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的夢魘化為真實。那雙無數次在噩夢中舞動的猙獰的手,再次輕輕撫著我的麵頰。


    我以為我已經做好了全部的心理準備,然而渾身上下的麻木釘住了我叫囂著逃竄的腳步,一陣又一陣規律起伏的昏闕感之間,唯獨眼睛在半黑半明的視野中,漠然地看。


    我看到,她陰森森的麵上竟然帶了一絲感激和欣慰。


    那是我第一天來到王府,我說,“帶我去見她。”於是他帶著我走過在月光下的花園,白慘慘的假山石後麵,他指給我看:“那就是我師父。”可我幾乎認不出來了,他指給我的,是一團籠罩著銀光的鞭影,光影中的人長發白衫迅影如風,而河邊那個眼睛初盲的女子,用冰冷的麵孔掩蓋了心中的驚惶,用腳尖小心翼翼地探路,慢慢走遠。


    我慢慢念出那句話,“你若是要離開草原的話,聽著水聲順著河走,金國來的使團今晚一定會在這河邊安營,他們肯不肯帶你走,就看造化吧。”


    她聽到了,欣喜若狂,我的心卻因此沉入穀底。我曾自欺欺人地認為,即便沒有我的援手,她也會如同劇情一般被王府收留,然而她的表情打碎了那個認知。若不是我的幫助比我所認為的更為重要,甚至於性命攸關,何以要這般記掛於心?


    兩個聲音在心底糾纏著,一個聲音冷笑著,她殺了你的親人,你卻救了她一條命,另一個聲音卻說,很好,她把你當做恩人,一切都容易許多了。


    是啊,一切都容易多了,因為妙手空空並不難,隻要將人的注意力吸引到別處,再加上下手快準輕。她此時剛好專注於摸索我的樣貌,假意的幾番掙紮中,我的兩根手指便已經從她懷裏夾出了那一卷人皮,塞進另一手的袖子。那卷東西的柔軟質感貼住了袖管裏的皮膚,引起一陣戰栗,讓我瞬間想起那東西的材質。然而我一動不動,隻是靜靜地看著她的臉。


    她看不到我的表情,我卻能看見她的。於是我略帶得意地笑了:很好,她沒察覺!


    帶著那卷經書跑迴屋,用早已準備好的工具複製時,我的手才開始抖,那伴隨了我多年的狂想又迴來了,猙獰模糊的假想敵終於有了摹本,刻畫得細致入微,又受盡了絕望和苦楚。一如往常,幻想中的畫麵安撫了我的戰栗,我印下了人皮上的所有文字,再把皮子上殘留的藥水洗淨,烘幹。這便留出一刻鍾的時間讓我默默地想,要不就把這份秘籍毀掉吧,讓她體會下遍尋不著的恐慌,作為複仇的前奏曲怎樣?


    然而我還是袖起了那卷人皮,往後花園走去。我對自己說:她會第一個懷疑今日剛到王府的我。我對自己說:不急,等練成武功,多得是機會。


    多少年來,我一直都厭憎於我的冷靜,借道晚安的機會,我麵不改色地將經書送還原處,又冷冷地看著師徒兩人的親密互動,心中卻翻起滔天巨浪:為什麽?憑什麽?惡事做盡孤家寡人的她,憑什麽還能享受這種羈絆和溫情!她不配!


    然而我什麽都不能說,什麽都不能做,隻能帶著無可挑剔的虛偽假笑,咽下所有的不甘和憤恨。


    那一夜在王府的廂房,是此生以來最舒適的床鋪,我卻一瞬也無法合眼。


    我曾經體味過多次,當生活沒有任何意義可以攀附的時候,會空虛到恐慌,因而人們會煞費苦心地尋找各種證據以證明自己的存在價值,堪比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細弱的稻草。草原上的人也同樣。他們生活得簡單,所尋找並且為之努力的意義也同樣簡單。是啊,簡單得很,不過便是兩件件事:讓別人好,或者讓別人不好。


