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之中,餘墨痕迴到了好些年前,自己還很小的時候。


    她像幼貓一樣蜷在女人的身邊。她們兩個一起躺在一張不比門板寬的床上。


    女人卻似乎很不喜歡“一起”這個概念。她背對著餘墨痕,身體貼近牆壁,頭發收到一側,清晰地傳達出了想要躲開這個小女孩的意圖。


    餘墨痕一動不動,默不作聲地接受了這一切。


    她昏昏沉沉,不知死活,隻覺得自己眼睛發花,腦袋像被人剖開之後又拿幾十個鐵夾子夾到了一起。不過或許正是這樣,她的頭皮才能勉強繃在了骨頭上。


    她身上的每一寸毛孔都大喇喇地咧著;她的生命,正沿著這些遍布全身的破洞緩緩流逝。


    然而,她想,既然這麽痛苦,自己應該是還活著的吧。


    就在這個時候,她忽然發現有個男人站在床邊,看不清楚表情。


    別。她心裏默默地喊。她的喉嚨像是捅進了一根柴火棍,肺裏積滿了灶灰,難受極了,喊不出聲音來。


    她隻好使勁瞪著自己那雙幹澀的眼睛,企圖轉移那男人的注意。


    她心裏明白,自己撐不了多久了。再過一會兒,她的眼睛就會燒成兩隻毫無生機的焦黑煤球,咕嚕嚕地滾到地上去。


    這不行。她默默想著。


    那男人卻如她所願,突然看了她一眼,轉身走了。


    餘墨痕並沒有放鬆警惕。她看了看身邊無知無覺靠牆躺著的女人,糾結著要不要叫醒對方。


    她突然瞥見,女人的手搭在一邊,五根指頭鬆鬆地張著。是太累了吧,睡著之前也沒來得及收進被子裏去。


    餘墨痕感覺自己的身體快要燒成一團灰了,可是腳心又冰得沒有一點活氣。這天可真冷。


    寒冷使她放棄了叫醒女人的念頭。她決定先把女人的手塞進被子裏。


    她費勁地挪動自己。她小小的身體明明隻有幹瘦的一把,竟然能有這麽沉。


    她勉力挪了過去。這時她看到了女人額頭上清晰的傷口和幹涸的血跡。


    女人已經死了。


    餘墨痕猛地驚醒。


    她什麽也看不到,什麽也聽不到。


    她的身體裏,此刻隻剩一種感覺。


    痛。


    劇烈的疼痛促使她清醒過來。這痛苦清晰地傳遞出一個信息——她是活著的。就在剛才,她甚至還做了一個夢,這個夢和她從前活著的時候常做的噩夢一模一樣。


    她由此更加確信自己依然是活著的。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事情了。


    與此同時,她感受到了自己身上的熱度。


    這熱度當然也能夠為她的生命做個佐證。但是,一個健康的人的體溫,通常並不會達到這樣的熱度。


    餘墨痕知道自己發燒了。


    她在廟裏遇到塗廉他們的時候,已經有些病色;之後一路又遭遇了種種艱險,餘墨痕的病色竟然沒有再現形——這或許是她那股拚命的架勢起了作用,總之,她原本以為自己已經沒事了。


    卻沒有想到,病魔一直蟄伏在她的身體裏,抓到如今這個讓她最脆弱、最無助的時刻,便張牙舞爪地冒出來來欺負她。


    餘墨痕無可奈何,隻能先動一動雙手的指頭。


    這是她的老習慣,是她從黑暗裏清醒過來時,一定會做的第一件事。隻要她還能控製手指,她的人生就還沒有完全失控。


    餘墨痕雙手撐在地上——假如那是地的話——慢慢坐了起來。


    這時候,她才感覺到身下有些不對。


    或許是這冰縫太深,或許是已經入了夜。沒有陽光照進來,餘墨痕眼前一片漆黑,什麽都看不見。她隻好戰戰兢兢地伸出手去摸索。


    她慢慢摸到了一個人的手。然後是胳膊,肩膀,脖子——


    餘墨痕已經嚇得要哭出聲來。


    她的手已經不敢再做出任何動作了,隻能空落落地懸在半空;她用帶著越來越濃重的哭腔的嗓子,竭力發出了一點聲音來,試圖喊醒被自己壓住的那個人。


    她很快放棄了這種無用功。


    其實她方才伸手去摸的時候就已經發現,所觸及之處,一片冰冷。


    這是個死人。


    餘墨痕努力阻止自己大叫的衝動。塗廉之前說過,在雪山之中,大聲叫喊最容易帶來的不是朋友,更不是救援,而是要命的雪崩;而且在這種環境下,她的力量很快就會流失,不能就這樣隨便浪費。她的生命也是一樣。


