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墨痕覺得那或許是條生路,卻也明白,那隻不過是周圍一片死胡同裏,唯一看上去是條路的方向罷了。


    這冰縫之下,是堅冰和岩石混合的地帶。或寬或窄的通路縱橫交錯,極為複雜。餘墨痕隻能憑著虛無縹緲的“直覺”和聊勝於無的摸索判斷前路。她漸漸熟悉了冰縫下的環境之後,便盡量不再點燃銀票——她身上統共也就那麽幾張銀票,怎樣燒錢,也不夠照路的。


    她拖著一條傷腿,以飛鷹鎬支撐著自己摸黑行走,沿途不知撞上了多少死胡同、走了多少迴頭路。她累得幾次幾乎要昏過去,全靠那要命的疼痛和心頭巨大的恐懼,催著她繼續尋找不知是否存在的出口。


    相形之下,寒冷已經不再是最可怕的敵人。反而正是因為山中嚴寒,冰縫下沒有什麽活物,她腿上的傷口才不至於引來更多的危險。


    到最後,她幾乎已經是在爬了。


    冰縫之中無日月。不知又過了多久,餘墨痕終於停了下來。


    因為她突然看到了一束微光。


    光是沿著一管竹筒似的坡道溜下來的。在這束微光的漫射下,周遭的冰雪呈現出了一種鬼魅般的幽藍色。


    那景象美麗極了。可是餘墨痕一眼看去,卻給那藍色凍得打了個哆嗦——有那麽一個瞬間,她甚至以為這條坡道是往地府去的。


    餘墨痕深深唿吸了幾下,竭力穩住心神——在孤獨和恐懼長久的折磨下,她覺得自己已經有些瘋狂了。


    但是無論如何,有光照進來,她就有了希望。


    那坡道有些陡。好在餘墨痕總算還有一把飛鷹鎬作為支持。她用力將這支鎬一把揮下去,帶齒利刃似的鎬尖就可以插進冰坡裏。她以此作為支撐,另一隻手扶著邊上凹凸不平的冰壁,便能將自己往上送出很短的一點距離。


    她就這樣整個人撲在冰麵上,慢慢地、一步一滑地掙紮了上去。


    越往上,那光便越盛。餘墨痕爬了好長一段,才意識到,冰縫中看來如此微弱的光亮,竟然是日光。


    她激動得幾乎要歡唿起來。


    她已經忘記了那劇烈的疼痛——也可能是已經習慣,甚至可能是沒能得到好好處理的傷口已經麻木了;她失去的力氣,也仿佛突然之間都凝聚了迴來。她隻管竭盡全力地揮動飛鷹鎬,竭盡全力地往上爬。


    她已經不顧一切。


    最後,她竟然從頭頂的一道裂縫裏爬了出去。


    她整個人倒在雪地裏,將已經卷了刃的飛鷹鎬拋到了一邊。


    她已用盡了力氣,什麽都抓不住。倘若此刻死神仍然不肯放棄,突然折迴來要她的命,她恐怕也無力抵抗。


    她的頭倒向一側,一眼看見,不遠處有一頂帳篷,依稀冒著炊煙。


    帳篷裏的人很快發現了餘墨痕。


    這是另一支商隊,作風相對保守,餘墨痕沒有問他們來蚩魯山做什麽——反正越是渺無人跡的地方,越有引人向往的傳說。即便這裏除了冰雪什麽也沒有,沒準人家也有辦法變出點東西來。


    上山的人什麽樣的都有。窮的如塗廉,本身是個儉省的頭領,整支隊伍都透著寒酸氣,就連想借偃術機巧節省體力的時候,用的都是餘墨痕這個半路上撿來的野路子。


    救下餘墨痕的這支商隊的作風則完全不同。他們既然有餘力在雪山上救一個傷得不輕的人,自然有足夠的實力。


    這裏有許多的人手,結實的帳篷,充足的食物,必需的傷藥,甚至還有一具相當不錯的汽爐,在如此高度,居然仍能夠燒出一點可供飲用的熱水。


    餘墨痕此刻就坐在帳篷裏享受著她那杯珍貴的熱水。


    如果不是腿上傷口痛得厲害,她簡直可以說是在很愜意地欣賞著外麵的風景。


    冰天雪地之中,太陽仿佛被凍住了,長長久久地停留在同一個位置。


    這日光雖然並不溫暖,但總算很白,很亮。


    餘墨痕自以為已經凍得失靈的鼻子,嗅到了早晨的味道。那是一種充滿生命力的味道。


    這種感覺使她逐漸振奮起來。


    就在此時,餘墨痕聽見外麵的人說起,這支隊伍沒有繼續向上攀登的打算。他們在此處修整一會兒,就要準備下山了。


    餘墨痕驟然歎了口氣。


    在帳篷前邊折騰爐具的那個年輕人,在商隊裏的人麵前總是唯唯諾諾,對上更加唯唯諾諾的餘墨痕,那平日刻意收斂的開朗性格卻顯出來了。他聽見這一聲,便關切地迴頭問她怎麽迴事。


    “我好不容易才爬到那麽高的地方,”餘墨痕笑得有點慘,“折騰來折騰去,又要打道迴府了。”


    然而,哀葛恐怕已經不能迴了。思考如何奔命這件事,簡直瞬間就要榨幹餘墨痕初初迴複的力氣。


    她幾乎是自暴自棄地想:要不然,幹脆到那敗落了的德清廟,陪著小老頭看門去?


