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在內貝爾市生活以來,拉斯薇特從未看過黎明的天空。


    被稱為「霧都」的內貝爾市是個四麵環山的盆地,市內常籠罩著一層薄霧。晚上到清晨之間特別冷,早上醒來的時候,頭頂上總是被厚重雲層覆蓋著。倘若想看日出,必須爬到山頂才行,靠人類的雙腿根本辦不到。


    即使如此,還是有許多男女老幼進行有勇無謀的挑戰。時常有人帶著數天份的糧食入山,但大多都耐不住露宿野外的嚴峻生活,兩、三天就逃迴家了。不過,其中也有成功抵達山頂的強者。根據這些人炫耀時的說法,雲層平時看來雖然陰鬱萬分,踩在腳底下放眼望去,卻像風平浪靜的大海廣闊無垠,反射的陽光美得教人說不出話來。他們都異口同聲地表示,那是值得冒著生命危險一看的景色,並以自己的英勇為榮。


    ——有夠蠢的。


    拉斯薇特暗想。哪有什麽景色是值得賭上性命的?她很想問問那些張大了鼻孔自吹自擂的人:如果有人叫你看完山頂的景色以後立刻去死,你願意嗎?應該不願意吧。


    ——你就是愛說這種憤世嫉俗的話,才會嫁不出去。可惜了一張標致的臉蛋。


    每次聽見拉斯薇特在雞蛋裏挑骨頭,姑姑阿爾瑪總是麵露苦笑。她在哥哥過世之後,將年方十五的拉斯薇特當成親生女兒扶養至今,已經有七年了。非但如此,她還打算將一手打理的餐廳讓給拉斯薇特經營,對於拉斯薇特可說是恩重如山。即使如此,拉斯薇特仍照樣迴嘴:「現在都什麽時代了,還在說嫁不出去、標致的臉蛋什麽的,思想太落伍啦,這樣會跟不上潮流的。」足見她們的關係有多麽親密。


    ——這麽一提,姑姑常說她雙腳冰冷,很難受。


    拉斯薇特摘下朝露沾濕的艾草,打算泡杯野草茶給姑姑喝。她深深吸一口帶有冷氣的野莖氣味。拉斯薇特的一天始於到後院的野草園裏收成。即使沒有晨曦,早晨依舊會到來,厚厚的雲層會隨著時間經過漸漸變薄,空氣也會變得暖和一些。聽見馬路上傳來腳步聲時,就是餐廳開張的時間。老舊的獨棟洋房一樓改裝而成的餐廳隻要一開店,就會有常客迫不及待地上門。大家都是靠著清早現煮的湯養精蓄銳,前往職場工作。


    拉斯薇特認為,若有什麽事物是值得賭上性命的,那就是一成不變的日常生活。她不需要不遠離家園就無法體驗的冒險與感動。


    啪啪啪啪——頭頂上傳來螺旋槳的聲音,是在野草占據了半個籃子的時候。一艘小型飛行船撥開雲層,飛向市外。載著引船人的船動了,代表客人來了。又是捕龍人嗎?拉斯薇特不自覺地皺起眉頭。


    內貝爾市的商業活動多半是創建在飛行船補給地的地位,其中也包含了捕龍船。隻要有龍的生意可做,這座城市就會更加富裕。不過,這個禮拜已經來了四艘飛船,未免太多了。


    「丫頭,你在嗎?」


    阿爾瑪拖著右腳,打開後門。拉斯薇特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姑姑,我不是說過早上你不用起來嗎?」


    「話是這麽說,但我已經做了四十年,就算不想醒也會醒來啊。你才是,像今天這麽冷的日子不用勉強早起。」


    「在這座城市裏說這種話,就永遠不用早起了。」


    拉斯薇特聳了聳肩,打算迴去摘野草,阿爾瑪慌慌張張地叫道:


    「我是來叫你的,錫安有話要跟你說。」


    「錫安?」


    那是阿爾瑪的親生兒子。


    拉斯薇特的臉立刻沉下來,見狀,阿爾瑪露出安撫的笑容。


    「他在餐廳裏等你。過來吧,他還特地買了你最愛吃的炸麵包呢。」


    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拉斯薇特癟起嘴來,歎了口氣。


    年長四歲的錫安也像親生哥哥一樣疼愛拉斯薇特,但正因為如此,他向來不知客氣又蠻橫無理。換句話說,他認為妹妹聽哥哥的話是天經地義的;帶著伴手禮前來,表達的正是「我已經這麽低聲下氣,絕不容許你拒絕」的無聲壓力。區區炸麵包,自己花錢買要來得美味多了。


