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府。


    嬴無忌托著腮,人被搞得很鬱悶。


    這個姬峒。


    腦子怎麽長的?


    怎麽處處都在針對我啊?


    嬴無忌想了想,自己跟姬峒雖然有了好一段孽緣,但好像從來沒有親自見過麵。


    這個人為了搞自己,真是煞費苦心啊!


    說起來這是為什麽呢?


    思前想後。


    嬴無忌隻想到了一種可能,這個狗東西肯定是相中自己“二聖”的名頭了。


    該說不說。


    這個人雖然腦子有問題。


    卻是結結實實的墨聖。


    打心眼裏想要將自己的成聖之路,變成整個人族中原的通天坦途。


    所以最重要的。


    就是消滅“二聖”,或者俘獲“二聖”。


    可這“二聖”,本來就是白家老道編造出來的。


    怎麽說也是姥姥家的人。


    怎麽坑起外孫輩兒的這麽狠呢?


    “不過還好!”


    嬴無忌咂吧咂吧嘴,這一波攻勢屬實有些不痛不癢。


    一開始他還在想,怎麽才能把趙氏的釘子拔出來,沒想到姬峒這一波,把人全都送進來了。


    但想想。


    這個姬峒,好像還是藏著不少東西。


    他跟黑影聯絡,為什麽要隔絕南宮燕的感知?


    真的是黑影太過謹慎而有所要求。


    還是他本來就對南宮燕有所防備?


    這一點。


    嬴無忌不確定,畢竟人家是聖人,手段繁多,誰知道有沒有什麽邪門的方法。


    畢竟人家連胎化易形都能破解。


    也幸好他對南宮燕都是放養的理念。


    從頭到尾,隻是當一個竊聽器攝像頭。


    並沒有左右南宮燕的操作,不然以姬峒的智商,恐怕早就發現端倪了。


    即便現在。


    他都不確定南宮燕到底有沒有暴露。


    而那道黑影。


    又是誰呢?


    嬴無忌感覺這個人可能會是個棘手人物,可一時間又想不明白是誰。


    苦惱哦!


    “無忌!”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嬴無忌轉頭一看,發現趙寧正大踏步趕來。


    院中容易被羋星璃偷窺。


    不方便親熱。


    他就直接站起身來。


    “殿下來了啊!”


    “肘!”


    “跟我進屋!”


    片刻之後。


    兩人在屋中坐定。


    剛坐下嬴無忌就問道:“父王那邊怎麽樣?”


    趙寧笑道:“父王倒還好,不過有人試圖忽悠父王。”


    “忽悠?”


    嬴無忌眉頭一擰,那個黑影的身份確定了?


    趙寧點了點頭,便把王宮裏麵的事詳細講了一遍。


    嬴無忌聽得有些感動,沒想到自己老丈人還是明事理的。


    但這個曹公公,又是什麽成分?


    從曹公公的履曆來看。


    無疑是王室心腹中的心腹。


    不管什麽秘密行動都讓曹公公上,就連暝都安邑之戰,都是他貼身保護趙寧。


    以老丈人的眼力。


    如果曹公公真是個二五仔,不至於現在才看出來。


    但你說他不是二五仔吧,他為什麽要說這種話?


    就算再不通政事的人。


    在君王身邊待的時間長了。


    也應該知道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吧?


    嬴無忌看向趙寧:“你擔心他跟姬峒有聯係?”


    “不得不防!”


    趙寧點了點頭,輕輕歎了一口氣。


    從她個人感情出發,還是不願意相信曹公公有問題的。


    但曹公公說的話有問題。


    又有單獨前往暝都失聯的經曆。


    如何才能不謹慎?


    “所以這次就是想問問你,姬峒那邊有沒有聯絡?”


