諫寧見狀上前,還未開口,昭蘅抬手搖頭道:“將軍,我沒事。”


    諫寧愣了一下,他還沒見過這麽要強的女郎。


    昭蘅站了好久好久,才強撐著氣力拿出帕子沾了水,俯身為奶奶洗臉。


    血泥嵌入肉裏,沒那麽好清洗。她動作放得極度輕柔,一點一點,從糊滿血跡的額角,到沾滿灰塵的指縫,將她的軀體一寸寸洗得幹幹淨淨。


    不讓她帶著丁點凡塵髒汙離去。


    奶奶的麵容露了出來,昭蘅怔怔地看著她,忍著巨大的悲痛,顫抖著最後一次伏在她的胸口。


    無數個寒夜裏溫暖過她的懷抱是那麽冰冷。


    寬大粗糙的手僵硬寒涼,再不複從前溫熱。


    她依偎了好久,落了好多淚。


    直到諫寧提醒她封棺的時辰到了,她才戀戀不舍地起身,拈香點火,將香插入棺前的香壇內,隨後跪在棺前的蒲團上,緩緩地俯下身,磕了個重重的響頭。


    一叩首,願您往生極樂,若有來生,再續祖孫情;


    二叩首,感謝您多年來予我無私的關懷與愛;


    三叩首,請您放心,我會好好活下去,平平安安長命百歲。


    湧動的風吹起她鬢邊的碎發,諫寧看到她的背影孤零零跪在棺前,顯得落寞不堪。


    昭蘅無聲無息地跪著,半晌站起身,沉默地往屋內走。


    已近酉時,日頭西垂,風聲簌簌。


    羽林衛悄無聲息起了靈,幾乎沒有半點動靜,把奶奶抬出了小院。


    前後不過一天,昭蘅卻覺得漫長得似乎過了幾輩子。


    她的體力已所剩無幾,加之一日一夜未曾合眼,她的五髒六腑都像被攪得天翻地覆。


    昭蘅覺得自己再也走不動了,她拚命撐著竹編的台階扶手,竭盡全力不讓自己倒下去。


    恍惚中,她仿佛聽到諫寧在喚她。


    可是她轉過頭去,眼前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見了。


    作者有話說:


    第21章


    屋外月練如華,縞素般的光華,在地磚上靜靜流轉。


    四下萬籟俱寂,安靜得連燈芯燃爆發出的“蓽撥”聲都清晰可聞。


    太醫坐在床邊一邊把著昭蘅的脈,一邊拿眼角的餘光偷覷李文簡。


    自他進屋以後,太子殿下便一言不發地站在一旁,盯著他切脈,審視的目光令他後背發毛。


    待太醫的指尖甫一從昭蘅的手腕拿開,李文簡便開口問:“如何?可有大礙?”


    太醫道:“迴殿下,她脈象虛浮,有氣血雙虛之症,並無大礙。隻能先慢慢進步,養好虛空。”


    李文簡這才稍稍放心,望著昭蘅,又問:“那她為何昏了兩日,一直未醒?”


    太醫歎口氣道:“她悲痛過度,原本虛弱的氣血逆行衝了心脈,所以……”


    “何時能醒?”


    太醫搖頭,這個問題他也答不上來。


    李文簡也知道她的病大半發自於心,並非藥石可醫,著太醫寫好藥方,便命一幹人等撤了出去。


    偏殿安靜下來,李文簡負手立於榻前,默不作聲地看著昏睡中的昭蘅。自她在奶奶出靈昏迷後,已經過去兩天,她昏睡不願醒來。


    不知夢見什麽,眉心緊蹙,身子微微蜷縮,嬌小纖細的身影,看上去可憐至極。


    李文簡坐到床邊,傾身扶著她的身子,將她散下的發絲,一縷一縷別在耳後。借著微弱燈光看她,臉色蒼白,額頭掛著細汗。


    她唇齒翕動,似乎在說什麽,但聲音嘶啞微弱,他隻好低頭湊近她唇畔,熱意灼人。


    “冷。”


    她淒聲呢喃。


    她的熱症是因為急火攻心,內熱外冷,即便將她放於炭火之上,隻怕她也還是覺得冷。


    李文簡凝睇了她片刻,手指輕輕摩挲著她的小臉。


    瑩白如雪的臉也帶有灼人的溫度。


    男子的掌心微熱,觸碰到生病敏感的肌膚,她似是覺得燙人,不滿地別開頭躲開他的觸碰。


    李文簡唇邊閃過絲意味不明的笑,她在麵對他的時候向來溫馴恭敬,唯有此時病著,卸下心底固然金湯的防線,對他的抵觸抗拒顯現無疑。


    病弱的昭蘅,就像是秋風中的一朵綠雲菊,看上去纖細羸弱不堪風雨摧折,實則也有著她的骨氣和桀驁。


    那日黎明時在她院中,看到她目色決絕冷淩,恍然如悟。令她甘心彎眉折腰的人已經沒了,逼出了她刻意隱藏的鋒利爪牙。


    李文簡給她蓋了蓋被子,然後對一旁守著的侍女道:“去準備浴池。”


