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貴陪老莫喝了大半夜的酒,老莫喝的大醉,第二天臨近中午才醒,見他醒了,銀貴交待了一句,拿著釣杆魚食出來,接著釣他的魚去了。


    老莫認認真真洗的幹幹淨淨,換了身衣服,出來先去尋銀貴。


    “老葛,你陪我走一趟。”老莫找到已經釣了兩條魚的銀貴,蹲在他旁邊道。


    “我跟老陳不認識……”銀貴皺著眉,看著老莫,一句話沒說完,歎了口氣,“唉,你這個樣子,我也不放心,行了,去就去吧。”


    銀貴一邊說,一邊收起釣杆,拎著那兩條魚送到小飯鋪子裏,洗了手出來,在旁邊香燭鋪子裏買了兩刀紙,和老莫一起往鎮子另一頭的老陳家過去。


    老陳家的青磚院子十分氣派,這會兒大門洞開,門上掛著白燈籠,大門裏,僧道各站一邊,嗡嗡的念著經做著法。


    老莫垂著頭,從大門一邊進了院子就不停的掉眼淚。


    院子正中搭著棚子,棚子下最顯眼的,是那具黑漆漆,帶著幾分陰森的棺木,棺木兩邊,跪著十來個人,老陳媳婦一身重孝,半坐半跪在棺木前,厭惡無比的看著抹著眼淚進來的老莫。


    老陳的兒子陳大拄著孝棍迎上來,沒等跪倒就被老莫扶起來。


    銀貴跟在老莫後麵,將兩刀紙放到進棚子的長案上,上前半跪上了柱香,站起來,打量著四周。


    棺木非常厚實氣派,僧道人數眾多,衣飾鮮亮,看來都是大寺大觀出來的,香燭紙錢帷幔挽聯,都相當不錯。


    這是場極其體麵風光的葬禮。


    老莫磕了頭,站起來,擰頭避著毫不掩飾對他一臉厭惡的老陳媳婦,輕輕拉了拉陳大,“大侄子,我有話跟你說。”


    這會兒沒什麽來吊唁的人,陳大跟著老莫,出來棚子,站到院子一角,銀貴跟出來,不遠不近的站著。


    “大侄子,你爹走前,醒沒醒過?留了什麽話沒有?”老莫低低的問話裏,透著幾分卑微。


    陳大臉上流露出幾絲似有似無的鄙夷和厭惡,話卻十分客氣,“多謝莫叔,阿爹傷的重,從抬迴來到走,沒睜過眼,好在走的時候人平平靜靜,沒受什麽大罪。”


    “大侄子,你爹是被人害死的。”老莫左右看了看,往前半步,低低道。


    “莫叔別亂說。”陳大話接的極快,“阿爹跟人無怨無仇,誰會害他?”


    銀貴看了眼陳大。


    “十三四年前那件事,你爹跟你說過沒有?這十來年,你爹一直擔心這事,怕被人滅口,大侄子,你爹,隻怕這是被人滅了口。”老莫又靠近了半步,聲音壓的更低。


    “莫叔別亂說。”陳大擰起了眉,“我爹從來沒提過,莫叔也知道,我爹一喝多了酒,就亂說話。莫叔又不是不知道我爹,醉話不能當真。”


    “不是醉話,你爹……大侄子,你爹,他冤啊,他是被人害死的,那……”


    “莫叔別亂說。”陳大打斷了老莫的話,“聽說阿爹摔傷了,將軍立刻就派了管事過來,請咱們江陰最好的大夫,又讓人去杭州城請大夫,光老山參就給了好幾根,自家人也沒這麽盡心。”


    老莫張著嘴剛想說話,陳大搶過一句,接著道:“阿爹沒能救過來,管事說將軍難過的早飯都沒吃,又拿了一百兩銀子過來,連這具棺木,都是管事幫著才尋到的,要不然,到哪兒找這麽好的壽材?莫叔別亂說。我守著孝,就不遠送莫叔了。”


