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振熙搭上竹開擎起的手臂,視線無意間觸及二人袍擺時略一愣,偏頭笑問竹開,“你沒跟桂開在一處幫襯?怎麽他身上幹幹淨淨,你身上倒多了幾道泥點子。誰這樣沒眼色,難不成給你派的都是髒活累活?”


    她一副護犢子的口氣,又帶著些許醉意,減弱幾分平日裏的距離感,平添幾分難得外露的和軟。


    竹開先是怔然後是歡喜,忽閃雙眼轉瞬笑眯成一道縫。


    “哪兒能呢!頭先我是跟著桂開一處聽差的。”竹開撈起袍擺搓啊搓,新鮮上身的泥點子很快消失不見,解釋道,“後來撞見四爺身邊的明忠、明誠,說是一時走不脫缺個端茶送水的,我就幫著往主閣樓跑了一趟。許是不小心蹭著哪兒了。”


    陸念稚在主閣樓?


    怪不得方才在宴廳沒瞧見人影。


    杜振熙了然頷首,收迴視線並未放在心上,隻覺腦袋叫夜風一吹,竟隱隱發疼發脹,腸胃間的酒熱之氣亦直往心口衝。


    她不自覺加快腳步,卻見小路上分花拂葉間突然竄出一道身影,披著月色半明半暗,腳步碎且急,謔謔而來活像女鬼漂移。


    人嚇人嚇死人啊喂!


    杜振熙唿吸一窒,那身影也跟著一頓,仿佛乍見來人也唬了一跳似的,忙拍著胸口定睛道,“七少!”


    “珠兒姑娘?”桂開皺眉,出聲問道,“你不跟在表小姐身邊,怎麽一個人在這裏?”


    小路這頭可都是男客,萬沒有女眷丫鬟埋頭亂闖的道理。


    “五小姐、六小姐、八小姐忙著和別家小姐作耍,眼裏哪裏還有我們小姐?”珠兒滿臉委屈,扭著帕子瞅桂開,“我們小姐沒得無趣,這不讓我往外問問有沒有空閑的馬車,好提前先迴府,至少還能圖個自在。”


    她和江玉一脈相承,當著少爺小廝的麵,每每做出可憐嬌弱狀,話裏話外捧自己黑他人。


    桂開本能不喜這副作派,擺手打發珠兒,隻想快些安置杜振熙。


    竹開卻是眼神亂飄,目光掃過珠兒的裙擺就是一愣,暗自苦笑道:這可真巧了!


    許是才被杜振熙說破過,他一看之下,竟發現珠兒的裙擺上,同樣沾著幾道泥點子。


    女眷那頭因有江氏這個最高長輩在,裏外布置可比男眷這頭精心華美多了,哪兒來的泥點子?


    腦中不其然的,閃過昨日家宴、水榭裏的種種畫麵。


    江玉對杜振熙的心思,他可瞧得明白。


    竹開眼睛一眯,和珠兒錯身而過,一等聽不見細碎腳步聲後,就衝桂開打了個手勢。


    他好歹混過慶元堂,龜奴們每天麵對的恩客參差不齊,便自創一套旁處沒有的暗號,好應對種種突發狀況。


    他玩笑似的教給桂開,沒想到此刻派上了用場。


    桂開秒懂,瞬間領會到珠兒有異,隻不露聲色對杜振熙道,“七少,我去給您取解酒丸來。”


    他自幼服侍杜振熙,主仆相類,其實和杜振熙一般,於某些事上缺根筋。


    但他心裏裝著杜振熙的秘密,一向秉持著寧可錯殺不可放過的原則,且十分信服竹開做過龜奴的另類眼光,當下告聲罪就提腳改道,背過身後貓腰疾走,隱在暗處跟梢珠兒。


    竹開則心頭微定,扶穩越發酒氣上臉的杜振熙,往善水閣而去。


    上善若水,善水閣命名如此自省自律,自然是專屬於主人家的地界,今晚專供杜府老爺少爺更衣、小憩用,加之主子身邊各有隨從服侍,勝在清幽雅致的善水閣內,隻留了個看茶水的婆子。


