嬅綠筠正與蕊姬、海蘭在船上的閣子裏聊得暢快,忽聽得有重物落水之聲,不覺止了聲。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說網]海蘭疑道:“什麽東西落水了,還撲騰著呢?”蕊姬側耳聽了須臾,不以為然地笑道:“怕是岸上什麽東西落水了吧?也是的,夜深路滑的,路上行人落水也是有的。”綠筠到底有些不放心,一雙纖纖素手搭在窗扉上便想開啟:“不如開窗看看,別是什麽人掉下去了吧?”蕊姬撣一撣身上極喜慶的桃紅錦彩繡八團起花琵琶襟旗裝,那衣裙上更是遍繡刺銀枝滿卉紋樣,隨著她的動作漾起點點銀彩光蘊。她笑著按住綠筠的手,漫不經心道:“開什麽窗,仔細冷風撲進來傷了身子。”海蘭側耳聽了片刻,把玩著紐子上垂下的綠瑩瑩翠玉琉璃豆莢珮,笑生生道:“也是。人落水了會不唿救,隻顧著撲騰?別是什麽貓兒狗兒的,那便好玩兒了。”三人說笑著,看了看合上的六棱朱漆窗扇,自顧自閑聊去了。


    第一個發覺皇後落水的是淩雲徹。


    淩雲徹本是皇帝身前最低等的禦前侍衛,因禦船比不得養心殿闊朗,而隨行侍衛諸多,最低等的侍衛便被安排到了禦船的最末護衛。


    夾岸四周隱隱有花香浮動,淩雲徹聞得出,那是新開的桐花的氣味。往日裏在家鄉的時節,這樣並不名貴的花開得夾道都是。桐花萬裏丹山路,開也爛漫,落也繽紛。他是讀過幾年私塾的,文字上雖不精深,卻也知道些許。那時春日遲遲,老夫子便搖頭晃腦地念:“紅千紫百何曾夢?壓尾桐花也作塵。[出自宋代楊萬裏的《過霸東石橋,桐花盡落》。全詩為:“老去能逢幾個春?今年春事不關人。紅千紫百何曾夢?壓尾桐花也作塵。”]”那些散碎的句子,是少年時模糊而溫暖的迴憶。然而記得清晰的,分明是嬿婉春花般燦爛的明亮笑顏。嬿婉最喜歡的便是桐花。那絳紫柔白的花朵,有漫天鋪地的清甜香氣,讓人幾乎要醉倒其中。嬿婉便跳起來去攀折那繁盛花枝,可惜桐花總是長得那麽高,她一壁極力去攀,一壁迴首笑盈盈道:“雲徹哥哥,你瞧那桐花開得那樣高,要是做人也能那麽一輩子高高在上,便也好了。”當日的笑語,如今已然遂願。今時今日的嬿婉也算是得到她夢寐以求的高高在上了吧。龍舟上的絲竹管弦和鳴聲聲,水麵倒映著夾岸人家的萬千燈火,如同花影浮沉,映著這盛世繁華。而嬿婉,便是這繁華錦繡裏開得極豔的一朵花。


    錦上添花,固然美不勝收。


    他這樣癡癡地想著,仰首望見天際一輪近乎完滿的月。近乎完美,便總有些許殘缺。便如自己,也算是嬿婉春風得意後的一抹殘影。有沉緩的春風柔暖拂過,玉白月光在粼粼暗金紅的波光星點中漾動,連勉強維持的圓滿也有了玉碎沉沙的勢態。


    也許這就是他的人生,在失去心愛的女子之後,即便想要奮發圖強,也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最末等的禦前侍衛,受盡那些出身貴族的侍衛的冷眼與暗諷。連樣的蒼涼孤寂之中,唯有那個人,那個曾與她一同在死寂如墳墓的冷宮裏掙紮的女子,偶爾投來的一瞥含笑的眼,激勵著他忍耐下去,繼續去尋找可以撐起未來的任何微小的契機。


    所謂半分殘缺的圓滿,大概如是。


    驚動淩雲徹癡念的,是那一聲突然的響動。


    他分明看見,皇後以極其古怪且不自然的姿態落入水中。有那麽一瞬,幾乎是本能一般,他衝上前一步,想要將落水之人救上來。可畢竟久在宮中,他很快發覺了奇怪之處,盡管皇後的青雀舫與嬪妃所居之船的距離並不近,但皇後的侍女們,都並未隨在身側。


    他警覺地止住腳步,不肯再向前。心中驚動的一刻,忽而念及如懿在冷宮的無限苦楚,與眼前落水的女子,無一不隱隱相關。


    如懿,她是在自己那樣困窘時唯一伸出手的人,他不能不去揣想她的敵意。但若真似如懿所期待的那樣,自己的前程來路有所指望,那麽此刻,是平生再難一得的時機。


    已然不能停駐,向前或退後,都是舉步維艱。


    河中水花翻騰,隱約是女子的明黃服色,如同月光碎裂的倒影,起伏於河水中央,驚起粼粼波澤。他從未這般為難過,一顆心像是成了一撮煙葉子,被汗濕的手心來來迴迴地揉搓著。須臾,他的麵色漸漸淡然,逐漸成了一種徹骨的冷漠,如同眼前冰冷的河水的泛波。他靜靜注目,直到看著河中的水花泛起的波瀾越來越小。他臉上的肌肉微微一搐,再無半分猶豫,躍身跳入水中。


