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從指間滑落,紅影一閃,曇花一現。


    我看見遍地的白色頭骨在靜默中悲鳴,幽深的巢穴裏結著殘破的繭,不會有任何生命破蛹而出,暗稠的泥潭中結著蒼白的花苞,永遠等不來綻放的瞬間。


    微弱的火苗無力地掙紮了片刻,最終被暗色的地麵吞噬。火光一滅,黑暗便似死神的雙翼從頭頂降臨,亡者的吟唱中夾雜著熟悉又陌生的歌謠:


    “雨水可是冰冷的呀,眼淚卻是滾燙的呀


    針尖可是鐵打的呀,人心卻是肉長的呀”*1


    歌聲在我的腦海中迴蕩盤旋,肆虐如風,湧動如潮,拉枯摧朽般地卷走封緘記憶的塵,又忽然變作屋簷滴漏的水,牆腳蔓延的黴,一層又一層地在記憶的迷宮裏做著徒勞無功的搜尋。


    歌聲搖曳著,漸漸凝固成一個略微佝僂的背影。晨風中,小小的我坐在馬背上搖搖欲墜,怕得渾身僵硬,死死揪住馬鞍的邊沿,緊張地盯著牽馬老人的身影。


    哈朗爺爺跨著大步,哼唱著不知名的旋律,蒼老如同樹皮的大手緊緊抓著韁繩。馬兒伴著歌聲踏起輕快的小碎步,很快我便喜歡了這種顛簸,放鬆手腳,和著馬蹄的節奏一起哼唱起來。


    我騎著的是一匹叫做查幹哈拉的白色母馬,我遠遠地選中她時,她正在碧綠的矮草地上優雅地踱步,朝霞給她潔白的輪廓鑲上柔和的金邊。我走到她麵前,她正低頭啃著嫩草,因此我看到了她那雙琥珀色的大眼睛裏映出我躍躍欲試卻又戰戰兢兢的身影。


    哈朗爺爺笑了起來,對我說,“她喜歡你。”


    於是他用大手把我托上馬背,等我坐穩之後,就牽著馬兒向湖邊走去。輕風撓著我的發梢,將不甚服帖的馬鬃攪成一團,我抿緊嘴巴,眯起眼,遠處的湖麵也被風兒吹得蕩漾了起來,岸邊的高草搖擺著向我招手。


    不知何時哈朗爺爺已經鬆開了韁繩,他的歌聲從身後傳來:


    “輕輕敲打的小雨點


    讓那花朵樂開懷


    挺著肚皮的小淘氣


    惹人笑呀惹人愛


    聲聲啼鳴的小百靈


    讓那風兒多輕快


    小精靈呀小淘氣


    逗人樂得心花兒開”*2


    哈朗爺爺的歌聲有著讓人歡笑讓人落淚的神奇魔力,他嗓音有些嘶啞,卻能唱出無窮無盡的悠久曲折,那種隨意自然讓人忽視了其中的技巧,當然我想他也並沒有追求過什麽技巧,那隻是一種不得不發的情緒,在天地蒼茫間不住地徘徊,叩擊大地,疾飛向天,最後隻得順著風飄向地平線,尋求永不可得的共鳴。(..tw好看的小說)草原上的歌大多是悠遠的,蒼涼的,是隨心抒發的調子,卻帶著難以名狀的悲哀,那是雲層間唿嘯的狂風,是草尖上滴落的露水,是放眼千裏的孤獨,是無處述說的愛戀,那是發自生命深處的唿喊,卻永遠無法聽得明晰。


    當然,也有很多歌兒是歡快的,比如剛才哈朗爺爺唱的那首小淘氣。


    湖水下滾圓的鵝卵石閃閃發亮,馬兒蹚進了清波搖蕩的淺水灘,埋頭長飲,優美的脖頸低低垂下,險些讓我滑到水裏。她大口喝著清澈的水,我甚至能聽見咕嚕咕嚕的水順著她的脖子流動,不知過了多少,她終於揚起頭,發出一陣滿足的嘶鳴。哈朗爺爺換了首歌:


    “還是一歲駒喲,你就備上鞍


    剛是二歲馬喲,你就像飛箭”*3


    查幹哈拉好像聽懂了這是哈朗爺爺對她的誇讚,她驕傲地昂起頭,踏著水花迴到岸上。哈朗爺爺抱我下馬鞍,他鬆開鞍轡,讓馬兒自由地在岸上咀嚼著細嫩的堿草。


    據說哈朗爺爺曾是戰敗的奴隸,早已沒人記得他的部落和姓氏,然而所有的人見到他時都會尊敬地行禮,叫一聲老人家。他半輩子都在部落裏放馬洗馬修剪馬鬃,他愛那些敏捷忠誠的馬兒,那些美麗又桀驁的生靈也一樣愛他。和大部分蒙古老人一樣,他表情很少,目光好像總是盯著遠方,隻除了剛才那個時候,他的視線緊緊跟著我,生怕我從馬背上掉落。


    然而我沒有見到他最後一麵,他的屍體被發現在一堆亂石間。靜得可怖的人群之外,阿媽抱著托雷,三姐姐抱著我,阻止了我們一探究竟。我看見剛剛留在部落的江南六怪麵色沉重地交談了幾句,搖了搖頭,最終什麽都沒說。


    葬禮上,老薩滿莊嚴地念誦了一句不知流傳了多久的古諺語:“生於土裏,以土為食,終被土吃。”老薩滿宣稱,哈朗老人被狼神看中了,頭頂的爪洞是它留下的標記。


    他的屍體被送去野狼出沒的山崗天葬。


    那一夜的戈壁上傳來綿延不絕的狼嚎,母親們抱緊被嚇醒的孩童,口中喃喃念著天神的名字。阿媽哄睡了小哥哥之後來看我,我閉緊了眼裝作熟睡,她溫暖粗糙的手拂過我的額頭,覆上我的眼,最後,輕輕將蓋在我身上的麅皮被提了提。


    阿媽離開時的腳步聲因為又一陣淒厲的狼嚎而略微頓了一頓,短暫的空白中,我仿佛聽見了尖牙利爪噬咬血肉的聲音,卻不是從遙遠的戈壁,而是從我的心口傳來。


    胸腔裏有雙無形的手,肆意地捏擠著蹂躪著,我第一次知道,心髒除了會跳,還會痛。等痛到麻木,那雙手不知何時從心髒移到了麵頰,尖銳冰冷的指甲輕柔地遊移著,好像在等待下一刻的血痕綻放。


    我猛地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冷汗涔涔。明明沒有睡著,卻有種從噩夢中驚醒的錯覺。


    我知道那是誰的手。那雙手,就在今早劃過我的五官,或許那時,那上麵還留著哈朗爺爺的血。


    當時我望著她,我知道她抬抬手指就能殺死我,所以怕得不敢向前一步,我也因此從放走她的自責中解脫出來,是的,即使她奄奄一息,我也依舊傷不了她分毫。我也知道她傷人無數,但看見她的慘狀,卻忍不住心生憐憫。


    哦,或許我還會繼續憐憫她,或許還會勸說別人放棄向她尋仇,或許還會在她為了保護黃藥師而死掉的時候,滴下兩顆無關痛癢的眼淚。哦,人是這麽的狹隘,我會對一個殺人如麻的人心生寬容,隻要她殺的,是與我無關的人。


    帶刺的藤條勒住心髒,這不是恨。我們都一樣,既是獵人也是獵物,既是兇手也是受害人。惡狼恨不恨獵手?黃羊恨不恨惡狼?嫩草恨不恨黃羊?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生而卑微,死亦無聲。生死之間的縫隙太過狹窄,唯有生與死之間做過的事情,才能證明我曾活著。


