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感覺活像是用粗布摩擦心髒內側,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背上一陣惡寒。當拉斯薇特迴過神來時,她已經比米卡或任何人都更快衝上甲板。比平時潮濕的暖風拂過臉頰。抬頭仰望,天空被厚厚的雲層覆蓋,不見星星的蹤影;早已看膩的黑暗中,並沒有龍的身影——


    不,她倒抽一口氣。


    天空是扭曲的,宛若通過劣質玻璃看到的景色。


    ——怎麽迴事?


    腦海裏浮現的是嵌在牆上的小窗框。兩年前,龍最後一次來襲時,拉斯薇特的家——兩層樓住宅因為捕龍人的華麗活躍而崩塌。捕龍人不經思考的追擊刺激了龍,長長的尾巴掃遍城內各處。雖然市政府提供了些許補助,但大半還是得由居民自行負擔。然而,若是因此節省修繕費用,導致牆壁變得脆弱,下次發生同樣的事時,或許會性命不保。後來她能省則省,選了廉價的粗劣玻璃窗。這座城市的住宅裝的幾乎都是看不見屋內的窗戶,就是因為這個緣故。瓦娜貝爾以為是為了用反射的光線驅趕龍,其實那隻是無心插柳柳成蔭,真正的理由是沒錢。最好的證據是「龍之牙」等較為富裕的住家窗戶,全都像清澈的湖水般清晰透明。


    從拉斯薇特家的窗戶望出去,山與人都是扭曲的。


    現在頭頂上呈現的正是同樣的光景。天空和拉斯薇特之間,有某種物體取代了玻璃窗。


    「……糟了,它很亢奮。」


    不知幾時間來到身邊的米卡喃喃說道,拉斯薇特迴過神來。


    「你看得見?」


    詢問的聲音嘶啞。


    拉斯薇特確定有東西存在,但任憑她如何定睛凝視,依舊看不清楚。些微的扭曲搖曳不定,引得拉斯薇特越發不安。


    米卡依然望著天空,眯起眼睛。


    「那邊有個很像紅色繩子的東西在飄動,你看得見嗎?」


    循著米卡指示的方向望去,還是隻有被厚厚雲層遮住的夜空。拉斯薇特揉了揉眼睛,眨了好幾次眼,皺起眉頭。經他這麽一說,雲端確實有個像是細長布條——像是一麵破旗的東西在搖動著。但這充其量隻是經他一說才看出個形狀,她根本分辨不出是什麽顏色。


    「那八成是刺進背部的鑽叉上綁的東西。」


    說著,米卡咬了口手上的龍肉幹。拉斯薇特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


    「……背上?那裏有龍?」


    米卡一麵用臼齒咀嚼肉幹,一麵點頭。


    「它的擬態很巧妙,可是藏不住它的氣味。」


    「氣味?」


    「嗯……我一直聞到一股很好吃的味道。」


    米卡吞下肉幹,咽喉咕嚕作響。


    「鐵定是它準沒錯。」


    他的眼眸炯炯生光,仿佛從前在飛行船上看過,如今卻不得見的星星。


    ——這個人是怎麽搞的?


    拉斯薇特不覺得米卡和她一樣是人類。他的視力究竟有多好?再說,倘若真有一條具備擬態能力的龍,事情可就嚴重了,他居然還笑得這麽開心?


    「你想抓它?」


    背後傳來瓦娜貝爾平靜的聲音。


    拉斯薇特用視線詢問她是否看得見,見她搖了搖頭,拉斯薇特鬆一口氣。


    ——果然是這個人與眾不同。


    心慌意亂的感覺消失,敬畏與好奇交雜的感情湧上拉斯薇特的胸口。米卡伸展著阿基裏斯腱,麵露賊笑。


    「我已經睡飽了。再說……」


    「也想吃新鮮的肉?」


    瓦娜貝爾感到傻眼,嘴邊浮現微微的苦笑。


    太逞強了,他的病才剛好耶——拉斯薇特不可置信地交互打量兩人,不過,從他們的表情,可說是一目了然。米卡無意讓步,瓦娜貝爾也無意阻止。瓦娜貝爾的臉上也浮現與米卡相似的好戰神色,這讓拉斯薇特吃了一驚。


    「……不行,不能這麽做。」


    拉斯薇特忍不住脫口說道。


    「抓它,就是攻擊它的意思吧?龍被逼急了就會反擊,而龍根本分不出人類的差異,到時候受害的不是你們,而是手無寸鐵的市民。」


    過去襲擊內貝爾市的龍,大小形狀不盡相同,但是從來沒有一條龍具備擬態成天空隱身的本領。就算不會擬態,龍如此巨大,又擁有壓倒性的力量,是不會束手待斃的。


    拉斯薇特知道瓦娜貝爾他們是好人,但他們畢竟是過客,拉斯薇特等市民的生活隻是他人的瓦上霜。即使辛苦栽種的棪樹倒塌,即使某人的房子因此崩塌,使得被壓在底下的阿爾瑪身負永久性的腳傷,對他們來說都是不痛不癢——這樣的想法始終無法消失。因為捕龍人隻知道捕龍。


    拉斯薇特把嘴唇抿成一直線,克製著幾欲奪眶而出的淚水瞪著兩人。


    「我不是為了讓你們做這種事而救你們的。要抓去其他地方抓,別刺激龍。」


    「可是它會來襲耶。」


    「你又知道了!」


    「嗯,我知道。剛才我不也說過?它很亢奮。」


    米卡斷言,瓦娜貝爾也點頭讚同。


    「是啊,空氣很緊繃。」


    不知幾時間,昆?薩劄號的船員幾乎全都集合到甲板上。大概是聽說發生了緊急狀況而起床待命,其中有許多在廚房裏沒看過的麵孔。一名與拉斯薇特年齡相仿的少女,不知是因為燒還沒退或是龍的緣故,臉色蒼白地觀望著。


