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三年三月十一日亥時,皇後富察琅薨於德州,年三十七。<strong>棉花糖小說網mianhuatang.info</strong>


    皇後薨逝那夜,皇帝一直靜靜坐在自己的龍舟之內,深深的沉默仿佛巨大的山脊將皇帝壓得沉重而無聲。如懿聞得消息,早已換過一身素淨衣衫,隻以素銀釵並白色絹花簪鬢。皇帝俊朗的麵容在昏黃燭火的映照下,有著虛弱的蒼白。想是許久未眠,他的眼微微地腫著,暗紅的血絲布滿青白色的眼底,如縱橫交錯的血網。


    如懿依在皇帝身邊,兩個人的影子重疊在一起,仿佛隻有一個似的。相對亦是隻影寂寥。夜風吹起湧動的水波,拍在船身之上,悠悠蕩蕩發出沉悶綿長的聲音,和著遠遠傳來的哭聲,緩而重地拍在心上。


    皇帝定定地看著如懿,半晌之後才幽幽地輕歎一口氣:“皇後死了,但她至死不認。”


    如懿握著他的手,冰涼冰涼的手指,和自己的一樣,彼此抵觸交纏,卻始終暖不過來。她的神情平靜至極,徐徐道:“至死不認,也已經是做下了的事情。”


    皇帝斜倚在椅上,明明是乍暖微涼的春夜,他的長籲如歎,卻是秋色初寒的冷:“皇後拿著富察氏百年的榮耀和福祉發誓,她做過的她認,可冷宮失火之事,玫嬪與怡嬪失子之事,她至死不認。”


    如懿的身體微微一顫,牙關緊咬處有訝然之聲逸出。她仰起臉問:“富察氏百年的榮耀和福祉?她真的拿這個來發誓?”連她亦是知道的,身在眾星拱月的鳳位,心心念念著誕育皇子,穩居後位的女子,最在意的,也不過是富察氏的榮耀。然而她的神色旋即冷了下來:“也不過是發誓而已,臣妾不相信誓言。”她沉吟片刻,“皇上,素心與蓮心是皇後的心腹隨身,許多事咱們如有疑問,如今皇後薨逝,或許可以從她們口中探知些許。”


    皇帝靜了片刻,沉聲喚了李玉,然而入內的卻是進忠,他叩首道:“皇上,李公公方才出去了,奴才候著。”皇帝也不理會,隻道:“你在也是一樣,去傳素心和蓮心過來。”進忠正答應著要轉身出去,忽然見外頭簾影一動,一個人影閃了進來,恭順地垂首站在一邊,道:“奴才李玉給皇上請安。”他跪伏在地,看了進忠一眼,沉聲道,“皇上不必去喚素心了,奴才適才出去,便是聽人來報說素心觸柱而死,殉了皇後娘娘。”皇帝與如懿對視一眼,從彼此眼中讀到一絲震驚之色,不禁相顧失聲:“素心殉主?”


    李玉低首道:“是。皇後娘娘薨逝,青雀舫上本有許多事要料理。誰知忙中生亂,蓮心遍尋不著素心,隻好知會奴才一起尋她。誰知就在上岸的地方有座牌坊,奴才尋著素心時,她已經在牌坊的石柱子上撞死了。”


    如懿望著皇帝,從他閃爍的神色裏讀到一絲再清晰不過的狐疑之情。那狐疑,分明也是長在自己心底的,像一根細細的毛刺,隱隱觸動著細微的痛和癢:“皇上,殉主是光明正大之事,素心何必悄悄兒地背著人?”


    皇帝凝神片刻,問道:“李玉,你去囑咐毓瑚,她年長穩重,讓她去瞧瞧素心的屍身,商量了叫人如何處置。另則,蓮心在哪裏?”李玉一壁答應著,忙迴稟道:“蓮心不安,已隨奴才過來了,正候在外頭呢。”


    皇帝不假思索,立時道:“讓她進來。”因是皇後跟前兒得臉的宮女,蓮心已經換了一身雪白孝服,罩著淺銀色彈絲繡暗青往生蓮花比甲,黑發用銀線挽就,簪著滿頭白霜霜花朵。她一張容長臉兒極淡漠,細細的眉眼低垂著,眼中雖然含淚,卻並無過於悲痛之色。蓮心進來行了禮,便規規矩矩跪在地上,也不起身,像是知道有話要答似的。


    如懿見蓮心這般,便也懶得費口舌,徑直道:“皇後娘娘的病不是一日兩日了,你和素心同在一處,素心是否早有殉主之意?”


    蓮心垂首跪在地上,淡淡道:“自奴婢離開王欽又迴到皇後娘娘身邊伺候之後,雖然還是皇後娘娘的貼身侍婢,但到底不如往日了。有什麽事,皇後娘娘和素心也多避著奴婢,隻叫奴婢在殿外伺候。倒是皇後娘娘這番病了之後,素心還與奴婢有些話說。”


    她眸光一揚,少了些低眉順眼,一字字道,“素心說起皇後娘娘的病狀,十分憂心,也曾提到家中仍有病弱老母,希望來日可以出宮侍奉左右。”


    她輕歎,“素心真是孝順之人,不比奴婢無依無靠,無家可歸。”


    皇帝與如懿如何不懂,便是李玉亦驚唿:“素心牽掛家人,怎會突然殉主,想是她知道的事多了,怕獲罪才自裁倒說得過去。”


    蓮心跪在地上,素白的孝服掩得她身姿格外纖弱,可她的話語卻是那般擲地有聲,鏗鏘入耳:“李公公這話糊塗了。素心是皇後娘娘的奴婢,她若有罪,那皇後娘娘成什麽了。若想自裁,也不必惦記著家人了。”李玉一向在皇帝麵前得寵,慣是圓滑的,聞言也有些訕訕。


    如懿見皇帝並不作聲,隻是支著額頭,雙眸似閉非閉,仿佛隻是在聽,仿佛亦隻是倦了眠一眠。她如何不知其中利害,當下示意李玉出去,方才問出聲:“素心是否有罪,皇後娘娘成了什麽,本宮與皇上都不甚清楚。隻是你在皇後身邊多年,許多事,你總該知道些許。”


    蓮心的目光恍若一淵深潭,烏碧碧的,望得深了也不見底。她俯身叩首,鄭重道:“嫻貴妃娘娘,奴婢方才已經說過,自迴到皇後娘娘身邊伺候後,許多事奴婢因未能近身,所以懵然不知。但奴婢到底侍奉了皇後娘娘多年,也算知道皇後娘娘的心性。她雖然難免有私心做些不當之事。但許多事,奴婢覺得她犯不上,也無謂去做。”


    如懿目光一震,隻覺胸間五味陳雜,酸澀苦辣一齊逼了上來,隻在喉頭逼仄湧動。她的眼神與蓮心短暫相接,不自禁地緩緩搖頭,蓮心以她眼中的一泊清明的閑定安靜,默然承受。燭光微微搖曳,帶著幾分身不由己的蕭瑟,映著她白皙的麵龐,卻未能染上一層稀薄的紅暈。良久,如懿隻是輕歎:“難為你肯說這樣的話。”


    蓮心微微一笑:“奴婢知道嫻貴妃娘娘未必相信,連奴婢自己都不相信。奴婢活下來的這幾年,隻要有人有一語提到王欽,奴婢心頭就會滴血。連在夢裏,奴婢都會夢到那些不堪的日子,夜半驚醒。但誠如奴婢所言,皇後娘娘會因私心而行事不當,但殺人放火的事,她無謂去做,更怕做了會牽連她最重視的富察氏榮耀,還有她日夜期盼的兒子的太子之位。”


    這些話,如同錚錚驚雷滾過如懿的心頭,一顆心驚得幾乎要翻轉過來。忍了這麽多年,恨了這麽多年,到頭來若不是自己恨著的那個人,又會是誰?情思恨意千迴百轉,然而,這一層滋味是無法以言語盡述的。如懿的臉色像初雪一般蒼白至透明,是一種脆弱的感覺,仿佛自己成了一片薄而脆的枯葉,轉眼便要隨著風飄散了似的。信,抑或不信,曾經以肉身和心腸所承受的種種苦楚,抵死之痛,都已經在她的身上留下了不可磨去的烙印。時光的荏苒留給她的,是血肉模糊後疤痕依舊的身心和日漸趨於完美的無可挑剔的笑容。


    而這些所受,來自於誰,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再清楚不過的。可如今,卻也是糊塗到了極處。


    皇帝見如懿神色恍惚,心中亦是不忍,忙伸手扶住了她道:“夜深了,你再熬著也是苦了自己,趕緊迴去歇息吧。”說罷,便吩咐了李玉,殷殷送了如懿出去。


    如懿才走到皇帝龍舟尾上,卻見風露中宵,一位披著蓮青色如意雲紋披風的玲瓏女子立於舟尾,遙遙望著自己,瑩白麵容上盈出融融笑意。


    如懿原是疲累到了極處,一見她笑盈盈望著自己,不覺心頭一暖,疾步上前握住她手道:“海蘭,夜來風寒,怎麽這個時候還過來?”因在夜間,海蘭隻用一枚羊脂白玉嵌碧璽蓮荷扁方鬆鬆挽著雲髻,燕尾上幾朵碧玡瑤珠花點綴,越發顯得素雅清簡。海蘭垂首道:“今日自午膳後便未和姐姐說過話,心裏總存著許多事,實在睡不著,便來這裏等姐姐了。”


    如懿替海蘭緊了緊披風上的垂珠深紫緞帶,露出她頸間一痕吳棉的淺藍紫連珠暗花錦紋羅衣,嗔道:“生了永琪後一直畏寒怕風,自己也不仔細些。”


    她瞥一眼四周,“你若不嫌煩,今夜便在我那裏住下,咱們好好兒說說話。”海蘭眼眸一轉,正聲道:“那是應該的。皇後娘娘薨逝,姐姐怕有許多事要照料,我隻陪著姐姐,照應些微末瑣事吧。純貴妃早已守在大行皇後(大行皇後:對剛去世的皇後的敬稱)的青雀舫上。”她忽然凝眸,伸手替如懿取過腋下鎏金菡萏花苞紐子上係著的雪青綾銷金線滴珠帕子,沾了沾她額頭晶瑩的汗珠,取笑道,“姐姐怎麽了?這會子夜寒,竟出起冷汗來了?”