    那可真夠她受的。


    那年輕人卻咧開嘴笑了,仿佛覺得她的想法很是荒誕,“這是什麽話?你居然不願意下山?難不成,你想在山中過一輩子?”年輕人想了想,又問道,“你是從哪條線路走的?我們這一路都沒聽說有隊伍上蚩魯山,看見你的時候,可真是嚇了一跳。”


    “我也說不清楚。”餘墨痕迴憶著她這無比艱難的一路,覺得自己掉下冰縫的時候大概是摔傻了,迴頭去看記憶裏的許多細節,都仿佛隔了一層冰雪,影影綽綽辨不清楚,“從哀葛大寨往東南,經巴蘭峽穀過沱咿河……”


    “巴蘭峽穀?”那年輕人瞪大了眼睛,“你是從西邊翻過來的?”


    “西邊……對,西邊,”餘墨痕腦子裏默默比照了一下哀葛的方位,忽然驚道,“你這麽問,難不成這裏不是西麵?”


    “當然不是,”年輕人道,“你看這日頭就該分辨得出來,咱們現在在蚩魯山的東邊。我們下山之後,再走一段,就能到西涼官驛了。”


    餘墨痕這才知道,自己從頂峰跌落,又沿著冰縫彎彎繞繞地走了許久,居然穿到了山的另一麵,迴到了她原本計劃的軌道上去。


    她嘴角自然冒出來的一個燦爛到有些慘烈的笑容,把那年輕人都嚇得不輕。


    天氣晴朗平和,下山的路也就順利得多。饒是餘墨痕身上有傷,想到很快就能迴到有人氣兒的凡塵裏去,也不由加快了速度。


    周遭的一切都在迅速地變化,冰和雪變得單薄,石頭和土地露出了形跡,再往下走,就迴到了生機勃勃的山林之中。


    或許因為有巍峨的蚩魯山立在當中,山東麵的氣候和地形都跟哀葛很不一樣。縱然山林依舊茂密深綠,地勢卻漸趨平緩,斷陷和深穀不再多見。路途雖然仍有些曲折,已經比餘墨痕來時的路途好走得多。


    墜入冰縫的人通常很難施救,也很少有生還的可能,塗廉他們或許已不抱希望。但餘墨痕既然大難不死,還是從她自己那已經破破爛爛的衣裳上撕了些布條下來,沿途做了些標記,希望塗廉他們下山的時候能看見,也好放心。


    又行了兩日,連能走車馬的道路也初見雛形。餘墨痕一打聽,果然已經到了大齊帝國還沒打進蚩魯山時的舊疆界。


    “很快就能迴到城裏去了,”那個已經和餘墨痕熟絡起來的年輕人走山路的時候腳步輕捷,必然已經不是第一次經曆這種事,但眼看就要迴到人們聚居的地帶,這個即將成為現實的期待顯然仍能使他興奮,“迴去有飯吃,有店住,還有女人,怡紅樓的小翠……”


    他忽然停嘴,看了一眼餘墨痕,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道,“哎呀,咱們一起在山上呆了許久,我都快忘了你是個姑娘家。對不住。你就當沒聽見。”


    餘墨痕無奈地搖搖頭,強行轉了個話題道,“我們是不是快要到西涼官驛了?”


    這也的確是她現下最關心的事情。


    如果哀葛那宗莫名其妙把她卷進去的誹謗案沒有傳到西涼官驛,那也不會傳到更遠的地方去。再往前走,她就不用繼續躲躲藏藏的了。


    “倒是的確在附近,不過——”那年輕人猶豫了一下,眼神不自覺地就去瞟走在前頭的領頭人。


    這眼神餘墨痕再熟悉不過。喀律每次有什麽事情想告訴她卻又不敢說的時候,都會這麽猶猶豫豫地去用眼神征求塗廉的意見。


    那領頭人也是個人情練達的開朗樣子,留意到這眼神,就道,“小張,有什麽事?說出來也不妨的。”


    這支隊伍從上到下都透著一股非常有底氣的沉穩。


    塗廉他們那種窮人慣見的惶惑、急躁、捉襟見肘、疲於奔命,在這裏是見不到的;但一文不名、身無掛礙的人死義的孤勇,在這裏,恐怕同樣也是見不到的。


    這支隊伍裏,有許多人都是領頭人的親戚,他們雖然也都很和氣,但說話做事便能叫人看出來,他們的地位要比小張高得多;而即便是親戚,這些人對待領頭人,也像小張對待領頭人那樣尊敬。


    小張就道,“老板,小子不懂事,鬥膽一問,咱們還過不過西涼官驛?”


    餘墨痕一聽這話,心下不由奇怪。西涼官驛難道不是前方唯一的關口?不從西涼官驛過,還能往哪裏去?


    難道,這支隊伍也和她一樣,有什麽非得躲開官道的難言之隱?


    那領頭人卻笑道,“當然要從官驛走。為什麽不?”


    “小子愚魯,不太明白老板的意思。”小張歎了口氣,“這幾年稅賦眼看著又高了,要過西涼官驛,從官差的眼皮子底下走,稅務肯定是躲不掉了。”


    “躲稅?為什麽要躲稅?”領頭的狡黠地一笑,“咱們‘帶來’的可是雪山中出產的千歲金。不上繳給官差查驗一番,這千歲金的來由,怎麽傳到帝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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