    “這……”


    嬴無忌眉頭微皺,便把黑影的事情講了一遍。


    隻是最後不敢下斷言:“從時間節點上看,還真有可能是曹公公。不過你的身份曹公公已經知道了,如果他眼睛足夠尖,他應該也能察覺出我跟糖糖關係不菲。


    但姬峒最後還是選擇硬剛‘女兒身’。


    如果那黑影就是曹公公。


    姬峒為什麽會選擇這麽做……”


    兩個人四目相對。


    確實有些想不明白為什麽會是這個結果。


    不過還是得出一個結論,曹公公不可盡信,也不可排擠。


    正常待之。


    正如趙暨說的那般,不要去想該不該信任的問題。


    因為對於君王來說。


    該不該信任,從來不應該是問題。


    嬴無忌笑著問道:“所以你接下來打算怎麽辦?”


    趙寧想了想:“如果真按他們說的那些,就算出錯,也隻是李擷江扛鍋,所以必須逼趙郢那個老匹夫做更過分的事情。”


    嬴無忌咂吧咂吧嘴:“那你想好了麽?”


    “自然想好了!”


    趙寧附耳過去,低聲說道:“我們先這樣……再這樣……最後這樣!你覺得怎麽樣!”


    嬴無忌嘿嘿一笑:“夠惡心!我怎麽感覺你越來越烏雞化了?”


    趙寧笑道:“或許這就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吧?”


    “我覺得不是!”


    嬴無忌一本正經地糾正道:“我覺得這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趙寧:“……”


    嬴無忌輕輕湊過去,伏在她的耳邊說道:“寧兒,那天在書房床不夠大,今天也是趕巧了,咱們兩個怎麽就湊巧都在婚房呢?”


    趙寧耳根有些發紅,有些躲閃道:“不過現在還有正事在身……”


    “正事在身?”


    嬴無忌有些不高興:“正事能有多忙?你難道連一個時辰都擠不出來?”


    趙寧瞳孔渙散:“哈?一個時辰?唔……”


    ……


    絳城似乎陷入了短暫的寂靜。


    好像新法立住之後。


    一切就都塵埃落定了。


    宗室之中噤若寒蟬,沒有人敢因為今天的事情調侃長平侯。


    但趙郢也不敢因為趙氏年輕人不服管教而教訓他們。


    宗室內有的。


    隻有一個個小型的秘密會議。


    至於誰跟誰都商量了什麽。


    誰也不知道。


    魏韓兩家愁雲慘淡,卻又躊躇滿誌,如果所料不錯的話,這可能是三家分黎之前,他們能做的最後一次嚐試。


    如果不成,就隻能被嘎嘎吸血。


    成了的話,還能止住頹勢。


    當然。


    相比之下,氣氛最為壓抑悲壯的還是李家。


    入夜時分。


    李家祖宗祠堂。


    家主李芮正靜靜地站在祖先牌位之前,嫡長孫李擷江正靜靜地站在他的身側。


    就在剛才不久。


    李家剛剛開了一場族會,李芮已經當眾宣布了嫡長孫李擷江為下一任家主,消息已經派人傳遍了整個絳城。


    現在在所有人眼中,李擷江就能相當程度上代表了李家。


    這無疑能夠增加他死諫的分量。


    卻也讓李家更難獨善其身。


    祖孫兩人站立良久。


    “唉……”


    李芮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滿是皺紋的臉上,寫滿了愁苦與滄桑。


    他轉過頭,看了一眼李擷江,聲音沙啞而低沉:“擷江!給祖先們磕個頭!”


    “是!”


    李擷江依言跪在了蒲團上麵,按照族規,恭恭敬敬地給李家先輩磕了幾個頭。


    禮畢之後。


    才緩緩起身。


    李芮拍了拍他的肩膀:“李家的族運,可就係在你的身上了。”


    李擷江鄭重點頭:“爺爺你放心!即便是真的沒成,我也會將責任全都攬到自己身上。”


    “嗯……”


    李芮的興致卻並不高。


    自己這個好孫兒能有這份心,固然十分讓人欣慰。


    切割責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切割完了,然後呢?