    拉斯薇特蹲下來,摘下薄荷,放進籃子裏。加進野草茶,端給錫安喝吧。這是拉斯薇特對於討厭薄荷的錫安所做的些微抵抗。


    「現在人手不足。」


    錫安開門見山地說道。


    「你也知道吧?這幾天靠港的飛行船很多,而且每艘都出了狀況。」


    簡單洗過野草以後,用沸騰的熱水燜煮。錫安一麵看著拉斯薇特的動作,一麵獨自吃著伴手禮炸麵包。我想喝咖啡——拉斯薇特對於他的輕喃充耳不聞,將茶倒進杯子裏。錫安似乎聞到了薄荷的香味,臉頰微微抽搐。想當然耳,拉斯薇特同樣視若無睹,隔了段距離在斜前方坐下來。錫安露出受傷的表情,拉斯薇特則是撇開了臉。


    「什麽狀況?」


    阿爾瑪一麵喝野草茶一麵詢問。錫安沉默了一會兒,對母親投以求助的視線,隨即又甩開遲疑,將視線移迴拉斯薇特身上。


    「每艘船都有八成以上的船員病倒,醫生說可能是食物中毒。」


    阿爾瑪的肩膀猛然一震。


    「感染症的可能性還沒有排除。沒有交集的四艘船全都是食物中毒,這種事連聽都沒聽過。」


    「所以捕龍人來了卻那麽安靜啊。」


    拉斯薇特咬了口炸麵包,點了點頭。


    無論船隻大小,隻要捕龍人一來,城裏就會變得熱鬧萬分。男人們在馬路上昂首闊步,追求柔軟的床鋪、幹淨的澡堂、熱騰騰的酒菜與女人。沾染全身的龍油味和鍛練有素的身體都是一般市民沒有的,所以一眼就認得出來。當然,有時隻是普通的旅客,但是拉斯薇特確信除了頭一艘船以外,其餘全是捕龍人的船。若要問她為什麽,她也給不出明確的答案,隻能說捕龍的船隻本身就和船員一樣,有種與眾不同的氛圍。


    霧並不濃,卻隻有停泊的船隻,沒有啟航的,拉斯薇特早就覺得奇怪了。


    「所有人都被留在碼頭嗎?」


    「沒錯。因為如果是感染症,擴散到城裏就糟糕了。雖然目前是沒有傳染給人的跡象啦……」


    正因為知道危險性低,所以錫安直到今天才來。


    錫安的工作是引船人。引船人必須不分晝夜地從管製塔監視能見度不佳的周邊天空,一有物體接近城市,就得鳴鍾示警,並引導搭乘飛船前來的來訪者。年輕力壯的錫安常被分派到夜班,除了偶爾的長假以外,通常是睡在塔裏,因此來訪者大多交由他應對。


    ——原來如此,我知道是怎麽迴事了。


    拉斯薇特望著錫安的眼睛,錫安的視線立刻不自在地飄移。如果要拜托的是尋常事,他的態度不會這麽古怪。他通常會采取較為威迫的態度,先要求拉斯薇特答應之後才肯說明原委。


    不過,拉斯薇特可沒好心到替他省事的地步,冷淡地哼了一聲說:


