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驍沉心靜氣地等著莫迭的反應。


    再怎樣,他都還是莫迭的主子,取舍都由他來判斷。


    之前也說了,莫迭被選來付驍的身邊,是因為趕上了好時機。


    那時付驍身邊恰好缺這麽一個人。


    雖說在磨合期間基本沒有什麽大事發生,他們的脾性也還算相合,可實際上,他倆並不能算得上是打小一塊長起來的“原配”。


    若是問莫迭的前一任是如何與付驍裂了穴,追其緣由,隻怕付驍也不願再度提及。


    付驍的“原配”也是個半大的小子,根骨奇佳,又是錦音山莊總教習的獨子。


    稍稍比付驍年幼那麽幾歲,但也從不怕他,終日稱兄道弟,好到可以穿一條褲子。


    可這樣好的一個孩子偏偏遇著不幸,丟了性命,在一場混亂之中,付驍想救都來不及。


    他走的那年,大概與現在的莫迭差不多年歲,都是意氣風發的少年郎。


    “英年早逝”這一詞太過淒涼,付驍是怎麽都不願安在他的身上。


    思念過甚便會在別人身上看見故人的影子,就好比付驍時不時會在莫迭的身上看見那個孩子一般。


    潑皮也好,嘴貧也罷,都是練功的好筋骨,沒有被這個江湖過分雕琢。


    二者實在太過相似,於是付驍也是對莫迭格外珍惜看重。


    生怕他走了岔路偏門,也生怕哪一天自己無暇顧及,放任他走了那個孩子的老路。


    昨晚的事放到今日重提,先給一甜棗後給一巴掌,順序倒了過來,也不過就是為了給莫迭一個警醒。


    付驍想讓莫迭知道——不要以為有的時候懶得計較,便是可以完全包容的他的跳脫任性。


    所以這一次,付驍明擺著是放過了他,可並沒有讓他內心輕鬆好過。


    他們二人身份本就不同。


    付驍是錦音山莊的少莊主,未來是要成為百八千門人的頭兒。


    莫迭跟在這樣的付驍身邊,平日裏若是一直這麽毛毛糙糙,不出錯倒也罷了,但凡出了岔子,光用嘴訓斥,棍棒揍,鐵定是行不通的。


    當真必須要有那麽一出深刻現實,讓他認清狀況。


    在錦音山莊,有些禁令是不可碰的,還有些規矩是必須守的,別人可能馬馬虎虎便放了過去,可他不行。


    未來,他是要撐起付驍的人。


    莫迭若是一直這樣,又如何能夠服眾?


    莫迭的眼睛直勾勾地鎖在那個地方,目光灼灼,恨不得把地板穿透了去。


    他鼻子酸的厲害,為了不讓眼睛裏蓄的淚落下來,死死地咬著後槽牙。


    他起初聽到付驍讓他走,就跟五雷轟頂似的,打心底的不願接受這個事實,巴不得是自己聽錯了,耳朵壞掉了。


    可又見付驍不像玩笑,這才真正害怕了起來。


    莫迭之前還覺得,自己犯的錯,以他和付驍這段日子的交情,頂多被說上幾句了事。


    從沒想過會落得個被趕出山莊的境地,也是委屈非常。


    可這委屈又沒得地方說理,都說知錯就改善莫大焉,莫迭不住怨著自己,怎麽著光想著推脫甩鍋,就忘了這句大道理。


    正在他懊惱反思之時,又聽得自家少莊主如天籟般的聲音,給他委以重任,那點殘存的傲氣一下子就卸掉了。


    那時是真真認識到了自己這次仗著付驍脾氣好,耍小聰明玩火燒了身。


    後怕是真的,後悔也是真的。


    怕的是付驍真的讓他迴家去,他本就是一孤兒,除了錦音山莊,又有何處可去。


    悔的是這陣子跟著付驍在外,心也飄了,擺不清自己的位置竟渾然不覺。


    莫迭把自己的那點兒委屈咽下了肚裏,悄悄瞧了付驍一眼,見他麵上平平,依舊同平日一樣,甚至眼裏還盛著幾分溫柔的期許。


    莫迭一下子就明白了,合著這是自家少莊主故意不做聲,在等著他自己想明白想清楚,不露聲色地點撥他。


    “屬下領命。”