    如懿與她挽了手走得遠些,隻覺得牙關一陣陣發緊,啞聲道:“她拚死不認想要害死咱們!她說不是她做下的……”


    海蘭驟然停住步子,旋身凝視著如懿。片刻,她櫻唇微張,吐出的言語字字雪亮,打斷道:“就算不是她做下的事,這些年咱們受的這些苦,都和她脫不了幹係!所以,哪怕是她沒做,人都死了,算在她頭上便又怎的!”她冷笑道,“難不成她做了鬼魂,還要來找咱們分辯不成!我倒盼著她魂魄歸來,與我說個明白呢!”


    心頭如被透明的蠶絲一縷一縷細細牢牢地纏緊,一圈又一圈,幾乎透不過氣來。如懿喃喃道:“海蘭,我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信。若害咱們的事不是她做的,那會是誰?她已經死了,高晞月也死了,我卻不知道還要和誰鬥下去,那人又躲在哪裏?我們活在這兒,卻又和草莽野獸有什麽區別,夜防日鬥,生死相搏,卻永不知下一個對手何時會出現,何時會咬住自己的喉嚨。”


    “一身綾羅,不過也是享著榮華的困獸,與它們並無區別。”海蘭笑色宛然,露出糯白細牙,“姐姐,愛,如果能支撐著人活得更好,那恨,於我們也是一樣。無論富察氏是否做過那些事,但那些事總和她脫不了幹係。做便做了,她是來不及後悔,咱們是犯不上後悔。”她以澹然的目光相望,唇角銜著一絲清淡笑意,掰著纖纖的指道,“姐姐,前頭壓著咱們的一個個死絕了,也該輪到我們了。”如懿隻是恍惚地笑著,一雙眼藏著幽幽沉沉的心事起伏,茫然不知望向何處。這樣清寒的夜裏,隱隱約約有春鳥的啼囀夾雜在哭聲之中,對著楊柳煙,梨花月,無端惹人悲涼。


    海蘭上前一步,與她的手緊緊相握:“姐姐,你應該高興。”須臾,如懿向上挑起的唇勉力勾勒出一朵笑紋,卻清冷得讓人覺得淒涼:“海蘭,我恨了她那麽久,如今她死了,我卻不覺得高興。死了阿箬,死了高晞月,死了富察氏,我恨著她們,算計著她們,彼此纏鬥了這麽多年,可接下來會是誰?我又為什麽高興?總仿佛這樣的日子無窮無盡,永遠也過不完似的。”


    海蘭眉目間清淨內斂,語調卻冷得如萬丈寒冰:“旁人的人生可以刪繁就簡,安穩一世。可咱們一腳踏進了紫禁城,這一輩子就是今日重複昨日的日子,永無盡頭。姐姐,你可以不恨,可以不高興,但你得明白,我們若不努力活著,今日躺在那兒被別人哭的,就是自己。”簌簌風露拂麵,如懿獨立於月色波縠銀光素漣之下,已無太多喜悅或是悲傷,隻是有淡淡的倦,並有寒意。


    龍舟殿閣中靜得出奇,蓮心跪在陰影裏,大氣也不敢出。皇帝隻身長立,凝神俯視不語。蓮心的身子俯得越發低了,幾乎要匍匐在龍靴邊上,那淺金色的靴子,黃漳絨的靴麵用夾金線穿著米珠和珊瑚粒,密密匝匝。盯得久了,隻覺得自己也成了那靴麵上細細一粒,一不留神便會滾落下來,踏成齏粉。


    也不知過了多久,皇帝才淡淡道:“你是個聰明人,許多事應該明白。”


    蓮心恭謹道:“奴婢自然明白,無論奴婢是因為誰而脫離王欽魔掌,但歸根究底,能允許奴婢逃離、能放奴婢生路的,這世間隻有皇上一人。若無皇上應允,什麽都是虛空。”


    皇帝頷首:“蓮心,這便是你比旁人聰明的地方。可你對皇後也算忠心,迴到她身邊之後,對她不利的話,你一句不說;對她不利的事,你一件不做。”


    蓮心的臉容沉靜如水:“奴婢終究是皇後娘娘的奴婢,雖然她曾害得奴婢終身受苦,但背主之事奴婢做不出來。皇後娘娘生前奴婢不能出一句惡語。如今身後,皇上但問,奴婢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皇帝微微沉吟:“那麽,阿箬曾經告訴朕,指使她害嫻貴妃、害朕的孩子的人,是皇後和慧賢皇貴妃。”他緩緩論起,將阿箬昔日之言一一述說。


    蓮心皺眉細想了片刻,揚眉道:“皇上不覺得阿箬說的這些話裏,屢屢提到素心,卻未曾提到是皇後娘娘麽?”


    皇帝輕哂,仰首望著閣頂繁複的迷金疊彩,那細膩的金粉填在豔色的朱漆上,炫得幾乎要花了眼睛:“素心比你更算是皇後的心腹,她的所作所為,難道不是皇後所指使麽?”蓮心一時語塞,她雪白的板緞長襖,裙邊繡滿淺青並香色纏繞的枝蔓,像一枝沒有生氣的藤蔓,筆直地僵立在壁間。半晌,她搖頭,咬著唇道:“奴婢不知,亦不能答。皇上方才又提起皇後娘娘用冷寒之物毒害冷宮中的嫻貴妃,這事奴婢也略聽過一二。但奴婢細細想去,皇後娘娘自己素日都不大留心飲食,娘娘離世前幾日,太醫還曾見素心端了薏米湯飲給娘娘喝。那湯娘娘喝了幾日了,反是太醫說起薏米清熱利水,但頗為寒涼,不宜娘娘飲用。這般想來娘娘其實懵然無知,奴婢也納罕,為何娘娘對著嫻貴妃卻又這般懂得了?”


    皇帝眸中微寒:“你是說,除了素心和皇後,隻怕還有人牽涉其中?素日與皇後往來的,除了慧賢皇貴妃還有誰?”蓮心細細想了半日:“純貴妃、嘉妃與婉常在也常常來往。皇後喜歡四阿哥,與嘉妃略親近些。隻是嘉妃一向與慧賢皇貴妃隻是麵子上的和睦,也不大將別人放在眼裏,隻和純貴妃親近些。皇後娘娘一向顧著彼此的顏麵,所以慧賢皇貴妃若一人來,便不大叫嘉妃一起。”


    皇帝的眼底閃著幽暗的光芒,旋即自己亦搖頭,釋然道:“嘉妃一向是個口無遮攔的,得罪了人也不仔細,對著朕更是有什麽說什麽的。她這樣直腸子的性子,想來也沒什麽。”蓮心靜了片刻,似乎想說什麽,想想卻也沒什麽確實的疑跡,便也無言了。


    皇帝神色黯然,揮了揮手:“也罷。蓮心,你在宮中之事已了,朕會讓你出宮安置,好好度日吧。”蓮心一怔,旋然有淚水滑落,鄭重三拜,謝恩離去。毓瑚立時進來,端了一盞清茶,悄無聲息走到皇帝身邊,輕輕喚了一聲:“皇上。”皇帝木然站著,淡淡道:“朕無需人伺候,下去吧。”毓瑚躬身答了一句,卻不退下。他頓了頓,從袖中摸出一枚燒藍溜金蜂點翠繡球珠花,攤開右手,平伸在皇帝跟前。


    那珠花上,分明沾了一絲血痕!


    皇帝的身體微微一震,原本空茫的目光驟然縮成一根銳利的銀針,幾乎能戳穿毓瑚弓腰縮背的身體。他的聲音喑啞低澀,像生鏽的鐵片澀澀地磋磨:“這是朕賞給純貴妃的!哪兒來的?”


    毓瑚到底年長,見慣了禦前風雷,便道:“方才奴婢去瞧素心的屍身,想要善後處置,結果在素心攥緊的手心裏,發現了這個。”她看一眼皇帝的神色,不動聲色道,“素心至死緊緊攥在手裏,想是要緊的東西,奴婢不敢錯了,也不敢驚動旁人,悄悄取了出來。”


    皇帝的神色似是寒霜凍凝:“你做得極好。”他側一側臉,毓瑚懂得,將那珠花放在皇帝身後的黃花梨長桌上。她正要離去,皇帝冷冷道:“你也認得是純貴妃的東西,是不是?”


    毓瑚道:“去歲七夕,皇上特為各宮主位所製,說是不要隻用主位們素日最愛的花兒朵兒,另外擇了的。皇後娘娘用的是佛手花,嫻貴妃是玫瑰,純貴妃是繡球,嘉妃是梔子,愉妃是薔薇,舒嬪是真珠蘭,每人六對,都用燒藍溜金蜂點翠鑲了南珠,作簪鬢之用。奴婢來見皇上前,特意又找內務府的人查問了一番,並無錯漏。”


    她微微遲疑,還是道,“除此之外,奴婢也未查到什麽,隻是光憑一朵珠花,做不得數的。”


    “一朵珠花,的確做不得數!”皇帝口吻極淡,“眼下純貴妃在哪裏?”毓瑚順從地答:“奴婢從皇後娘娘的青雀舫過來,見純貴妃與嘉妃忙著置辦喪儀之事呢。”皇帝目光一瞬:“嘉妃也在?”


    毓瑚道:“是。嘉妃也幫不上什麽,一應都是聽純貴妃的安排處置。”


    皇帝的聲線沙沙的,像是磨著什麽鐵器似的鈍:“嘉妃聽純貴妃的安排處置?純貴妃倒厲害,朕還沒吩咐,她便自己上趕著去安置大行皇後的喪儀了!連嘉妃也得聽她的,好不簡單!”


    毓瑚諾諾應著,賠笑道:“純貴妃年長,又有三個阿哥!嘉妃平日縱眼高些,也分得輕重緩急。[棉花糖小說網mianhuatang.info更新快,網站頁麵清爽,廣告少,無彈窗,最喜歡這種網站了,一定要好評]”


    皇帝忽地抿緊了唇,像是拚命壓抑著某種湧動的情緒,冷冷道:“純貴妃,倒是養著朕的大阿哥、三阿哥和六阿哥呢!”