    「真糟糕,這樣你應該暫時迴不了家吧。我可以幫你送些換洗衣物。」


    「啊,嗯。哎,這件事也能拜托你的話更好。我一開始也說過,現在人手不足。」


    「那是當然。有四艘船,全部……共有多少人?應該超過一百人吧。」


    「大約一百三十人,其中有一百一十三人是病人。哎,其實健康的人不用照顧,隻不過他們不能進城,所以……」


    「哎呀,真的很糟糕。最近城裏缺醫生,除了迴到雷吉恩醫生那裏的德克以外………隻有三個護理師。還有瑪莎的女兒也開了間小藥局。」


    阿爾瑪說道,錫安也聳了聳肩。


    「醫生共有四人,其中一人是專門接生的。現在正在拜托其他城市支持藥品和人手,大概要花上兩天才會抵達……所以啦,小妹。」


    你懂我的意思吧——麵對他詢問的視線,拉斯薇特用毅然決然的表情堅稱自己不懂。


    麵對頑固的妹妹,錫安靜靜地長歎一聲。


    「藥品不夠……再說,光靠藥物也無法康複。」


    「那當然,養生需要的是營養。」


    「所以我才來找你幫忙。」


    「要我做一百多人份的夥食?」


    「我當然也會幫忙。不過,小妹,可以配合症狀設計照護餐的隻有你一個。」


    「我不是說過,別叫我『小妹』嗎?」


    「拉斯——拜托了。」


    說著,錫安深深地低下頭。


    「目前還沒找出病因,光靠我們應付不來。你隻要幫到支持來了為止就好。」


    這是哥哥頭一次這麽低聲下氣地拜托。


    阿爾瑪略帶顧慮地望著拉斯薇特。她不方便開口要求拉斯薇特幫忙,但是臉上的表情與開了口無異。


    老實說,拉斯薇特一點也不想答應、不想幫忙。


    不過,她知道眼前的狀況不容她拒絕。幫助病人是天經地義的事,如果她拒絕,就會換成錫安的上司出麵。錫安正是不希望演變成這種局麵,才會親自上門拜托。


    「……好吧。」


    拉斯薇特盡可能露出不情不願的表情答道,錫安猛然抬起頭來。


    「真的?」


    「隻幫到支持抵達為止。」


    「嗯,我知道。我會盡量不讓你有不愉快的感受。」


    「還有,這是工作。包含店休的損失在內,酬勞我一毛都不會少拿。」


    「當然,我會跟上頭說好。」


    「餐廳可以交給我……」


    「不行。」


    拉斯薇特對正要起身的阿爾瑪斷然說道。


    「姑姑最近不是說腳又開始痛了嗎?要好好休息才行。」


    「可是……」


    「放心,我不會剝奪老人家的樂趣,采買就拜托姑姑幫忙了。」


    「……這丫頭真是嘴上不饒人,也不知道是像了誰。」


    阿爾瑪嘀咕,再次坐下來,摸了摸右小腿。早上天氣冷,舊傷會發疼,還這麽頑固,不過若是迴嘴,錫安一定會調侃她們是有其母必有其女,所以拉斯薇特沒有說出口,隻是站起來更加冷淡地俯視錫安問:


    「醫生認為是食物中毒,是因為發生了胃痙攣嗎?」


    「啊,嗯。不,這個嘛,呃……」


    「到底是不是!」


    「有的人有胃痙攣,有的沒有,主要症狀是高燒和嘔吐。」


    「有咳嗽嗎?」


    「目前沒有咳得很厲害的人。」


    「知道了,我會先煮些有退燒效果的湯或粥,看看情況。我這就開始準備,過來幫忙。」


    「好、好。」


    錫安平時明明很蠻橫,但隻要拉斯薇特擺出強硬的態度,他便會畏縮起來,這點從以前到現在一直都沒變。拉斯薇特開始在廚房裏翻箱倒櫃,一旁的錫安則是按照指示將中藥和草藥瓶裝進物流箱裏。


    「……抱歉,拉斯。」


    「幹嘛道歉?又不是哥哥造成的。」


    不直接叫他「錫安」,不是出於親情,而是出於人情。要是欺負得太過頭,這個哥哥真的會情緒低落。


    「反正沒得選擇。哥哥向來拿權力沒轍,哪有辦法拒絕上頭的要求?」


    「說得真難聽。」


    「是事實吧?話說迴來……」


    拉斯薇特微微吸了口氣,盡力保持冷靜問道:


    「你向我道歉,是因為他們是捕龍人?」


    錫安沒有迴答,這等於是肯定。


    「……捕龍人食物中毒啊。」


    語氣中不由自主地帶了鄙夷,拉斯薇特緊咬嘴唇。她不願意識到自己有多麽鑽牛角尖,大大地搖了搖頭。


    即使如此,嫌惡感仍舊縈繞心頭,揮之不去。


    在不衛生的船上煮飯燒菜,才會落得這種下場。不快感變得越發強烈了。


    那些來到城裏的肮髒男人。雖然不該一竿子打翻一條船,但是拉斯薇特確實常因為談吐粗鄙的他們而感到不愉快。


    ——所以我才討厭捕龍人。


    這番真心話就算沒說出口,錫安大概也接收到了吧。拉斯薇特裝作沒聽見哥哥再次輕喃的「對不起」,打開擺放脫水蔬菜的櫃子。


    ◆


    一想到搞不好會錯過隱藏在高聳雲朵之後的內貝爾市,瓦娜貝爾就不敢下瞭望台。卡佩拉告知再過不久就能看見內貝爾市至今,已經過了七、八個小時。持續吹風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但是,一想起大夥帶著汗水與痛苦之色的睡臉,腰杆便自然而然地打直了。


    所以,當她看見在雲間微微搖動的氣球時,忍不住一反常態地高聲歡唿。這些氣球大概是為了避免飛船迷路而設置的。氣球呈直線分布,指引方向。


    ——撐住了,大家都撐住了。


    一想到這下子便能夠獲得藥品與營養的食物,瓦娜貝爾便軟了腳。雖然不知道治療得花多少錢,不過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瓦娜貝爾深信他們已經脫離最大的危機,因此在引船人的引導下來到營地時,她大吃一驚。她完全沒想到除了昆?薩劄號以外,還有其他飛船也遭病魔侵襲。