    最後一搏已經失敗了。


    就算李家能夠暫時躲過一劫,李家也徹底失去了趙氏宗室和魏韓兩家的支持。


    歸根結底,還是要以一家之力走通入乾路。


    魏韓兩家或許不會阻攔。


    畢竟他們已經傷了元氣,自顧尚且不暇,不太可能浪費精力針對李家。


    但他們也肯定不會幫忙。


    李家獨自麵對趙氏的絞殺,肯定也會麵臨無數艱難險阻。


    但好在暝都安邑一戰,趙氏也損失了不少精銳兵力,這是一個好現象。


    如果李家拚死突圍。


    結果未必會壞。


    李芮長長一歎:“本來想著先後二十多年,我們李家出了三個坤承之軀,乃是我們李家大興的征兆。卻不曾想……”


    “哼!”


    李擷江怒聲道:“采潭和采湄真是太不像話了!一個是個惹禍精,一個胳膊肘朝外拐!”


    他不明白。


    兩個生育工具。


    哪來那麽多自己的思想?


    李家別的女子,都在安安心心地為李家做貢獻。


    這兩個坤承之軀,不但沒有做出貢獻,甚至還給李家添了不少麻煩。


    真是該死啊!


    采。


    擷。


    原本他還有些感歎父親擅長取名字。


    但現在。


    跟這兩個愚蠢的妹妹用相似的性命,他隻會感覺到麵上無光。


    都怪他們有一個下賤的娘。


    好好的李家祖訓不教,淨教一些有的沒的!


    就連自己的爹也不是個東西。


    居然就這麽慣著她們。


    難怪下任家主的地位直接跳過他,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李芮眉頭微蹙:“乾國的人來了麽?”


    “來了!”


    李擷江重重地點了點頭,隨後直接焚燒了一張符紙。


    符紙剛剛燒盡,連灰燼都尚且沒有落在地上。


    李家祠堂內部便憑空出現了一道裂縫。


    隨後便有一個神情桀驁的年輕人從裂縫中踏了出來。


    “這是……”


    祖孫兩個齊齊一驚。


    嬴十三的絕技!


    居然能被這麽年輕的一個人習得。


    年輕人身材挺拔,看起來才堪堪不到二十五歲的模樣,周身氣息卻淩厲無比,讓人麵如刀割。


    兵人境!


    這是實打實的兵人境!


    而且本身靈胎品階不低。


    悟性更是恐怖無比。


    嬴十三的絕技可不好學。


    除了嬴十三本人外,公認掌握這項絕技的,就隻有乾王嬴越。


    就連嬴無忌,也隻是傳言可能掌握。


    而眼前這個年輕人。


    卻是實打實地悟到了。


    而且能得到嬴越親自傳授,恐怕地位也不低。


    年輕人下巴微微上揚,斜飛入鬢的劍眉微微挑動:“晚輩白劫,見過李家主!”


    白劫?


    姓白?


    李芮瞳孔一縮,他作為李家的家主,決定要去乾國的時候,已經盡可能地打聽清楚乾國的情況了。


    乾國那邊,李家有林清,打探消息十分方便。


    自然能調查出來白家的情況。


    白家。


    平民家族出身。


    但年輕一輩新銳頻出,並且通過聯姻奠定了不小的勢力,甚至成了乾國的當紅外戚。


    本來應該是李家有利的競爭者。


    後來因為莫名原因,白家人瞬間消失了近乎九成。


    具體原因不明。


    但據林清所說,白家很有可能跟遠古時期流落在外的天人族有關。


    那消失的九成,是乾王室無法馴服的那部分。


    留下的一成,則已經完全歸順乾王室。


    雖然有些威脅。


    但隻要經過幾代血脈稀釋。


    就再也不可能跟李家比較。


    這個白劫,恐怕就是白家歸順乾王室的新銳了吧!


    年紀輕輕便已經兵人境。


    天人族的血脈果然恐怖如斯!


    李芮把他帶到偏廳,笑眯眯道:“白世侄請坐!”


    “多謝!”


    白劫淡淡一笑,並未等李芮先落座,便直接坐在了椅子上。


    這性子。


    實在是桀驁。


    李芮雖然心中不愉,但麵上並沒有表現出什麽,隻是笑著坐在他旁邊:“白世侄一路舟車勞頓,實在辛苦了,快喝茶!”


