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的空氣裏有清凜的風,我聞到大雨過後濃鬱的青草的香氣和湖水的氣息,似乎還聽見一個孩子的笑聲。我慢慢移動腳步想聽清楚笑聲在哪裏,又是誰在笑,找著找著終於明白過來,那笑聲在我腦子裏。


    清徹快樂的笑聲,起起落落,漸漸充斥了我整個腦袋。


    這時候我的腳步正慢慢移動著朝向房子的裏麵,猛地看見彭亮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客廳裏了,就在工作台旁邊,離我僅三米遠的地方,桌上台燈的光線落在他身上,落在他那陰沉沉兇狠極了的臉上。他手裏攥著什麽東西,身體呈現出一種隨時往我撲過來的緊崩狀態,像是要害我。


    我想先發製人,可腦子裏那片笑聲影響著我所有的判斷和行為,遲遲沒做出合適的反應。


    好在彭亮也沒真的朝我撲過來,他隻是站在那裏陰沉沉看我,那種表情就好像我殺了他爹或是刨了他家祖墳似的,充滿仇恨。我說喂,天才同誌,別鬧,有話好好說。


    話音沒落,我猛發現我說話的聲音很輕,吐字也含混不清,好像喉嚨裏堵著口血,於是聯想到是不是中了麻醉之類的藥物。麻醉藥是這個世界上我最恐懼的東西之一,所以刹那心慌,腦子裏那些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笑聲突然消失得幹幹淨淨。


    我試著抬抬腿,沒問題,試著把手舉高,也沒問題,基本可以排除被麻醉的可能,於是幹脆從靴筒裏把匕首拔出來握在手裏,以防萬一彭亮神經發作跟我動起手來。


    我盯著他看,心裏想,這貨來路不正,誰知道究竟是從哪冒出來的,又站在哪個立場上,必須得防著點。


    彭亮一直處在那種好像隨時會朝我撲來的緊崩狀態,卻使終站著沒動,隻陰沉沉地盯著我看。我努力地迴想我到底哪裏得罪到他以致於本來好好的關係會糟糕成這樣,想來想去,唯一可能的就是我拉開窗簾走到陽台上透氣這件事,但明明征求過他同意的,怎麽又會突然翻臉?


    我想跟他說如果你不高興,我就把窗簾拉上好了,但沒來得及開口,猛然覺得眼前的景象很不對勁,彭亮站在那裏,左手邊的工作台上擱著盞光線暖黃的台燈,燈光從左邊過來,照道理右邊就該……


    彭亮突然開口說話。


    可不知道是我耳朵出了問題還是他真的沒有發出聲音,我隻能看見他的嘴在飛快地開合卻完全聽不見他到底在說什麽。兩片薄薄的嘴唇動得那麽快,仿佛在念什麽瘋狂的咒語,我試圖用讀唇語的方式讀出點意思,看了一會,突然神思昏昏頭暈目眩,像中了咒似的渾然癱軟,還好頭腦沒有完全糊塗,還有點意識,趕緊伸出手拽住窗簾防止自己倒地。


    又是一片驚心動魄的鈴聲響起,我手一鬆,匕首當地落在地上,我扯著窗簾還是站不穩,一點點癱坐在了地上,再看彭亮,他眼神比之前更兇,麵目猙獰得完全變樣了,變得越來越像蘇墨森。


    燈光從左邊照在他身上。


    可是右邊的地上,卻沒有他的影子。


    我沒有昏迷,腦袋還是清楚的,而且剛才消失的那片笑聲,突然又響起,這次不止一個笑聲,而是兩個、三個,對,是三個,兩個小女孩的聲音,還有一個男孩子的聲音。


    我居然認出腦袋裏那個男孩子的聲音是老懶的。


    少年時的老懶。


    我突然看不見彭亮了,眼前的景象也完全變掉樣子,不再昏暗,不再是彭亮的住處,我看見一大片如茵的草地,開滿紅的白的紫的黃的野花,蝴蝶飛舞,美如仙境。遠處有湖,再遠處是濃密的樹林,微風帶來花香和草香,我們笑啊笑啊笑啊笑啊醉在裏麵。


    我心裏喜歡這些畫麵,覺得真美好,不想離開。


    這時突然砰的一聲響,有什麽東西落在地上碎掉的聲音,緊接著,是彭亮兇猛的腳步聲,他衝到陽台上將我抱起,小心翼翼把我放迴到沙發裏,然後按著我的兩邊肩膀用力搖,喊我的名字,蘇妮、蘇妮、蘇妮!