    皇後被救上來時,幾乎隻剩下一口氣。合宮慌亂,隨行的太醫被急急召往青雀舫診治,連太後和皇帝亦被驚動,急急趕往守在皇後閣中。


    皇帝焦急地踱來踱去,懊惱道:“朕本與嫻貴妃在賞畫,因覺得風聲略顯嘈雜,才傳了樂班彈奏,誰知絲竹盈耳,竟未聽見皇後落水之聲。”太後輕歎一聲:“皇後也真是不當心了。”說罷,便又數著手中的佛珠,默默念念有詞。素心和蓮心都嚇壞了,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皇帝看著二人的模樣便生氣,喝道:“李玉,給朕狠狠掌這兩個賤婢的嘴。”李玉答應一聲,撩起袖子便開始下手。


    皇帝聽著皮肉相擊的聲音劈啪作響,猶不解氣,叱道:“身為皇後的貼身侍婢,竟然不時時跟著,才致使皇後落水,殺了也不為過!”嬪妃們守在下首,眼看二人挨打,更是不敢作聲。一屋子鶯鶯翠翠沉默不語,氣氛愈加顯得沉悶不已。綠筠聽見說皇後是落水,又恰好是在她們閑聊的時候,心下便有些慌,生怕皇帝是知道自己與海蘭、蕊姬在一起而沒發覺皇後失足落水,便想自己開口分辯幾句。海蘭在旁側看她嘴唇一動,知道她要做什麽,連忙在身後扯了扯她的衣袖,望著自己的鞋尖恍若無意地搖了搖頭。綠筠猶自不安,但見蕊姬隻是百無聊賴地擰著絹子玩兒,便也勉強安定下心神。


    太後聽了一會兒,終於耐不住道:“停手吧。說到底也是皇後讓她們去取東西才沒跟著的。平日這兩個丫頭都還算盡心,還要留著伺候皇後的。”太後這句話多半有安慰皇帝說皇後身體無事的意思。皇帝忍耐著道:“罷了。”如懿立在綠筠身邊,船在水上漂浮,總覺得足下不安穩似的晃動。太後緩聲道:“該罰的也罰了,聽說救皇後上來的是皇帝身邊一個低等的禦前侍衛,是麽?”如懿低眉頷首道:“是。當時淩侍衛發現皇後娘娘落水,便下水施救。”太後點點頭,李玉忙道:“那侍衛是皇上禦前最末等的藍翎侍衛[藍翎侍衛:禦前侍衛處的侍衛品級及編製為:一等侍衛,也稱“頭等侍衛”,正三品,60人;二等侍衛,正四品,150人;三等侍衛,正五品,270人;藍翎侍衛,正六品,900人。叫淩雲徹,漢軍旗正紅旗包衣出身。此刻剛換了衣裳,在外頭候著迴話呢。”太後頷首不語,隻看著皇帝。皇帝的心思並不在這個上頭,隨口道:“既然是藍翎侍衛,那就傳朕的旨意,救護皇後有功,賞白銀三百兩,升為三等侍衛。不必叫他進來謝恩了。”如懿淡淡含笑,餘光所及之處,見站在最末的嬿婉神色稍不自在,便轉過首隻看著李玉傳旨去了。


    齊魯從皇後殿內出來後,麵色便灰撲撲的不太好看,但見皇帝焦灼,忙迴道:“皇上,皇後娘娘腹中的水都已經控了出來。經微臣和幾位太醫診脈,落水對娘娘鳳體影響不深,但看娘娘脈象,乃是急怒攻心,心力交瘁之狀,此刻痰氣上湧,已經迷了心竅。而且皇後娘娘的神誌一直未曾清醒,說著什麽‘一報還一報’的話,隻怕……隻怕……”綠筠聽得齊魯的話,不自覺地往裏縮了又縮,恨不得融在人群裏才好。


    皇帝心中猛地一沉,已然知道不好,一時惱道:“隻怕什麽?”


    太後瞥了一眼戰戰兢兢的齊魯,長歎一口氣:“哀家一把年紀了,還有什麽聽不得的。你便直說罷了。”齊魯道:“皇後娘娘氣虛體弱,是油盡燈枯之兆,隻怕是在彌留之際了。”


    他不停地擦著額頭的汗,結結巴巴道,“但……但……皇後娘娘福澤深厚,上天庇佑……”齊魯話未說完,和敬公主已經忍耐不住,嗚咽著嗬斥道:“你胡說什麽?皇額娘正值盛年,怎麽會油盡燈枯?分明是你們醫術不夠,才胡言亂語!”