    大家都一臉困惑。


    同時也做好了心理準備。


    「傷腦筋,居然挑這種時候。」克洛柯搔了搔臉頰。


    「我現在還有點懶洋洋的耶。」菲歎道。


    「即使知道它在那裏,可是要怎麽抓啊?」歐肯盤起手臂。


    從眼神和表情一看便知,剛才還在把酒言歡的這群人,全都在一瞬間進入備戰狀態。


    拉低帽簷的梅茵、達古老爹以及一名叫做希羅的青年迴到船內。梅茵是技師,大概是去確認機艙吧。他們打算用這艘船載著並非萬全狀態的夥伴們升空。


    「可是……可是根本看不見它在哪裏啊!」


    拉斯薇特用力握住拳頭。聲音帶著淚意,讓她懊惱不已。


    「不隻這座城市,或許連你們也無法全身而退!」


    「……看得見。隻要打光照射它,它就會產生反應,發出黃色的光芒。」


    插嘴的是前來報訊的傳令員。他的語氣比剛才冷靜許多,但嘴唇仍在微微顫抖。即使如此,他似乎想起自己的職責,毅然挺直腰杆,環顧眾人。


    「之所以前來報訊,就是因為實際上看到了龍。管製塔釋放的監視光線偶然間捕捉到它的行蹤。」


    「當時它發出了黃色光芒?」


    卡佩拉詢問,男人點頭。


    「如同剛才這位先生所說,它似乎會融入周圍的顏色中進行擬態。被光線照射之後,它產生了混亂,試圖讓體色配合光線,所以才散發出黃色光芒,不過馬上又變迴天空的顏色。」


    男人一麵報告,一麵用右手摀著左肩。是在壓抑恐懼嗎?拉斯薇特窺探他的樣子,這才發現自己對他有印象。兩年前,阿爾瑪在醫院包紮傷口的時候,躺在隔壁病床上的就是這個男人。


    當時不知是因為性情急躁的捕龍人特別多,還是因為數艘船合力捕龍,有人急著立功,眾捕龍人實在稱不上合作無間,隻是胡亂攻擊而已。怒火中燒的龍連同咆哮吐出的胃液既不能防也不能躲,當時身為錫安同事且負責看守管製塔的男人閃避不及,肩膀被龍的胃液掃過,連肉都溶解了。


    ——管製塔。


    拉斯薇特改變了視線的方向。


    當時,龍盯上管製塔,是因為那裏也是攻擊點。引船人在緊急狀況下的職務,就是發炮威嚇,將龍趕走。


    「錫安!」


    拉斯薇特大叫。砰!爆炸聲也同時響徹夜空。


    數發炮擊從管製塔飛向扭曲的天空,火花在黑暗的虛空中迸裂開來。在那一瞬間,在場眾人都目睹浮現的龍影。


    「單鰭的……逆鰭龍。」


    卡佩拉歎道。


    如果掉下來,大半城市都會被壓垮的巨龍。


    它的背上長了一片長長的豎鰭。與其說長,不如說是矗立比較貼切。如背鰭般生長的豎鰭,為了抑製空氣阻力,通常是呈現弦月形,但這條龍的豎鰭形狀卻是倒反的。


    巨大的身軀仿佛反射了火藥的顏色,一瞬間散發出紅色與黃色光芒。接著,龍發出奇妙的咆哮聲:「叭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大大地弓起身子。


    「你們做了什麽!」


    吉布斯犀利渾厚的聲音傳來,傳令員不禁縮起身子。


    「啊……呃,隻是發射裝了棪果的……龍討厭的氣味的芳香彈而已,並不會傷害到龍,目的是把它嚇跑……」


    此時,一道足以震動空氣的高音貫穿拉斯薇特等人的耳朵,蓋過男人結結巴巴的話語。這陣音波讓人幾乎站不住腳,拉斯薇特膝蓋落地,歐肯則是流出鼻血。見狀,克洛柯慌了手腳。


    「這下子糟了!」


    甲板倏地騷動起來,但拉斯薇特的視線始終離不開龍與管製塔。逆鰭龍的眼睛散發紅光,長尾分岔。而且尾巴前端又再次分岔,看來猶如尖銳繩槍的四條尾巴繪出一道大大的曲線,高高揚起。


    「……錫安!」


    拉斯薇特如此大叫的時候,被尾巴從四方攻擊的管製塔已經化為瓦礫飛散,連同周圍的牆壁一起崩塌。


    ◆


    拉斯薇特雙腳一軟,跌坐下來,瓦娜貝爾用力拉住她的手臂。


    「現在不是哭哭啼啼的時候。」


    拉斯薇特迴過頭來,眼睛瞪得老大,卻沒有映出任何事物。瓦娜貝爾蹲下來,雙手從兩側拍打她那張滿布雀斑的臉頰。


    「振作點,蹲在這裏沒有任何幫助。」


    拉斯薇特稍微恢複了生氣。瓦娜貝爾暗想,應該是因為她曾有反複低喃這句話的經驗吧——再怎麽哭也沒有人會來幫忙,隻能靠自己。流離失所的人都把這句話烙印在心底,努力站穩腳步。因為唯有這麽做,才能活下去。


    拉斯薇特點了點頭,擦幹眼淚站起來,並不需要瓦娜貝爾拉她一把。


    「我……我必須過去……錫安……」


    「你的心情我懂,不過隨便接近太危險了。」


    「可是……」


    「為什麽?」


    傳令員茫然地喃喃說道。


    「隻要不發動攻擊,龍是不會反擊的。那種威嚇炮明明隻有把龍趕跑的威力,並不會激怒龍啊……」


    「那是一般情況。米卡也說了吧?那條龍很亢奮。」


    吉布斯無奈地歎一口氣。


    「喂,卡佩拉。」


    「去艦橋進行升空準備,對吧?剛才梅茵他們去機艙了,燃料應該沒有問題。」


    「我的頭還在痛,改當助手,由你主控。」


    克洛柯板著臉說道,卡佩拉拍了拍胸膛,表示包在她身上,接著兩人便快步趕往艦橋。吉布斯環顧夥伴們的臉龐。


    「還能動的人有多少?別逞強,不然會拖累大家。」


    「我可以!」


    「啊,我也已經……」


    「你們不能去,留在地上。」


    吉洛和塔姬妲搶先舉手,卻被吉布斯一口否決。吉洛碰了一鼻子灰,不悅地嘟起嘴巴。


    「我已經休息夠了,沒事了。」


    「對啊,燒已經退了,頭也不痛了,隻是為了慎重起見才休息的……」


    「明明麵如土色,還在胡說什麽?這次不能光靠氣勢橫衝直撞,太危險。」


    「可是!」


    「別誤會,不是你們危險,是大夥會陷入危險。」


    塔姬妲沉默下來,賈賈拍了拍她的肩膀。


    「巴柯大哥也還沒恢複到最佳狀態,你們幾個就留下來支持吧。說不定需要從地上發動攻擊。」


    「那可以把自轉旋翼機卸下來嗎?」


    吉洛摩拳擦掌,如此問道。


    他大概是想起從前在庫恩市也發生過類似的狀況吧。當時其他捕龍船捕獲的龍在解剖前醒來,因為中毒而失控暴動,眾人便同時從地上與天空發動攻擊。最後,成功屠龍的昆?薩劄號收到的謝禮不是錢,而是自轉旋翼機——跟機車一樣可供兩人乘坐的小型航空器。


