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押解著走出紫宸殿的時候,東方瑤第一個見到的人,是韓宿遷。


    兩年前她從排雲殿失魂落魄走出來的時候,第一個見到的人是他,兩年後她再次從紫宸殿走出來第一個見到的人,還是他。


    東方瑤竟然忍不住想笑。


    韓宿遷就這麽驚訝的看著東方瑤。


    她發髻上沒有任何的首飾,紫服退去,儼然一副罪臣的模樣。


    可是她兩袖款款,身姿依舊傲然。


    為什麽,為什麽她還在笑?


    為什麽,為什麽她會這樣做?


    韓宿遷不明白。


    震驚,除了震驚還是震驚。


    她是太後最親近寵信的女官,竟公然反對太後廢帝,以致到了被去簪除服的地步?


    那為什麽,兩年前的廢太子詔,她又為什麽要寫下,甘願遭受全天下人的唾罵和異樣的眼光?


    東方瑤心中微微一歎。


    兩年前從排雲殿走出來,兩年後從紫宸殿走出來。


    也許她們有著不一樣的心情,但是那她們的初心是一樣的。


    她們都是我的一部分。


    所以韓宿遷,你明白了嗎?


    我終將解脫,不是因為我今日的所作所為,而是因為我終於可以光明正大的說出心中所想,走出心魔。


    此時蓬萊殿中早便收拾一空,昔日的皇帝如今的階下囚李陵從蓬萊殿被趕出來的時候,他問及身邊內侍才知,廢帝的詔書已經送往中書省,他沒有機會了,也沒有希望了。


    心如死灰。


    若要問他是不是後悔,李陵忍不住苦笑,後悔什麽,悔惹惱太後而被廢嗎?


    他不知道,但是聽說東方瑤因為替他求情成為太後第一個被貶謫的人時,他不由得怔住了。


    當年他唯唯諾諾不敢去為老師求情,竟沒到十八年後的今日,老師的孫女會仁至義盡到這種地步!


    他忍不住撫額長歎,果然,自己太懦弱了。


    既然他不配做這個皇帝,那麽誰來做,都不重要了。


    至此,在位不滿一年的皇帝李陵,終於離開了大明宮。


    長安殿


    芍兒急的心急火燎。


    她不知東方瑤這一走是否還會再迴來。


    在東方瑤身邊服侍三年,芍兒早就猜到東方瑤會怎麽說了,按照東方瑤的性子,一定會堅持自己的選擇,但她很惶恐,她真的很害怕,她怕太後真的不顧情誼賜死東方瑤!


    如果東方瑤出事又該怎麽辦,自己該去求誰,求豫章郡王嗎?


    這些年他仿佛不問世事般,就連太後都見不了他幾麵,那麽自己又該去求誰,去求永平公主,去求章懷秋?


    可是她現在根本就出不去!


    “吱嘎”一聲,門被推開。


    芍兒仿佛觸電般轉過身來,直到看到東方瑤安然無恙的那一刻,喜極而泣。


    “娘子!”她再也忍不住,一下子衝到東方瑤懷裏,淚水仿佛決堤的洪水稀裏嘩啦的就流了出來。


    “娘子,芍兒好擔心,好擔心你迴不來了,你要芍兒怎麽辦啊,芍兒這麽笨,什麽都做不了!”因為激動甚至說話都顛三倒四,看著懷中不斷顫抖的少女,東方瑤心中一酸,她忍住眼角的濕意,輕拍芍兒的背,佯嗔她:“傻丫頭,我又不是真的死了,你哭什麽!”


    她不知道自己這樣算計太後是對是錯。


    她不知道自己的前路幾何。


    但她知道,她不能死,她不想死。


    性命才是最根本的,沒了命就什麽都沒有了,她還要隱忍待發,她還要徐圖緩之,她怎麽能允許自己去死?


    “娘子你說什麽呢!”芍兒抬起頭來看著東方瑤,繼續幽怨地抽泣著。


    東方瑤抹去她眼角的淚水,正色道:“我馬上會離開長安前往楚州,殿中還存了些首飾積蓄,這些的東西你拿些帶走,日後必不愁吃穿。”


    “去楚州?”芍兒顯然沒有在意後半段東方瑤說了什麽。


    “也許太後會給我個一官半職,總之是治水。”東方瑤無奈道。


    讓她去治水,還不如要她學跳舞呢。


    芍兒總算放下心來,總之隻要人沒事就好了,去哪兒無所謂,她不挑的,於是她誠懇道:“隻要能跟在娘子身邊,芍兒就什麽都不怕!”


    “不,”東方瑤嚴肅地看著芍兒:“你不能跟我去楚州。”


    ……


    阡陌古道,夕陽暖日。


    婉娘在眾目睽睽之下,帶著一群婢女整裝而來。


    四周的人都忙不迭去行禮,齊聲高喊:“見過尚宮!”