    白劫挑了挑眉:“李家主,晚輩向來快言快語,不喜歡攀談一些客套話,家主有話就直說吧!”


    李芮聽得火大。


    心想這白家大概率就是從妖域流落迴來的野蠻人。


    真是一點禮節都不懂。


    自己好歹也是長輩。


    居然一點尊重都沒有。


    不過有求於人。


    還是笑眯眯道:“白世侄,我們李家送入乾王室的女子,公子無缺可滿意啊?”


    “這……”


    白劫的一雙劍眉凝成了疙瘩:“李家主是想聽真話?”


    李芮撫須笑道:“自然是真話!”


    對於這次送到乾王室的兩個女子,他心中是極為滿意的。


    雖然不是坤承之軀。


    卻也是李家年輕一輩中修煉最努力,最容易誕下天賦強悍子嗣的女子。


    不論相貌還是才情,都是一等一的存在。


    之前很多其他貴族家的男子過來求親,李芮都沒有答應,而是拿別的女子來糊弄他們。


    白劫卻深吸了一口氣,搖頭道:“公子無缺的評價是,不如男人!”


    李芮:“???”


    李擷江:“???”


    不如男人?


    這些姓嬴的是不是都有病?


    之前傳嬴無忌和趙寧有斷袖之癖,後來又傳趙寧是女兒身。


    才剛顯得正常些。


    結果嬴無缺又發表了這些逆天言論!


    一時間。


    李芮都有些不自信了。


    我們李家的女子那麽差麽?


    但他很快就反應過來了,乾國這是想要壓價。


    他心中有些不忿。


    卻也隻能打哈哈道:“若是公子無缺喜歡身體壯實的女子,我們李家也不是沒有,等我們舉族搬到乾國,再讓公子無缺挑選也不遲。隻是不知道,這次乾國做好準備了沒有!”


    白劫微微點頭:“王室與李家已經有了約定,自然早已做好了準備。不過你們李家封地在黎國內部,我們乾國軍隊不方便進入,隻能在邊境迎接,最多暗中派一隊人馬,保護你們關鍵人物撤離。”


    李芮花白的眉毛緊緊蹙著:“就不能通過談判,將我們引渡過去麽?”


    “倒也不是不行!”


    白劫微微挑了挑下巴:“隻不過需要看李家的價值,究竟值不值得我們那麽去做!你們不是要曝光太子寧的女兒身麽,若你們成功,還需要什麽談判?


    若你們失敗。


    便一定會得罪黎王室。


    那樣的話,談判成本太大。”


    “哼!”


    李芮縱使再卑微,也忍不住冷哼一聲:“若我們成了,便不需要談判。若沒成,乾王室又不願意談判。如此說來,李家在乾王室麵前就如此不值錢?”


    白劫搖了搖頭:“李家主言重了!若是乾王室過來談判,後果自然嚴重,所以他們派來了我!”


    “你!?”


    李芮眼睛微眯。


    這個白劫雖然是代表乾王室。


    終究還是白家的人。


    白家?


    白儀?


    堂堂乾國王後,卻流落到了黎國的駙馬府,明顯就是已經決裂。


    這白儀可是嬴無忌的母親。


    的確可以通過她來影響嬴無忌,再影響黎王室的決策。


    乾王室跟白儀有隔閡。


    所以需要白劫這個中間人。


    而談判的籌碼。


    很有可能就是那消失的九成白家人。


    想明白了這點,他臉上又換上了一副笑容:“既然如此,那就辛苦白世侄了!”


    “我也不白幫忙!”


    白劫揚了揚眉毛。


    李芮笑道:“白世侄想要什麽?”


    白劫望了一眼外麵,祠堂似有李家女子正在打掃,他似笑非笑道:“晚輩聽聞李家血脈,無比適合孕育後代。”


    李芮從善如流:“等事成之後,我親自帶白世侄挑選,凡是未出閣的女子,任白世侄挑選一個為妻!”