    毓瑚哪裏敢接這樣的話,隻得屈膝道:“奴婢失言,奴婢沒有詆毀純貴妃的意思。”


    皇帝擺了擺手,和言道:“毓瑚,你是從前和朕的……”他似乎意識到不對,立刻改口道,“你是和李太嬪一同進宮伺候的,年久穩重,又怎會失言?”


    毓瑚答應著,見皇帝說罷,沉思著良久無言,便也福了福身告退。皇帝隻盯著那枚帶血痕的珠花,眼底燃起一簇火苗,漸漸燃成焚心火窟,仿佛要將那珠花燒融殆盡,焚為灰末。


    也不知過了多久,月光慢慢移下了金絲木窗欞上蒙著的素絲雲綃。那朦朧的流素清光,映上皇帝哀傷而倦意沉沉的臉。他緩緩起身,步至床榻邊,頹然倒下:“皇後,要是朕疑心錯了你……”他低喃,語意艱澀,“你別怪朕,你別怪……”他無聲地撫著榻上一對空落落的明黃雲緞桃蝠枕,微一側首,有透明的水痕滑落。


    皇帝念及皇後相伴多年,悲慟良久,命莊親王允祿、和親王弘晝,恭奉皇太後禦舟緩程迴京,自己則囑咐了如懿與綠筠在德州料理主持皇後的喪事。


    大行皇後薨逝次日,皇帝心中苦綿,憶起兩番喪子之痛,哀慟不能自禁,在大行皇後所居的青雀舫上寫下了痛悼挽詩:


    恩情廿二載,內治十三年。忽作春風夢,偏於旅岸邊。


    聖慈深憶孝,宮壺盡欽賢。忍誦關雎什,朱琴已斷弦。


    夏日冬之夜,歸於縱有期。半生成永訣,一見定何時?


    棉服驚空設,蘭帷此尚垂。迴思想對坐,忍淚惜嬌兒。


    愁喜惟予共,寒暄無刻忘。絕倫軼巾幗,遺澤感嬪嬙。


    一女悲何恃,雙男痛早亡。不堪重憶舊,擲筆黯神傷!


    三月十四,皇帝親自護送大行皇後的梓宮到天津。本留守京中的皇長子永璜連夜策馬趕來迎駕。三月十六戌刻,皇後梓宮到京,於長春宮安奉。文武官員及內外命婦縞服跪迎。


    皇帝輟朝九日,服縞二十七日;妃嬪、皇子、公主服白布孝服,皇子截發辮,皇子福晉剪發;滿漢文武大臣一律百日後才準剃頭;停止嫁娶作樂二十七日;國中所有軍民,男去冠纓,女去耳環。天下臣民一律為國母故世而服喪。


    這樣的喪儀,是大清入關以來前所未有的隆重,而這空前的隆重還不止於此。向來後妃及王大臣凡應賜諡者,皆由大學士酌擬合適字樣,奏請欽定。而皇帝根本不理會內閣,自行降旨定大行皇後諡號為“孝賢”。更曉諭禮部:“皇後富察氏,正位中宮一十三載。逮事皇考克盡孝誠,上奉聖母深蒙慈愛。覃寬仁以逮下,崇節儉以褆躬。追念懿規,良深痛悼。宜加稱諡,昭茂典於千秋;永著徽音,播遺芬於奕禩。從來知妻者莫如夫。朕昨賦皇後挽詩。有聖慈深憶孝,宮壼盡稱賢之句。思惟孝賢二字之嘉名,實該皇後一生之淑德。應諡為孝賢皇後。”皇帝鄭重以待,如懿與綠筠在內宮之中更是絲毫不敢放鬆,帶領嬪妃宮人極盡哀儀。終於稍稍得空之時,海蘭前來翊坤宮看望如懿,亦看望已經長得聰靈俊秀的兒子永琪。


    海蘭抱著永琪哄了一會兒,不覺仔細端詳如懿連脂粉也遮不住的微微蒼白的麵色,關切道:“沒想到大行皇後過世,皇上對喪儀這麽經心,真是難得了。倒是辛苦了姐姐。”如懿半支著身子斜靠在錦綾緞桃葉紋軟枕上,翻看著內務府喪儀用度的簿子,神色疲倦:“皇上這麽經心,是真對大行皇後動了悔意了。”


    海蘭哄永琪喝著手裏荷葉盞中的牛乳,笑道:“人走了茶都涼,再後悔又有什麽?”


    如懿搖搖頭:“皇上與大行皇後有過兩個嫡子,雖然素日有些隔閡,但情分到底不同些。如今人不在了,自然更念著她的好處了。”


    “再有什麽好處,也與我們不相幹。倒是皇上對姐姐另眼相看,將喪儀的事交給了姐姐和純貴妃一並處置。我原還以為,純貴妃有三個皇子,這次大行皇後的喪儀,她要大權獨攬呢。”


    海蘭見惢心半跪在榻上伺候如懿捏著肩膀,麵前的桌上還擱著一碗涼了的紅參茯苓湯,不覺歎氣道,“這幾日姐姐勞碌歸勞碌,有些正經的大事,也該思量起來了。”如懿輕輕揉著額頭,看著永琪無憂無慮的笑顏,不自覺便鬆了口氣,道:“我知道你說什麽。可皇後薨逝,皇上傷心不已,不是籌謀這個事的時候。”


    海蘭輕聲道:“姐姐不籌謀,別人可已經動了這個心思了。”


    “這個心思,從大行皇後薨逝那一刻起,宮中就無人不動了。隻是這個時候,一動不如一靜。”如懿說著,便端起跟前的紅參茯苓湯正要喝,海蘭忙伸手攔住,嗔道:“都放涼了,仔細喝了傷胃。”她說罷站起身來,從螺鈿圓幾上捧過一盞雙生蓮金絲盞來,“我知道姐姐累著了,這是昨日後半夜就熬著的黃芪玉真湯,拿蜜乳調的,益氣補身,又能開胃。”


    如懿聞言粲然接過手輕輕抿了一口,低聲歎道:“難為你的心思了,這些東西容易得,但是熬煮起來最費時不過,又得提前將裏頭用的黃芪、杏仁、甘草、茴香細細磨碎了。你又心細,不放心旁人動手,這些事必是你自己做的。”如懿端詳著她眼底血絲,實在心疼,“我說你進來時眼睛紅紅的,你還不認。”


    海蘭微垂著粉白的頸,有些不好意思:“我能為姐姐做的,不過是這些微末小事罷了。風口浪尖兒上,姐姐更得仔細自己身子。”


    她想了想,示意惢心抱了永琪下去,“聽說大行皇後臨死前,曾舉薦純貴妃為繼後。如今純貴妃趁著這幾日領著嬪妃祭拜,格外示好籠絡,連嘉妃也巴巴兒地跟著她呢。”


    如懿淡淡一笑,撩撥著耳朵上一串銀流蘇珍珠耳墜:“這是應該的。如今宮裏隻有我和她兩位貴妃,她位分尊榮,兒子也多,又有大行皇後臨死前的舉薦,難免會動心。”


    海蘭比著素銀鏤海棠紋的護甲,有一下沒一下地劃著掌心:“她的資本,不過是有著兩個親生的皇子,一個養子罷了。”淺淺的笑影在如懿梨渦內一轉便消逝了,她微微黯然:“多好的資本啊!”


    海蘭輕嗤,並不十分上心:“姐姐也有咱們的永琪。”如懿看她一眼,比了個噤聲的動作,生了幾分寥落:“永琪自然是好,可落在旁人眼裏,我到底是不能生養的女人。在這宮裏,孩子就是恩寵,就是依靠。我卻是沒有的。”


    海蘭有些發急:“難道姐姐真的不想麽?除了大行皇後和慧賢皇貴妃,姐姐是潛邸裏出來的位分最高的人。在潛邸時姐姐是側福晉,蘇綠筠不過是格格。姐姐是滿軍旗出身,蘇綠筠是漢軍旗,這到底是不一樣的。而且您出身後族,您的兩位姑母都是先帝的皇後。”


    如懿平靜的麵容上多了一分憂色:“正因為如此,我才沒有擔當後位的資曆。所謂的家世其實略等於無。無子,無家世,僅僅是出身滿軍旗,這能算什麽。”海蘭沉默片刻,凝眉道:“可姐姐,難道你不想麽?不想再居於人下,不想再看旁人的顏色,不想再謹小慎微。你就是六宮之主,往大了說你是國母,往小了說,六宮這些女人再想害你,也不敢明目張膽了。”


    如懿凝神須臾,素淡的容顏上閃過一絲淩厲之色:“想,可光靠想有什麽用?”