    “是。”行宮的侍女頷首退下。


    連綿數日的陰雨今天終於停了,仍有幾片陰雲掛於長空。


    透過海棠紋窗欞看外頭,月色都似蒙上了一層薄紗。


    須臾之後,宮女迴來稟報道:“殿下,浴池已經準備好了。”


    李文簡彎腰將昭蘅攔腰抱起,往浴池走去。


    浴池裏霧氣騰騰,天然硫磺的味道略刺鼻。這座行宮乃是前朝戾帝借著山勢修建而成,以天然溫泉泉眼為浴池。


    寒冬時節,山上漫天大雪,周圍被銀裝素裹的雪景包圍,殿中燈火隨風搖曳,在此泡泉是一件很有雅興之事。


    不過,李文簡素來無此雅興。


    昭蘅感染寒症,既需保暖,又要退熱,李文簡便將她帶來此處,日日泡湯,以輕撫心上燥熱,溫暖軀體噩寒。


    李文簡將她抱到池邊,用手去解她的衣裳。褪下中衣後,就隻剩一件妃色心衣。


    她每日泡湯,身上卻沒有硫磺的氣味,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芬芳。


    隨著衣衫褪下,淡香撲滿懷。


    浴間裏有些熱,她身上也因為熱氣泛上一層粉色光暈,遮蓋了蒼白病色。


    李文簡瞥了眼她欺霜賽雪的肌膚,瞬間別過臉抱著她緩緩走入浴池。溫熱泉水將她環繞,溫暖而又舒適,昭蘅忍不住淺吟一聲。


    聲音軟得想揉耳朵。


    他將她在角落,扶著她趴坐在池沿。


    池沿是漢白玉所製,趴著手臂微冷,下意識往後靠了靠,跌靠在李文簡的肩上。


    李文簡皺了下眉,側眸看向她微顫的羽睫,忽然在她眼角看到一道淚痕。


    他掬起一捧水,帶花瓣的水,潑在她臉上,寬大的手在她臉上抹了把,指節在她眼角摩挲,擦去殘留的淚痕。


    李文簡何曾溫柔地照顧過人,水潑進她的鼻腔,抹臉的動作也不夠溫柔。


    昭蘅連嗆幾下,不多時,眼皮子也跟著抬了起來。


    恍然間,看到正對著的李文簡的臉。


    “殿下?”她微微怔住,如水的眸看著他,神情茫然,整個人呆滯了片刻。


    溫泉水的味道刺得她瓊鼻微皺。


    李文簡縮迴手,撫過她眼尾的手指捏著輕輕摩挲了幾迴,滑膩的觸感猶在。


    “自己能坐住嗎?”李文簡問。


    昭蘅的意識慢慢迴歸,這才注意到腰側搭著隻手,將她穩穩地扶坐著。


    “殿下,我可以的。”


    “嗯。”


    李文簡扶著她側腰的手立刻放下,道:“你坐好。”


    他站起身,赤腳走出浴池。


    昭蘅疲憊不堪,趴在白玉池沿上,無力地垂目。


    不多時,殿下迴來了。隨他一同入內的,還有一股苦澀的藥香。


    他換下了方才的濕衣,身上隻披了一件薄月白直領長袍,領口鬆垮,露出精瘦有力的胸口。他赤足而行,在燈影裏慢慢走到她身邊。


    “自己能喝嗎?”李文簡把藥碗遞給她。


    昭蘅點頭道:“能。”


    她昏睡了兩日,現在還發著熱,身上沒什麽氣力,端著藥碗的手,隱隱顫抖。


    李文簡蹲在她身旁,看著她心力不足的模樣,指尖又摩挲了幾下,最終還是從她手中將碗奪了迴來。


    他舀了一勺藥湯,喂到她嘴邊。


    四目相對片刻,昭蘅沒再逞強,張嘴飲下。


    李文簡慢慢喂著,一碗湯藥很快就見底。


    昭蘅氣弱體虛,僅是喝碗藥便累得微喘。


    仲春時節的夜,山間暖風過廊,吹過空蕩蕩的行宮,她露在水麵上的纖肩便冷得發顫。她往水中縮了縮,將身子完全埋進水裏。


    卻不料腳底一滑,李文簡還未反應過來,她人便滑入池中,伸手去抓,隻抓到一縷濕漉漉的頭發,隨著她整個人沒入水裏,發絲也從他指縫中溜走。


    牛乳般的水麵晃起波紋,水上花瓣起伏不定。


    昭蘅下意識地閉上眼睛,屏住唿吸,也不掙紮,放任自己漂浮在水裏。泉水溫暖地包裹著她,如同親人溫柔的撫觸。


    適應了水下的情形,她才慢慢睜眼,水中昏暗,什麽也看不清,隻隱約看到李文簡蹲在岸邊模糊的輪廓。


    她放下心來,有他在,她放心地任自己沉入池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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