    白劫劍眉微揚:“一個不夠!我要挑十個!”


    李芮:“???”


    白劫補充道:“而且是為妾!你們李家女子,一個個奴性十足,不配當我白劫的妻子!”


    李擷江:“???”


    祖孫倆氣得臉頰肌肉都是抖的。


    這個姓白的,究竟得有多狂?


    李擷江怒道:“真把李家女子當成貨物交易了?”


    白劫淡淡一笑:“難道不是向來如此麽?”


    李擷江怒極:“你……”


    白劫嗤笑一聲:“我隻不過是把李家祖祖輩輩做的事情說了一遍,李兄又何必動怒?何況我隻是提議,究竟接不接受,還是得看李家的意思。


    且不說這次拉趙寧下馬的計劃實現以後,李家完全不需要談判。


    即便失敗了。


    李家也完全可以拒絕我。


    我白劫,向來不喜歡強迫人。”


    “嗬……”


    李擷江還想說什麽,卻被一隻枯瘦的手按住。


    李芮笑容頗為自如:“既然如此,那便等這件事情結束以後吧?若白世侄真有談判成功的把握,自然是值得如此多美人的,夢想總是要有的對吧?”


    白劫淡淡一笑:“晚輩就那麽隨口一談,李家主不要放在心上,晚輩靜候佳音,告辭!”


    說罷。


    拱了拱手。


    直接劈開空間離開。


    李擷江忍不住道:“爺爺!這白劫也太囂張跋扈了!乾王室為何派出此等狂傲之人?”


    李芮神情有些陰鬱:“乾王室派他前來,自然是為了跟黎王室談判。這白劫雖然完全歸順了乾王室,但畢竟是白家的人,跟家族不可能一點感情都沒有,我們李家去乾國,就是為了取代白家地位的,他怎麽可能不恨?”


    “原來如此!”


    李擷江有些煩悶,搖了搖頭道:“這人倒是會做春秋大夢,這次我們李家必然能贏,還納十個李家女子為妾?我看他到時候一個都娶不到!


    我們李家落戶乾國之時!


    便是他們白家徹底失勢之日!”


    李芮微微點頭。


    好小子。


    有誌氣!


    咱們李家女子千千萬。


    難道還比不過幾個苟延殘喘的白家人?


    等到李家入駐乾國,嬴越應該就會正式冊封林清為王後了吧?


    本來想著等到趙寧登基,李家就會成為黎國的外戚。


    沒想到。


    黎國的外戚還沒當成。


    先當上乾國的外戚了。


    真是命運啊!


    他拍了拍李擷江的肩膀:“過幾日,就看你小子了。”


    ……


    獄中不見天日。


    但這幾日的天牢,卻異常明亮。


    燈火舞動,溫煦卻不燥熱。


    牢獄中的潮濕之氣早就不知道散發到了什麽地方。


    甚至連石板鋪滿的地麵都幹爽整潔。


    空氣之中,甚至彌漫著花草的芬芳。


    甚至連囚犯都一個個衣著整潔。


    再也不複平時的邋遢異味。


    這一切。


    都要拜一個人所賜。


    他們現在還記得前幾日獄卒推開了牢門,意味深長地對他們說了一句:“你們有福了!”


    然後就有一大群人把他們拎出去洗澡。


    一開始所有人都嚇出了豬叫。


    還以為洗幹淨就要宰掉。


    畢竟這可是死牢。


    關押無數罪大惡極政治犯的死牢。


    等到秋天就會挨個問斬的那種。


    這秋天還沒到呢!


    怎麽就開宰了?


    卻不曾想洗幹淨以後,隻是給他們發了身幹淨的囚服就又給丟了迴去。


    丟迴去之後,整個牢房都煥然一新。


    然後。


    天牢裏來了一個新的獄友。


    形容枯槁,卻衣著整潔,連頭發都梳得一絲不苟。


    羅相?


    羅相怎麽進來了?