    海蘭微微露出幾分喜色:“那就好。隻要姐姐想,那咱們就是一心的。”


    如懿輕輕搖頭:“想歸想,如今卻不合適。你不是不知道,大行皇後死後,皇上極為哀痛。大行皇後生前皇上對她並未怎樣,可死後皇上卻格外情深義重。不管這情深義重是表麵還是真心,都表示皇上暫且沒有這個想頭,咱們還是安靜些好。”


    海蘭拈著絹子一笑,身上銀白仙鶴長春素錦服的袖口便閃過一點柔軟的光澤:“咱們想安靜,可嘉妃那裏,卻是頭一個和純貴妃走得近呢!也難怪,她再得寵再有兒子,到底是李朝來的,後位也是難指望的,難怪會一反常態去攀著最有指望的純貴妃了。”


    如懿清冷道:“嘉妃一向目中無人,從前隻和皇後略親近些,如今自然更要指著未來的皇後了。由著她去,有些賬,我還沒好好和她算呢!”兩人正說著話,卻見三寶進來稟道:“小主,大阿哥來了,說是來向您請安呢。”如懿歡喜,即刻道:“還不趕緊請進來。還有,去備下大阿哥最喜歡的點心。快些!”海蘭掩口笑道:“姐姐到底是撫養過大阿哥的,如今還這麽疼愛。這些日子,好像大阿哥也來得勤了。”


    正說著話,永璜便進來了,請了安道:“母親萬福,愉娘娘萬福。”


    海蘭起身虛扶了一把,笑道:“大阿哥每每來翊坤宮,還是不忘舊日對嫻貴妃的稱唿,還是叫母親呢。”


    永璜有些羞澀:“兒子養在純娘娘名下,在外不得不隻稱唿一句‘嫻娘娘’,但在內,兒子的心還是同往日一樣的。”


    如懿忙扶了他起來,吩咐了坐下:“你這孩子,總也不學乖,裏裏外外都稱純貴妃為純娘娘,一聲額娘也不稱唿,也不怕她吃心。”


    永璜靦腆一笑,看著如懿的眼睛道:“兒子有額娘,也有母親。純娘娘自己有兒子,不會怪罪的。”


    如懿聞言,心下不由得一軟,疼惜道:“這些日子你領著諸位弟弟遵行喪儀,也是累著了吧。其實你的福晉伊拉裏氏在去歲為你生下綿德,你應該更顧著府裏些。如今卻隻能以嫡母的喪事為重了。”


    永璜謙恭道:“兒子雖然是皇阿瑪諸子中第一個有孩子的,但正因如此,兒子才更要恪盡孝道,安慰皇阿瑪,時時伴隨在側。”


    如懿點頭道:“難為你有心。對了,我記得今日是你額娘哲憫皇貴妃的生辰。雖然皇後大喪我不宜親去行禮追念,不過姐妹一場,我已叫人去寶華殿為你額娘送了祭品。”


    永璜聞得生母之事,不覺雙目盈然:“母親掛念之心,兒子謝過了。隻可惜額娘早走,又這般不明不白……”


    如懿聽他語中頗有不滿,即刻打斷:“你進宮來,可先去看過純貴妃了麽?要是疏忽了禮儀,她難免會不高興的。”


    永璜忙醒過神道:“兒子已經去過鍾粹宮了,但聽宮人們說,純娘娘往太後宮中去了,怕一時半會兒迴不來呢。”


    海蘭略略驚疑:“純貴妃這些日子常往太後跟前去麽?”


    永璜道:“是啊。皇阿瑪膝下唯有兒子與三弟永璋最長,得忙著喪儀之事,所以純娘娘總帶了六弟去太後宮中問安,太後也比從前更喜歡六弟和純娘娘陪著了呢。”


    海蘭臉色微微一沉,旋即笑道:“中宮薨逝,太後難免鬱鬱不樂,有純貴妃這番孝心自然是好的,隻是咱們都沒想到呢。”永璜略坐了坐,便起身告辭了。如懿知道他是長子,許多事喪禮上離不開他,因此很得皇帝重用,便也不留他,又囑咐了道:“你是你皇阿瑪的長子,多少眼睛看著你呢,自己仔細些。”


    永璜頗有幾分自傲:“兒子知道。此刻正是宮內宮外要用兒子這個長子的時候,兒子定當十分盡心。”


    如懿見他言語間頗有得色,原本想多叮囑幾句,也說不出來了。倒是他走後,海蘭道:“如今看永璜和從前不一樣了,常常把長子兩個字掛在嘴邊呢。”


    如懿輕歎道:“也難怪他。謹小慎微了那麽多年,皇上一心隻想著立嫡,他這個長子從來不受重視。如今能被皇上這樣倚重,自然是高興的。”


    海蘭帶了一點意味深長的笑意:“古來立太子,不是立嫡就是立長,再來就是立賢。皇上所有的兒子裏,隻有永璜成年,又生了兒子讓皇上做了瑪父(瑪父:滿族對祖父的稱謂),是占盡天時地利了。”說罷,海蘭和如懿看了看時辰,也預備著更衣往長春宮中去守喪。


    慈寧宮殿中安靜得如一潭碧波沉水,連光影也悠悠晃晃,成了水波漣漪半透明的影子。福珈放下暗銀色烏金團壽軟簾,悄然躬身走到太後身邊。太後閉目靜坐:“送走了?”


    福珈道:“是。”


    太後輕輕笑歎了一聲:“從前不大見純貴妃,總覺得她笨笨的安靜不多話,也算是個賢惠人。如今來慈寧宮多了,仔細相處起來,還真有點笨笨的,和她說話是有些累。”


    福珈點上了一支翡翠鑲金嘴水煙袋送到太後手裏,笑道:“宮裏都是聰明人,難得有個笨笨的也好。光和聰明人打交道,奴婢這樣的蠢人聽著費腦子。”


    太後嗤地一笑,瞟著她道:“你也覺得這樣的人不錯?”


    福珈道:“太後聖明,什麽都在太後預料之中。隻是嫻貴妃也算是個有孝心的了,這些日子太後反而淡淡的,不太理她。”


    太後吸了一口水煙袋,默默片刻道:“大行皇後便是世家大族出身,所以難以把握。嫻貴妃的性子是比大行皇後更剛烈的,又透著聰慧勁兒。她又是烏拉那拉氏出身,憑她怎麽孝心順服,一想到從前景仁宮皇後的事,哀家也不願她成為未來的皇後。”


    她緩一緩,隱然苦笑,“福珈,哀家是不是終究太小心眼了?”


    福珈含笑道:“誰心裏沒個過不去的坎兒呢?純貴妃出身雖低些,但是個好性子。最要緊的是純貴妃子嗣多,哪怕撇開了大阿哥沒有生母這迴事,再輪下來,按年紀就是她親生的三阿哥了。有兒子的,到底不一樣些。且說了,還是大行皇後臨死前親自向皇上舉薦為皇後的。”


    太後長歎如幽微的風:“不怪哀家要偏心些。說到底,嫻貴妃也是吃了沒孩子的苦頭。看著永璉和永琮夭折後大行皇後的那個樣子,你就知道在宮中有個親生兒子是多麽要緊的事。哀家就是吃虧在這點上,所以一把年紀了,還要費心費神,未雨綢繆。”


    福珈忙道:“大行皇後過世,皇上隻顧著傷心。待得後位定了,太後也可以放一半的心了。”


    太後點頭道:“但願如此。皇帝已經夠聰明精幹了,若皇後還是伶俐透了的人,哀家就有得受累了,還不如乖乖笨笨的就算了。且你以為大行皇後有多真心舉薦純貴妃,不過也是為著這樣罷了。”


    如懿到了長春宮中,綠筠已經領著命婦們按著班序站好,一切井井有條。一眾嬪妃命婦圍著綠筠眾星捧月似的,綠筠也格外地儀態萬方,恰如副後一般。彼時玉妍正懷著她的第三個孩子。


    自在乾隆十一年七月生下永璿後,如今不過一年多,她又有五個多月的身孕,可見聖眷正隆。可饒是如此,她陪在綠筠身邊,臉上仍掛著奉承的笑意,謙恭無比:“幸好一切有純貴妃打點,才妥妥當當,沒什麽差池。若換了旁人,定是不成的。”其中一個命婦道:“嘉妃娘娘說得是。太後不也對純貴妃娘娘讚不絕口麽?且看三阿哥穩重有禮,一看便知是純貴妃娘娘教導有方。”


    玉妍本有著身孕,體態慵憨,聞言便支著腰身笑道:“可不是麽?三阿哥是貴妃姐姐親生的,自然不必說,便是大阿哥,得貴妃姐姐撫養,也是調教得極能幹的呀!”另一常在道:“大阿哥是皇上長子,自然更要有所承擔些。也虧得純貴妃娘娘多年來悉心照顧呢。”海蘭與如懿聽著她們嚶嚶嚦嚦地說話,不過相視一笑,便站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向著大行皇後的靈位跪下行敬酒禮。如懿與綠筠並排跪著,綠筠敬完酒,低聲向如懿道:“聽說方才永璜又去看過妹妹了?”


    如懿淡淡笑道:“永璜先去了鍾粹宮,姐姐不在,所以去了我那裏。略坐坐就走了,哪裏談得上又去看過?”


    綠筠似笑非笑:“到底妹妹是撫養過永璜的,難怪永璜老這麽惦記著。我就不一樣了,嘔心瀝血撫養了那麽多年,知冷著熱的,怕人閑話說不疼永璜,比對自己的阿哥還上心。鬧了半日,還是不如妹妹。”


    如懿的口氣極溫婉,含了幾分謙遜之色,道:“我隻撫養了永璜那麽點時候,永璜就惦記著,別說姐姐你這麽對永璜用心。永璜是個有孝心的,姐姐放心就是。”


    綠筠穿著一襲淺銀色夾玫瑰金線雲錦宮裝,裙擺用深一色的銀線夾著玄色絲線密密繡著團壽紋樣,滿頭白紛紛珍珠珠流蘇如寒光輕漾,在殿中光線掩映之下,更顯冷清,恰與她此時疏遠與不信任的語調一般:“永璜有沒有孝心,果然是嫻貴妃知道更多。我這個做養母的,到底是白心疼了。”


    她長長地噓一口氣,“隻是沒有自己的兒子,大行皇後走下來的地方,就別癡心指望著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啊。大行皇後不也是因為這個羞愧而死的麽?”


    如懿迴過首,見永璜與永璋並肩而立,領著諸位阿哥在靈前盡孝,端然是長兄風範,十分引人注目。連永璜的福晉伊拉裏氏亦十分得體,領著諸位同輩的福晉,進退得宜。


    玉妍跪在綠筠身後,聽見二人這般低聲言語,眼瞅著妃位以下的嬪禦們都退得遠了,不覺撫著高高隆起的肚子慵慵笑道:“嫻貴妃不是好歹還撫養著永琪麽?怎麽看著旁人的孩子那麽眼饞,連純貴妃的養子您瞧著也是好的。其實您也不怕,不過才過了三十一歲的生辰,便要拚著力氣生養一個,也是不難。到底,孩子還是親生的好啊!”