    「聽說醫生也無法判斷是流行病還是食物中毒。」


    以代理船長的代理人身分和內貝爾市的負責單位談話過後,卡佩拉抱著湯鍋迴來,在船的出入口待命的瓦娜貝爾和梅茵接過鍋子,兩人合力搬去廚房。鍋裏傳來水波蕩漾聲,磨碎的生薑和蔬菜的甘甜香味飄過來。


    「是生薑花椰菜湯。加了天然藥物,應該有助於緩和發燒和嘔吐。隻不過,現在還沒找出原因,醫生交代如果吃了以後覺得不舒服,就要立刻停止食用。」


    不知是不是因為獨自搬運鍋子,肩膀發酸之故,卡佩拉轉了轉肩膀。


    瓦娜貝爾把鍋子放到爐火上,並將熱過的湯倒進碗裏。


    「真的很感謝他們的細心照料。」


    有困難的時候互相幫忙,這樣的精神深植於每個城市,畢竟下次需要幫助的說不定就是自己。即使如此,居然還配合大家的身體狀況準備了這麽多人份的夥食。不——瓦娜貝爾轉念一想,或許正是因為人數眾多吧。城市的風評總是在船員間口耳相傳,就某種意義而言,這是個博得美名的好機會。


    卡佩拉把臉湊近鍋子,用力吸一口熱氣。


    「啊,好香。真的很感謝他們。雖然藥品好像不夠用,但他們請了藥膳廚師來幫忙。我們的運氣很好,聽說在昨天之前,連療養餐都沒著落呢。」


    「……這樣啊。」


    「聽說藥品也快送到了,那些家夥隻要再多撐幾天就行了。」


    瓦娜貝爾動作俐落地把裝了湯的碗擺到托盤上,梅茵則是端起托盤送到船艙。現在的首要之務不是整理狀況,而是替發燒得快脫水的夥伴們補充營養。另一個托盤放滿以後,換成卡佩拉送往船艙,瓦娜貝爾自己也端著最後一個托盤離開了廚房。


    米卡一聞到湯的香味,立刻從床上跳起來。明明還冒著冷汗,卻這麽有活力啊?雖然有點傻眼,不過他無論何時何地都生氣蓬勃的模樣,確實鼓舞了瓦娜貝爾。吉洛至今仍是連喝水都很辛苦,但是已經能夠起身了。他們好轉到不需要照料的程度,讓瓦娜貝爾鬆一口氣。


    然而,最後探訪的室友塔姬妲卻縮著背呻吟著。


    「塔姬妲,你不要緊吧?」


    她似乎還有意識,沒有迴答,而是發出了痛苦的嗚嗚聲。


    「慢慢地吸氣……對,然後靜靜地吐出來。」


    臉龐因為痛苦而扭曲的塔姬妲照著瓦娜貝爾的吩咐,調整急促的氣息。她是最後發病的,因此恢複得也比大家都晚。瓦娜貝爾替她揉了揉胃部後方一帶,她的唿吸終於慢慢地緩和下來。


    「湯喝得下嗎?」


    「……可以。」


    塔姬妲斷斷續續地迴答,慢慢坐起身子。瓦娜貝爾扶著她的背部,已略微下降但依然過高的體溫傳過來。睡衣都是汗水,穿起來想必很不舒服,但是又沒有其他睡衣可供替換。瓦娜貝爾思索了一會兒,讓塔姬妲靠在牆上並要她等候片刻,自己則是前往廚房燒開水,拿著泡過開水擰幹的毛巾迴到塔姬妲身邊,掀開她的睡衣,替她擦拭背部。塔姬妲一臉抱歉地扭動身子。


    「沒關係,不要動。不把汗水擦幹,病情會惡化的。」


    「……對不起,變成這樣……」


    「你現在隻要專心顧好身子就行了。」


    瓦娜貝爾說道。塔姬妲似乎沒有反駁的氣力,乖乖地將瓦娜貝爾遞給她的碗送到嘴邊。


    「好好喝……」


    那就好。瓦娜貝爾微微一笑。


    胃裏的東西全吐光了,應該也是不適的原因之一吧。喝的量雖少,不過喝了幾口湯以後,塔姬妲的臉頰變得紅潤一些。這不是一時半刻就會好起來的病,隻能祈禱天然藥物能夠奏效。瓦娜貝爾宛若溫柔地撫摸肌膚一般,用毛巾替塔姬妲擦拭汗水。


    「……這裏是哪裏?」


    湯連一半都還沒喝完,塔姬妲便放下碗。瓦娜貝爾一麵替她擦拭脖子和額頭,一麵迴答:


    「內貝爾市。不算大城市,不過身為飛船補給地,還算是小有名氣。」


    「我沒聽過……」


    或許是因為暖了胃,塔姬妲的眼皮垂下來。瓦娜貝爾接過碗,讓塔姬妲躺迴床上。


    「我們暫時會待在這裏嗎?」


    「是啊。很遺憾,還是得睡在船上,不過他們會提供夥食。」


    「大家呢……」


    「大家都平安無事,沒有人死掉。」


    「是嗎……那就……好……」


    活像個嬰兒——瓦娜貝爾暗想。抗拒睡意,拚命睜大眼睛,眼皮卻忍不住垂下來的嬰兒。瓦娜貝爾拿起塔姬妲的手臂替她擦拭肚子,但是她依然沒有醒來的跡象。現在,瓦娜貝爾總算放下心中的大石頭。已經不要緊了,至少不會出人命——她現在終於能夠這麽相信了。


    迴到廚房,隻見卡佩拉和梅茵也如釋重負地倚坐在椅子上,這應該代表其他船員也沒有問題吧。她們各自添了碗湯,胃腸受到香味刺激,這才開始咕嚕作響。這可說是三人這幾天以來頭一次可以坐下來好好進食。


    「啊,通體舒暢~」


    梅茵發出歡唿,卡佩拉也大大地點了點頭。


    「真的很好喝,完全不像是公家配給會有的水準。」


    「他們沒跟你收錢嗎?」


    「大概會事後結算吧,現在沒收錢。我們也得等李醒來以後才知道付得出多少錢。」


    「哎,其他船的狀況也差不多。這麽多艘船聚在一起居然這麽安靜,可見大家都中鏢了。」


    瓦娜貝爾站起來,從窗戶窺探外頭的情況。港都的碼頭通常擠滿了享受陸地氣氛的男人。有別於空中,陸地上沒有螺旋槳或風聲幹擾,不必提高音量說話,但這些男人往往沒發現自己的嗓門有多大,以與陸地的寧靜格格不入的喧囂聲支配現場,震懾市民。


    然而,現在隻有內貝爾市的人行色匆匆地往來於城裏與城外的碼頭之間,進出各艘船的頂多三、四個人,而且全都是女人。再也沒有比冷清的碼頭更教人渾身不對勁的事了。


    「到底是什麽原因?」


    不知幾時間來到身邊的卡佩拉同樣看著窗外,歪頭納悶。


    「有什麽病是隻有男人會得的嗎?」


    「塔姬妲是女孩子耶。」


    梅茵一麵吃著從櫃子裏拿出來的肉幹一麵糾正。


    「那倒是。」卡佩拉盤起手臂。「醫生嘴上雖然說無法判斷,但好像認為食物中毒的可能性很高。他還交代我發完夥食以後替船上消毒。」


    「消毒?」


    瓦娜貝爾眨了眨眼。


    昆?薩劄號或許稱不上整齊,但是衛生方麵不像是有任何問題。在阿義的管理下,廚房向來保持清潔;就算沒有浴室可洗澡,船員也會頻繁擦拭身體……哎,頻繁程度或許有個人差異,不過,至少船上鮮少籠罩在臭不可聞的異味中。即使船員不注重自己的儀容,但船內的打掃工作是采取輪班製,船上每天都打掃得幹幹淨淨。


    別的不說,如果是食物中毒,腸胃比任何人都好的米卡病倒了,瓦娜貝爾等人卻安然無事,未免太奇怪。


    卡佩拉似乎看出瓦娜貝爾的心思,沉吟道:


    「我也這麽想,不過和陸地上的生活相比,確實還有很多不夠周到的地方。他們說要發那個叫什麽……噴霧劑給我們,等會兒我去拿。」


    「哦,我去好了。」瓦娜貝爾自告奮勇地說道,「你們兩個都累了吧?小睡一下比較好。」


    「瓦娜貝爾你也一樣啊。一直操縱飛船的卡佩拉姑且不論,我隻是待在機艙而已……」


    「我想出去走一走。不然你跟我一起去吧?」


    聞言,卡佩拉和梅茵麵麵相覷。她們的表情流露出難以拂拭的疲勞,一看就知道和塔姬妲一樣,填飽肚皮以後就困了。


    瓦娜貝爾並不是不累,隻是腦子莫名清醒。兩人似乎明白了瓦娜貝爾並非在逞強,略微考慮過後,乖乖地低下頭。


    「那就拜托你。」


    「對不起,下次換我去。」


    瓦娜貝爾搖頭表示沒關係,爬下了架在地麵上的梯子。


    睽違已久的陸地上空氣比雲端上暖和許多。


    碼頭中央搭了個外燴棚,從別處搬來的桌子上擺著砧板和食材,火爐有四個,而瓦娜貝爾的視線停駐在中央那個正在攪拌大鍋子的女性身上。將黑發編成一條辮子的她看起來比塔姬妲年長,但是比瓦娜貝爾年輕。隻見她一麵嚐味道,一麵酌量添加裝在籃子裏的草藥。她八成就是卡佩拉所說的藥膳廚師。