    畢竟是政治犯,即便成了犯人,也不是什麽手段都沒有,很快就有人從獄卒那裏問明白了。


    原來是羅相為了新法威嚴,自願為新法祭碑。


    他自認犯了重罪。


    所以必須要關在天牢裏麵。


    不然就是對新法的褻瀆。


    黎王不忍怠慢羅相。


    卻也不忍褻瀆新法。


    然後……


    他隻能對不起天牢了。


    這天牢。


    真是一點天牢的樣子都沒有!


    本來以為這麽幹淨已經夠過分了。


    結果更過分的事情還在後麵。


    過了還沒兩個時辰,獄卒居然把絳城最火的戲班請了過來,直接在羅偃最適合的觀看位置,直接唱起戲了。


    難怪獄卒說大家有福了。


    這臨終關懷。


    做的可真到位。


    還真是沾了羅相的光。


    而且這幾日。


    戲班唱的好像全都是新戲。


    把羅相看得老淚縱橫。


    而那個陪伴羅相看戲的女子,好像就是羅相的私生女花朝,也是傳言中大黎駙馬的紅顏知己。


    都不是傳言了。


    乾王後白儀陪她在尚墨書局住了兩個月。


    這是標標準準的兒媳婦待遇。


    雖然都是別人家的事情。


    但一眾獄友也不禁感歎。


    趙暨與羅偃這對君臣,是真的情深義重。


    誌向相投不說。


    連選女婿的眼光都相投。


    不止相投。


    還能共享女婿。


    是真的離譜。


    “花朝。”


    一曲作罷。


    羅偃抹了抹眼角的淚水,喚了一聲自己的女兒。


    花朝連忙應聲:“父親!”


    相處幾天。


    這聲父親已經不像之前那般生澀。


    隻是父女倆依舊有種若有若無的疏離感。


    羅偃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


    也自認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


    所以他沒把這疏離感怪在花朝頭上。


    他為人古板,說不出年輕人喜歡聽的話,女兒從小未在身旁,所以也沒有什麽共同語言。


    這些天相處下來,其實父女兩個話並不多。


    但有戲曲看。


    氣氛倒也不算冷場。


    羅偃輕輕撫了撫放在膝上的戲本,輕輕歎了一聲:“你娘若是知道她的心血在你手上發揚光大,想必定然十分欣慰。你能遇到無忌,是你的福氣,但你倆的緣分,卻差點被我這個當爹的毀掉。”


    花朝沉默了一會兒。


    其實她現在想起來,心中都有些酸楚。


    抿了抿嘴,她輕聲問道:“父親!我還是想問一下,你對我娘親,還有魏氏夫人都是何種感情?你當真愛我娘親麽?”


    羅偃抿了抿幹裂的嘴唇:“丹青畫出的婉秋,你覺得如何?”


    “這……”


    花朝思索了片刻,認真道:“她是一個很單純,卻識大體的女子。”


    羅偃笑了笑:“這邊是你娘在爹心中的樣子啊!”


    花朝忍不住問道:“那魏氏夫人呢?你對她可有對娘一樣的感情?”


    羅偃沉默了片刻:“我對你娘的感情隻有一份,但我同樣把清鈺當做妻子……”


    他撓了撓頭發稀疏的腦袋。


    顯得有些懊惱。


    但想了一會兒,好像知道怎麽表述了:“花朝!為父問你,何為夫妻?”


    花朝抿了抿嘴,試探道:“兩情相悅,便是夫妻?”


    “不!”


    羅偃搖頭:“要彼此了解對方的信念,並且願以一生一以貫之,才能稱得上夫妻。”


    花朝有些恍惚。


    忽然想到那滴心頭血給自己帶來的記憶片段。


    娘親把父親當做英雄,並且願為了他的信念,主動選擇離開,這算作夫妻。


    魏清鈺同樣願以為了他的信念,幫他從魏家大把爭取利益,同樣也算作夫妻。


    那她們的信念呢?


    花朝低頭看了一眼,發現羅偃正在摩挲著娘親留下的戲本,又想起了自己娘倆頗為順利的賣唱人生。


    不知為何。


    又想到了跟嬴無忌在書房徹夜討論戲本的場景。


    他明明有很多事可以做。


    也明明不用太過重視自己。


    但他還是那麽做了。


    這個信念。


    無忌做到了。


    反觀自己呢?


