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湛藍,一條河流在遼闊草原上蜿蜒而過,如同一條玉帶。


    解凍未久的河水帶著高山融雪的冰寒,高空有雄鷹長唳,一群野羊將頭埋在水麵,耳朵支楞起,時不時警惕注視著不遠處。


    那裏有一頂頂白色的帳篷,按刀持弓的草原勇士昂然而立,赫然就是突厥大汗的王帳所在。


    平日裏,這群野羊如果敢靠近這裏,早有騎馬的牧人上來獵捕。


    但今天的突厥營地內一片安靜,本該縱馬馳騁的草原男兒也全無動靜,使得本就空曠的草原更顯寂寥……


    明明是碧空萬裏的好天氣,但一團陰雲卻仿佛籠罩在所有人的心頭。


    近日,突厥王庭的上層貴族中流傳著一個小道消息,突厥佗缽大汗病情嚴重,命不久矣。


    佗缽可汗剛剛召集完突厥的大小可汗們,現在他們才剛剛離開王庭不久,為了確保突厥不至生亂,佗缽可汗嚴令各部貴族不準將事情外傳,並明令帳下狼騎扈衛汗帳。


    他們用豺狼一樣兇惡的眼神瞪視每一個膽敢靠近的行人,不準任何人靠近一步,違令者直接斬首。


    除了大汗的可賀敦之外,沒有一人可以見到大汗。


    可今天,大汗破天荒的再度傳出了他的旨意,讓他的兒子庵邏入帳覲見,和他一起接受覲見的,還有大汗的可敦,才剛剛十九歲的周國千金公主。


    大汗的帳篷並不大,外觀上看上去甚至和普通牧民們的住所也沒什麽兩樣,若不是外麵站著許多披甲按刀的突厥人,根本看不出有什麽出奇的地方。


    千金整肅儀容,步履從容的越過那一道道危險的視線,和她的坦然不同,作為大汗的兒子庵邏心裏卻很是忐忑,自從父親成為突厥大汗之後,他們父子兩個其實無形之中已經多了許多隔閡,一方麵佗缽可汗作為所有突厥人的大汗,要秉持公正立場,因此刻意疏遠自己的兒子,另一方麵,庵邏心裏很清楚,比起他,父親其實更傾向於讓大邏便成為他的接班人。


    疏遠他,讓他邊緣化,更有利於將來大邏便上位……作為阿史那家族的一份子,庵邏可以接受大汗對他的種種鞭策,也可以接受大汗的一切命令,但作為一個兒子,他無法接受父親對他的冷漠和無情。


    難道那個汗位天生就該是大邏便的?


    憑什麽?


    就憑他是木杆可汗的兒子?就憑木杆可汗是突厥人最偉大的可汗?


    那麽父親此時忽然提出要見他究竟是什麽意思?難道父親迴心轉意了?


    庵邏側目看向可敦,似乎想從這個女人臉上看出什麽端倪來,可結局注定讓他失望了,她將頭高高昂起,精致的妝容上看不到一絲破綻。


    他們在帳前停下了,由於大汗的特意囑咐,一路並無人阻攔,侍衛們冷冷掃視了他們一眼,然後恭敬行單手禮,甕聲甕氣的說道:“大汗已經等候你們多時了,請進。”


    可敦點點頭,眼角的餘光忽然瞥見帳內還有一個人的影子,她眨了眨眼睛,溫聲問道:“大汗還有別的客人?”


    “是玉林禪師,”侍衛們互相對視了一眼,其中一人說道:“大汗今天一早晨都在聽玉林禪師講解佛法。”


    佗缽可汗恐怕是所有突厥大汗之中最崇佛的大汗,在他在位期間,接連遣使向北齊求取《淨名》、《涅槃》、《華嚴》、《十誦律》等佛經,並下令在草原之中高築佛塔,甚至還親自吃齋受戒,其虔誠篤信可見一斑。


    玉林做為北周遣來的高僧,佛法精妙,佗缽愛與他交談是尋常的事情。


    千金垂下眼瞼,纖長的眼睫濃密如簾,就在帳門口對著大汗施了一禮,嬌怯說道:“妾身拜見大汗。”


    此時佗缽與玉林正聊得入迷,玉林看見可敦進來,便忙不迭打算起身,但被佗缽按下了:


    “大師不用焦急,我們先聊完再說,”說到此處,佗缽眼神示意可敦先坐到一邊去,接著又說道:“剛才大師聊到業果報應,又聊到六道輪迴,我這裏有些疑惑,像我這種地位的……譬如大汗和你們中原的皇帝,都是殺人愈千越萬的,我們這種人,死後會遭受報應嗎?”


    玉林微笑:“自然不會,無論是大汗還是中原之君,都是真龍,與神無異!大汗須要知曉,為人君者,舉國氣運加於一身,神鬼尚不能侵,何況凡間業果呢?我們中原人常說天子有德者居之,什麽是德?保衛邊疆,使百姓不受侵犯、安居樂業才是德,殺人,那是大汗為了保衛國家百姓,做出的不得已的舉動。”


    玉林不愧是把經書都讀透了的人,一番解釋下來居然圓融自洽,頗有幾分信服力,佗缽可汗馬上一改擔憂麵色,又變得高興起來:


    “這樣說來,無論何處的規則都約束不到我的頭上了?”


    佗缽可汗老了,就怕自己殺戮過多,去不了西方極樂世界,玉林早已摸透了這個突厥大汗的心思,自然不會唱反調,也隻能頷首應是。


    佗缽可汗大為高興,大手一揮又不知道送出去幾座佛塔。直到玉林和尚告退,他才戀戀不舍地目光移迴,又落到了愛妻和兒子的身上,二人聽他們講了許多佛法典故,剛要照貓畫虎說幾句吉利話,這邊佗缽可汗卻先開口了:“你們終於來了,我等你們好半天了,正好,我要安排一下後事,你們都聽好了。”


    千金和庵邏都身軀一僵,果真聽他的話,乖乖坐在原地不動,佗缽可汗的手掌摩挲著手裏的檀木念珠,惆悵歎了一口氣:


    “估計你們也都猜到了,我的時日大概不多了。以前我就有一些想法,但覺得我或許可以長久,所以一直沒有說,拖著拖著就拖到現在,現在,不能再拖了,是時候了,許多事情我要先給你們說個明白……首先,是我死之後這個突厥大汗之位誰來繼承的問題。”


    庵邏身軀抖了一下,佗缽可汗歎了口氣,隻當做沒看到,幽幽說道:


    “當初木杆大汗明明可以直接扶他的兒子大邏便做大汗,可木杆大汗沒有,他把汗位傳給了我,在他臨死前,我曾發誓,我死之後,要讓大邏便坐上汗位。木杆大汗是我兄長,他養我長大,扶我做突厥大汗,他對我有大恩!我發過毒誓,我一定要做到!”


    庵邏的臉色逐漸變得蒼白,他的手開始不受控製的顫抖,而佗缽可汗雖然不忍,但也絲毫沒有要改變主意的意思,他頓了一下,補充道:


    “孩子,這個位置,本就該是大邏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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