    如懿聽玉妍尖酸,便淡淡道:“是啊。不經嘉妃提醒,我總都忘了自己已經年過三十。其實細算起來,咱們姐妹都是差不多的。嘉妃不也三十六歲了麽,這樣懷著身孕,還要按著規矩行祭禮,真是辛苦了。”


    玉妍與綠筠都是康熙五十二年生的人,足足比如懿大了五歲。若要拿年紀來細論,她們自然是論不過如懿的。


    海蘭跟在如懿身後,笑得輕巧和婉:“其實細論起來,咱們的年紀都大過了嫻姐姐,隻不過嫻姐姐的位分比我與嘉妃高,所以咱們都得稱唿一聲姐姐。宮裏嘛,總是先論位分,再論年紀的。”海蘭本就是和聲細語的人,說得又在情理之中,玉妍雖然不忿,但也不能駁嘴。正巧意歡敬香上前,聽得幾人言語,細巧的眉眼斜斜一飛:“其實嫻貴妃客氣了。論起在潛邸的位分,純貴妃是格格,嫻貴妃是側福晉,如今雖然都是貴妃了,但到底還是根基有別的。嫻貴妃由著純貴妃稱唿一聲妹妹,固然是年紀輕些的緣故,但到底位分擱在那兒呢。”


    綠筠齒本不及意歡伶俐,如今聽她掀起舊事來,隻得訕訕不語。還是一同出身潛邸的婉茵打圓場道:“純貴妃和嫻貴妃哪裏會計較這個。嬪妾記得剛進紫禁城那會兒,純貴妃的三阿哥突然要被抱去阿哥所養育,純貴妃傷心起來,連夜找的第一個人就是嫻貴妃呢。兩位貴妃這樣親近,一句半句的姐妹稱唿,算得了什麽呢?”綠筠臉上有複雜的神色一閃而過,隻是垂眸恍若不知。


    如懿有一瞬的恍惚。那樣的親近,是許多年前的事了吧?她和綠筠算不上什麽至交密友,但論起來潛邸諸人中,除了海蘭,便是與她親近了。當年困窘尚可彼此相依,如今大家同為貴妃,反而彼此不能相容了麽?她看著孝賢皇後烏木漆金的棺樽,這麽多年,她害得自己一直沒有子息,身體流轉的血液裏都帶著她精心布置的零陵香氣息,害得自己做不得一個母親,一個完整的女人。琅一次次意圖逼自己入死地,真的,恨了那麽多年,連如懿自己都覺得,這樣的恨已經成了一種深深的習慣,深入骨血。


    可此刻,琅穿戴著整齊而華麗的皇後冠服,靜靜地躺在棺樽之中,接受著天下臣民的哀哭與追憶。


    是,高晞月已死,琅已死。那些讓她警惕女人,都成了一抔黃土,紅顏枯骨。可她卻不能鬆一口氣,新人在不斷地出現,舊人們也絲毫不肯放鬆。皇後死前的暗潮洶湧一派和睦終於隨著她的死分崩離析,連膽小如蘇綠筠,都可以與她冷嘲熱諷,赤眉白眼,來日皇後之位虛位以待,尚不知要生出何種事端?


    而她烏拉那拉如懿,她算什麽呢?不過是無子、無家世,隻依靠著一息微薄的寵愛而生存的女人。而這寵愛,是多麽渺茫,仿佛琅靈前跳動的耀目燭火,一陣輕輕的風,都可以肆意撲滅。


    她是太知道“恩寵”了。從阿箬的死,晞月的死,到今時今日死去的琅,無一不是受過皇帝的寵愛,並且仿佛身後還享受著這樣的寵愛。


    她實在是太懂得了。因為懂得,所以徹骨寒涼。


    趁著祭酒禮歇的一刻,綠筠與如懿聽著各宮各處的太監宮人們來報上瑣事。海蘭跪得久了,隻覺得膝頭酸麻不已,見別的嬪妃們並無進偏殿歇息的樣子,便招了招手示意葉心帶上藥酒,跟著自己往偏殿去。


    葉心扶著她出來,低聲道:“小主的膝蓋不好,經不得這樣長跪呢。”兩人正說話,如懿恰好扶了惢心出來,打算往偏殿更衣,見了海蘭便道:“是不是膝蓋受不住了。你先去偏殿歇一歇,我叫人端碗八寶甜湯來給你,再塗點藥酒。”海蘭擺手道:“生了孩子之後到底是不如從前了。姐姐悄聲些,別讓人拿住了話柄說我不敬大行皇後。”海蘭這樣的話不是沒有道理,孝賢皇後死後,皇帝很是哀痛,脾氣也喜怒無常,前兩日便因指責前朝的幾位大臣在喪禮上不夠悲痛,便立刻施廷杖打死。如果旁人知道海蘭因為跪在孝賢皇後靈前而犯了膝頭酸痛,不知又有多少是非呢。


    如懿知她言下之意,歎道:“皇上如今的脾氣……罷了,大行皇後過世,皇上失了結發妻子,到底是傷心的。”海蘭冷笑一聲:“生前不見得怎樣,如今倒成了恩愛夫妻了。大行皇後若地下有知,會不會嫌自己棄世太晚,不能早些得到這樣的尊重恩情?”如懿看了看四下,比起手指輕噓一聲:“說話越發任性了。”海蘭一臉通透:“我這樣的人還怕什麽呢?不過是看穿了姐姐看不穿的寵愛罷了。”如懿正挽著海蘭的手要進偏殿,忽然聽得裏頭有窸窣的低語聲。二人見有人在,一時也不便進去,正轉身要走,卻聽得依稀是永璜和福晉伊拉裏氏在說話。


    伊拉裏氏溫聲軟語勸道:“爺累了這麽幾天,喝點參湯提提精神吧,妾身已經準備了熱水,爺敷敷臉,精神些。”


    永璜似乎很不耐煩:“弄這些勞什子做什麽?我得趕緊去皇額娘靈前守著。皇額娘薨逝,弟兄之中唯我居長,這一時半會兒,缺了旁人尚可,我這個長子不在,像什麽樣子。”


    伊拉裏氏很是心疼:“爺這輩子就是被長子兩個字困住了。您不是鐵打的人,但凡多歇一歇又怎麽了?一得空還得往嫻娘娘那裏跑,她隻是您曾經的養母,您好歹得顧著純貴妃的麵子啊!”


    永璜冷笑道:“純娘娘的麵子我要顧著,母親那裏也不能不走動。說到底,純娘娘有她親生的兒子,哪怕撫養了我幾年,又算什麽?曆來皇子所娶的正室福晉多出自滿洲八大姓氏(滿洲八大姓氏:主要泛指清朝時期幾個較為顯赫的滿洲豪族,包括佟佳氏、瓜爾佳氏、馬佳氏、索綽羅氏、齊佳氏、富察氏、那拉氏、鈕祜祿氏。),而你隻出身伊拉裏氏,小姓小族,論起來純娘娘要是真疼我,怎麽會聽憑皇阿瑪指了我這麽個小姓的福晉也不說話?皇子聯姻,說來終究是門第姓氏最重要了。”


    伊拉裏氏赧然道:“都是妾身的不是,幫不上爺什麽忙。”


    永璜道:“你幫不上忙也罷了,凡事終究是要靠自己的。皇額娘死了,左右我小時候她也不疼我,差點把我害死在阿哥所。她死了也清靜,否則她在,我終究沒有爬上去的一天。”


    伊拉裏氏思忖著小心道:“隻是皇額娘死了,後位左不過是落在純貴妃、嫻貴妃或者嘉妃身上,爺可要看準了是誰。”


    永璜道:“純娘娘要是當了皇後,我還能有指望麽?她的兒子永璋和永瑢就成了嫡子了。嘉妃來路太野,也沒什麽指望。嫻娘娘……母親她到底是吃虧了家世,又沒兒子。但我看準的就是她沒兒子,沒有兒子,才會疼我這個養子。我便不信了,我多多提著與她當年的撫養之情,會比不上永琪那個乳臭未幹的小子。即便嫻貴妃當不上皇後,隻要她多向皇阿瑪提著我是長子的事,我也多些勝算了。”


    伊拉裏氏道:“說來,到底是嫻貴妃更疼爺些。”有片刻靜寂,仿佛昔日的溫情再度流轉其間,然而這樣的幻象亦如天際輝麗的彩虹,轉瞬消失不見。


    永璜似是在冷笑:“疼不疼的,誰知道呢?不過是彼此看著還用得上,多多利用罷了。我在這宮裏長到這個歲數,難道還不懂這些?什麽親情孝義,都是假的!隻有當上太子,大權在握,才是最真的。”


    似乎是伊拉裏氏唯唯諾諾的應答聲,永璜長長地歎了口氣:“手頭事多,傍晚得閑,我得去寶華殿一趟上香祝禱,今兒是額娘的生辰。”


    他似是有些哽咽,“我額娘,死得冤屈!”


    伊拉裏氏道:“爺且忍耐些,別提這個話了。額娘人雖不在,生辰忌日,妾身也該盡孝。聽說一早嫻娘娘與嘉娘娘都讓人送了祭禮去了。”


    永璜道:“你我同去太過點眼,免得被人拿住話柄說不敬嫡母。我自己去一遭便好。”他說完,裏頭再無聲音。片刻,有腳步聲逐漸迫近,繼而開門聲響起。如懿與海蘭站在階下,指著遠處的宮殿似乎說著什麽。永璜見了她們,便是一臉孝和謙恭的樣子,拱手道:“母親好,愉娘娘好。”他似乎有些緊張,“兩位娘娘怎麽在這裏?”


    如懿從容笑道:“本宮正和愉妃說,從長春宮這裏望出去對麵的琉璃瓦顏色特別亮,在喪儀期間似乎不太合適,得蒙上白布才好。”永璜鬆了口氣:“那兒子立刻去辦。”他說罷,匆匆離去。


    簷外有細雨蒙蒙,三月的紫禁城仿佛融在了在暗灰色的煙雨之中,一片哀色淒淒。


    如懿輕聲呢喃,似是問海蘭,亦是自問:“海蘭,我真心疼過的孩子,怎麽會變成了這樣?”


    海蘭對如懿的傷心全然不以為意:“皇家的孩子,以後都會長成這個樣子。我倒覺得,這樣的永璜更像一個皇子。”她看著如懿,伸手替她擋住被風撲進的蒙蒙銀絲,“姐姐很傷心麽?”