    餘墨痕逼迫自己冷靜下來。


    正是因為這個人的屍體在這裏,她才保住了性命。她一遍遍地對自己重複這件事,直到她的感激終於能夠壓過恐懼。


    餘墨痕艱難地挪到一邊去,搖搖晃晃地站起了身。她雖然至少有一條腿受了不輕的傷,但還能勉強走動——


    她很快就被絆倒了,因為她在黑暗中踢到了一個略有些柔軟的東西。


    那恐怕是另一具……


    餘墨痕已經瀕臨崩潰了。在山上遭遇了那麽多的苦難,她都沒有如此崩潰過。


    她怕它是死的,更怕它是活的。


    她癱坐在原地,一動都不敢動。


    冰縫之中本就寒冷,餘墨痕既然不敢動彈,身體裏僅剩的一點溫度,便以她能夠感覺到的速度飛快地消散。


    餘墨痕絕對不願意就此凍成一座冰雕,隻能不斷勉力說服自己,周遭那些並不僅僅是屍體。它們……不,他們,曾經都是一個個鮮活的人。


    她的唿吸終於逐漸平靜了下來。


    餘墨痕此時才終於想到,應該摸索一下,自己身上是否還帶著什麽東西。


    她腰上那截斷開的繩子,此刻已經不知飛去了哪裏;她的行囊隻剩一張包袱皮,之前為了造出省力的工具而特意帶上的鐵圈鐵鉤之類,也全都已經不見。


    餘墨痕原本也沒有太多的期待,麵對這一切,隻將手指下意識地在衣角擦了又擦,仿佛要把從死人身上沾染的一點不詳的氣息擦掉;之後她才伸手探入懷中,竟然發現她那幾張貼身藏著的銀票倒是都在——她簡直有點想笑,眼下這個處境,錢有什麽用?


    除了銀票之外,她還摸到了一支信號煙。這倒令她有些意外。想來是那日她沒能把這東西帶給衛臨遠,無意中便跟銀票包在一起貼身放著了。


    餘墨痕大喜一陣,卻很快又再度迴到了失望當中——雪山上一向少有人跡,即便這支信號煙的火光能夠僥幸衝出冰縫,恐怕也沒有誰會看見。


    即便看見了,在雪山中行走的人,拚盡全力都很難保住自己的性命,又怎麽會有餘力下到冰縫裏救人呢?


    餘墨痕心裏清楚,她隻能靠自己了。


    她捏著那支信號煙,翻來覆去地摩挲了很久,終於想到了一個辦法。


    信號煙的尾部,有一個能夠點起火花的裝置。餘墨痕之前折騰這玩意兒的時候,做了一個小小的設計,隻要尾巴點燃的時間足夠短,信號煙便不會點起來,還能留著繼續用。


    她這麽做,一方麵是儉省慣了,連信號煙也不敢一次就耗盡;另一方麵也是為了安全著想。她自己不算個特別細心的人,衛臨遠更是個馬大哈。她做了這種改動之後,萬一衛臨遠不小心點錯了信號煙,總還有個反悔的餘地。


    而現在,倘若她能把握住時間,用那可以重複使用的火花點燃什麽東西,她身邊就不會再是一片漆黑。


    光明自然能夠帶來很多好處。


    餘墨痕在心裏過了一遍目前能夠用得上的東西。她身上還剩一身衣服,在這遍是冰雪的山中,這是她最後能夠用來保暖的東西,包括那張此刻已經被她纏在腰間保暖的包袱皮在內,都萬萬燒不得。


    死去的人身上當然也有衣服。可是餘墨痕縱然不信神佛,對於死亡卻仍然保有一點敬畏。即便是在如此危急的情況下,她也不願意去打擾人家的清淨。


    除此之外,就隻剩她懷裏的銀票了。


    餘墨痕簡直欲哭無淚。


    她知道自己一向惜命,但也一直以為自己是個愛財如命的人。如今她才明白,所謂“愛財如命”,其實隻是一個相當不準確的比喻。


    她沒有糾結多久,便點燃了第一張銀票。


    火光亮起來的時候,餘墨痕才發現那竟是價值最高的一張。她不過隨手一抽,怎麽就抽得那麽準?


    但她此刻也顧不得那麽多了。


    一張薄薄的銀票,燃燒的時間相當短暫,餘墨痕知道絕不能浪費這短短的一瞬,卻還是無法自控地瞟了一眼地上的幾個死人——地上不隻兩個人,但他們都不是餘墨痕認識的人,恐怕是不知多久以前不幸遇難的翻山者。借著那一點火光,餘墨痕還找到了掉落在一邊的飛鷹鎬,這真是天大的驚喜;此外,她這個時候才震驚地發現,自己痛得要死的左腿上,原來插進了一支折斷了的冰淩。


    她等會兒走動起來,這冰淩化成水,泡著了傷口,肯定會更糟。


    餘墨痕思考了一下,趁著自己一貫的猶豫還沒有發作,便咬緊了一口編貝似的細牙,伸出手一把將那支冰淩拔了出來。冰淩帶出了一串血珠,餘墨痕卻沒有看見——她痛得眼前一黑,幾乎再度昏死過去。


    可是她不能昏過去。


    她現在隻剩自己一個人了,沒有誰會再次叫醒她。


    她拄著飛鷹鎬,勉力站了起來,試著走了幾步。她感覺自己應該沒有傷到骨頭,這實在是難得的幸運。


    火光熄滅之前,餘墨痕判斷出了一條可能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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