    有無私的付出,母親為了孩子含辛茹苦,勇士為了妻兒英勇廝殺,族長為了部族殫精竭慮。還有仇恨,草原上有那麽多的恩怨啊,殺父,奪妻,占據牧草,掠奪牛羊……讓仇敵付出代價,對蒙古人而言,是比痛飲烈酒還要痛快的事。


    這種無私純粹簡單的努力時常讓我感到一絲絲悲涼:難道就沒有人覺得,這一生總該有些事情,是為了自己而做麽?此時此刻,這個念頭又一次地迴旋在心上,為了自己?我想要報複於她,難道真的是為了哈朗爺爺?


    荒原上,死亡的黑翼日日夜夜如影隨形,幹旱,寒冬,瘟疫,狼群,戰亂,隨時能奪去一個人的生命。與對生的深深執著相伴相生的,是對死的無所畏懼,那是一種樸素的信念,相信死亡後,魂魄會乘著長風去往蒼穹中的樂土,四季如春的長生天。


    哈朗爺爺已經七十歲了,在草原上是令人難以置信的高齡,我又怎會聽不出來,當他唱起關於長生天的歌謠時,語調裏有帶著倦意的向往。


    他會恨麽,會想報仇麽?梅超風的利爪和野狼的尖牙比起來,有區別麽?


    我也無法自欺欺人地讓自己相信,複仇是為了讓亡者瞑目,是為了讓正義伸張。我清醒地知道,我那狂熱的恨意隻是為了自己的私欲,因為我無法容忍那樣一個輕言放棄,麻木不仁,軟弱無能的我。


    然而我這荒唐穿越後的彈指十載,就是為了在恨意中不斷地鞭撻自己麽?


    我突然茫然了。


    究竟是為了什麽?


    順理成章地,我想起了他的出現,一個不按照原著劇情行動的人物,打亂了我的所有計劃。


    我不相信劇情中的人物會毫無緣由的亂跑,於是便有了那日賽馬後的聊天試探。很快,我就在心中給他下了定義:無可救藥的老好人。所以我鋌而走險,向他表露了身份,我相信這帶來的好處比危險多。然後我立刻匆匆離去,在理清楚思路前,我不敢多言。


    一夜無眠,我要思考的太多了,所有的認知都要重新推敲,所有的計劃都要取消重來。整理好思路後,我大笑起來,帶著那一份天助我也的豪情,這時已經晨曦初透,金紅的天際霞光湧動,仿佛預兆著上天賜予我的順遂好運。


    是好運麽?我突然間懷疑了。心底的聲音又響起來了,咯咯笑著:“有必要麽?”我固執地,一遍又一遍地答道,“有必要的!”


    但我知道我隻是在虛張聲勢。


    我想,雖說是自作孽,她已經夠可憐的;我想,反正她也會死,而且死得很慘,早上幾年又能怎樣;我想,殺她需要五絕的實力,即便開盡所有外掛,我也不可能在幾年裏做到;我甚至想到,如果一旦暴露,黃藥師不會放過我……


    我始終避開不去想的卻是,我該怎麽麵對他。


    於是我放棄了,就在黎明到來的一瞬間,暗沉的夜被溫柔的晨光驅散,消弭無聲。


    新的旅程仿佛開啟了一個全新的故事,色彩繽紛地繪在柔軟的錦緞上,沉重壓抑的舊篇章都成了發黃的宣紙,碎為齏粉,風過了無痕。


    遊山玩水指點江山自不必說,被追殺的落魄都能讓我感到無比的輕鬆和愜意,至於爭吵,我也很快低頭認錯了,我不想看到他對我失望。他對我也一樣,即使從未說出口,我卻知道他會一直保護我,照顧我,讓我開心。


    他總說我還是小孩,也許是對的,因為隻有小孩才懂得吃定親人的關愛,毫無節製地透支親人的忍耐。這幾年來,他一直如此對我,今夜,在這個髑髏地洞,也一如既往。


    他輕輕拍著我的後背,好像說:“別怕。”


    於是我又發出一陣無法抑製的顫抖,但這次卻不是壓抑的憤怒,而是無聲的狂笑:我會怕?曾經從死人堆裏爬出的我,會怕?會怕這幾個小小的骷髏頭?