    太後看了一眼福珈,福珈忙上去扶住了和敬公主,小聲地勸慰著什麽。太後見皇帝端著茶盞的手凝在了半空中,微微搖了搖頭,伸手替皇帝取過茶盞,溫和道:“皇後病得兇險,太醫這樣說也是情理之中,也唯有齊魯這樣伺候多年的人才敢直說。不管皇後境況如何,皇帝,得趕緊通知內務府的人在京中將喜木準備著,哪怕衝一衝也是好的。<strong>棉花糖小說網.mianhuatang.info</strong>”


    皇帝吃力地閉上眼睛,發白的麵孔如被霜雪蒙被。殿閣中靜極了,隻聽到河水蜿蜒潺涴之聲,恍若流淌的生命,靜靜消逝。良久,皇帝才能出聲:“一切但憑皇額娘做主。”太後微微頷首,吩咐道:“齊魯,好好兒在這兒領人伺候著,有什麽動靜,趕緊來迴稟哀家。”她放柔了聲音,“皇帝,你多陪陪皇後吧。”太後揮了揮手,示意嬪妃們出去。嬿婉有些依依不舍,還想跟皇帝說些什麽,但見太後目光嚴厲森寒,也不敢多說什麽,隻得隨著眾人退出去了。


    嬿婉本就落在人後,徐徐步出船艙,但見淩雲徹已守在船頭,似是戍衛皇帝。她目不斜視,淡淡道:“恭喜,這麽多年,終於進益了。”淩雲徹並不看她,不卑不亢道:“多謝令貴人。”嬿婉望著渾濁的河水,仿佛他不存在似的,自言自語道:“拚了性命去救皇後才得一點小小晉升,值得麽?”淩雲徹的神色淡得不見絲毫喜怒:“貴人用血肉之軀去換取的,微臣也是一樣。既然貴人覺得值得,微臣自然也不會為難。”嬿婉聽出他語中譏誚,不覺莞爾:“原來,你還是在乎的。”說罷,她隻報以一絲了然的冷豔笑意,徑自離開。


    雲徹本也不欲多留,方才如懿扶了惢心的手出來,目似無意地剜了他一眼,他便已然會意。眼見嬿婉纖柳似的身姿盈然離去,他隻覺得滿腔鬱塞之情亦如明月出雲,稍稍紓解,便覷著空隙,悄悄往如懿船上去了。


    如懿甫坐定抿了一口茶水潤澤焦枯的唇舌,便見惢心引了淩雲徹進來。她漫不經心地瞥他一眼,淡淡笑道:“恭喜了。”


    淩雲徹見她笑意淡淡落落,分明不似素日一般熟絡,心中沒來由地一慌,旋即跪下道:“微臣僥幸,得此機遇,實在是意外榮耀。”如懿何等耳聰目明,眼波微微一沉,宛然間似明月照射下的寒冰千丈:“你是說,你救了皇後,不是偶然?”


    淩雲徹俯身,一臉誠懇:“微臣不敢辜負小主勸誡,極力自強。這次機會實在千載難逢,但微臣也從未忘記小主冷宮之苦,小主的敵人,便是微臣的敵人。同仇敵愾之意,微臣時刻牢記,所以皇後落水後片刻,微臣才跳下水去救。”


    如懿的麵色稍稍見霽,輕攏的雲鬢便簪著一支鎏金玉蝶銀絲鏤翅步搖震顫不已:“謝你有心想著,進退都保全了自己與旁人。”


    淩雲徹微微思忖:“多謝小主體恤,隻是微臣眼見皇後孤身落水,實在不是尋常。”


    “你也覺得古怪?”如懿眸中一亮,喚過惢心,“你方才告訴本宮什麽,再說給淩侍衛聽一遍。”


    惢心恭聲道:“是。奴婢發覺,皇後失足落水之處,有新刷桐油的痕跡。桐油防水,塗上也無可厚非,但也應該是船隻下水前便塗抹好的。咱們出巡改走水路那麽久,才突然塗上,豈不奇怪?”


    淩雲徹一怔,旋即道:“桐油滑膩卻無色,塗上後不過許久就會幹透,根本無跡可尋。若真是有心,那當真百密而無一疏。”


    如懿的思緒有一瞬的飄忽:“原以為隻有自己恨透了皇後,原來還有人比本宮更想要她死呢。”


    綠筠迴到自己船上,過了好一會兒,一顆心猶自驚蕩不已。正好可心端了一碗牛乳燕窩來,綠筠立刻接過一氣喝下。可心驚異不已:“小主是累著了還是餓了,仔細嗆著。”綠筠慢慢撫著心口,小指上的白銀瑪瑙粒琺琅護甲閃著幽微的光澤,如她此刻一顆惴惴不安的心。她正猶豫著要不要讓可心去請海蘭和蕊姬過來說說話,隻見深翡花色金絲邊簾子一閃,一個穿著百合粉色小金福字錦袍的女子閃身進來,口中道:“皇後娘娘病重,姐姐這兒離皇後娘娘的青雀舫最近,我心裏慌得很,還是來姐姐這兒坐著等消息吧。”


    綠筠正巴不得海蘭來,聽得這一句,便往榻上讓了讓,急惶惶道:“我正等著你來呢。可心,去上壺好茶來。”


    海蘭奇道:“我是借姐姐的寶地候著消息,若皇後娘娘有什麽動靜,咱們也好過去。怎麽姐姐倒盼起我來了?”