    她想到了那個蠱娘的話,蠱娘說她就是一個普通到庸俗的女子,根本不配跟趙寧比。


    就算嬴無忌幫忙解了魔種,也會跟自己漸行漸遠。


    雖然嬴無忌沒有這麽做。


    但她還是感覺到了。


    若自己對他的信念絲毫不顧,如何才配當做一個合格的妻子?


    連一個合格的妻子都不願意當,又憑什麽要求一生一世一雙人?


    花朝握了握手心的丹青妙筆,神色有些掙紮。


    但最後,一切掙紮煙消雲散,她笑著仰起了臉:“多謝父親教導!”


    羅偃笑了笑:“這天下從未太平,說起來也是我害了你。”


    “不!”


    花朝的笑容中帶著一絲釋懷:“父親從未害我!”


    羅偃從懷中取出一支玉釵:“若是可以的話,等我死後,將我和這冊戲文與這支玉釵一同埋葬。”


    玉釵上。


    刻著一個“鈺”字。


    花朝重重點頭:“女兒知道了!”


    羅偃擺了擺手,笑道:“你先出去透透氣吧,有老友過來看我了。”


    “嗯!”


    花朝站起身,朝牢外走去。


    剛好與進來的魏桓擦肩而過。


    魏桓走到羅偃對麵,轉頭望了一眼花朝的背影,嘖嘖感歎:“她與你發妻長得可真像!”


    說這話的時候。


    他有些陰陽怪氣的。


    不過看到羅偃一手抱著戲本,一手攥著玉釵,神色不由緩和了些。


    在羅偃對麵坐下,斟了兩杯清酒,把其中一杯推倒了羅偃麵前:“妹夫!喝一個?”


    “幹!”


    羅偃笑著跟他碰了一個。


    兩人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魏桓有些感慨:“之前我還好奇,為什麽清鈺對你那般死心塌地,這些日子你在新地的表現,讓我明白了,清鈺的眼光沒錯。


    其實你應該等等的,等到三家分黎之後,魏國同樣能夠留給你變法。


    又何必急於這一時,鬧得你我不睦呢?”


    羅偃笑著擺了擺手:“我身上背負的事情太多了,扛不了那麽多年。若三家分黎能早個幾十年,說不定我就跟你這個大舅子混了。”


    “可惜!”


    魏桓無奈地搖了搖頭。


    其實他對羅偃頗為欣賞。


    如果這世上有魏國,這個妹夫必定能成為魏國賢相。


    羅偃一直都有削弱貴族加強君權的念頭。


    若有魏國,自己便是他想要加強的魏王。


    隻可惜。


    沒有魏國,自己隻是他想要削弱的貴族。


    羅偃看著魏桓,感覺對方也老了不少。


    他輕輕一笑:“也沒多長時間了,再忍一忍!有朝一日魏國建立,你找到變法的人才了沒?”


    “沒有。”


    魏桓淡淡一笑:“妹夫借我兩個?”


    羅偃笑著搖了搖頭:“等我下葬的那天,羅文羅武應該會出現,在新地這幾個月,這兩個小子學到了不少東西,我也給他們分析過魏家的局勢,這倆小子悟性不差,知道變法應該朝哪個方向努力。”


    魏桓有些感慨:“我就知道這倆小子找你去了!說起來清鈺給我生了兩個好外甥,就是她們母子仨倒了血黴遇見了你。不過你幫我培養人才,趙暨就不會說你什麽?”


    羅偃笑道:“趙暨讓我給你帶句話:好好揣摩變法之術,趁著有生之年,把那些吃老本的蛀蟲全都清理掉,到時黎國吞魏的時候好下嘴!”


    “他在口出什麽狂言?”


    魏桓鼻子都快氣歪了,拍了拍屁股站起了身:“同樣的人才,你沒留給韓赭吧?”


    羅偃反問:“韓赭又沒有妹妹嫁給我,我為什麽要幫他?”