    粗糙的手剛剛還蒙著我的眼睛,寬大的手掌可以將兩隻眼睛一齊捂住,掌心有長年握劍的繭子,輕輕擦過我的睫毛。火光滅了,他的手也就放開來,輕輕環住我的後背。一如剛來到這個世界的無數個夜晚,深不見底的夜,永無止境的未知和恐懼中,阿媽用溫暖的雙臂抱住我,哄我安睡。


    現代城市的夜裏,即便是最僻靜的角落,也會有點點微芒,而草原的夜讓我難以置信,夜也可以這樣黑,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這樣的黑暗中,有誰能知曉,身邊是毒蛇的狂舞還是鮮花的怒放?


    我抬起眼,看向他肩膀上方的縫隙。那裏,隻有漆黑幽深的巢穴,張著大口對我發出無聲的嘲笑。


    是我眼花了麽?我的小妹妹啊,為什麽?我卻看見你在對我笑?他們說你被吃人的滿蓋抓走了,老滿蓋拿下了你的頭顱,剝皮去肉,拿迴家給小滿蓋,磨成了珠子串成了項鏈。


    可你真的在這裏麽?


    我以為你那善良的魂魄,早已經去了永不下雪的長生天,又怎會選擇這蒼白冰冷的頭骨,作為你最後的居所?


    我曾經以為,此生此世,我再不會有親人的羈絆。父親的威嚴,母親的慈愛,哥哥們的豪爽,姐姐們的溫柔,都仿佛理所應當,難以掛心,唯獨你牽著我衣角的柔軟小手,讓我無法狠心放開。我離開家太久了,太久了,久到我認為你已不會再記得我,然而你那露水般明亮的眼睛卻沒有變,又如同多年思鄉歸家的夢境,你坐在草地上,央我講外麵的故事,笑得眉眼彎彎。


    後來你要嫁人了,比我這個做姐姐的還要早,你要嫁到淡藍色遠山的另一邊,再也見不到故鄉的人。你說大家一定會在長生天團聚,永遠不分開,我笑你居然相信老糊塗薩滿的胡言亂語,你急得要哭,最終隻是紅了眼圈兒,轉過身去。


    迎親的部落惦記開春的牧草,催促你動身,比我的婚禮隻早了那短短三天。然後你走了,騎著棗紅馬,我送你過了三條河啊,你說那就是我們的最後一麵,到底掉了多少眼淚在那些清清淺淺的河灣?


    我把我的金串掛在你的馬鞍上,你說那是我的嫁妝,你不能要。可是我的傻妹妹,你又怎麽知道,我的婚事注定要在戰火中燃燼成灰,縱然帶上草原上最華貴的金飾,又能怎樣?


    你又怎麽知道,縱然這草原給予我於一個女子而言最慷慨的饋贈,我也無法從中獲得半分的幸福。但至少,這草原上女子所能獲得的幸福,你一樣也不要少。總有一天,總有一天,蒙古人全都集結在父王的麾下,我們又可以再度做迴家人,即便老眼昏花,容顏滄桑,我也想要看你安好幸福。


    因為你說,我永遠是你的姐姐,永遠是保護你的好姐姐。


    可是我知道,我不是的。我早已不是當年的我,那個還沒有寶劍高的我,那個隻能在複仇的狂想中獲得慰藉的我,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徒具武功卻依舊無力的人,聽到你的死訊,竟然一滴眼淚也掉不出。


    我又一次憎惡起我的冷靜,我多麽希望我能像周圍的人一樣,暴跳著,咒罵著,哭嚎著,抽泣著,但我隻能低頭默數河邊散落的內髒,還有被完整剝下的頭皮,上麵連著長長的黑發,一半都墜入水裏。


    有多少次,我們一起在河邊拆開發辮,將長發浸在清涼的水流裏,隨著水流輕輕搖擺?