    綠筠忙拉住她的手,推心置腹道:“方才齊太醫的話你可聽見了吧?說皇後娘娘從水裏撈上來之後,一直在說什麽一報還一報的。我想著皇後娘娘的船就在咱們的船前麵,不會是方才我們說的話,那麽巧便給她聽去了吧?”綠筠心慌意亂,“要是皇後娘娘蘇醒,找我們算賬可怎麽好?都怪玫嬪說話沒遮沒攔的,還扯著嗓子說這些話,如今可害了我了!”直到可心送上茶水來,綠筠才按住了惶急的神色,勉強靜了片刻。


    海蘭膩白的手指摩挲著細白如玉的瓷盞,仿佛二者渾若一色一般。她含著一縷寧靜的笑意,斜簽著身子坐著,恍若一枝凝在風中不動的雪白辛夷花。然而海蘭麵上的寧和之色是秋陽底下的漣漪,微微漾著炫目的光暈,是細細碎碎的不安定,她亦有些疑色:“說來,玫嬪不是說話這般不穩重的人,今日不知是怎麽了?”


    “怕是玫嬪又想起自己的孩子,渾身不自在。都這些年了,她也真是可憐見兒的。”綠筠見宮人們退下了,複又急道,“愉妃妹妹,你說皇後娘娘要真來尋我的麻煩可怎麽辦,還是我自己先去跪著請罪?”


    海蘭見她真著了慌,篤定笑道:“皇後娘娘都那樣了,如何會來尋姐姐麻煩?且到底也是玫嬪說話不謹慎,姐姐且安心坐在這裏,好好兒看著三位阿哥,做您的貴妃娘娘就是。”


    綠筠猶自不解,發髻上一支漢白玉紅珠鳳釵瀝瀝作響,晃得如風擺楊柳,顯是擔心不已。海蘭輕輕吹著茶水,氤氳的熱氣拂上麵來,那朦朧的淡淡白色,似乎是為她的原本柔和的麵龐更添了幾許可親。


    海蘭溫言道:“皇後娘娘是不敢來找姐姐的。她聽了咱們這一句‘一報還一報’,就能嚇得失足掉進河裏去,被撈上來了還絮絮不止。皇上雖然擔心皇後,但聽見這些話,隻怕皇上心裏也在犯嘀咕,皇後娘娘是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所以才到了這個地步?”綠筠稍稍鬆一口氣:“真不幹咱們的事兒?”


    海蘭笑道:“真不相幹!”綠筠撫著胸口,笑逐顏開:“阿彌陀佛,那就好!方才嚇得我……”她神色忽然一斂,又有些不自在起來,“說到報應,七阿哥死了,皇後又成了這個樣子。愉妃妹妹,不知怎的,我總想起那時永璉夭折時的樣子……”她的瞳仁碌碌轉動,十分不安,“二阿哥的死,到底是咱們……”


    海蘭臉上的笑意猛然一收,露出幾分悲憫的神色:“貴妃姐姐悲天憫人,真是菩薩心腸。二阿哥的死,哪怕咱們再惋惜,也是沒有辦法。”她清冷的口吻裏多了幾分無所畏懼的堅毅,“從大公主的夭折,到二阿哥,再到七阿哥,連著皇後娘娘自己,這都是命。姐姐您福德雙全,正是您曾經積福,所以三阿哥和六阿哥這樣福壽平安。這正是從前你做的,都是好事,沒有錯事。”其實自從生下永琪之後,海蘭雖然被封為愉妃,但她身體醜陋,已經多年不能侍寢,也不可能再得到皇帝的歡心。也曾在生下永琪後三年,有一次,皇帝一時興致想到了她召進養心殿侍寢,但是當她被錦被裹著抬入養心殿寢殿後不到一刻,便被送了出來。恩寵於她,已經是再難得到的東西。所以這些年來的海蘭,活得太像太像一抹雲淡風輕的影子。也便是這樣一縷影子般的生存,才讓她可以遊走於嬪妃之間,從容自得,亦不讓人戒備厭煩。


    綠筠聽得她這樣的話,終於鬆弛下來,握住她的手感泣不已:“好妹妹,幸好你開解我,否則我可真是怕呀!”


    海蘭的笑意溫存而妥帖:“沒什麽可怕的,我和姐姐在一塊兒呢。”


    薨懌


    太醫的湯藥不斷灌入之後,皇後終於在亥時一刻清醒過來。皇後的臉色不複方才絕望般的死白,反而多了一點點珊瑚色的紅暈,人也有了力氣,可以慢慢說出話來了。


    她輕微地咳嗽幾聲,隔著薄薄的素紗屏風,看見外頭一道明黃的影子,知道是皇帝守在外邊,她齏粉般碎涼的心頭微微一暖,吃力地道:“皇上……”齊魯聞言出來:“皇上,皇後娘娘醒了。您……”皇帝的神色痛苦而疲憊,手邊的濃茶喝完又添上,已經好幾迴了。他聽得齊魯來請,便起身道:“朕去看看皇後。”皇後的殿閣中有濃重的草藥氣味,混著一個女人行將就木時身上散發出來的頹敗氣息。那種氣味,好像是深地裏開到腐爛的花朵,豔麗的花瓣與豐靡的汁液還在,卻已露出黑腐萎靡的跡象。


    皇帝陡然升起一股憐憫與悲惜,卻亦不自覺地想起,他去看望晞月時,晞月臨死前的那副樣子。晞月垂死的麵孔與皇後的臉漸漸重疊在一起,皇帝蹙了蹙眉頭,嘴角蘊了一縷徹寒之意,還是坐在了皇後床前,溫沉道:“皇後,你醒了?”