    「你想做什麽?」


    吉布斯挑起眉毛,吉洛聳了聳肩。


    「不知道,我隻是覺得既然要支持,或許會有需要代步工具的時候。搞不好會發生什麽危機,到時候就顧不得身體狀況如何了。」


    「人小鬼大。」


    索拉亞戳了他一下。


    「我們才不會讓危機發生咧,沒有你出場的機會。」


    「最好是這樣。」


    「什麽!」


    唉,都什麽時候了還這樣——瓦娜貝爾察覺自己的嘴角露出微微的笑意。緊張感似有若無的昆?薩劄號夥伴們終於迴來了,這才是常態。之所以能夠盡情享受地上才吃得到的美酒佳肴,就是因為知道那隻是短暫的休憩而已。這才是瓦娜貝爾等人的日常生活。


    被趕出陸地,隻能上天空——這句話並不是謊言。不過,現在瓦娜貝爾隻有在天上航行的時候才能找到歸屬感。


    「……你為什麽這麽開心?還有這個人也一樣。」


    拉斯薇特皺起臉龐,一副無法理解的表情。


    「屠龍有那麽開心嗎?搞不好會死耶!你們就這麽想要錢嗎?」


    「啥……這是什麽話!」


    吉洛臉色大變,阿義製止了他。


    憤怒、悲傷與混亂,瓦娜貝爾凝視著各種感情交雜的拉斯薇特,想起自己從前也曾對米卡說過一樣的話。


    ——屠龍有那麽開心嗎?


    瓦娜貝爾並不後悔成為捕龍人,但這不代表她對於一味追殺龍的生活毫不存疑。對於那時候的瓦娜貝爾而言,捕龍隻是種生存手段。


    然而,現在與龍對峙的瞬間——打從明白要讓捕龍成為單純的殺戮與否,全都取決於自己以來——反而能夠帶給瓦娜貝爾活著的真實感。


    「事到如今,隻能這麽做。你應該也明白吧?」


    拉斯薇特內心對於捕龍人的那種錯綜複雜的憧憬與憤怒,是沒有人可以化解的。無論瓦娜貝爾迴答開心與否,都沒有任何意義。


    瓦娜貝爾無法用言語傳達什麽,隻能做好該做的事。


    「啊,找到了、找到了。瓦妮!」


    一道與現場氣氛格格不入的聲音響起,蕾吉娜隨即現身於甲板上。見到她美豔的容貌,尼柯和索拉亞都吹了聲口哨。蕾吉娜察覺了,手扠著腰,露出優雅的微笑。見狀,男人們的表情都變得飄飄然。


    不愧是蕾吉娜。瓦娜貝爾也微微一笑。


    無論處於何種狀況,都能讓自己變成在場的中心人物,就連全身僵硬的拉斯薇特也稍微放鬆肩膀的力氣。蕾吉娜用鞋跟踩著輕快的節奏走向拉斯薇特,並把抱在腋下的筆記本遞給她。


    「謝謝你,很有幫助。」


    「啊,不客氣……」


    「唔?怎麽了?你在哭啊?」


    蕾吉娜用拇指輕輕擦拭拉斯薇特的眼尾。受到這股暖意影響,拉斯薇特的表情又扭曲起來。蕾吉娜以視線詢問,瓦娜貝爾同樣以視線示意管製塔的方向。蕾吉娜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用力抓住拉斯薇特的雙肩。


    「放心吧,錫安沒事。」


    「咦……」


    「他負責照應我們這些醫療小組的人,不在管製塔。再說,管製塔的人雖然受了傷,但是都沒有生命危險,現在正在接受治療。」


    拉斯薇特又撲簌簌地掉下眼淚。「哦,乖、乖!」蕾吉娜誇張地抱緊拉斯薇特,拉斯薇的肩膀開始抖動起來。瓦娜貝爾再次暗自讚歎,自己絕無法像蕾吉娜這樣安慰別人。


    瓦娜貝爾感覺到現場籠罩著一股異於平時的無聲一體感。捕龍並不是慈善事業,如果無利可圖,沒有人會以身犯險。不過,這次不能無視拉斯薇特的淚水。剛才聽了拉斯薇特的話語而臉色大變的吉洛雖然有些困惑,但也垂下吊起的眼尾。


