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清江浦漕上馮府,翁魚與馮天德相對而坐,看著這幾日送過來的密報,百思不得其解。


    密報上說,靳以鵬已經從山陽縣迴來了,且有人見過他露麵,隻是鬼縮在家不肯出門。山陽縣周煥傳來的消息又道一切安好,並不曾見過靳以鵬在山陽縣出沒。


    兩下裏一印證,隻能說明靳以鵬確實臨陣脫逃,迴到了清江浦,但他這樣輕易放棄為父報仇,實是讓人費解。


    翁魚看來看去,這密報之中不曾提及秦苒,不由問道:“靳以鵬那日迴來,可有見馬車裏還有女子的?”


    如果靳以鵬迴來,秦苒應該追隨在側的。


    不過漕上幫眾向來對女人有一種褻玩的心理,要麽娶迴家生子,要麽……拿了所有賺的錢往私窠子裏跑,女人能成什麽大事?所關注者,不過衣服首飾夫君子女一方院子而已,因此密報裏麵對秦苒倒隻字未提。


    在幫眾的眼裏,秦苒就是個全程跟著打醬油的。


    翁魚想來想去,猛然站了起來……會不會……靳以鵬派秦苒去刺殺周煥,他自己先迴來當□□?


    對於這位武力值頗高的秦姑娘,他不但念念不忘,還不能接受她為了靳以鵬的父仇而不顧自身安危,孤身前往山陽縣涉險。


    這一刹那他覺得心裏十分難受。


    馮天德對翁魚這種叫了數十幫眾,務必要將秦苒行蹤尋出來的假公濟私的行為十分不齒,但是沒辦法,誰教他是二少幫主聶霖的好兄弟翁大成身邊的小弟呢……寧得罪閻王,不得罪小鬼。


    他萬般不願意,又派了人出去查實。


    漕眾報迴來的消息暗合了翁魚的猜測,當初跟著靳以鵬離開清江浦的秦家小娘子出去便再沒迴來過……


    翁魚坐不住了,他心裏暗自慌慌,隻覺得應該即刻去山陽縣一趟。


    等到馮天德派的人與他一同到達山陽縣,漕上周家已經是白幡滿院,向來肥胖到在山陽縣一手遮天的周煥隻剩了一具無頭屍身……


    翁魚的心涼了,前去吊唁順便打探,得到的消息是當時陪著周煥上畫舫的兩個人一瘋一死。一個是私窠子裏的姐兒,醒來以後看到周煥血淋淋倒臥在艙中,腦袋被人割了下來,不知所蹤,當時便嚇瘋了。另一名是跟了周煥十幾年的親信護衛周信,卻是溺水身亡。


    翁魚此行,從淮安府出來的時候,翁大成便提早說起,教他務必爭上清江浦漕上副壇主。但周煥卻與聶霖多年交情深厚,互結盟約,甚直他與周煥還是舊識,要他為了副壇主之位殺了周煥……這事太過重大,總還要問問聶霖的意思。


    況且連馮天德也道憑著靳以鵬是殺不了周煥的,他們又提早向周煥報了訊,隻待靳以鵬拖無可拖,到時候便可再按照以前的法子來定奪副壇主。


    哪知道三等兩等,等來了這結果,向來混的風聲水起的周煥竟然這般不禁打,不但丟了性命,還連腦袋一起丟了。


    漕河水悠悠,翁魚在周家一片哭聲的院子裏吊唁的時候,聶震與秦苒已經坐著船迴程了。


    聶震特意打了尋了一模一樣的匣子,一個裏麵裝著周煥的人頭,另一個裏麵裝著他贏來給秦苒當零花錢的銀子,還有幾套衣服相配的質美價廉的小首飾。


    秦苒趴在船舷上吐了又吐,還是沒辦法杜絕那種粘膩膩的血腥味。


    當夜周煥向她襲來之時被躲過,聶震當時便奪了她手裏的匕首迎擊。周煥不敵被傷,他將對方踹倒,踩著他的胸口,逼問靳良雄死因。


    這也是秦苒想知道的。


    靳良雄的死到底跟馮天德有無關係。


    周煥大難臨頭,也不再裝什麽硬漢子,將一切原委全部吐露。


    原來上次聶霖前來清江浦與馮天德靳良雄相見,卻在暗中與馮天德達成了協議,想要在清江浦安插一個自己的親信。


    馮天德乃是壇主,靳良雄再能幹,也不過是副壇主,更不幸的是礙了聶霖的道,於是他便飛書傳信,教周煥與馮天德二人設計兩個壇子裏的漕幫幫眾相鬥,在混亂之中,不拘是馮天德的親信,還是周煥的親信,務必要將靳良雄刺死在當場……


    可憐靳良雄全不知自己已在別人算計之中,精明了一世,最後卻糊裏糊塗丟了性命。


    周煥全部講完,使勁向著聶震求饒,“秦兄弟……秦大爺……求求你大人有大量饒了小的吧……靳良雄真是馮天德的親信從背後捅的刀子啊……”