    他把那裝著玉璽的錦袋揣到懷中,緊了緊腰帶,給付驍抱手行禮,真誠懇切,擲地有聲。


    付驍的臉上終於有了笑意,知道這孩子可算是想通透了,伸手將他的胳膊往下按了按,側身避開。


    為了緩解氣氛,故意揶揄道:“得了吧你,也就這時候給我整這些虛幻玩意。”


    莫迭聽到這話也有些不好意思,甚是羞澀地咬了咬下唇。


    此時莫迭眼角的水光還未完全散去,再配上這一副表情實在是十分娘氣。


    付驍哪受的了這個,側過臉去不再看他。


    拍了拍莫迭的肩,說了句“臨走前知會我一聲”便走了,給他留足空間和時間,讓他好好整理整理受了十萬點傷害的脆弱心情。


    付驍也算是走了一步險棋,但凡莫迭是個渾的,那他先前的培養與磨礪都算是白費。


    付驍之所以敢這麽做,絲毫不怕莫迭心裏存了芥蒂,往後斤斤計較與他反目,或是拿著那重要的玩意兒就此跑路,陰他一道,不過是因為提前摸透了這小子的脾性。


    他好歹作為武林中大門大派的接班人,在看人識人這方麵,也不是沒有半點建樹。


    不然以他那金貴身份,怎麽能隨便遇著個人,就收編到身邊了呢?


    這就不得不提一下莫迭的前半生。


    他小的時候過得很苦。


    無父無母,流落街頭快要餓死的時候,被錦音山莊駐紮地方上的教習師傅撿了迴去,之後就在當地茁壯的野蠻生長。


    雖說他並不是生養在總部,可山莊對各地的待遇福利絲毫不差,供給的各類生活用品無一不拓著錦音山莊的章。


    那些教習的師傅也都盡職盡責,當真是為這些可憐的孩子操著老父親的心。


    因此,這錦音山莊的名號,就跟他們這群孩子的家一樣,歸屬感和榮譽感特別強烈。


    莫迭是他們中的一員,自然也是這樣。


    另外,錦音山莊自詡正派,那培養門生的法子也相當正統。


    不單單是考核武藝,連同品行一並算在月度評價之內。


    江湖上少不得有些動輒欺師滅祖、反咬師門的喪盡天良之徒,可這等事情在錦音山莊裏發生的幾率,幾乎微乎其微。


    試想,時時刻刻都有大師傅在旁邊記著他們的表現——同門不和記一次過,辱罵師長記一次過,就連溜須拍馬都是不許的。


    三次不合格便會除了名,壓根不給他們禍害綱常的機會。


    這樣培養出的,孩子忠和義都是極佳的。


    再說了,莫迭雖是半路習了武,可也是老天爺賞飯吃,筋骨上佳,憑著一股子機靈勁兒,短短幾年便趕超了上一批學員。


    除了有的時候會在並不怎麽紮實的根基上吃點小虧之外,他在十五六歲的時候,就能與高手過招一二,打個平手或是及時止損,全身而退。


    有勇也有智。


    在這方麵總好過一些堅信愛拚才會贏的死腦筋。


    將送還玉璽迴京此等重要的事情交予這樣的莫迭,付驍也是壓根不操心。


    孩子本身就不錯,不過就是這段日子稍稍有些拎不清,缺乏一些指點。


    不過瞧這他那反應,應該是想通了,想透了。


    最起碼短期內,在為人處世上不會出什麽岔子。


    付驍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莫迭在迴去的路上碰上劫道的。


    然而,若是遇著普通的山賊土匪,以莫迭的身手應該是不在話下,當真遇到些橫的硬的,莫迭打不過,跑就是了。


    認慫可總比丟命強,這可是錦音山莊教義裏的第一條。


    當然這種話可沒有編在書冊裏,隻是一代一代口口相傳罷了,他們也是要麵子的。


    付驍出了門,便也不去管莫迭現在如何如何,不過站在走廊裏有些尷尬,好像給莫迭留下的獨處空間,是他本人的……


    莫迭明顯還沒走,他也不好再推門進去,心想要不出去吃點什麽,但是腳步卻不受控製地就往季遙的那間去了。


    這麽些日子不見,她可還好?