    蕾吉娜一麵溫柔地撫摸拉斯薇特的背部,一麵看著瓦娜貝爾。


    「現在要怎麽辦?你們會主動出擊吧?」


    「當然。」


    「聽剛才的叫聲,應該不好對付。恕我直言,這艘船或許承受不了衝擊。我們在想,要不要把健康的人集中起來,搭乘我們的船……」


    說著,蕾吉娜環顧昆?薩劄號的眾人,似乎在找人。克洛柯察覺她是在找自己,舉起手來。


    「我是代理船長克洛柯。呃,你是?」


    「幸運號的蕾吉娜。」


    蕾吉娜輕輕放開拉斯薇特,轉向克洛柯。


    「我們的船員還沒痊愈的很多,不過船的狀態良好,裝備也都是最新的。如果你們想用,盡管用沒關係。」


    「多謝你們的好意……」


    克洛柯抓了抓頭,環顧興趣缺缺的昆?薩劄號船員。


    「那艘又大又新的船就是你們的吧?動力不同,運作的方式就不一樣,我們現在實在沒有臨機應變的餘力。」


    「用慣的裝備比較安心?」


    「就是這麽迴事,抱歉啦。」


    「沒關係,我也猜到這艘船的人會這麽說。」


    雖然被拒絕了,蕾吉娜卻顯得很開心。接著,她探出身子,仿佛接下來要說的才是正題。


    「那反過來,讓我們船上健康的人坐你們的船,如何?比如我。」


    「你也是捕龍人?」


    蕾吉娜麵露賊笑。


    「別看我這樣,我是個醫術高超的外科醫生。如果大家受了傷,我會幫忙治療,你們放心去戰鬥吧。」


    「……這樣可就安心多了。」


    有了瓦娜貝爾這句話,等於說定了。克洛柯興味盎然地摸摸下巴。


    「瓦妮很信任你嘛。」


    「那當然。來到這座城市以後,我們每天晚上都膩在一起。」


    「真好,結束以後,我們也想作陪。」


    「好是好,但我可不便宜喔。」


    是酒錢不便宜吧,瓦娜貝爾內心暗自苦笑。


    見兩人握手為證,吉布斯叫了聲好,用力拍手提起幹勁。


    「蕾吉娜小姐,把你們還能用的人帶來吧,我們會先做好升空準備。」


    「了解,我會順便帶些派得上用場的彈藥過來。呃,那邊的兩個男生,可不可以幫幫我?」


    突然被點名的菲和索拉亞愣在原地,把話說完便瀟灑下船的蕾吉娜又喝道:「快!」他們才慌慌張張地追上去。


    瓦娜貝爾重新轉向茫然呆立的拉斯薇特。


    「接下來會很忙,你先迴家吧。你應該也很擔心你姑姑。」


    「啊……對……呃,我……」


    拉斯薇特揀選著言詞。瓦娜貝爾模仿蕾吉娜,將右手輕輕放到她的肩膀上。


    「我們一定會殺掉那條龍,也會盡力減少這座城市受到的損害……雖然這部分不能保證一定做得到,很抱歉。」


    捕龍是搏命,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


    不過,瓦娜貝爾並不認為隻要能把龍殺掉,城市變得如何都無所謂。這句話不用說出口,拉斯薇特應該也明白。拉斯薇特凝視著瓦娜貝爾的雙眼,不久,她點了點頭。


    「……千萬別死。」


    拉斯薇特有些遲疑地說道。瓦娜貝爾這才想起來,拉斯薇特的母親就是因為捕龍時負傷而過世。她那難以自製的憤怒與害怕,有一部分也是出於擔心瓦娜貝爾和大夥。察覺這一點之後,瓦娜貝爾的心頭變得暖洋洋。


    當然——就在瓦娜貝爾正要如此迴答的時候……


    「那當然。」


    米卡說道。


    「把龍抓住,肢解吃掉。在那之前絕不能死,這就是捕龍人。不知道它吃起來是什麽味道?」


    米卡望著天空,眼神宛若盯上獵物的野獸。見狀,拉斯薇特眨了眨眼,突然露出笑容。


    「拜托你們。」


    拉斯薇特深深地低下頭。


    她的臉上已經沒有剛相識時那種對於捕龍人的不信任之色。


    ◆


    內貝爾市上空出現龍並不是什麽稀奇的事,不過大多時候,都是用威嚇炮就能擊退,再不然就是被滯留的捕龍人在遠離城市的上空殺掉,並不會對拉斯薇特的生活造成威脅。


    就拉斯薇特的記憶範圍所及,因為龍而造成重大損傷的情況隻有兩次,不過這兩次已經足以讓拉斯薇特憎恨龍及捕龍人。


    小時候,她是那麽期待龍破雲而出,可是龍始終沒有現身,反而挑在不該來的時候來襲。七年前也是這樣。那時候,父親感到腸胃不適,下了船以後,食欲更加減退,拉斯薇特隻能眼睜睜看著他那圓滾滾的肚子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不巧的是,龍就是在醫生剛聲明她父親頂多隻能再活三個月之後來襲的。


    通知龍到來的警報聲響徹城裏,父親一聽見便跳下床,從窗戶探出身子。「在哪裏?龍在哪裏?」他像是夢囈般喃喃說道,雙眼閃閃發亮,拔腿衝出房間,動作矯捷得讓人驚訝他竟然還留有這等腳力。拉斯薇特從背後抱住父親,拚命阻止嚷著要殺了那條龍做成料理的他。「拜托你,別亂跑,待在家裏,外頭很危險。」然而,父親用盡渾身之力甩開如此懇求的拉斯薇特。


    操之過急的父親腳步不穩,踩空了樓梯,一屁股滑到樓下,撞到牆壁。這陣衝擊讓他迴過神來,對著在二樓愣愣地俯視他的拉斯薇特露出難為情的笑容。


    ——爸爸這樣不行啊。


    他的笑容讓人好心酸。


    當時腳還沒瘸的阿爾瑪聽到聲音,驚訝地前來探視,拉斯薇特便和她合力將父親扶迴床上躺下。「順利抓到龍以後,就會有新鮮的龍肉上市,到時候我們再一起下廚吧。」拉斯薇特對早在臥病之前便許久未進廚房的父親如此說道。


    當時龍損壞的是富裕市民的居住區,對城市的影響不大。德克老家的屋頂似乎也崩塌了,但是並未聽聞他的求學之路因此受阻。結束工作以後的捕龍人確實十分傲慢,還會借酒裝瘋,不過受到損傷的隻有建築物,相較於龍的大小,損害可說是相當輕微,市民甚至還感到很開心。


    所以,至少在七年前,拉斯薇特是沒有理由憎恨捕龍人的。


    可是……


    ——欸,拉斯,那是條怎麽樣的龍?很大嗎?會發光嗎?上頭應該插了一把長叉吧?


    捕獲龍以後,父親像個吵著爸媽說床前故事的小孩,不斷詢問拉斯薇特。當時他的表情深深烙印在腦海中,揮之不去。龍的到來總是會喚起父親懷念的迴憶,將他帶迴最幸福的時期;讓他忘記曾引發食物中毒的事,走進廚房,給予他活下去的希望。


    ——我想讓蕾拉吃那條龍。


    ——你媽最愛吃龍肉了。


    每次聽到父親說這些話,拉斯薇特便感到傷心。


    因為這讓拉斯薇特認清她的現實和父親的夢想有多麽大的差距。


    往來於母親在世時與現在之間,父親問的永遠是關於龍的事。鰭長什麽模樣?尾巴有幾條?全身是不是被鱗片覆蓋?拉斯薇特一進房間,父親便不斷追問,直教人驚訝他對於龍居然如此感興趣。


    過了三個禮拜以後,父親便長眠於九泉之下。


    父親死得很安詳。所以這種感情——拉斯薇特對於捕龍人的厭惡,隻是遷怒而已。自己也是害得父親無法死在天上的原因之一,這件事讓她既慚愧又懊悔。


    ——我知道,我隻是在鬧脾氣而已。


    下了昆?薩劄號,拉斯薇特仰望在甲板上忙著進行準備的瓦娜貝爾。拉斯薇特隻能在地上守候,眼睜睜看著他們飛上天空。


    她大大地吸一口氣,又吐出來。


    拉斯薇特擔心阿爾瑪。阿爾瑪不良於行,遇上危險的時候無法自行逃走。瓦娜貝爾說得沒錯,現在不是沮喪的時候。她踩著石板路,趕往阿爾瑪等候的家。


    拉斯薇特在鍾樓前遇見錫安。他也擔心阿爾瑪,正要迴家。


    「……幸好你平安無事。」


    拉斯薇特不願在錫安麵前掉淚,故意冷淡地說道,不過錫安似乎看穿她的心思,露出賊笑說:


    「我不會拋下媽和你死掉啦。」


    「離開崗位沒關係嗎?」


    「大家都知道媽的腳不好。記得修道院地下有防空洞吧?送媽和鄰居過去以後,我就會迴去。」


    老實說,拉斯薇特不希望他迴去,但現在是緊急狀態,她不能說這種自私的話。她踩著近乎小跑步的步伐走到錫安身邊,問了另一個問題。


    「威嚇炮沒有效?」


    「嗯,反而造成反效果,它變得更加狂暴。」


    「過去的龍聞到棪果的氣味,都會暫時撤退吧?又沒有傷害到它,為什麽會……」


    「誰曉得?可能是鼻孔構造和其他龍不一樣,或是受到過度的驚嚇……總之,雖然持續打光可以防止它擬態成天空隱身,但是效果畢竟有限。它的學習能力很強,好像開始記住光線和天空的中間色調,不知不覺間便融入了空中。」


    拉斯薇特想起修道院的彩繪玻璃。上頭的龍比較抽象,和空中的龍稱不上是一模一樣。不過,既然具備單片逆鰭的特征,那應該就是傳說中的龍沒錯。


    「那條龍是為了導正我們的行為才來襲的吧?」


    它是守護城市的太陽神化身,為了賦予人類試煉而來。


    若是如此——


    「……我們是為了什麽事而受到懲罰呢?」


    「……不為什麽。」


    錫安一反常態地啐道。


    「世界不是繞著我們打轉。老是要在所有事情上找理由是你的壞習慣,拉斯。」


    他是在說父親的事嗎?拉斯薇特一瞬間如此懷疑,因為錫安總會不時找機會安慰拉斯薇特,告訴她「不是你的錯」。不過,拉斯薇特隨即轉了念頭。這種想法才是自我中心過了頭。錫安原本就是這種性子,極度討厭基於個人狀況或情感而斷定理由。


    「那條龍今天出現在這裏,有它自己的理由。如果知道理由是什麽,或許就能擊退它了。」


    錫安皺起眉頭思索,加快腳步。拉斯薇特追得氣喘籲籲,錫安卻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從前他的體力明明比拉斯薇特還差,不知不覺間,竟然產生如此大的差距。


    「你知道?」


    「不知道,不過也隻能揣測了。」


    螺旋槳的聲音在頭頂上作響,兩人停下腳步。抬頭一看,昆?薩劄號正朝著大小和自己差不多——搞不好還要大上一點的巨龍前進。


    「啊……又消失了。」


    如錫安所言,一眨眼,龍又隱身於黑暗之中。龍一隱身,管製塔一帶便立刻打光,重新捕捉它的身影。不知道是不是載著投光器,昆?薩劄號也打出青白色的光,大概是想通過照射不同顏色的光線來防止龍擬態。


    顏色千變萬化的龍,看起來宛若架在空中的彩虹。雖然正值緊急關頭,一瞬間拉斯薇特還是不禁望而出神。就近觀看的瓦娜貝爾他們應該也一樣吧,所以才會那麽為龍著迷。就在這樣的念頭閃過腦海時,地上接連不斷地發射威嚇炮,龍再次發出怪異的叫聲,擺動身軀。


    「是昆?薩劄號指示大家繼續威嚇的,為了盡可能讓龍遠離城市。」


    「……是嗎?」


    「他們都是好人。」


    「嗯。」


    拉斯薇特坦率地點了點頭。


    一想到他們信守約定,心頭就有股暖意。不過,拉斯薇特其實也明白,過度顧慮城市安全的戰法其實很危險。母親——雖然拉斯薇特連她的長相都沒有印象,但據說是個優秀擲叉手的她,就是因為一時間措手不及的攻擊而負傷身亡。


    那條龍不好對付。吞下的口水咕嚕一聲滑落咽喉。


    「……走吧,我們再怎麽看也無濟於事。」


    錫安的這句話不像是對拉斯薇特所說,倒像是說給自己聽。他的聲音帶有責備自己的無力之色。


    然而,不知何故,哥哥現在的側臉卻是拉斯薇特見過的之中最為可靠的。如果這麽說,或許他會害羞,又或許會認定拉斯薇特是在調侃他而發脾氣。無論是哪種反應都很麻煩,所以拉斯薇特絕不會說出口。


    拉斯薇特一麵祈禱昆?薩劄號平安歸來,一麵和哥哥一起趕往阿爾瑪身邊。


    ◆


    「呿,顏色變來變去。」


    在甲板前架起捕龍炮的吉布斯一臉不耐煩地喃喃說道。這條龍會隱身,必須用比以往更快的速度將係上繩子的鑽叉射進巨大的身軀裏,以免它逃離船邊。


    「鱗片密密麻麻的。」


    戴上防風眼鏡和安全帽的米卡,聲音毫無緊張感。不過,瓦娜貝爾知道在那雙睡意濃厚的眼眸背後,他正在忙不迭地計算如何解決敵人。


    「要是鱗片太硬,鑽叉搞不好會被彈開。」


    「嗯,幸好現在風不大……」


    「啊,可是,它剛才發出怪聲的時候,鱗片是不是豎起來了?」


    尼柯插嘴說道。


    「抓準那一瞬間,或許鑽叉比較容易射進去。」


    「威嚇炮飛來的時候一決勝負,是吧?」


    吉布斯眯起眼睛,仿佛正在瞄準一般。


    「但願它別再發出那種刺耳的叫聲……就像那個小妞說的一樣,距離這麽近,船搞不好會壞掉。」


    「要跳過去嗎?」


    米卡若無其事地說道。


    「先跳過去,就可以趁著它的鱗片豎起來的瞬間攻擊要害。」


    「白癡,你的病才剛好!怎麽可以幹這種比平時更亂來的事!」


    米卡似乎沒把吉布斯的勸諫聽進去。


    「油脂一定很豐富吧。」


    米卡的眼裏隻有龍,令瓦娜貝爾等人啼笑皆非地交換視線。


    ◆


    餐勤長阿義與會計李,以及因為較為年長,恢複速度和年少的塔姬妲、吉洛一樣慢的巴柯與巴達金——塔姬妲和決定留在地上的他們一起來到崩塌的管製塔邊,協助炮台的準備工作。正因為恢複速度較慢,給大家添了麻煩,塔姬妲很想加入空中的捕龍行列。但是她雖然幾近康複,胃還是會隱隱作痛,這也是事實。