    皇後的眼角滑落兩行清淚,綿綿無力地滑過她蒼白而發皺的麵龐,緩緩道:“皇上,臣妾與您結發多年,經此一劫,即便太醫不說,臣妾也知道自己壽數無多了。可臣妾不承想,一睜開眼來還能一眼看到您在身邊。皇上……臣妾,臣妾真的很高興。”


    皇帝的語氣輕柔得如同三月的風,熨帖而暖融:“皇後,不要說這樣喪氣的話。好好兒歇著,你隻是落水後受驚,養一養便會好的。”


    皇後想要搖頭,但此刻,搖頭對她而言業已是十分勞累之事,費了半天力氣,她也不過是輕輕地偏了偏頭:“皇上,臣妾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臣妾無福,無法為您留住嫡出的阿哥。如今至少璟瑟已經有了好歸宿,臣妾請求皇上,不要因為臣妾離世,而讓璟瑟守喪三年再出嫁。明年,明年就是個好年頭。再不然,就當她早就嫁去了蒙古,明年隻是補上婚儀罷了。她已經十七了,從前是舍不得她嫁人,如今卻是耽擱不起了。”


    皇帝頷首,眼角有微亮的淚光:“璟瑟是朕與皇後唯一的嫡出之女,朕一定會好好疼惜她。皇後安心即是。”他沉吟片刻,似是下了決心,“再不然,朕就破例準許璟瑟出嫁後可另立府邸,與額駙留駐京師。”


    皇後眸中一亮,頗有歡欣之意:“臣妾多謝皇上。皇上,可臣妾還有一事相求。臣妾自知無福,上天不肯垂愛,隻怕是時日無多了。”她掙紮著想要撐起身子,卻也實在是無能為力。皇帝伸手扶住她半邊身體,欲要出言相勸,卻見她一臉執著,隻得道:“皇後有什麽話,但說便是。”皇後依著皇帝的手臂,分明覺得他的手不甚用力,雖是扶著自己,卻有著克製的距離和力氣。這些年,他與她,名分上是結發夫妻,可這份相守之情,何嚐不是如此?這樣健碩而溫熱的身體,卻從來不是隻屬於自己的。皇後油然而生無限淒苦之意,隻覺得半生好強之心,盡數化作了一攤灰燼。無數言語掙紮著要從她舌尖蹦將出來,喘息了片刻,方能定住心神:“皇上,臣妾自知不久於世。雖然舍不下與皇上多年情意,但臣妾亦知,天際不可無月,後宮不可無主。”她仰起身,保持著最後一絲皇後的尊嚴,鄭重道,“臣妾以執掌鳳印的六宮之主身份,向您舉薦繼後人選。純貴妃蘇氏誕育皇子,於社稷有功,勤謹侍奉,溫厚襄讚,她的德行足以在臣妾身後執掌後宮,繼任皇後。”


    皇帝眸中一涼,像是秋末最後的清霜,覆上了無垠的曠野。他依舊含著最溫和得體的微笑,讓人不自覺地生出親近之意:“皇後多慮了,你會好起來的。”皇後咬著暗紫的下唇,勉力搖頭:“臣妾知道,臣妾是不能了。臣妾的二公主、二阿哥和七阿哥都在下麵等著臣妾了。皇上,純貴妃她……”皇帝的笑意沉了沉,勉強再度浮起:“皇後,這些事不該是你思量的。皇後不僅是一個稱唿,一個身份,更是朕的枕邊人。那是朕該量度的事,而不是你。”


    皇後的麵色逐漸發青,像一塊碧色沉沉的玉,卻無半點潤澤的光華,她笑容淒苦如殘葉瑟瑟:“皇上,恕臣妾多嘴一句。純貴妃、舒嬪,哪怕是您要另選女子為中宮,臣妾都不擔心。可有一個人,斷斷不能。”她眼中閃過一絲隱忍而怨毒的光芒,“嫻貴妃出身烏拉那拉氏,先帝的景仁宮皇後有多惡毒,您是知道的。這樣的女人的後裔,斷斷不能入主中宮。”


    皇帝還是那樣平靜的口吻,卻多了一絲顯而易見的冷漠:“皇後,朕說過,你是多慮。多慮的話朕是不會聽的。”


    皇後眼中有抑製不住的痛苦,跳躍著幾乎要迸出森藍的火星:“皇上,臣妾自嫁入潛邸,您便隻叫臣妾為福晉。臣妾得蒙皇上垂愛,正位中宮,您卻也隻稱唿臣妾為皇後。福晉與皇後,不過是一個身份和名號而已。”她喘息著道,“皇上,您很久沒有叫過臣妾的名字,您……您記得臣妾的名字麽?”