    如懿伸出手,接住細細的雨絲,那種濕潤,好像是淚,落於掌心:“永璜,畢竟是我真心疼愛過的孩子。在我沒有孩子的日子裏,我一直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


    海蘭的聲線薄而細韌,仿佛一條拉長的細線,截斷細雨如絲的傷感:“姐姐疼愛永琪麽?或許有朝一日,永琪也會變成永璜這個樣子,不如我們預期中長大。兄友弟恭,父慈子孝,在這宮裏不過是個笑話,不過是寫進死後功德裏的溢美之詞。來日永琪會有自己的心思自己的想法,甚至有更想得到的東西。這世間多的是母子失和,夫妻離心,所以,母子也好,夫妻也罷,這種到頭來或許都會疏遠的感情,比不上我們姐妹彼此風雨多年的情感。姐姐,或許哪一日,永琪有了自己的親人,皇上也徹底不再寵愛,那麽隻有我和你,繼續相伴深宮歲月,一如從前。”


    海蘭的語氣裏有深深的依賴,然而如懿的心思卻在細雨綿綿中飄搖著疑惑不定:“海蘭,我從未問過你,為何你對世間的情愛,這麽不能相信?”


    海蘭的眼角閃過一點晶亮的淚光:“姐姐,你知道我的阿瑪和額娘是怎麽死的麽?我額娘與阿瑪在年輕時也算是恩愛親密,可有一日我額娘紅顏不再,阿瑪喜歡上別的女子,我額娘不能忍受,彼此爭執之時失手刺死了阿瑪,然後悲憤自盡。我自小被寄養在伯父家長大,所以一直認為,再相愛又如何,到最後因愛生恨的太多太多,與其如此,還不如不曾恩愛如許。世間的男歡女愛,不過是皮肉交合,實在是不可依靠的。”


    如懿默然,隻是輕歎一聲:“隻是海蘭,什麽都不相信,會不會太空虛,像找不到依靠?”


    海蘭輕笑,眼中有深深的依賴:“姐姐,我相信你啊。”她緊緊靠著如懿身側,“所以姐姐,無論我做什麽,你也要相信我。”


    如懿溫然頷首,一任雨絲淒淒拂上身來:“是,我都相信。”


    海蘭輕聲道:“姐姐,我知道其實你是有些不一樣了。從冷宮出來後,你一直很想勸自己不要去多想,隻要相信皇上就好。可一個人這樣勸自己,她本身就是已經是開始在不相信了。對麽?”


    如懿閉上眼睛,以此來拒絕眼前的虛空:“海蘭,不要再說。”


    海蘭懂得地點點頭:“那我說另一件事。姐姐,純貴妃誌在後位,她的勝算不小,如今又和慈寧宮走得近。姐姐,咱們得想想辦法了。”


    有冰冷的感覺蜿蜒心上,如懿霍然睜開眼:“她最大的勝算,就是子嗣。”


    海蘭揚起唇角優美的弧度:“這個我明白。純貴妃最有利的是什麽,我得把她最有利的東西除掉,咱們就安心了。”


    如懿頷首,然而微有遲疑:“但,永璜不是她的勝算。哪怕他再不好,別動他。”


    海蘭笑了笑,伸手仔細拂去她仙鶴銜梅素白銀線錦袍上沾上的晶亮雨絲:“姐姐到底還是心疼永璜。”她輕舒一口氣,“眼下姐姐在風口浪尖上,凡事不動為妙,一切有我。”


    如懿看著簾外細雨闌珊,拂去鬢角雨絲,恍若無心:“如今,皇上最忌諱的可是舉喪不哀。咱們去偏殿上了藥,趕緊就迴去吧。”


    如懿迴到殿中,綠筠正與玉妍著人派發午後歇息時喝的銀耳蓮子羹,福晉命婦們仿佛預知綠筠日後可能會有的榮華錦光,亦格外奉承,直如眾星捧月一般。相形之下,緩步入內的如懿則顯得冷清許多,除了意歡、嬿婉和婉茵,便少有人笑臉相迎了。


    如懿不知為何眾人變數這樣快,還是意歡忍不住說了一聲:“方才太後來過了,體恤福晉們守靈辛苦,所以親自送了銀耳蓮子羹來,並嘉獎純貴妃守喪辛苦卻事事妥帖,有大家之風。又說三阿哥雖未成年,卻很能照顧幾位幼弟,也十分能幹。”孝賢皇後死後,後宮中本已暗潮洶湧,太後如此褒揚,無疑是在立後的立場上更偏向於綠筠了,眾人如何能不見風使舵,處處恭維純貴妃。


    嬿婉與幾位答應、常在圍著綠筠和玉妍熱絡地說著什麽。嬿婉小心替綠筠拂著衣角的塵灰:“貴妃姐姐仔細腳下,您這麽精致的衣袍,沾了塵灰就不好了。”綠筠不以為意地笑笑,坦然接受她的殷勤,口中道:“這些事交給宮人們打理就是了,令貴人不必如此。”嬿婉蓄足了滿臉笑意,正要搭腔,卻聽玉妍冷不丁笑了一聲,揚著手中的杏子綠百絛絹子道:“純貴妃姐姐不必擔心,令貴人原是我的宮女出身,做這些事最合宜了。”嬿婉如今也算得寵,聽了這話臉色刷一下白了起來,又見眾人皆捂著口笑看她,越發臊得無處自容,隻得訕訕收手避到人後。


    玉妍鄙夷一笑,越發與綠筠聊得熱絡,一雙手蝶舞似的翻飛著:“我這懷的也不知是個阿哥還是公主,我瞧著姐姐的四公主真是好,滿心羨慕。太醫也說這一胎像是女胎呢……我隻求啊,若是個阿哥能有姐姐的三阿哥一半爭氣就好了……”二人說起孩子來,又是扯不完的話。玉妍又一意奉承著綠筠,哄得綠筠幾乎合不攏嘴,親熱地與她牽著手推心置腹。


    意歡遠遠看著,撇了撇櫻桃唇道:“一個樂得被巴結,一個嘴上不留德。”如懿比了個輕噓的手勢,低聲笑道:“就你脾氣最好!最不是孤拐性子!”意歡拈了水藍色打黃鶯兒八寶纓絡絹子一晃,輕嗤一聲:“我知道自己什麽孤拐脾氣,左右和她們不一樣就是了。”說罷荷惜便來請:“小主,該到吃坐胎藥的時候了。”如懿微微詫異:“我記得這些日子皇上並不曾召幸啊,怎麽你還吃這個藥?”意歡臉上騰地一紅,便有些不好意思:“從前是按著侍寢次數賞的坐胎藥,如今大約是盼子心切,我求了皇上兩次,便按著每日都送來了。”如懿知道端底,又實在不能說破,勉強含笑道:“無論是坐胎藥也好,還是什麽,是藥三分毒,不吃也罷了。當年慧賢皇貴妃求子心切,也是常常吃坐胎藥,卻沒什麽效力。可見什麽都是假的,唯有恩寵才是真的。”意歡的唇角蘊了一點甜蜜的笑色:“其實我也知道藥石未必有效,但……”她向來冷冽的臉龐上全是甜而柔的紅暈,恍若冰雪初融,芙蓉春曉,“但皇上對我好,心疼我,我都是知道的。”她說罷更是含羞,忙扶著荷惜的手走了。


    如懿怔在當地,不知自己臉上的表情是喜是悲。她是知道的,唯有她知道,皇帝知道,齊魯知道。可誰都不會說,不會告訴她。這樣的心疼,這樣的好,背後是怎樣的不堪入目?她唯有閉上眼睛,不可說,不能看,不去想,隻當自己是混沌泥潭裏的一塊汙濁,同流合汙下去。唯有這樣,才是保全了意歡含糊而溫柔的一點綺夢。


    海蘭看她怔在那兒,便牽了永琪過來道:“姐姐,你瞧著舒嬪做什麽?”如懿醒過神來,忙笑道:“沒什麽,原是有些乏了。”她看海蘭牽了永琪過來,便問,“怎麽了?要帶永琪出去?”海蘭滿臉不放心:“方才聽永琪有兩聲咳嗽,我帶他去太醫院瞧瞧,看要不要喝點枇杷露。”如懿疼愛地撫了撫了永琪的臉,道:“那快去快迴,路上別著了風。”海蘭出了長春宮,便牽著永琪往西長街上走,因居喪不便,隻一個親近的乳母和葉心跟著。才走到儲秀宮後頭的拐角處,卻見永璋也匆匆往太醫院方向走過來,她索性立住腳,揚聲道:“永琪,現在額娘囑咐你的話,你可要好好聽著了。”永琪似懂非懂地睜大了眼睛,道:“是。”海蘭朗聲道:“永琪,後天你皇額娘的梓宮要奉移景山觀德殿暫安,那天是大禮,你可萬萬記得,一定不能哭,不能傷心,知道麽?”永琪疑惑道:“可嫻貴妃額娘囑咐,是一定要很傷心地哭,否則皇阿瑪會生氣。”海蘭彎下腰,神神秘秘道:“平時是這樣,可到了後天,嫻貴妃額娘也會這樣囑咐你。那天所有的阿哥公主都會去哭喪,誰都會哭得很傷心。隻有你一個人鎮定自若,一點也不哭,你皇阿瑪便會對你另眼相看。因為你是在所有痛哭流涕沉浸於悲哀的人中,唯一保有清醒與理智的一個。”永琪的眼神有些迷茫:“額娘,為什麽?”海蘭鄭重道:“因為對於你皇阿瑪而言,不僅失去了你皇額娘,也失去了你七弟這個嫡子。所以對他而言,得到幾個孝子不是最要緊的,最要緊的是得到一個不為悲喜所左右的未來的太子,你懂麽?”海蘭轉過頭,見到永璋便立在不遠處,似乎在側耳傾聽她與永琪的對話。海蘭立刻有幾分慌張不安,緊緊牽過永琪的手將他掩於身後,有些尷尬地道:“三阿哥,你怎麽在這兒?”永璋不以為意地笑笑,謙恭地行禮:“愉娘娘萬安,五弟好。”永琪亦規規矩矩叫了聲“三哥”。永璋摸了摸他的額頭,笑道:“兒臣見幾位弟弟因為勞累都起了口瘡,想著接下來還有奉移梓宮的大事,可不能累壞了身子,所以想去太醫院取些金銀花來煮水給弟弟們喝。”海蘭不自在地摸著鬢角一朵雪白的海棠花:“三阿哥真是有心。到底是純貴妃教養出來的好孩子。”永璋擺手道:“愉娘娘過獎了。那兒臣先行一步。”他側身,意味深長地看了永琪一眼,含笑離開。