    付驍特意停了下來,立著耳朵聽了一陣。


    裏麵那人明顯沒睡醒,時不時咂著嘴,哼哼唧唧地翻著身。


    付驍搖了搖頭,歎了口氣便走了,這姑娘怎麽還是這麽能睡啊。


    都說一天之際在於晨,這話明顯不能放在季遙身上。


    睡覺對她來說是再正經不過的正經事,若是有誰擾她安睡,等她醒了來,指不定撓人一臉,也是隨了她母上大人,氣性上來了,當真六親不認。


    其他的正經事裏僅次於此的,大概是吃飯……


    按她這麽吃吃睡睡,沒長成豬一樣,也是得益於自身條件得天獨厚,沒有發胖的基因特質。


    並沒有人給季遙說明付驍已經迴來的事實,她也就舒舒服服地睡到了自然醒。


    季遙起身,頭重腳輕的,愣是在平地走出了十八彎的步伐。


    她揉著眼睛,臉也沒顧得上洗,就把門打開了,有氣無力地趴在門框上。


    按著前幾日的經驗,低頭往門外一瞧,壓根沒見著平日裏墩在地上的食盒。


    季遙有些納悶,抓了抓頭發又把門合上了,自言自語道:“難不成是我今兒個起早了?怎麽著午餐還沒送到啊。”


    她這一覺可謂是昏天黑地,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想會周公。


    同往常一樣,全憑直覺推測著時辰。


    在她睡著的這期間,外邊發生了什麽一概不知。


    本來也是,她無異於普通人,不知武林人士背後的辛苦,沒有那個必要日日緊繃神經,自然夜夜高枕無憂。


    季遙伸著懶腰打著哈欠,沾了青鹽又漱了口,擦了把臉。


    這一過程,再次不可避免地蹭到了鼻子。


    她湊到銅鏡跟前去,左右照了照,又退後幾步眯著眼瞧,終究是覺得這鼻子有些過分地假了,抱怨道:“這個付驍到底還能不能迴來啊,這玩意能不能給我卸掉啊?”


    季遙從旁邊的架子上拿了一小罐脂膏來,摳了一坨在掌中搓勻開,用掌心烘熱了才慢慢按在臉上。


    這脂膏香噴噴的,令她打心底的愉悅,腳下也輕快了不少,一蹦一跳地打開了窗子。


    自打季遙見識了那二位來自錦音山莊的放著門不走偏要從窗子裏進出的特殊愛好之後,入睡前無論又多困都得記得把閂子插牢了。


    以至於到了這個點兒,她的房間裏依舊不怎麽亮堂,壓根瞧不出外麵是何等光景,又是何等時辰。


    窗子一開,那刺眼的陽光就直直照在了季遙的臉上。


    她下意識眯上了眼睛。


    抬頭一看,太陽當空,隻怕已是到了正午,地上的影子都畏畏縮縮地蹲在正主腳邊,扯都扯不開來。


    這不應該啊。


    季遙好不容易才從滿目的白光裏緩過來。


    她半眯著眼睛,從樓上往下看去。


    正好可以看見院兒裏有一小孩,捧著個比他臉還要大些許的海碗,筷子用的還不怎麽熟練,卻還一口一口地往嘴裏送著麵。


    蔥花綠油油的,臊子紅豔豔的,粗麵白生生的,隔著這麽遠都能感覺到香味。


    季遙舔了舔嘴唇,差點就流了口水。與此同時,她的肚子不受控製地咕嚕了一聲。


    聲音巨大。


    這讓季遙突然清醒,急忙從窗邊撤離,再一次走到門口,低頭尋找本該在這個點兒送上門來的午餐。


    依舊一無所獲。


    她恨恨地跺了跺腳,就差在心裏破口大罵,究竟是哪個龜孫兒偷吃了?


    怎麽恁麽不要臉。


    季遙眉頭緊鎖,捂著幹癟的肚子,轉臉就瞧見了一個在她以為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人,不由脫口而出,問了句:“你怎麽在這?”


    然後,怕是覺著這句問話實在太過生硬,硬是接了一句:“什麽時候迴來的啊,怎麽都不提前說一聲?”


    能讓季遙這麽問的,除了付驍還能有誰?


    付驍百無聊賴地在街上轉悠了一圈迴來,剛上了樓梯,就聽見季遙這邊有動靜,急忙快走兩步,提前在走廊上候著。


    原以為季遙會滿心歡喜地對他道一聲“好久不見”,可現實卻讓他始料未及。


    人家第一次打開門來,眼睛直往地上瞟,壓根就沒注意到他。


    甚至還沒等付驍開口喚她,就哐當關上了門。


    付驍一開始還不明所以,後來倒是想明白了。


    便也沒有可以催促,神清氣爽地抄著手繼續在外麵等著——他剛才去了悅真軒,把本該送來的吃食退了迴去。


    以他的了解,這姑娘終究會餓的遭不住,再度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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