    塔姬妲一麵將威嚇炮安裝到炮台上一麵悄悄歎一口氣,而在身旁作業的吉洛也同時歎了一聲。


    「吉洛,你是打算一有機會就要坐上自轉旋翼機接近龍吧?」


    「那是你吧。你打算這麽做,所以才懷疑我也會這麽做。」


    他們都不是認真的。正因為明白這一點,兩人又再次異口同聲地歎息。


    先振作起來的是吉洛。


    「哎,威嚇也是重要的任務。就像賈賈說的,不知道龍什麽時候會接近地上。」


    因此,塔姬妲他們也換上和船上一樣的裝備——製服加皮手套,並戴上安全帽與防風眼鏡。捕龍槍和射矛槍也準備妥當,隨時可以拿出來使用。


    「大船就是不一樣,電流槍和毒槍都是上等貨。」李看著從幸運號卸下來的武器,發出感歎。「以我們的預算,鐵定買不起……」他摸著胡須嘀咕。


    「這些武器米卡都不愛用,買了也隻是暴殄天物而已。」


    吉洛一口否決,在場眾人也覺得有理,紛紛笑了。


    「米卡大哥真的很厲害。說不定是吃了龍肉才生病的,他居然還想吃。」


    塔姬妲說道,語氣中帶有的不是傻眼,而是羨慕。


    將炮彈和裝藥擺在一起以便隨時使用的阿義一臉尷尬,視線飄移。


    「原因真的是因為吃了那個嗎?」


    「那個?」


    沒有一起喝酒的塔姬妲、吉洛和李歪頭納悶。巴柯豪邁地笑道:


    「如果真的是因為那個,就太窩囊啦。」


    「那個到底是什麽?你們知道食物中毒的原因了嗎?」


    塔姬妲探出身子。


    「就是……啦!」


    阿義自暴自棄地叫道,但是正好飛過頭頂的昆?薩劄號引擎聲轟隆大作,蓋過他的聲音。


    「咦~?什麽~?」


    塔姬妲反問,但阿義閉上嘴巴,似乎很不想說。塔姬妲不記得自己吃過讓人如此難為情的東西,納悶不已。


    巴達金抖動肩膀,格格笑了起來。


    「還不確定,不過可能性很高。就是那個啊!你們瞞著瓦妮她們,吃得津津有味的東西。」


    「……原來是那個啊。」


    吉洛似乎比塔姬妲更快想起來,一反常態地羞紅了臉。


    「的確,如果是因為那個,還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跟瓦妮她們說。」


    李也一樣,不知是不是為了掩飾羞赧之情,頻頻調整眼鏡的位置。


    聽了他們的說法,塔姬妲總算想起來了。在大家接連病倒之前,男人們半夜在廚房裏聚餐。塔姬妲偶然看見,他們卻說「對你來說還太早」,打算把她趕迴去,但她無法克製好奇心,央求讓她加入。


    「記得是菲先起頭的吧?說他聽過效果。」


    巴達金說道,巴柯點了點頭。


    「對,然後試吃以後什麽影響也沒有,所以大家都忘了。」


    「好,如果別人問起,就把錯全推給菲吧。」


    「不,還沒確定啦。」


    阿義連忙製止達成無良結論的兩人。然而,就連李也落井下石地說:「這是個好辦法。」隻有吉洛癟起嘴巴說:「大家真夠蠢的。」但是他也沒有積極反對。


    塔姬妲麵露苦笑。就算知道了,瓦娜貝爾她們也不會在意的。她和吉洛一樣,笑著說大家蠢。


    「好,時候差不多了,再威嚇幾發吧。」


    檢查完火藥以後,巴柯替炮台點上火。高速射出的威嚇炮在龍的鼻尖爆裂,巴柯立刻又射了一發,再加一發。龍發出奇妙的叫聲,在空中翻騰,而昆?薩劄號朝著它發射鑽叉。


    「呿,沒打中。」


    鑽叉被堅硬的鱗片彈開,吉洛咂一下舌頭。受到攻擊的龍似乎很憤怒,尾巴高高舉起,朝著船甩去。見狀,大家的表情都倏地僵硬起來。


    「……沒問題的,沒打偏。發射鑽叉是吉布斯大哥的工作吧?下次一定會射中。」


    塔姬妲瞪著龍說道,吉洛也點頭稱是。無論風勢再怎麽強烈、船身再怎麽傾斜,架起捕龍炮的吉布斯都不會失手。


    不知是不是已經適應威嚇炮的衝擊,龍不再發出那種撕裂空氣般的聲音。然而,若是炮火過於密集,不曉得會有什麽後果。吉布斯的指示是觀察情況,適度發炮,而何謂適度?別說市民不懂,就連塔姬妲也還不太明白,隻能依靠巴柯和巴達金的直覺,從龍的狀態以及與船之間的距離判斷。


    「準備下一波攻擊。吉洛,炮彈拿過來。」


    「好!」


    「在這裏。」


    剛才的傳令員和他的同伴合力將裝滿炮彈的木箱搬過來。他們換上了與塔姬妲等人相似的裝備,腰間佩槍,表情十分憔悴。


    「謝謝各位的幫助。雖然沒有生命危險,可是擔任炮手的人幾乎都受傷了。」


    他似乎相當懊惱自己當時不在現場,用拳頭捶著自己的大腿,另一個男人則是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安慰他。自稱德克的男人好像是市內的醫師,身材修長、文質彬彬的他並不適合穿防護衣,但是他的眼眸中帶有不能逃離現場的責任感。德克指著放在地上的木箱說:


    「這種大炮爆炸後散發的味道比之前的更加強烈,大概能讓人類的鼻子失靈好幾個小時。聽說龍的鼻子比人類更靈光,但願它這次會撤退。」


    「龍聞到棪果的味道就會逃走,是真的嗎?」


    的確,就算在地上,也聞得到從天而降的強烈氣味。龍雖然攻擊管製塔,卻怎麽也不肯接近,或許是它討厭這種味道的證據。不過,目前它雖然因為炮擊而亢奮,卻沒有遠去的跡象,現在也瞄準了昆?薩劄號,打算從四麵八方甩動尾巴砸毀船身。塔姬妲心驚膽跳地仰望著這一幕。


    傳令員點了點頭。


    「應該沒錯,至少過去出現的龍都是這樣。為什麽隻有它沒撤退,實在很不可思議……哈啾!」


    說著,男人彎下腰來,打了個毫無緊張感的大噴嚏。之後他又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一臉痛苦地扭動身子。