    “也是!”


    魏桓撫了撫自己的胡須:“這小老兒不是什麽好東西,自己的兒子獻祭了一個又一個,咱可不能跟這麽埋汰的人合作……不對!還是得合作,不過最後一次了!”


    一想到等會自己跟韓赭又要打配合。


    他就感覺胸口有些悶悶的。


    念頭都有些不通達。


    他擺了擺手:“我在外麵等你!”


    等魏桓離開牢房之後。


    一個獄卒小心翼翼地趕了過來:“羅相,該上路了!”


    “哎!”


    羅偃應了一聲,在獄卒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步履蹣跚地朝外麵走去。


    天牢裏很亮。


    所以從裏麵出來的時候,並沒有被陽光刺得睜不開眼。


    隻是……


    羅偃瞅了一眼太陽,還是感覺日光比燭光更順眼一些。


    深吸了一口外麵新鮮的空氣,他緩步上了囚車。


    離開天牢。


    便是十裏長街。


    街道兩旁站滿了百姓。


    不過並沒有以前觀看死囚那種湊熱鬧心理。


    沒有爛菜葉。


    也沒有臭雞蛋。


    他們就這麽靜靜地看著。


    氣氛威嚴且肅穆。


    就這麽一直持續到行刑的地方。


    這裏是虒祁宮門口,此時已經多出了一尊高聳的石碑,上麵刻著簡化的新法。


    “不錯!夠氣派!”


    羅偃下囚車的時候不由感歎。


    嬴無忌恭敬地拱了拱手,壓低聲音道:“小婿設計的!”


    羅偃:“……”


    他白了嬴無忌一眼。


    怎麽?


    還驕傲上了?


    在獄卒的攙扶下,他顫顫巍巍地走向行刑的刑台。


    刑台之上。


    他與趙暨對視了好一會兒。


    兩人都露出了會心的笑意。


    羅偃沒有多說什麽,掃了一眼四周觀看的百姓,看向劊子手笑道:“準備動手吧!”


    “好嘞!”


    劊子手點了點頭,拎著刀就屁顛屁顛地跑了過來。


    到麵前了。


    卻沒有等著揮刀的意思。


    而是把刀柄一掰,還真掰下來了。


    刀柄。


    居然變成了酒盅。


    而且裏麵的酒清澈凜冽。


    芳香十足。


    羅偃愣了一下:“這……”


    嬴無忌低聲道:“也是小婿設計的!”


    羅偃:“???”


    嬴無忌趕緊說道:“魏家家主寫信過來,說嶽父大人你最喜烈酒,但因擔心耽誤政事,所以鮮有沾酒。小婿得知,又焉有不盡力的道理?眼前的酒,乃是天下第一烈酒,乃是小婿親自研製。”


    “多烈?”


    “像百姓對待新法一樣熾烈。”


    嬴無忌指了一圈。


    羅偃順著望去,竟發現所有人手中都拿著一個小酒盅。


    場麵莊重。


    卻根本不像斬首的氣氛。


    他看向嬴無忌微紅的眼眶,忍不住露出一絲笑容。


    嬴無忌將刀柄酒盅拿過,鄭重地敬給羅偃:“給嶽父大人送行!”


    羅偃接過。


    衝趙暨點頭示意。


    旋即就把酒敬向四周的百姓。


    “諸位!”


    “新法萬年!”


    “我羅偃先走一步!”


    杯中酒一飲而盡。


    果然好酒!


    果然好烈!


    “丞相走好!”


    “丞相走好!”


    “丞相走好!”


    圍觀百姓聲音明明很大。


    但聽在羅偃耳朵裏卻很模糊。


    在聽到第四聲的時候。


    羅偃已經失去了意識,重重地倒在了新法石碑麵前。


    也正在這時。


    一個叫做李擷江的人忽然冒了出來。


    直接大踏步走向趙暨,拱手道:“下臣有事要奏!”


    看到這幕場景。


    嬴無忌目光變得無比凜冽。


    有些人。


    可真會挑時間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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