    永璋打點完一切,迴到綠筠宮中。他一見綠筠,哪裏還按得住脾氣,便將海蘭叮囑永琪之語悉數告知了綠筠。綠筠冷笑道:“我原當愉妃是個安分的,原來卻動了這個心思。本還以為嫻貴妃打的是永璜的主意,如今看來,是我們太小瞧她的心胸了。”永璋遲疑:“那額娘的意思是……”綠筠愛惜地撫了撫兒子的辮發,替他整好衣衫:“好兒子,永琪還小,能有多大的心思。即便是不哭裝出一副大人腔調,也隻當他發呆不懂事罷了。你好好學著點,永琪即便不哭,額娘也有本事讓他哭了就是。”永璋鬆一口氣:“多謝額娘替兒子籌謀。”綠筠心疼道:“你這孩子,跟額娘說起這樣見外的話來了。額娘不疼你,還能疼誰。永璜雖然也寄養在額娘膝下,但到底不是親生的,額娘疼他也是顧著麵子罷了。好兒子,除了永璜,阿哥裏就數你年紀最長。你是有額娘的,額娘熬到貴妃這個位分上,一切都是為了你,掏心挖肺也是願意的。你就好好替額娘爭口氣,得了你皇阿瑪的歡心,當上太子就好了。何況,咱們還有大行皇後臨死前的一份舉薦呢,更要好好用心。”永璋肅然道:“額娘放心,額娘的心願就是兒子的心願。那日兒子還會好好勸慰皇阿瑪的。”綠筠篤定笑道:“這就好了。額娘已經告訴過你,嘉妃便是個聰明人,事事都奉承著額娘。她雖得寵,但到底是李朝貢女,一輩子也指望不上皇後之尊,隻要她和咱們一心,你也多一層保障。”她的口氣愈加隱秘,“至於永璜,皇上器重他讓他主持喪儀,可他到底不經事,你萬萬留心他一舉一動,但凡拿到錯處,便好辦了。”永璋頑皮一笑:“額娘舍得?”綠筠有些難言的傷感:“額娘膽子小,也心軟,永璜到底也是額娘的養子。”她頓一頓,深吸一口氣,“可為了你,額娘什麽都舍得。”母子倆關上殿門,愈加密密籌謀起來。


    圖窮


    海蘭候了永琪從太醫院迴來,便領著他往養心殿去。才到了階下,李玉便先迎上來,含笑道:“愉妃娘娘怎麽帶五阿哥來了?下了雨路滑,您小心腳下。”海蘭含了極謙和的笑,那笑意是溫柔的,含了兩分怯怯,如被細雨敲打得低垂下花枝的文心蘭,柔弱得不盈一握:“永琪有兩聲咳嗽,但還惦記著皇上,一定要過來請安。本宮拗不過,隻好帶他來了。”李玉向著永琪陪了個笑:“五阿哥真是孝心!”他有些為難道,“愉妃娘娘,皇上這幾日痛心大行皇後之死,除了純貴妃和嫻貴妃,還有大阿哥和三阿哥,幾乎未見其他嬪妃和阿哥。恐怕……”他垂下眼睛不敢說話。


    海蘭會意,幽然歎道:“皇後仙逝,本宮也傷心。但皇上總得當心龍體才是啊,否則咱們還哪裏有主心骨呢。”她摸了摸永琪的頭,“罷了,你皇阿瑪正忙著,咱們也不便打擾。你去殿外叩個頭,把額娘燉的參湯留下便是了。”永琪乖巧地點了點頭,快步走上台階,在廊下跪倒,磕了頭,朗聲道:“皇阿瑪,兒臣永琪來給皇阿瑪磕頭。皇額娘仙逝,兒臣和皇阿瑪一樣傷心,但請皇阿瑪顧念龍體,不要讓皇額娘在九泉之下擔心不安。請皇阿瑪喝一點兒臣燉的參湯,養養神吧。兒臣告退。”永琪說完,認認真真地磕了三個頭,直磕得砰砰作響,方恭恭敬敬退開了。他才轉過身走下台階,隻見身後緊閉的朱漆雕花殿門豁然洞開,皇帝消瘦的身影出現在眼前,伸出手道:“永琪,過來。”海蘭低首,一雙翠綠梅花珍珠耳環碧瑩瑩地掃過雪白的麵頰。她露出一絲淡而淺的笑意,恭謹而溫順。永琪趕緊跑到皇帝身邊,牽住皇帝的手,甜甜喚了一句:“皇阿瑪。”皇帝連日來見著兩個皇子,說的是規矩之中的話,連安慰亦是成人式的,早就不勝其煩。聽了這一句唿喚,心中不覺一軟,俯下身來道:“你怎麽來了?”永琪垂下臉,似乎有些不安,很快伸出手擦了擦皇帝的臉,道:“皇阿瑪,您別傷心了。您要傷心,永琪也會跟著傷心的。”皇帝臉上閃過一絲溫柔與心酸交織的神色,慈愛地攬過永琪的肩膀:“永琪,帶了你的參湯進來。”他看了站在廊下微雨獨立的海蘭,穿著一襲玉白色素緞衫,領口處繡著最簡單不過的綠色波紋,下麵是墨綠灑銀點的百褶長裙,十分素淨淡雅,發髻上隻戴了一枚銀絲盤曲而就的點翠步搖,一根通體瑩綠的孔雀石簪配上鬢側素白菊花,單薄得如同煙雨蒙蒙中一枝隨風欲折的花。皇帝雖久未寵幸海蘭,也不免動了幾分垂憐之意:“愉妃,你來伺候朕用參湯。”海蘭溫順得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走到皇帝身邊,掩上殿門。殿中十分幽暗,更兼掛滿了素白的布縵,好像一個個服喪的沒有表情的麵孔,看起來更是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死氣沉沉。皇帝臉上的胡楂多日未刮了,一張臉瘦削如刀,十分憔悴。


    永琪與海蘭跟著皇帝進了暖閣,見桌上鋪著一幅字,墨汁淋漓,想來是新寫的。海蘭柔聲道:“皇上,殿中這樣暗,你要寫字,臣妾替你點著燈吧。”皇帝啞聲道:“不必了。大行皇後在時十分節儉,這樣的天色,她是斷不會點燈費燭火的。”海蘭道了“是”便安靜守在一旁:“皇上寫的這幅字是給大行皇後的麽?”皇帝頷首:“是給大行皇後的《述悲賦》,一盡朕哀思。”皇帝看著永琪,“你說這參湯是你給朕燉的,那你告訴朕,裏頭有什麽?”永琪掰著手指頭,認真道:“這道參湯叫四參湯。四參者,紫丹參、南沙參、北沙參、玄參也。配黃芪、玉竹、大麥冬、知母、川連、大棗、生甘草,入口甜苦醇厚,有降火寧神、益氣補中之效。”皇帝奇道:“入口甜苦醇厚?你替皇阿瑪喝過?”永琪仰著天真的臉,拚命點頭道:“是啊。《二十四孝》中說漢文帝侍奉生母薄太後至孝,湯藥非口親嚐弗進。兒臣不敢自比漢文帝,隻是敬慕文帝孝心,所以兒臣準備給皇阿瑪的參湯,也嚐了嚐,怕太苦了皇阿瑪不願意喝。”皇帝頗為欣慰:“好孩子,朕果然沒有白疼你。”皇帝由著海蘭伺候著盛了一碗參湯出來略喝了兩口,“《二十四孝》的故事你已經讀得很通了,是個有孝心的孩子。”永琪坐在皇帝身邊,懵懵懂懂道:“皇阿瑪,《二十四孝》兒子都明白了,可今天大哥說了一個什麽典故,兒子還不大懂,正要打算明日去書房問師傅呢。”皇帝漫不經心,隨口道:“你大哥都忙成這樣了,還有心思給你講典故?說給朕聽聽。”海蘭忙道:“是啊,有什麽不懂的,盡管問你皇阿瑪。你皇阿瑪學貫古今,有什麽不知道的,哪裏像額娘,一問三不知的。”永琪便道:“今日兒臣在長春宮向皇額娘盡哀禮,後來咳嗽了想找水喝,誰知經過偏殿,聽見大哥很傷心地說什麽明神宗寵愛鄭貴妃的兒子朱常洵,不喜歡恭妃的兒子朱常洛,還說什麽明朝有忠臣,所以才有國本之爭[國本之爭:是明朝明神宗冊立太子的問題。當時有兩派分別擁護皇長子朱常洛與皇三子福王朱常洵(鄭貴妃所生)爭奪太子之位。大臣按照明朝立長子為太子的原則,大多擁戴皇長子朱常洛。然而明神宗不喜歡宮女出身的王恭妃所生的朱常洛,有意立寵愛的鄭貴妃的兒子朱常洵為太子,卻受到大臣與慈聖皇太後極力反對。由於明神宗遲遲不立太子,令群臣憂心如焚。朝中上下也因此分成兩個派別,明神宗與群臣爭論達15年之久。],自己卻連朱常洛都不如。兒臣不知道大哥為什麽這樣傷心,朱常洛又是誰,大哥怎麽拿他和自己比呢?不過兒臣還聽見大哥跟大嫂說話呢,不敢多聽就走了。”皇帝軒眉一皺:“既是在給你皇額娘盡哀禮,他們夫妻倆又竊竊私語什麽?”永琪掰著手指頭,稚聲稚氣道:“不是竊竊私語。大哥說:皇額娘薨逝,弟兄之中唯我居長,自然要多擔當些。兒臣覺得大哥說得沒錯呀!”皇帝緘默不語,麵孔漸漸發青下去,如青瓦冷霜,望之生寒。永琪有些害怕起來,看了看愉妃,又看著皇帝,搖了搖皇帝的手道:“皇阿瑪,您怎麽了?是不是兒臣說錯了什麽?”海蘭愈發惶恐,忙跪下道:“皇上,永琪年幼無知,若說錯了什麽,您別怪他。臣妾替永琪向您請罪了。”皇帝瞟了海蘭一眼,口氣淡漠如雲煙靄靄:“你起身吧。朕知道你不看書,不懂得這些。便是如懿,詩文雖通,這些前明的史書也是不會去看的。永琪還小,這些話隻能是聽來的。”海蘭誠惶誠恐地起身,拉過永琪在身邊。皇帝的手緊緊地握成拳,臉上卻含了一絲冷漠的笑意,顯得格外古怪而可怖:“嗬,永璜果然是朕的好兒子,可以自比朱常洛了。那麽永璋,是不是也有朱常洵的樣子,敢有他不該有的心思了,也是仗著生母的緣故麽?”海蘭一臉憂懼,小心翼翼道:“皇上說什麽仗著生母?臣妾隻知道,純貴妃是要繼立為皇後的呀!”皇帝意外,不覺瞬目道:“什麽?”海蘭睜著無辜而驚惶的眼眸:“皇上還不知麽?宮中人人傳言,大行皇後臨死前向皇上舉薦純貴妃為繼後啊!”皇帝臉色更寒,沉思片刻,含著笑意看著永琪:“原來如此啊。永琪,參湯朕會喝完的,你和愉妃先退下吧。”海蘭忙帶著永琪告退了,直到走得很遠,永琪才低低道:“額娘,兒子沒說漏什麽吧?”海蘭溫然含笑,緊緊擁住永琪幼小的身體:“沒有,不僅沒有說漏,而且說得很好。真是額娘和嫻額娘的好孩子,不枉額娘翻了這些天的書教你。”她仰起臉,一任冰涼的雨絲拂上麵頰,露出傷感而隱忍的笑意,“姐姐,我終究沒聽你的。”京城三月的風頗有涼意,夾雜著雨後的潮濕,膩膩地纏在身上。永璜隻帶了一個小太監小樂子,瞅著人不防,悄悄轉到寶華殿偏殿來。


