條老師再次靦腆地笑道:


    「你的長相缺乏特色,很難畫呢。」


    他說這句話時表情相當青澀,宛如初次像素描給人看的十歲孩童。


    完成最後一天的工作後,我和老板及道野邊道別完畢,返迴家中。


    我一到家便立刻取出名片,吃吃笑著看它。


    僅限一周的打工——


    在奇妙的公司做奇妙的工作。


    起初雖然感到抗拒,如今內心卻感到依依不舍。


    看著東條老師為我畫的素描,我發覺自己真的長得很沒特色,並再次覺得好笑。


    不知為何,我有點靜不下心,決定去打工的便利商店瞧瞧。


    伴隨著熟悉的音樂穿過自動門,隨即傳來阿拓無精打采的:「歡迎光臨……」


    「這不是修司嗎?你怎麽來了?」


    「你介紹給我的打工到今天結束,我想說來報告一下。」


    「這麽大費周章,我真服了你耶。」


    阿拓輕輕一笑。


    「比想像中開心,所以也想謝謝你一聲。」


    「我才要謝謝你呢。在那邊工作的朋友剛剛聯係我,說他真的很感謝你喔。」


    我發自內心地感到高興。


    「那就好,我覺得自己沒幫上什麽忙。」


    「對了,修司,你為什麽辭掉上一份工作啊?」


    突如其來的疑問令我心頭一驚。


    「沒什麽特別的原因啊。」


    我佯裝冷靜,心跳卻逐漸加快。


    「是嗎?連你都會辭職,我還想說一定很嚴重。」


    「沒有啦……我不像你以為的那麽有毅力,覺得有點累就辭職了。抱歉,聽我說這個很無聊吧?」


    我拚命提起緊繃的雙頰,內心萬分緊張,不確定自己是否順利露出笑容。


    「又不是要聽你講故事,哪有分什麽無不無聊?不過,看你打工做得那麽開心,我也很高興介紹這份工作給你。」


    阿拓露出爽朗的笑容。


    「嗯,明天起要繼續麻煩你了。」


    我硬逼自己做出笑臉,快步走出便利商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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