    瓦娜貝爾走過去,一個和那名女性有幾分相像的紅褐發男子迎上前來。他穿著鈕扣扣到了脖子邊的製服和同款的藍色帽子,一看就知道是公家機關的人。


    「聽說這裏可以借用除菌用具?」


    瓦娜貝爾問道,男人點了點頭。


    「現在正在做追加的部分。還要……多久才會好?拉斯。」


    「藥劑本身隻要十分鍾就夠了,不過放涼一點比較好,可以再等三十分鍾嗎?」


    「藥劑?」


    瓦娜貝爾詢問喚作拉斯的女性,但她連瞧也沒瞧瓦娜貝爾一眼,隻是用下巴輕輕指了指右方。


    「那邊的鍋子煮的是薄荷,有抗菌作用,等到冷了以後,加上檸檬汁就完成了。雖然隻有安慰效果,但總比什麽都不做來得好。」


    拉斯身旁有個穿著同款製服的男人正用生疏的動作攪拌鍋子,薄荷葉在沸騰的熱水裏跳舞。哦!瓦娜貝爾發出了讚歎聲。如果是這種簡便藥劑,船上應該也可以儲備。


    「湯是你煮的嗎?」


    「對。」


    「很好喝,謝謝。多虧你的湯,大夥都覺得身體舒服多了。」


    「那就好。」


    麵對笑也不笑,而且始終沒正眼瞧過自己的拉斯,瓦娜貝爾用詢問的眼神看了紅褐發男人一眼。男人尷尬地抓了抓頭。


    「呃,您是……」


    「瓦娜貝爾,昆?薩劄號的。」


    「瓦娜貝爾小姐,我是錫安,管製塔的監視員,同時是引船人。等到煮好以後,我會連同追加的夥食一起送過去。」


    「如果不會妨礙你們的話,我想在這裏等。」


    瓦娜貝爾對拉斯,或該說以拉斯為中心烹煮的夥食很感興趣。


    錫安點了點頭。


    「當然沒關係……她是拉斯薇特,在城裏經營餐廳,雖然年輕,廚藝卻很好。」


    「廢話少說,還有虛偽的話也少說。」


    「什麽叫虛偽?你的廚藝是真的很好啊。」


    「草藥和中藥隻要有點味道你就不喝吐出來,還有臉這麽說。」


    「我沒有吐!別亂說!」


    「今天早上那杯加了薄荷的茶你也沒喝啊。」


    「又開始了。」


    把木桶當椅子坐的白發老人笑說。他穿著和錫安一樣的製服,領子上卻別著兩顆星星,階級應該高於沒有星星的錫安吧。和瓦娜貝爾對上視線之後,老人淘氣地使了個眼色。


    「這兩兄妹一直都是這樣,感情很好吧?」


    「是啊。」


    瓦娜貝爾露出微笑。感覺上就像是在看塔姬妲和吉洛鬥嘴,令人莞爾。在塔姬妲加入前,吉洛一直是資曆最淺的那個,因此他有時候會刻意在塔姬妲麵前逞能。瓦娜貝爾這才察覺,原來自己喜歡捕捉大家在不經意間流露的小細節。


    老人對瓦娜貝爾投以同情的目光。


    「真是辛苦你們,居然在空中發生食物中毒。」


    「……還不確定是不是食物中毒。」


    為了阿義的名譽著想,在確定前,瓦娜貝爾不願承認。然而,依舊板著臉孔的拉斯薇特哼了一聲。


    「幾乎已經確定了吧?症狀都一樣。」


    「可是我完全沒事。」


    「那是個人差異。你們有時候會在船上和龍戰鬥吧?光靠人力處理噴散的血液和唾液,總是有極限的。再說,天氣一變差,食材就容易腐壞,怎麽想都不衛生。野蠻的捕龍人哪懂得管理?」