    皇帝坐在床沿上,安撫地拍拍皇後的手:“皇後,你身子不好,不要再傷神了。”皇帝的指尖所經之處,有男子特有的溫暖力度,讓身體漸漸發冷的皇後,生出無盡的貪戀之意。曾經,曾經這雙手亦是自己渴盼的,可從未有過一日,這雙手真正屬於自己。這一日,它拂過誰紅潤而嬌妍的麵頰;那一日,或許又停留在誰飽滿而蓬鬆的青絲之上。皇後這樣恍惚地想著,眼中閃過一絲心痛而不甘的光芒,像是劃過天際的流星,不過一瞬,就失去了光彩。“皇上,臣妾的名字,名字是……琅,是‘琅嬛福地,女中光華’的意思。”皇帝點點頭,眼裏露出幾分溫情,柔緩道:“你的名字,很像一個皇後。”


    “皇上!”皇後枕在床上,忽地仰起身子,激烈地喊了一聲。那聲音太過倉猝而淩厲,有著玉碎時清脆的破音。


    外頭即刻有宮女入內,小心喚了聲:“皇上,皇後娘娘有何吩咐?”皇帝溫和地擺擺手:“下去吧,皇後隻是叫朕一聲罷了。”他停一停,又吩咐道,“沒朕的傳喚,都不許進來擾了朕與皇後說話。”


    宮人們恭謹退下,皇後的神色軟弱下去,半邊削薄的肩靠在蒼青色嵌五蝠金線的帳上,整個人恍如一團影子,模糊地印在那裏。她的喉間有無聲而破碎哽咽:“皇上,為什麽臣妾想得到您如妻子一般唿喚一句名字,是這麽難?臣妾有時候真的不甘心,也真的害怕。”


    皇帝輕輕一嗤,似是不能相信:“害怕?你是富察氏長女,曾經的寶親王嫡福晉,朕的中宮皇後,你有什麽可怕的?所謂不甘心,也不過是你貪婪過甚,不肯滿足而已。”


    燭光盈然照亮一室的昏沉,卻仿佛照不亮她暗鬱心境。這一刻,她並不像一個母儀天下的尊貴之女,反而像某種瑟縮牆角不能見到天日的陰濕植物,怯弱而卑微。她的神思不知遊離何處,癡癡道:“臣妾自閨中起就被教養要如何做一個正妻,相夫教子,主持家事。能夠嫁與皇子,是臣妾的福氣。臣妾自知道這個消息起,每一日歡歡喜喜,滿懷期盼。哪怕是知道諸瑛先嫁與了皇上為格格,臣妾也不過是稍有憂傷,轉頭便忘了。可皇上,直到臣妾嫁給您的那一天起,臣妾才知道自己的日子並不好過。您有那麽多的寵妾,除了族姐諸瑛,高氏嬌柔,有她阿瑪輔佐您;烏拉那拉氏驕傲,出身卻高貴。二人專寵,連臣妾這個嫡福晉也不得不讓她們兩分。個中委屈,皇上何曾在意過?您眼裏的妻妾爭寵,不過是區區小事,而在臣妾眼裏,卻是攸關榮辱的莫大之事。還好她們彼此爭鋒不得安寧。但臣妾知道,無論她們誰贏,下一個要爭的就是臣妾的福晉之位。還有後來的金氏嫵媚,蘇氏純稚,臣妾才發現,原來自己從未真正擁有過一個完整的夫君。可臣妾不能怨,不能恨,更不能訴之於口,失了自己的身份。臣妾真的很想忍,很想做一個好妻子,對得起自己多年教養。可臣妾也不過是個女人,想得到夫君的愛憐,看著您夜夜出入妾室閣中,看她們嬌滴滴討您喜歡,臣妾身為正室,雖然不屑這樣討好,可心裏如何能好過!”


    皇帝似乎不忍,也不願聽下去,他的口吻淡漠得聽不出任何親近或疏遠,仿佛一個不相幹的人一般,隻道:“皇後多慮了。”


    “多慮?”皇後的唇邊綻開一絲冷冽而不屑的笑意,仿佛一朵素白而冷豔的花,遙遙地開在冰雪之間,“臣妾並非多慮,而是不得不思慮。您抬舉高晞月的家世,抬舉她的父親高斌!您暗中扶持烏拉那拉如懿,哪怕她在冷宮之時,您身邊還留著她的那塊絹子,從未曾忘記她樁樁件件。臣妾如何能夠安穩?皇後之位固然好,可曆朝以來,寵妃恃寵淩辱皇後之事比比皆是。您喜歡的女人越來越多,您的孩子也會越來越多。臣妾和臣妾的孩子們,得到的眷顧就越來越少。臣妾如何能不怕,如何能甘心?臣妾……臣妾沒有一日不是活在這樣的畏懼之中,不得安生。”


    “不得安生?”皇帝冷然相對,以唇際不屑的笑意劃出楚河漢界般分明的距離,“你有尊貴的出身,嫡妻的身份,兒女雙全,位極中宮。你還有什麽不安生的?”