    「啊,呃……你沒事吧?」


    「……抱歉,花粉症很嚴重……」


    男人一臉尷尬地拿出手帕擤了擤鼻涕直流的鼻子。仔細一看,鼻子底下因為反複摩擦而變得紅冬冬的。


    「今年花粉特別多,威嚇炮裏說不定也參雜了不少。」


    德克說道。他看起來並沒有受到影響,或許是因為在這座城市裏生活的時間還不長。


    「哦,原來如此……」阿義抽了抽鼻子。頭一次看到棪樹的塔姬妲等人除了聞到強烈的氣味以外,當然沒有任何感覺。


    「內貝爾周遭的山地裏也長了許多棪樹……雖然是抵禦龍不可或缺的存在,對於我們而言卻是難纏的敵人。老實說,我巴不得把這些樹燒個精光。」


    說著,傳令員又彎下身子連打噴嚏,痛苦地呻吟。他的模樣讓人聯想到剛才發出怪聲的龍,塔姬妲忍不住笑了。


    「這麽一提,那條龍也像是在打噴嚏。」


    德克訝異地皺起眉頭。塔姬妲驚覺自己說了蠢話,連忙補充說明:


    「啊,那條龍不是發出奇怪的叫聲嗎?叭吼吼吼吼吼。我隻是覺得,那不像在叫,反而比較像是在打噴嚏。」


    「你總是會想到這些有的沒的。」


    巴柯啼笑皆非。塔姬妲急了,連珠炮似地說道:


    「對不起,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我隻是突然想到而已……啊,對了,差不多可以開炮了吧?把這種強力炮彈射出去,分散龍的注意力,米卡大哥他們應該會比較好辦事……」


    此時,塔姬妲的雙肩突然被用力抓住,當她察覺時,德克的臉龐已經近在眼前。距離近得直可觸碰他那高挺的鼻子,塔姬妲不禁倒抽一口氣。


    「呃、呃……怎麽……」


    「你剛才說什麽?」


    「咦?我、我說可以開炮了……」


    「前麵那一句!」


    亢奮的德克,鼻息吹到塔姬妲的鼻頭上。他的力道強勁,就算塔姬妲想逃也逃不掉。


    「呃、呃……像是在打噴嚏?」


    塔姬妲結結巴巴地迴答,而德克依然沒有放開她。她迴過頭來向其他人求助,隻見吉洛等人也是一臉困惑。然而,德克絲毫不以為意,劇烈搖晃塔姬妲的肩膀。


    「就是這個……就是這個!你太厲害了!」


    「不,呃,我隻是……」


    「用威嚇炮驅趕龍,現在立刻動手!」


    「呃,可是我們從剛才就一直在……」


    「不是!要更有目的性!」


    這迴換成口水飛來,塔姬妲連忙閉上眼睛,但德克並未停止。


    「北方山上的棪樹特別多,把它趕到那裏去。船上的人一定也會察覺到這一點。改變炮擊的方向,傳達我們的意圖!」


    塔姬妲一頭霧水。


    不過,德克的話語之中帶有十足的把握,讓人不得不遵從。


    ◆


    錫安不容分說地背起強調可以自己走的阿爾瑪,登上通往赫倫修道院的山,附近的鄰居也都跟隨著他。拉斯薇特背不動人,便牽著住在對麵的老婆婆的手,替她清除腳邊的障礙物。


    「你太誇張了,錫安。平常我還不是靠著這雙腿在走動?你居然丟下工作,專程跑來……」


    「不行啦,媽爬不上這座山吧?」


    「沒問題的,距離又不遠。」


    「……你嘴上這麽說,但兩年前腳還健康的時候,還不是來不及逃走?你本來就慢吞吞的,有點自知之明吧。」


    「你這孩子真的很惹人厭耶!」


    「喂,別亂動,會掉下去啦!」


    「……錫安真是個善良的孩子。」


    和拉斯薇特牽著手的老婆婆眯起眼來,微微一笑。


    「兩個都一樣貧嘴。」


    刀子口,豆腐心——拉斯薇特補上這一句以後,又想到自己也一樣,不禁麵露苦笑。


    即使聽見遠處傳來的炮擊與引擎聲,眾人依然能夠不慌不亂地走夜路避難,或許得歸功於錫安和阿爾瑪這番沒有緊急感的鬥嘴。道路因為夜露而濕滑,若是走得太急,便有滑落的危險。拉斯薇特等人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地爬上山。


    「喂!這邊!」


    一接近修道院,便看見園丁舉著蠟燭向他們揮手。


    「抱歉,我本來也想去幫忙的。」


    拉斯薇特搖了搖頭。園丁已經不年輕,又有膝蓋疼痛的老毛病,在這種時候,單純出於善意的行動反而可能招致悲劇。


    相對地,他似乎替大家把防空洞整理好了。拉斯薇特等人在他的帶領下前往禮拜堂,防空洞的入口就藏在院長朵瑞絲佇立的禮拜台之下,可說是距離神的庇佑最近的地方。


    阿爾瑪堅持要殿後,錫安雖然露出苦瓜臉,但他深知母親一說出口就會堅持到底,隻好和園丁一起協助眾人到地底下避難。阿爾瑪似乎很關心炮聲隆隆的外頭,不安地仰望著彩繪玻璃。


    「那就是傳說中的龍嗎?」


    「是嗎?和那幅畫上的完全不一樣。」


    彩繪玻璃上畫的是如太陽一般燦然生光的龍,與窗外那條幾乎快消失在雲層裏的龍完全不同。


    「如果那條龍背對著太陽,或許也會像這樣閃閃發光。」


    「……哦,對喔,它會融入背景色之中。」


    若是如此,從前的人誤以為它是太陽神,倒也情有可原。閃耀著同樣光芒的龍,看起來大概就像是太陽吧。


    阿爾瑪對著彩繪玻璃交握雙手,垂下頭來,宛若在祈禱。


    「哥哥說的是真的。我當時一點也不相信,總是一笑置之,對他真是過意不去。」


    「……爸爸?」


    拉斯薇特從未聽過父親提起傳說。


    阿爾瑪靜靜地長歎一聲。


    「他頭一次帶你來的時候,說過他一直在追尋一條龍。據說據點就在這附近,有很多人看過它,搞不好就是傳說中的那條龍。」


    「……追尋?」


    「這麽一提,他也說過那可能是逆鰭龍。我時常嘮叨他,要他別成天講童話故事,多花點時間陪你……他啊,說想搭乘在附近航行的船,可是哪有那麽剛好的工作?再說,你總是被他擱下,一副很寂寞的樣子。」


    拉斯薇特不敢置信地聆聽阿爾瑪的獨白——父親在追尋某條龍?在找能夠幫他達成目的的船?