    「小妹,太失禮了!」


    「我說過,別叫我『小妹』。何況我又沒說錯。」


    拉斯薇特停下攪拌的手,從鍋子裏取出肉塊。從大小判斷,這些煮熟後不帶紅色的肉塊絕不可能是雞肉或豬肉,而是龍肉。


    「你討厭捕龍人,卻用龍肉。」


    這不是諷刺,隻是單純的感想,但是聽在拉斯薇特耳裏似乎不是這麽一迴事。她橫眉豎目,頭一次正眼瞪視瓦娜貝爾。瓦娜貝爾這才看出她的眼睛是宛若黎明天空的淡藍色。


    「沒辦法啊。這座城市的生意是創建在你們帶來的龍肉之上。再說,龍肉有豐富的蛋白質,對身體有益。」


    「這樣很好啊。所以拉斯,不要擺出那種找碴的態度……」


    「我沒有!隻是在陳述事實而已!」


    她好像很不高興。瓦娜貝爾眨了眨眼。


    拉斯薇特沒有否認,代表她的確討厭捕龍人。得煮這麽多人份的夥食,或許不高興也是理所當然的。


    錫安不住地低頭賠罪,但是瓦娜貝爾並未生氣,甚至對於拉斯薇特那有別於塔姬妲的另一種直率性格產生了近似於好感的感情。


    瓦娜貝爾仔細地觀察拉斯薇特。


    她將煮熟的肉塊切成薄片的刀法比阿義還要俐落,看來廚藝真的很好。


    「你在煮什麽?」


    瓦娜貝爾詢問,拉斯薇特停下動作,訝異地迴望她。瓦娜貝爾並未因為她的無禮而動怒,始終一派淡然,似乎令她有些困惑。隔一會兒,她不情不願地開口迴答:


    「……大麥和龍胸肉湯,讓腸胃已經好一點人的吃的。」


    「一樣加了中藥或草藥嗎?」


    「枸杞和紅棗之類的。這些都不便宜,之後我會跟你們請款。」


    「拉斯!」


    「當然。等會計複原以後,我會叫他付帳。」


    拉斯薇特又大大地哼了一聲,視線從瓦娜貝爾身上移開,繼續做菜。


    錫安再次低頭道歉。


    「她的廚藝雖然好,精神卻不太成熟。」


    拉斯薇特似乎決定不理哥哥,並未抗議,而是加快了切肉的動作。


    瓦娜貝爾搖了搖頭。


    「沒關係,捕龍人原本就容易惹人厭。」


    「……這座城市有許多船靠港。」


    錫安歎了口氣。


    「其中有些無法無天的人,把餐廳當成酒店鬧事的人也不少。而且……」


    錫安突然仰望天空,看著雖然因為日頭高升而變薄許多,但依然覆蓋了八成天空的雲朵。


    「雲縫間不時會有龍出現。」


    「龍?」


    「嗯,不知道是因為附近有龍巢,還是因為視野不佳,往往要等到龍接近了我們才會發現。總之,這座城市很容易被龍襲擊。之所以發展成靠港地,也是為了自衛。」


    為了提升龍前來襲擊的時候,城裏正好有捕龍人在的幾率。


    原來如此。瓦娜貝爾點了點頭。


    「可是……有些船的觀念是隻要能殺掉龍就好,龍一旦進到城裏,他們常會忘了顧慮我們……」


    錫安開始吐苦水,心情好像也跟著放鬆下來,語氣變得不那麽拘謹。


    「我知道不是所有捕龍船都這樣,我們接受人家的幫助也不該抱怨。隻不過,拉斯對捕龍人產生壞印象的機會比一般人多……」


    「……這樣啊。」


    瓦娜貝爾似乎能懂。


    拉斯薇特並不是個大美人,但是就連身為同性的瓦娜貝爾,目光都會被那意誌堅定的側臉和烹飪時的站姿所吸引,想必有不少男人想鬆動那張頑固緊抿的嘴唇。而且,這類男人大多以為隻要說些花言巧語就能如願。


    雖然覺得過意不去,不過道歉並不是瓦娜貝爾的工作。瓦娜貝爾能做的,就是以態度顯示他們——至少昆?薩劄號的船員是懂得禮節的。隻不過他們也和其他捕龍人一樣,嗓門和動作都很大,一開始或許無法讓拉斯薇特卸下心防就是了。


    「對不起,說這些有的沒的。」


    錫安似乎認為自己太多嘴,一臉尷尬地低頭道歉。


    「薄荷水應該快好了。我們也準備了替換用的床單,雖然都是些舊布,不嫌棄的話請拿去用吧。替換下來的床單麻煩您自己洗,我們會提供生火用的木柴和鐵桶等物品。」


    「謝謝。什麽都要麻煩你們,真是不好意思。」


    「在這種非常時期,這麽做是理所當然的。」


    錫安挺起胸膛。


    瓦娜貝爾暗想,這裏似乎是座好城市。迎接客人的引船人是城市的門麵,瓦娜貝爾很慶幸他的誠意足以信賴。


    「新的湯煮好以後我們會送過去……我感冒時拉斯也煮給我喝過,很好喝的。」


    錫安輕聲說道,以免被拉斯薇特聽見。此時的他並不是公務員,而是充滿信心的哥哥。瓦娜貝爾表示自己很期待,臉上自然而然地露出笑意。聞著飄來的味道,全身的緊張為之鬆弛,睡魔終於襲來。或許味道裏有帶有中藥成分吧。