    皇後的唿吸漸漸受窒,急促而沉重,那聲音如錯了點的鼓拍,絕望地敲打著。胸中忽然大慟,他的疏離,原來就是她的絕望。那樣前所未有的絕望,盤根錯節占據了她行將碎裂的身心。“皇上,您對臣妾若即若離,臣妾從來也抓不住您的心。臣妾知道您要取笑了,可您想過沒有,尋常婦人抓不住夫君的心也罷了,可臣妾是皇後,六宮的人堆到一塊兒,臣妾站在峰巔上。臣妾沒有什麽可以依憑的,若您的心意變化,臣妾所擁有的貌似安穩的一切便會煙消雲散。”皇後的哭聲哀怨沉沉,她本是虛透了的人,如何經得起這樣激烈的情緒,不得不躺在床上仰麵大口地喘息著,如同一條離開水太久的行將幹枯的魚。


    殿閣裏靜極了,青雀舫偶爾隨著水麵的波動均勻而和緩地起伏,像遙遠的時候母親輕輕搖晃的搖籃,催得人直欲睡去,直欲睡去。鎏金燭台上的紅燭燒得久了,燭淚緩緩垂下,嗒一聲,嗒一聲,累累如珊瑚珠一般。


    皇帝靜靜側耳,聽著周遭細微的響動,良久,他亦動容:“皇後,你從未對朕說過這麽多話,從來也沒有。所以竟連朕也不知道,原來你是這樣不安穩,這樣害怕。隻是皇後,一個人的願望不能太多,太多了,連神靈都不會庇佑。朕自己不是嫡母所生,自小受了不少委屈,所以格外盼望自己的太子能是皇後嫡出。所以朕敬重你,容忍你,也疼惜你所生的兩位阿哥。哪怕永琮還在繈褓之中,朕也已經有立儲之意,這些你都是知道的。為著阿哥們來日的名聲,許多事,朕都睜一眼閉一眼,隻作不知。”皇帝忽然放緩了聲音,俯下身子,略帶神秘之色,在皇後耳邊低語如呢喃:“其他的事也罷了,朕聽過隻當是髒了耳朵,掏幹淨便是。但過些日子就是哲憫皇貴妃的生辰了,朕一直很想問問你,你的族姐諸瑛,她到底是怎麽死的?每逢她生辰死忌,你便沒有一點不安麽?”


    仿佛有驚雷隆隆滾過天靈之上,皇後身體劇烈地一震,睜大了渾濁含淚的雙眼,顫聲道:“皇上,多年來宮中一直傳言是臣妾嫉妒諸瑛生下長子,所以害死了她!原來您也是這麽想的!”


    皇帝俊挺的麵龐上疑雲深重:“那麽阿箬呢,既然阿箬受你安撫指使,那麽玫嬪和怡嬪的孩子枉死,自然也是你了,是不是?”


    皇後的聲線陡然淒厲,高高拋向雲際,複又舉起右手指天道:“臣妾發誓,臣妾用富察氏全族百年的榮耀和福祉發誓,諸瑛之死,絕非臣妾所為!而玫嬪與怡嬪之子的的確確是嫻妃所害,不幹臣妾的事!”


    皇帝伸出手,輕緩地握住她指天發誓的右手,溫和道:“皇後真是病糊塗了。誓言若是有用,朕還要綱紀法度做什麽?”


    皇後失血的雙唇劇烈地顫抖:“臣妾一生所為,無一不是為了保全富察氏尊貴的榮光,為了對得起富察氏列祖列宗用血汗換來的榮光!不到逼不得已,臣妾何必置人於死地,留下威脅富察氏全族的嫌隙?皇上,臣妾愛子私心,是想讓永璜自生自滅,也曾故意縱容永璋嬌生慣養,可臣妾從未想過要他們死啊!更遑論除去玫嬪、怡嬪之子!她二人出身微賤,便是生下皇子又如何,也斷斷不會動搖嫡子之位,臣妾費這個心做什麽?”


    “做什麽?”皇帝輕嗤一聲,“你自己已經說得明明白白,是為了你心心念念的富察氏一族!如懿的姑母是先帝皇後,你一直忌憚她的出身,也不喜她的性子。除了玫嬪與怡嬪之子,順帶著也除了如懿,豈不合你心意?再者,玫嬪與怡嬪出身低賤,那麽如懿和慧賢皇貴妃若誕下皇子,你便會覺得是在動搖嫡子之位了吧?哪怕對著一直順服你的慧賢皇貴妃,你不也賜了她那麽珍貴的翡翠珠纏絲赤金蓮花鐲以防來日麽?便是如懿進了冷宮,蛇咬火焚,飲食加害,你不也做得得心應手!”


    有片刻死寂,幾乎要逼得人發瘋。皇後啞聲笑了起來,似是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淒然唿道:“是,臣妾是防著身份高貴的寵妃生子,是深恨如懿從前的張揚而在她入冷宮後加以挫磨,也曾因為高氏告訴臣妾如懿在冷宮詛咒永璉而欲殺之泄憤。可冷宮失火之事,如懿中毒之事,臣妾真心不知!”她恨到了極處,惶惑地望著四周,枯瘦的手如雪中的殘枝緊緊牽纏著床帳上垂落的杏色絞銀線流蘇。那流蘇原是極韌,勒得她的手割出或青或紫的印痕,皇後死死攥著不放,仿佛隻有如此,才能撐住自己隨時都會倒下的身體似的。她原本溫和端莊的杏眼睜得滾圓,幾乎要核突暴出,她淒厲地嘶聲道:“這些事,是誰害臣妾?是誰要害死臣妾?”


    “誰要害死你?”皇帝忍無可忍,鄙夷道,“自作孽,不可活。你便是自己害死了你自己!”皇後的目光倏地一跳,驟然死死盯在皇帝身上,由炙熱而至冰冷,她的神情近乎癡狂:“原來這些事皇上早就知道,卻隱忍至今才來問臣妾。這究竟算是您的恩典還是臣妾的冤孽?”