    「來內貝爾市……不是因為姑姑住在這裏嗎?」


    「隻是湊巧而已。他還笑著說,幸好我住在這裏。他從以前就很現實,雖然很疼我,卻完全不顧我的挽留,跑去天上旅行。」


    ——欸,拉斯,那條龍很大嗎?會發光嗎?


    父親臨死前的聲音重新浮現。


    原來那些問題並不隻是出於好奇。父親的腦海裏始終隻有某條龍的身影?


    ——背上是不是插著長叉?有沒有布?橘色的布。


    ——那邊有個很像紅色繩子的東西在飄動,你看得見嗎?


    父親的聲音和米卡的聲音重疊了。


    綁在長叉上的布條。


    隨風翻飛,看起來像是紅色的細長布條。


    ——不會吧?


    「拉斯薇特,幸好你平安無事。」


    拉斯薇特感受著血液的脈動,努力保持冷靜,迴應唿喚自己的人。


    「……院長。」


    即使在這種時候,朵瑞絲的表情依然安詳,仿佛隻有她的時光停止了一般。自從腳受傷以後便不再前來禮拜堂的阿爾瑪見到睽違已久的院長,不禁惶恐起來。


    「哎呀,朵瑞絲院長,這次給您添麻煩了。」


    「哪兒的話?禮拜堂本來就是為了人們而開的。來,你們也快進防空洞吧。」


    在她優雅的邀請下,阿爾瑪一反剛才的堅持,一口就答應。從防空洞裏爬上來的錫安見狀鬆了口氣,牽著母親的手往迴走。然而,拉斯薇特卻留在原地,動彈不得。


    「怎麽了?」


    朵瑞絲並未催促,而是像那天早上一樣,溫柔地望著拉斯薇特。拉斯薇特緊緊地抓住裙擺。


    「我……不去不行。」


    她隻說得出這句話。


    「院長,我不能丟下那些人不管。」


    「那些人?」


    「捕龍人。他們正在為了我們而戰。」


    如果拉斯薇特的猜想是正確的。


    那麽她就不能放任他們戰鬥,自己卻躲起來。


    朵瑞絲頭一次露出為難之色,皺起眉頭。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分內工作,都有必須完成的使命。」


    朵瑞絲像是在勸解她似的,一字一句說道。


    「你的工作是下廚,不是戰鬥。你現在躲起來是最好的做法,等他們迴來以後,再替他們煮些營養的夥食就行了。」


    「……不是的。」


    拉斯薇特搖了搖頭。


    這是她頭一次反抗朵瑞絲。


    「我確實是廚師……不過,是藥膳廚師,可以用藥草和植物替大家療傷。」


    朵瑞絲默默聆聽,表情依然嚴厲。


    「一定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所以……」


    「那我們一起迴去吧!」


    護送完阿爾瑪的錫安,聲音響徹了禮拜堂。


    聽見他不容分說的語氣,朵瑞絲的表情動搖了。


    「我是引船人——管製塔的守護者。把龍擋在入口,以免波及城市,是我的工作。拉斯薇特,你也一樣吧?守護市民的健康是你的工作。」


    拉斯薇特點了點頭。朵瑞絲知道他們心意已決,歪著頭微微地笑了。


    「真拿你們兄妹倆沒辦法,完全不聽別人的勸告。尤其是拉斯,你和克勞斯……和你爸爸像極了。」


    聽了這句話,拉斯薇特突然懷疑朵瑞絲是否知道父親在尋找的事物、在追尋的事物——她一定知道吧。修道院也是懺悔的場所,父親隻會在朵瑞絲麵前吐露心聲。


    「去看筆記本吧,拉斯。一定能夠幫上你的忙。」


    「筆記本……」


    拉斯薇特喃喃說道,想起放在家中的父親食譜。如果捕龍是父親長年以來的心願,他確實極可能留下線索。拉斯薇特低頭致謝,而朵瑞絲一如平時,雙手交握,微微垂下頭。


    「願上天賜福予你們。」


    拉斯薇特背向目送他們的朵瑞絲,與錫安一起邁開腳步。


    如果那條龍真的是父親追尋的龍。


    而理由正如拉斯薇特所猜想的話。


    那麽,拉斯薇特必須在場見證那條龍就戮的最後一刻。


    ◆


    吉布斯察覺必須在龍發出怪叫聲之前發射鑽叉,便迅速采取行動。他將垂在空中的係繩鑽叉拉迴來,再次安裝好,謹慎地等候時機到來。不久後,地上響起爆炸聲,一陣風吹向船身,吉布斯立刻搶在芳香彈爆炸之前射出鑽叉。就在龍弓起龐大的身軀、發出比剛才更加淒厲的嘶吼聲的那一瞬間,鑽叉深深地刺進它的側腹裏。


    「成功了!」


    尼柯舉起拳頭,隨即又眉頭緊蹙,猛烈咳嗽。戴著防風眼鏡卻還是直刺眼睛的異臭,讓瓦娜貝爾也忍不住摀住嘴巴。然而,他們無暇停頓,龍的尾巴瞄準船,更加猛烈地上下擺動。雖然瓦娜貝爾和米卡合力砍斷兩條尖銳如槍的尾尖,但是尾巴失去了銳利,並未失去力量。胡亂甩動的尾巴依然是莫大的威脅。


    菲與索拉亞、尼柯與歐肯各自應付一條尾巴,瓦娜貝爾則是趁機思索如何打倒本體。就在此時,追擊的炮彈接連飛來,在龍的鼻頭爆炸。


    「……怎麽搞的?軌道和剛才不一樣。」


    吉布斯喃喃說道,身旁的米卡也靜靜觀察炮彈的流向與龍的動作。


    「大概是決定好要把龍趕往哪個方向了吧。」


    話剛說完,炮彈又爆炸了。龍的身體微微地偏向北方。


    「好像是要我們把龍帶往北方。」


    「現在有鑽叉連著,正是大好機會。喂!通知艦橋,往北前進!還有,準備火裂槍!」


    麵對吉布斯的指示,賈賈高聲表示了解。


    雖然費了不少功夫,但現在龍再怎麽變色也無法遁逃了。往北前進之後,就會飛上雲端。隻要穿過雲層,抵達月光照得到的地方,龍就難以擬態。


    「動手吧。」


    米卡揚起嘴角。


    隻要龍遠離城市,就不必手下留情。


    現在正是發揮昆?薩劄號真本領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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