    我能聽見他的喊聲,隻是聽上去遙遠而模糊,像是從另外一個世界傳來的,好不真實啊。


    終於,眼前那片仙境的景色慢慢褪去,我能看見真實的彭亮了,卻隻能看見一個模糊的輪廓,虛得厲害,一點都看不真切。


    彭亮走到桌邊端起之前我沒喝完的大半杯水,轉身迴來,不管不顧啪的潑了我一臉。


    這才終於好了。


    雖然還是虛弱,但至少神智開始慢慢恢複過來,頭腦裏的笑聲和不知道怎麽出現的那片景色都消失殆盡,現在看見的仍舊是彭亮亂糟糟的住處,他正蹲在地上收拾剛才打碎的碗和灑了滿地的菜。顯然他是在端著菜從廚房出來時看見我暈倒在陽台上,嚇了大跳造成的。所以剛才我從陽台上往裏看時那個站在工作台邊陰狠的彭亮並不是他。


    那是幻覺。


    同時我又十分清楚,剛才我腦中響起的那片笑聲,我的笑聲、另外一個年幼女孩子的笑聲還有少年時老懶的笑聲,以及像幻覺樣看見的那片草地、湖、遠處的森林,這些都不是幻覺。


    這些是被我遺忘了很久的記憶。


    老懶給我描述過從前在幽鳴穀時的生活,修叔叔有時候會帶著兩個年紀差不多的女孩子從森林深處走出,來到幽鳴穀。他去忙他的事務時,就讓老懶帶兩個女孩玩。


    那兩個女孩,沒猜錯的話,一個是我,另外一個,應該就是蘇墨森的親生孫女。


    他說我喜歡蕩秋千,他一下一下給我推,推得越高,我笑得越響,膽子大得要命,多少高都不會覺得害怕。他跟我說這些的時候我茫然得不行,覺得他是在說別人的故事。但現在我百分之百確定,那就是我的故事,我的童年,我離開長生殿以前的生活。


    那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女孩子,對,他才是蘇墨森的親生孫女,現在我想起來了,她有美人尖,她的眉眼和蘇墨森很像。


    我終於想起我的童年了,雖然隻有幾個模糊的片斷。


    以前完全沒影的事,現在突然記起幾個殘碎片斷,真是太奇怪了。


    彭亮遞幹淨的毛巾給我,問我感覺怎麽樣,要不要再潑盆水。我朝上翻著白眼看他,怎麽的,潑我很過癮是吧。他沒說話,轉身進廚房把另外的菜端到餐廳的桌子上,問我是現在過去跟他一起吃呢,還是發完呆再自己吃冷的。


    我擦幹臉上身上的水,撐著沙發扶手站起身,感覺還有點頭暈,但不是太嚴重,便挪著腳步走到餐桌邊坐下,和彭亮麵對麵吃飯。他手藝真不錯,趕得上星級飯店大廚的水準,我誇他幾句,他幹巴巴咧兩下嘴表示笑納。


    吃得差不多了以後,他才問我剛才到底怎麽迴事,莫名其妙就癱地上了,嚇死人。


    我瞪他一眼,說:“我還想問你呢,你的窗簾是怎麽迴事?為什麽一拉就有鈴聲?那是什麽鈴的聲音?”


    他說那是他防備外人入侵用的,把鈴鐺掛在窗簾上,萬一半夜有人潛進,他就能聽見。


    我朝半打開在那裏的窗簾望了一眼,從這個距離根本看不見他說的鈴鐺。我說:“應該不止一個鈴鐺吧?我聽見的聲音是一整片的,特詭妙。”


    他輕描淡寫說:“總共二十幾個,都隻有拇指大,聲音響,又利於隱藏,最合適。”


    我問他:“是什麽材質的鈴檔?”


    他說:“不知道,地攤上買的,十塊錢一堆,肯定不是貴金屬。”


    說到這裏他又問我剛才到底是怎麽迴事,莫名其妙就癱倒了。


    我擱下飯碗朝他咧嘴笑,說:“大概是對你那些鈴聲過敏吧。”


    他剛伸出去準備夾肉的筷子停在了半空,陰陰看我一眼,說:“我看你是對你的整個人生過敏吧。”


    我覺得他這句話很有哲理,所以朝他笑笑,還煞有介事點點頭:“嗯,我還真的對我的整個人生過敏。”


    吃完飯,我拖著疲憊極的身體進廚房洗碗,他居然也不來攔一下,不說幾句讓我休息的話,隻倚著門框問我急不急著迴去,說如果不急的話他還有東西給我看。我迴眸一笑,說:“隻要你打算給我看的東西份量夠重,我就是家裏著火了也不管。”


    他臉上露出一抹壞笑,說:“重,重極了,怕你拿不動。”


    一邊笑,一邊朝我劃拉兩下手,說:“那行,碗就別洗了,過來幫忙。”


    我巴不得,趕緊擦幹淨手跟他走到這套房子最西邊那個堆著幾十個塑料收納箱的角落。


    彭亮摞起袖子把梯子搬到最裏麵一排收納箱前架好,搖了兩下,確定穩當以後爬上去。我看見他右手手臂上有一塊半月形狀的於青,大概是紋身之類的,一半隱在袖子裏,一半裸露出來。


    他雙手提起最上麵一隻收納箱往下遞,笑著說:“小心啊,很重的。”


    我接過,確實有點重,但對我來說不成問題,近乎輕鬆地接過,轉身放到地上,抬頭問他裏麵到底裝了些什麽。他沒迴答,用沉靜的眼光打量著我,我咧嘴笑笑,懶得跟他解釋我的體能情況。他也沒問,又遞下一隻箱子。這次我沒忍住好奇,接過放下以後急忙打開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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