    我又如何能認出你呢?你的衣服是新縫製的,我也拿不準袍角的花紋是碧天白雲,還是綠草黃花,唯有墜入河邊細泥中的金串,在暗紅的血漬裏閃著暗淡的金光。我的小妹妹啊,求你告訴我你還安好,讓我看到你紅著眼睛,抽抽噎噎地說你把我送你的那麽漂亮的首飾不小心弄丟了好不好?


    我撿起泥中的金串,在河水中洗幹淨,帶迴自己的手上。


    帶著水珠的金屬發出比往常更為炫目的光芒,眼睛被刺得酸痛。我想,大概應該可以哭了吧,然而水珠從冰冷金屬的縫隙中慢慢滴落,我的眼眶卻一如幹涸的河床。


    河水被陰雲染成鉛色,又被狂風煮沸,翻滾不止,像極了一條灰龍在怒吼,掙紮,卻依舊被牢牢地困縛在大地的囚牢中。鐵木真與劄木合的決戰剛剛拉開帷幕,天際的煙塵裏,早已不見金朝六王爺的隊伍在匆匆逃竄。


    抬頭看著天空,雲層間傳來嘲諷的笑。


    老天啊,為何如此戲弄於我?


    如果舉頭三尺有神明,如果蒼穹之上有隻操控一切的手,為什麽,為什麽要單單對我那可憐的小妹妹下手?


    是要懲罰我那因軟弱無力而隱忍猶豫的複仇路,讓我陷入無盡的自責和悔恨,悔恨我為何不早早動手?


    還是一定要除掉我最親近最牽掛的人,隻是為了懲罰我心中的眷戀,為了讓我斬斷我與親情的維係,拔掉我心中最後那幾絲柔軟的情感?


    或許,就隻是為了堵住我的退路,把我拔出自欺欺人相安無事的泥潭,從隨波逐流的靜河拋入暴雨風中的巨浪?


    老天啊,你可真是用心良苦!


    命運把我置於一種令人喜聞樂見的戲劇衝突中,這樣的故事,冥冥之中有人看的開心麽?


    那麽,便演下去吧!


    作者有話要說:編輯說要在上榜的前幾天多更新,於是存稿頂上吧!可是成績好差,過去一天多了,還沒漲到10個收啊,其他人都是幾百幾百的漲,成績不好的話,下次就難有榜了,哎……


    不過不管怎麽說,這卷結束了……長評有木有啊親!


    唿唿,稍微歇幾天修修修文……敬請期待下一卷,唔,到底是叫《離人淚》還是《山河寂》我還沒想好啊……囧rz


    前文修改提示,第三章裏,原本華箏偷到梅超風的九陰真經後是抄寫的,我覺得不太現實,就改成了印刷--!如下:


    華箏垂了頭,然後嘴硬道,“我阿媽有四個兒子,五個女兒,阿爸還有有好多個妻子,其他小阿媽的孩子我都數不清,少我一個在身邊也沒關係的。算了,不說這個,嘿嘿,你看看這是什麽?”華箏說完拿出一大張宣紙,借著月光,完顏康看見上麵密密麻麻的小字,拿來細看,字跡不是墨寫的,卻是由一個一個淡淡的小黑點組成。


    “趕快抄一遍吧,這個染料持續不了幾天。時間太緊,梅超風那份九陰真經是針刺的,字像蚊子一樣大,認就要認半天,更別說是抄寫了,毛筆我還不會用。我就用了藥水,從一邊滲透過那些針刺的小孔,印到另一麵的宣紙上。再用能和那個藥水起反應的染料塗在宣紙上,就顯了字跡的顏色。倒是把皮子上的藥水洗淨烘幹廢了不少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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