    陳大說完,轉身進了棚子,老莫緊追兩步,卻被銀貴一把揪住,銀貴一邊揪著他往外走,一邊低低道:“先出來,出來說話。”


    出來陳家,走了幾十步,銀貴站住,左右看了看,示意老莫,兩人蹲在一棵樹下,老莫抹了一把眼淚,又抹了一把,“這孩子,怎麽……”


    “那孩子明白得很。”銀貴接了句,“你也是個明白人,不過當局者迷。唉,你想想,你說老陳死的冤,是被人滅了口,你可沒說將軍,你那大侄子接口就說將軍怎麽好。”


    老莫一個怔神,呆了。


    “當年那事,你大侄子肯定知道,也知道他爹這一場橫禍不是飛來的,是人家安排下來的,不過,唉,”銀貴歎著氣,“你也別怪他,一來胳膊擰不過大腿,二來,這人,死也死了,冤不冤的,沒什麽用。你剛才沒問,我覺得吧,將軍肯定放了話,讓他襲他爹的位子,說不定還讓他往上升一升,唉,人哪。”


    銀貴一幅想到哪兒說到哪兒的樣子,老莫突然站起來,徑直往陳家進去。銀貴蹲著沒動,看著老莫進了陳家大門,片刻功夫,又從大門出來,徑直走到銀貴身邊,和剛才一樣蹲著。


    “你說的是,管事捎了將軍的話,說從昨天,就讓他襲了千戶,沒升,不過,要把他調到市舶司駐防。”


    “駐市舶司可肥得很,花錢打點都打點不到的肥差。唉,算啦,老陳也就這一會兒死不閉眼,過一過就好了,入了輪迴,一碗孟婆湯,什麽甘心不甘心的,什麽都沒了,行了,你也放寬心,咱們迴去吧。”


    銀貴站起來,伸手拉起老莫,兩人都背著手,仿佛不堪重壓般微微彎著背,並著肩往迴走。


    “老葛,老陳不閉眼,我這心,就放不下去,我不能對不起他,我發過誓,這輩子,我絕不做對不起他的事。”沉默走了好一會兒,老莫突然道。


    “唉,放寬心吧。發過誓又能怎麽樣?明知道他冤,你能有什麽辦法?殺了……那個?別說殺,你能近得了身?退一萬步,就算殺了,你死就死了,隻怕還得連累老陳一家,那一家子,”銀貴擰頭指了指已經看不見的陳家,“一個也活不了。算啦。”


    “我跟你說過,老陳不是一般人。”老莫微微錯著牙,“我要去告他,老陳說過,這是讓他馮家滿門抄斬的事兒!我要告他個滿門抄斬!”


    “!你可別亂說!”銀貴一幅受了驚訝的模樣,“你說話不明不白的,我不知道啥事,不過,能讓這麽大一個將軍滿門抄斬的,那可都得是天大的事兒!這天大的事兒,那都是講究人證物證什麽什麽的,可不是光憑你這一張嘴,你這些話,跟我說說也就算了,說到外頭,說到官府,是要打死的!”


    “我有,我跟你說過,陳哥不是一般人!”老莫盯著銀貴,一字一句。


    “好好好。唉,你這個人,也難怪老陳跟你這幾十年如一日的好,你這人難得,老陳是看到了你這份難得,別的都在其次。”


    “老葛,咱倆算是一見如故,這事兒,你能不能幫幫我?你放心,告狀我自己去,肯定不會連累你,是有點兒小事,我一個人不便當,你得幫幫我。”老莫下意識的壓低聲音。


    “唉!”銀貴先長歎了口氣,“成!我不怕連累,我這麽個無家無室,孑然一身的人,怕什麽連累?老莫啊,你跟你說,我這個人,什麽都沒有,隻有你這個傾蓋如故的朋友,別說一點小事,就是這條命,也是小事。”


    “好。”老莫喉嚨一哽,忙抬手抹了把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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