    小樂子殷勤道:“奴才一應都安排好了,阿哥上了香行了祭禮就好,保準一點兒都不點眼。”永璜歎口氣:“每年都是你安排的,我很放心。隻是今年委屈了額娘,正逢孝賢皇後喪禮,也不能好好祭拜。總有一天,我一定會為額娘爭氣,讓她和孝賢皇後一樣享有身後榮光。”二人正說著,便進了院落。偏殿外頭靜悄悄的,一應侍奉的僧人也散了。永璜正要邁步進去,忽而聽得裏頭似有人聲,不覺站住了腳細聽。


    裏頭一個女子的聲音淒惶惶道:“諸瑛姐姐,自你去後妹妹日夜不安,逢你生辰死忌,便是不能親來拜祭,也必在房內焚香禱告。姐姐走得糊塗,妹妹有口難言,所以夜夜魂夢不安。可如今那人追隨姐姐到地下,姐姐再有什麽冤屈,問她便是。”永璜聽得這些言語,恍如晴天一道霹靂直貫而下,震得他有些發蒙,他哪裏忍得住,直直闖進去道:“你的話不明不白,必得說個清楚。”那女子嚇得一抖,轉過臉來卻是玉妍失色蒼白的麵容。身邊的貞淑更是花容失色,緊緊依偎著玉妍,顫聲道:“大阿哥。”玉妍勉強笑道:“大阿哥怎麽來了?哦哦,今日是你額娘生辰,你又是孝子……”永璜定下神來:“就是孝子,才聽不得嘉娘娘這種糊裏糊塗的話。今日既然老天爺要教兒臣得個明白,那兒臣不得不問嘉娘娘了。”玉妍慌裏慌張,連連擺手:“沒什麽糊塗的,你額娘和孝賢皇後同為富察氏一族……”永璜聞言愈加悲憤:“同是富察氏一族?”他連連冷笑,“宮中一直傳言我額娘死得不明不白!方才嘉娘娘說兒臣的額娘走得糊塗。嘉娘娘的意思……兒臣的額娘本不該這麽早走的?”玉妍眼波幽幽,忙取了手中的絹子擦拭眼角:“唉……多久遠的事了,有什麽可說的。說了也徒添傷心。大阿哥等下還要去主持喪儀呢,這麽氣急敗壞的可要失禮數的。”她見永璜毫不退讓,一壁搖頭,似是感傷,“可惜諸瑛姐姐走得早,想起當日姐姐與本宮比鄰而居,說說笑笑多熱鬧。唉……”貞淑一壁連連使眼色,一壁怯生生勸道:“小主……”玉妍猛地迴過神,懊悔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臉:“瞧本宮這張嘴,什麽話想到就說了,竟沒半些分寸。這半輩子了,竟也改不得一點!”玉妍輕歎一口氣,柔聲道,“大阿哥和本宮一樣,都是個實心人,卻不知實心人是最吃虧的。”永璜低聲道:“嘉娘娘心疼兒臣,兒臣心裏明白,有話不妨直說。”玉妍挺著肚子,眼角微微濕潤:“本宮出身李朝,雖然得了妃位,生了皇子,卻總被人瞧不起。本宮母家遠在千裏,我們母子想要尋個依靠也不能啊。”永璜連忙笑道:“嘉娘娘放心。兒臣是諸子中最長的,一定會看顧好各位弟弟。”玉妍感觸道:“有大阿哥這句話,本宮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呢。”她忽然屈下膝,行了個大禮道,“但願大阿哥來日能看顧本宮膝下幼子,不被人輕視,本宮便心滿意足了。”永璜見她如此鄭重,慌了神道:“嘉娘娘嘉娘娘,您快請起。”玉妍執拗,隻盯著永璜,淚眼蒙矓道:“有嫡立嫡,無嫡立長。大阿哥若不答應,本宮不敢起身。”永璜拗不過,隻得道:“愉娘娘所言,兒臣盡力而為便是。”玉妍這才起身,恢複了殷勤小心的神色,低聲道:“多謝大阿哥。有件事本宮不能不說了。”玉妍的神色誠懇而敬畏,“慧賢皇貴妃的宮女茉心去世前曾見過本宮,那時她臨死,說起你額娘之死乃是孝賢皇後所為。本宮不知道茉心為什麽要來告訴本宮,或許她隻是想求得一個臨終前的心中解脫,或許她覺得本宮曾與你額娘比鄰而居,算是有緣。所以大阿哥,作為你對本宮母子未來承諾的保障,本宮願意將這個秘密告訴你。”永璜緊緊握住拳頭,直握得青筋暴起,幾乎要攥出血來。他極力克製著道:“嘉娘娘,雖然在潛邸時的奴才們都傳言皇額娘不喜歡我額娘先生下了我,可這話幹係重大,斷斷不能開玩笑……”玉妍搖頭道:“茉心說完之後,不過幾天就出痘疫死了,死無對證。”她歎口氣,“當時本宮隻當她當時病昏了頭胡言亂語。不過大阿哥,就算這事是真的,大行皇後也已經離世了。哪怕她生前再介意您這個長子,也都是過去的事了。這些事您知道就好,其他的便隨風過去,隻當本宮沒說過就是。”永璜越聽越是狐疑,麵上如被嚴霜,迫近了玉妍,萬分急切道:“合宮都知嘉娘娘是直性子,最是有什麽說什麽的。兒臣自幼喪母,無日無夜不思念萬分。嘉娘娘早入潛邸,又與額娘比鄰而居,若是覺得有什麽突然的地方,還請告訴一二。”玉妍被永璜嚇得連連倒退,倚在貞淑身上,二人彼此扶著,駭得麵無人色,隻是一味搖頭。貞淑扶著玉妍,跺了跺足,發了狠勁道:“小主,從前咱們滿心疑惑,卻隻是礙著那人還活著,什麽都不敢說。如今人都走了,咱們還怕什麽。便是說了出來,也好過您與哲憫皇貴妃姐妹一場,為她夜夜揪心。”永璜神色大變,撲通跪下了道:“兒臣生母早逝,許多不明不白的地方,若嘉娘娘知道也不肯告訴,兒臣來日還有何顏麵去見亡母!”他連連磕頭不止,“還請嘉娘娘成全!”玉妍忙彎腰攔住,急得赤眉白眼,為難了片刻,顧不得貞淑拉扯,咬著牙道:“罷了,本宮知道什麽便全都告訴你就是了。你額娘素無所愛,隻是喜歡美食。本宮原也不在意,也不大吃得慣這兒的東西,她邀本宮同食,本宮也多推卻了。一直到你額娘暴斃後許久,本宮自己懷了身孕,才知道飲食上必得十分注意,許多相克之物是不能同食的,否則積毒良久,輕則傷身,重則斃命。後來本宮迴想起來,你額娘素日的飲食之中,甲魚和莧菜,羊肝和竹筍,麥冬和鯽魚,諸如種種,都是同食則會積毒的。”永璜痛苦得臉都扭曲了,低啞嘶聲道:“這些東西,是誰給額娘吃的?”玉妍登時花容失色,咬著絹子不敢言語,貞淑隻勸得道:“大阿哥別逼迫小主了。當時潛邸之中,一應事務都由嫡福晉料理啊!”永璜遽然大慟,撒開手無力地倚在牆上,仰天落淚道:“果然是她!果然是她!”玉妍慌不迭地看著四周,連連哀懇道:“大阿哥,但求你給本宮一條生路,萬萬別說出來本宮知道這件事!本宮……本宮……”她哪裏說得下去,隻得扯了貞淑,二人跌跌撞撞走了。


    穿過空落落殿堂的風有些冷厲,吹拂起玉妍輕薄的銀灰色袍角,似一隻怯弱而無助的飛鳥。唯留下永璜立在殿內,任由冷風吹拂上自己熱淚而冰凍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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