    雖然婢女來的不多,但是送行的小廝自然也能看的出來,為首那頭綰迴鶻髻,簪金步搖,身著淺緋色團花半臂裙的婦人卻是太後身邊最為依仗的六宮之首尚宮蘇婉娘。


    雖然太後未來也不可能來,但是她能令自己身邊得寵婢女來,隻為一個被貶謫去楚州做小小司馬的女人送行,若說是東方瑤是被貶小廝們都幾乎以為自己的耳朵是長歪到曲江那一片歪脖樹上去了。


    可偏偏此時這個被貶謫的女人麵不改色,一連鎮定的對那蘇尚宮行了一禮。


    “不知宮正迴來,罪臣如此模樣,失禮了。”


    她卑謙不卑賤,鎮定不慌張的樣子婉娘全都看在眼裏。


    “瑤兒,你長大了。”


    她忍不住由衷的感慨。


    蘇婉娘記得,她第一次見東方瑤,其實是在十四年前,那時候的東方瑤還是一個三歲的孩子,喜歡混跡在太監婢女群中無憂無慮的玩耍,每每她迴去稟告小孩兒的現狀,昔日的皇後,也就是如今太後總是微微一笑:“還是個孩子罷了,再等等吧。”


    於是四年之間,皇後再也未管過她,久到婉娘以為皇後已經忘記了這個曾讓自己心心念念十年的孩子。


    然而忽然有一天,小公主元香為皇後念了一句詩:勢如連壁友,心似臭蘭人。


    隻這一句,皇後大加讚賞,問是誰寫的,小公主不敢騙人,說是在弘文館撿到的。


    婉娘派人去查,弘文館的大學士嚴靜思毫不猶豫。


    “是館中婢女東方瑤所寫。”


    從此以後,東方瑤便由皇後提拔,成為了當時還是郡王李懷睿的侍讀婢女。


    因緣際會,兜兜轉轉,一轉眼,沒想到當年的小女孩兒都長這麽大了。


    她性子倔強,和祖父東方瑗如出一轍;她心似琉璃,和母親盛氏極為相似。


    可是她又不同。


    婉娘大概猜的到,太後一直想不明白的那個問題。


    因為盛氏。


    如若不是因為去世的早,她也必定不會是一個平凡的女人。


    “姊姊真的覺得我長大了麽,沒有覺得我為母親丟臉了嗎?”


    東方瑤低聲道。


    “沒有,你沒有。”


    婉娘堅定地對著東方瑤一笑,表示她沒有說謊,然後緩緩舉起手中的一份新的敕書,聲音微微抬高:“太後有旨!”


    遽時,人齊齊跪禮。


    婉娘翻開敕書,朗聲道:“擢楚州司馬東方瑤遷楚州長史,赴任期限,寬限半月,沿途驛館皆不可妄自驅趕催促,懿旨在上,欽此!”


    馬車上,忽有個少女撩開簾子:“芍兒,你快上來吧,這樣走著很累!”


    那被叫做芍兒的也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圓臉大眼睛,此時卻撅著一張小嘴:“娘子都不顧芍兒的性命了,還管芍兒的腳做什麽?走爛了才好,走斷才妙!”


    東方瑤哭笑不得,這個丫頭,怎麽比她自己還倔呢?


    想起在長安殿中,東方瑤嚴肅的對芍兒說不能隨她去楚州,芍兒竟然二話不說,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就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說如果東方瑤不帶自己離開,她就以死明誌。


    東方瑤可嚇壞了,隻好當場答應了,可是此去楚州一路艱險,自己人生地不熟,何苦要拖累芍兒,於是她故意將離開的日期說遲了一日,卻沒有想到今日芍兒依舊如約而至。


    “如果不是婉娘姊姊,娘子當真丟下芍兒在長安了!”


    芍兒鼻子一酸,眼圈也紅了大半。


    東方瑤趕緊安慰她:“傻芍兒,我不是要丟下你,我是怕你跟著我吃苦,你在長安還有家人,為何一定要跟著我呢!”


    芍兒道:“父母的恩情許多年前芍兒就已經還清了,了無牽掛,但是這一次,芍兒想要跟著娘子,娘子就是芍兒的親人!”


    認準了這一點,芍兒就絕不迴頭。


    東方瑤凝視著芍兒幽幽一歎,她這是何德何能,得芍兒如此呢?


    “娘子,芍兒還是不明白,”芍兒猶豫了一下,支支吾吾道:“娘子為何一定要惹怒太後替廢帝求情呢,難道就沒有更好的法子麽,芍兒真怕娘子迴不來了!”


    為何一定要替李陵求情?


    東方瑤苦笑,要是她說她自己也想不太明白呢。


    她完全可以做個樣子,等到太後生氣警告自己便立即收手,可是她為什麽沒有那麽做?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也許她真的是愛好和平吧。


    東方瑤自嘲的一笑。


    但是有一點她是知道,隻要太後想明白,便不會殺她。


    “我早就對殿下說了,我是在為她分憂,太後怎麽會傷害一個為她分憂之人?”東方瑤慢悠悠道。


    芍兒抓抓頭:“啊?我不明白。”


    然後湊近東方瑤,一副願聞其詳的樣子。


    “隻要太後廢帝,一定會有人出來反對,我成為這其中第一人,可以讓別人知道,就算是太後身邊最親近的人,忤逆了她的心意也絕對沒有例外!”


    東方瑤大大方方地說。


    是,她的確是算計了太後,但是為太後分憂是真的,不做無把握的事,這也是太後教她為人處事的道理之一。


    祖父和父親是無私偉大的,他們用自己的生命來和太後抗衡,可是如今全族已經剩下了自己一人,退無可退了,即便她想要遵從自己的本心來勸阻太後也必須要自私的為自己考慮,如果一定是這樣,她願意跟著太後走下去,那是因為她知道自己終究會等到那一天。


    李唐天下,家族複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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