    皇帝的神色平靜如水,話語的鋒利藏在悠然語調中:“這些年的你的所作所為,朕從旁人口中也算略知一二。你私德有虧,但你是朕的皇後。作為一個皇後,你為朕生兒育女,也算節儉自謙,對著嬪妃也未有忌妒尖酸之色,算是禦下寬和,不曾讓天下臣民有半分議論。朕若揭破你,隻會讓你成為朕山河歲月裏的汙點,讓皇室成為天下人的笑柄。”就像一襲華美的衣袍,縱使底下蟲蛀蟻蝕,破敗不堪,他也得保留著外表的金玉綺麗。多年夫妻,恩情固然不會少,但她屢屢進逼,不曾領會他的提點,也終將那些年的恩情積鬱成了難以言說的厭煩。隻是在想起他們共同的孩子時,那樣純真的笑臉,才會讓他的情緒稍稍緩和。他知道她本性溫和,並不如後來所知的那樣淩厲,也知道她會極力維持著這樣的溫和過下去,隻不過來日,終究會漸漸疏遠,隻剩下禮儀所應有的客氣。


    皇後靜靜地聽著,所有的情緒在她的克製下漸漸平息,終於迴到如常的雍容與寧和。她掙紮再掙紮,終於支撐著俯身拜下,冷然道:“皇上這麽顧及皇室顏麵,顧及自己的顏麵保全臣妾,實在是聖恩滔天。”她仰起臉,目視皇帝,“既是皇上恩惠,那臣妾不能不報,就恕臣妾直言一句。臣妾固然是為了富察氏一族殫精竭慮,您又何嚐不是為了自己的心意無所不用?您這樣的性子,固然聖明聰敏,但親近之人,無不為此所傷。事到如今,臣妾做的孽臣妾自己擔著。可來日無論誰為繼後,有您在一日,隻怕下場都不會好過臣妾今日!臣妾就睜著這雙眼睛,在天上看著!”


    皇帝施施然站起身,全然不以為意,行至紫檀雕牡丹圓桌前,瞥了一眼桌上的茶點,沉聲道:“今世之事未有定數,皇後還想著身後的因果麽?皇後還是好自保養著,朕與你的日子還長著呢。”


    皇帝走到殿閣外,一陣冰涼的水上夜風撲麵而來,無聲無息地貼附上他的身體,像不曾經意的侵襲。他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心底原本極力壓著的惱怒之情,騰地竄起密密的火舌,和著皮肉被舔灼時的焦苦氣味,竟有了一縷憐憫之意。這樣端正持重的女子,垂垂之際,竟也會如此淒厲哀戚。他從未想過,如她一般的望族之女,也會如自己那些出身寒微的妾室一般,婉轉渴盼著他的溫柔。


    那一瞬,有一個念頭,幾乎如滾雷般震過他的心頭。如果,琅說的是真的;如果,她其實並未做過那麽多錯事;如果,對如懿和後宮種種挫磨真的僅止於阿箬的無知和刻毒。


    那麽這個女子,是不是也曾被他錯過了許多?


    神思蒙昧的瞬間,他突然憶起從前,紅燭搖曳成雙的那刻,他也曾真心期盼過,可以得到一位賢惠溫柔的名門閨秀,相伴一生為妻。


    琅,固然不是他自己的選擇,卻也不失為一個很好的選擇。他掀起金線綾羅紅蓋的那一眼相遇,她也曾真心而期待地說過:“妾身願以富察氏的百年榮光,相隨夫君左右,為夫君生兒育女,為賢良妻室。”或許曾經,他們都曾真心地期盼過,未來的日子可以風光明媚,永無險途。


    卻最後,他和她一一失去自己共同的孩子。長女,次子,第七子。唯餘下一個璟瑟,如今也要嫁為人婦,不得承歡膝下。


    一場數十年的姻緣所得,隻能留下這些麽?


    皇帝用力搖了搖頭,似要擺脫這種不悅情緒的困擾,索性邁步朝前走去。李玉早已帶人候在外頭,見皇帝獨自負手出來,覷著皇帝的神色,乖覺地問道:“皇上的臉色不太好看,是為皇後娘娘的病情擔心吧?皇上真是情深義重,一直陪著皇後娘娘。”皇帝並不迴答,李玉忙收了話頭,恭謹問道:“皇上,夜深了。請旨,去哪兒?”皇帝揚了揚臉,不假思索道:“去嫻貴妃處。”李玉響亮地答應了一聲,扶了皇帝道:“嗻。皇上起駕。”一行人迤邐而行,不過幾步,隻聽得身後哀聲大作,宮人們放聲大哭。趙一泰疾奔而出,跪倒在皇後的青雀舫外悲聲大唿:“皇後薨逝——”皇帝怔了怔,有冷風猝不及防地撲進他的眼,扯動他的睫,那樣細微的幾乎不可察覺的疼痛,如細碎的裂紋,漸漸蔓延開去。他的聲音恍然有幾分淒切,在深沉的夜色裏如碎珠散落:“永璉,永琮,你們在地下別怕,你們的額娘來陪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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