    我個子和力氣都長得很快,彎刀在手中越來越輕巧,曾經拉不開的長弓也可以張如滿月,黃羊狐狸野狼,草雞野鴨大雁,總共有多少呢?我記不清了。當然我也殺過人,那個人曾雙手捏著我脖子想要掐死我,所以我很慶幸我的刀子比他的手快,但是當血順著刀子黏糊糊地流了我滿手的時候,我仍然撲在花叢裏,吐得五髒六腑都在痙攣。


    腦海裏的嗡嗡聲不知是耳膜的震蕩還是花叢間的飛蟲,我頂著空虛的殼振作了起來,從僵硬的屍體上拔出刀子。


    血已經凝固了吧,沒有一滴血花順著拔出的刀子飛起。


    我掙紮著爬到河邊,洗幹淨刀子,歸鞘,洗幹淨雙手,又把清涼的水撲在燥熱的臉上。河水在陽光下歡快地流著,漂散的血汙轉瞬即逝,轉眼間又是一片清靈澄徹。


    也許再過不了多久,我連這樣一個正當防衛的借口都不會再需要。


    於是我覺得殺人好像也很簡單,隻要找到了借口,用對了方法,從生到死也不過一瞬。頭腹不能破,口鼻不能掩,心不能觸金石,血不能流三升,人的軀體很脆弱,未必比哀叫的綿羊強韌多少。


    但她不一樣。


    她一身橫練功夫刀槍不入,她不斷的服食砒霜逼毒練功,連柯鎮惡的毒菱都能抵抗,除非有西毒那樣的實力才能將她重傷致死,可是,恐怕她活不到我擁有那樣實力的時候。


    我知道她會死得很慘,她為了救黃藥師,死在歐陽鋒的掌下。然而心底的毒蟲噬咬著,毒液翻湧著,那不夠,對我來說不夠!就算能親眼見她慘死,那也不夠!即便她是死在不能迴歸師門的絕望中,那也不夠!


    我想看見她僅剩的一切都灰飛煙滅,她背離了師門,失去了丈夫,唯獨剩下的就是她一身強橫的武功,和滿天下的仇人。那麽我要讓她失去那一身用來肆意妄為的武功,我要讓她同樣地體會到,那些曾被她捏在掌心肆意蹂躪的生命,曾經是多麽絕望無助!我知道她不會懺悔,亦不會哀求,但至少要讓她體會到那種生死被人隨意決定的無力。


    我無數次地在腦海中幻想著、描摹著那一幕的細節,並在其中得到了慰藉,和更多的痛苦。


    不是為了因果報應,也不是為了天理昭昭,不是的,不是那些早已讓我嗤之以鼻的東西,那是一種純粹的出自私心的渴望,是一種瘋狂又冷酷、毒辣又甜蜜的遐想,那是讓我無法安坐偷閑的刺,亦是撫慰我狂躁神經的迷藥,那是沉溺其中無法自拔的癮,同時也是讓我鬆散生活變得緊湊的催化劑,我甚至於預見了有朝一日,當幻想成真,我會是多麽的無所適從。


    隻不過,在我麵上摸索的那雙手成了揮之不去的夢魘。


    而當夢魘化作真實,我竟然出奇地鎮定。


    作者有話要說:歌詞備注:


    *1,“針尖可是鐵打的呀,人心卻是肉長的呀”一句出自英格瑪的蒙語兒歌《朱迪娜娜》的漢語翻譯


    *2.修改自英格瑪的歌曲《挺著肚皮的小淘氣》的漢語版


    *3.出自張承誌的小說《黑駿馬》中,男主角唱過的一首名為《阿洛淖爾》的蒙古歌謠


    這章以前發過的,就在華箏兩人發現地道裏的骷髏頭之後。現在挪到卷末……我承認我是強迫症不要鄙視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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