    這一點,曾經救治過靳良雄的金三千早已驗證無誤,靳良雄身上的傷係被人背後所捅。


    秦苒從不曾殺過人,但這個人設計害死了靳良雄,她又不能輕易饒過,彼時她便居高臨下站在周煥身邊,看著這個被人踩在腳下的中年胖子苦苦救饒,隻差流下鼻涕眼淚了,正在猶豫之間,不防聶震手起刀落,周煥頸間的血直噴了起來,溫熱的帶著腥味的熱血噴在了她臉上……秦苒當時便吐了……


    聶大少眼睛都不曾眨,幾下便砍下了周煥的腦袋,將桌上酒菜嘩啦啦推下去,扯下桌布將周煥的腦袋包好,拉著大吐特吐的秦苒下了畫舫,連夜收拾好行李,往清江浦趕。


    清江浦壇子裏,推舉副壇主的大會再次舉行,翁魚匆匆從山陽縣趕了迴來。周煥一死,他即刻傳信給聶霖,也不知聶霖要在聶四通麵前如何打馬虎眼,可是清江浦的副壇主,恐怕與他無緣了。


    馮天德陰沉著臉,看著靳以鵬一步步緩緩走近,將一個精美的木匣子打開,裏麵盛著麵皮紫漲死氣浮現的周煥的臉。


    “馮伯伯,周煥的腦袋我已經帶了來,不知你可有什麽異議?”


    大庭廣眾之下,馮天德隻能強笑著向眾人宣布:“既然賢侄帶迴了周煥的腦袋,那麽從今往後,清江浦漕幫副壇主便非你莫屬!”


    周圍漕眾連連歡唿,靳家親信為著靳以鵬不但報了父仇,還子承父業奪得了副壇主之位而高興,另有馮天德手下不知內情的漕眾與山陽縣漕上兄弟爭地盤,械鬥失去兄弟親人的,見得周煥人頭,對靳以鵬也是大加擁護,場麵極為熱烈。


    在數百漢子的高唿聲中,靳以鵬滿麵笑意將周煥的腦袋提在手裏,拎到了馮天德鼻子下麵,靠近了他低語:“馮伯伯,可惜周煥臨死之前卻說,我爹是馮伯伯派人在背後下的刀子……”


    馮天德饒是老大年紀,閱曆一等一,麵上神情也是一僵,連忙描補:“賢侄說什麽呢?我與靳老弟幾十年共事,要是捅刀子,早捅了,哪裏還能等到今日?”


    靳以鵬笑的毫無芥蒂:“我怎會信周煥的胡話,可恨他不過小人挑撥而已。”


    “那是那是!”


    馮天德心中遲疑不定,再次將靳以鵬麵上神情細細打量,生恐這黃毛小子知道了些什麽……


    漕上壇子裏這樣的慶典幾十年難遇,秦苒卻死活不肯陪著靳以鵬去瞧熱鬧,徑自跟聶震迴家了。


    迴到家以後她抱著秦博的胳膊死活不撒手,仿佛要借由他身上的藥味來驅散那血腥味。


    秦博見閨女小臉蒼黃,懨懨無神,心中明白她去做什麽事了,便請了金三千開了一劑安神的方子,硬哄著她喝下去,又拉了她睡在自己床上,自己握著她的小手守著,不過片刻,秦苒便睡了過去。


    這兩日她夜夜睡不安穩,隻要一閉眼便是周煥的無頭屍體蹦跳著過來,頸間的血噴的老高,眼前一片赤紅……好幾次從夢中驚醒,嚇的直叫,床頭總坐著個欣長的身影。


    難為聶大少還有這般好耐心的時候。


    但他下手太過狠厲,還是嚇著了秦苒。


    說起來,她也算是個單純的孩子,要她日夜同個殺人不眨眼的男子同進同出……不知怎的,她的後背總覺得涼森森的。


    如今躺在秦博的床上,縱然父親如今隻是個不良於行的病人,也心安不少。


    秦博見她睡的極沉,但卻不肯放開他的手,隻好握著閨女的手坐在床頭,與聶震閑聊。


    如今他方知眼前這男子乃是淮安幫主聶四通的嫡子,不由打消了要撮合他與女兒婚事的想法。


    漕上漢子,但凡稍有資財的,無不是流連女色,他隻一個閨女,還想看著她出嫁生子,平安終老,怎能嫁往那等人家?


    聶四通本人在女色上頭便聲名遠播,哪怕秦博是個不良於行之人,也有靳以雄生前時常過來念叨,講起這位漕上大鱷,女色上頭是一點也不肯虧欠自己的,府中鶯燕不知凡幾,還常往揚州府去梳籠當紅的姐兒……


    身為他的嫡子……秦博對聶震的人品不由自主便打了問號。


    如今迴頭來看,還是瘦弱些的金三千比較靠譜,除了整日在房裏熬煮湯藥,還真看不出有什麽別的不良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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