    「拉斯薇特,謝謝。」


    瓦娜貝爾對著繼續做菜的背影說道,但那雙藍色眼眸並未再次轉向瓦娜貝爾。


    ◆


    拉斯薇特一麵看著大麥在濾掉浮渣的清澈湯水裏舞動,一麵豎耳傾聽瓦娜貝爾遠去的腳步聲。這並不是她頭一次見到女性捕龍人,但是她從未見過像瓦娜貝爾那樣氣質出眾的。身材雖然結實,可是體格不是特別壯碩。那條細小的手臂是怎麽扛起槍炮呢?柔軟的金色長發就算綁起來,在刮風的高空大概還是很礙事吧?


    拉斯薇特咬住下唇。我在想什麽?這些事和我根本沒關係。


    她將視線移迴鍋子上。料理就像自己的孩子,稍不留意就會出現意想不到的差錯;再怎麽細心嗬護,也不見得會符合自己的期待。就算照著相同步驟、使用相同材料,還是可能因為一時心血來潮的叛逆而走上歧途。即使如此,她依然無法停止投注愛情。雖然她至今仍無法接受自己必須幫助自作自受的捕龍人,但無論對方是誰,自己的心肝寶貝能夠幫忙治療別人的身體,感覺還是不壞。


    ——聽好了,拉斯。頭一個投注愛情的對象,就是使用的食材。怎麽做才能凸顯它們最大的優點?畢竟我們是用生命當食材,這是最該考量的事。


    拉斯薇特想起說這番話的父親,那些幾乎看不出關節的圓滾滾手指。圓滾滾的不隻手指,由於愛情過於深厚,什麽都往嘴裏放的父親有一張搖來晃去的圓肚皮,脖子和下巴沒有分界,就連圓滾滾的鼻孔也比一般人往上仰。父親的信條是「不重視清潔的人沒資格自稱為廚師」,所以頭發向來剃得又短又整齊。他頻繁地擦拭汗水,臉上總是掛著討人喜歡的笑容,雖然是個人見人愛的好人,但是不具備讓打從十幾歲起求婚者就絡繹不絕的母親情有獨鍾的外貌。認識父母的人都笑說:「抓住胃袋就能抓住對方的心,這一點不分男女啊。」實情究竟如何,拉斯薇特沒機會詢問在懂事前便過世的母親,不過父親的廚藝確實很高明,足以讓拉斯薇特相信大家的說法。


    那雙與纖細相差十萬八千裏遠的圓潤雙手,是如何那麽迅速地將菜葉切成細絲呢?明明隻是舊米揉成的飯團,為何出自父親之手,就會讓人聯想到收獲的季節?拉斯薇特一直感到不可思議。小時候,她真的認為父親的指尖能撒出魔法粉末。


    每當拉斯薇特表示好吃,父親那雙陷進肉裏的眯眯眼就會眯得更細。在母親過世之後,拉斯薇特的喜悅就是父親的生存動力。


    ——隻要找到一個能讓你投注和食材同等愛情的人,料理就會變得更好吃。


    對於拉斯薇特而言,那個人該是父親,然而,父親已經不在人世。阿爾瑪和錫安也是重要的家人,而她希望來店的客人都能吃得開開心心的心意也半點不假,可是,他們都和父親所說的那種人不太一樣。


    拉斯薇特暗想:我大概是討厭人類吧。


    自從失去父親以來,不隻捕龍人,舉凡父親以外的人類,她都變得不喜歡了。


    ——你討厭捕龍人,卻用龍肉。


    瓦娜貝爾的話語突然重新浮現。


    龍肉料理是父親的拿手菜。他說龍肉無論是煎、煮或煙熏都好吃,營養價值又高,大概也是他最愛吃的食物。他的口頭禪是:「沒有捕龍人就吃不到這麽美味的東西,要心懷感謝。」


    若是見到現在的拉斯薇特,父親會說什麽呢?她有種把湯亂攪一通的衝動,卻更加仔細地撈起浮渣。待浮渣全數撈完,湯水變得清澈之後,才裝到碟子上嚐了一口。


    為了捕龍人而煮的龍肉湯,好喝得無可挑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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