    婆子乍見來人,忙忙搓手哈腰的迎上前。


    “沒人來過吧?屋裏可有人占了?”竹開端起高級小廝的架子,傲嬌才上臉鼻子就是一抽,嗅著屋內散出的熏香道,“裏頭點的什麽香?味道怎麽這麽重……”


    口字尚未說完,跟前忽然壓下婆子驟然逼近的身影,隨即後腦一痛,暈了。


    一路強忍著酒勁越翻越兇的杜振熙正暈頭暈腦,剛驚覺身側竹開猛往下沉,後脖頸就跟著挨了一記,也暈了。


    主仆二人陷入黑甜。


    桂開卻乍然闖入一片明亮中,眼前偏僻涼亭張燈結彩,有著奉聖閣重開的喜氣,卻沒有奉聖閣夜宴的喧雜,鬧中取靜無人走動,亭中擺著竹椅竹桌,攤坐竹椅搖啊搖的,赫然是不在宴廳的杜振益。


    桂開皺眉頓足,矮身躲進一角樹叢中。


    探頭再看,就見珠兒徑直走進涼亭,撞上起身相迎的杜振益,瞬間癡纏做一團,又是摸手又是對嘴兒。


    所謂欺上不瞞下,杜振益在主子們眼中名聲尚可,在兩府下人眼中名聲可臭得很。


    偷人偷到這裏來了,倒是深諳燈下黑的道理。


    桂開頓覺辣眼睛,無意多管閑事,抬腳正要走,就聽亭內毫不壓抑的話音隨風飄來,“我的好珠兒果然辦事靈醒,這是把你們小姐順利送進善水閣,就急著來找我了?”


    善水閣?!


    桂開眼中冷光乍現,屏息凝神靠近涼亭。


    “這會兒知道叫’小姐’了?平日裏心肝乖乖的叫得肉麻,當我聽不見麽?”珠兒扭身避開杜振益不老實的嘴,嬌嗔道,“輪到小姐不在,用得上我了,倒一口一個’好珠兒’,也不怕閃了舌頭!”


    原來這珠兒也叫杜振益順帶摸上了手,不想著護主規勸,隻想著爭風吃醋,背著江玉全然一副嬌癡嘴臉。


    果然主仆相類,一脈相承。


    杜振益治得住江玉,豈會治不住珠兒?


    “你們小姐就要是別人屋裏的人了,你就不同了,將來我向七弟討要你,名正言順的放在我身邊,不比你們小姐偷偷摸摸的好?”杜振益一把抱緊珠兒,鹹濕手不停上下流竄,“你想做通房我都不許,少說要抬你做個貴妾。以後讓你們小姐應付七弟和東府去,我們隻管快活我們的。”


    “就你油嘴滑舌會哄人!”珠兒嘴裏嫌棄心裏得意,半推半就的隨杜振益搓弄,斷斷續續的說出杜振益想聽的話,“你就放心吧!七少可喝下不少那酒,我們小姐也已經等在善水閣,隻等那婆子收了錢辦好事,還有什麽不能成的!”


    話音未落,就聽杜振益喜得肝啊肉啊的叫。


    桂開偷聽至此,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頃刻間急火攻心,隻緊繃著理智尚且曉得輕重緩急,轉瞬當機立斷決定抓現行,否則一時放過幕後主使和幫兇,對方又是主子又是當事人的丫鬟,事後沒得受害反被動,憑白浪費時間精力扯皮。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餘地,一丁點也不能留!


    桂開心裏狂罵三字經,飛竄出樹叢現身,二話不說就往瞬間嚇呆、隨即驚叫的狗男女麵門上飛踢,怒踹那對惡心嘴臉。


    他家七少幼時體弱,他必須從小身強,拳腳功夫一個能打三個。


    杜振益急色體虛、珠兒弱質女流,受驚之下分分鍾被揍成暈死的豬頭。


    桂開出了半口惡氣,拽下杜振益脫到一半的外袍,將二人捆做一團,扛起人飛快轉動腦子,避人耳目的尋一處妥當地方綁好,忙又往善水閣趕去。


    善水閣依舊清幽雅致,不見半點混亂,不聞半點人聲。


    門窗緊閉的屋內光線昏暗,杜振熙頭疼欲裂的睜開眼,隻覺身下觸感綿軟,身前一道銀光略刺眼,她下意識閉了閉眼,眯著床邊模糊人影,啞聲道,“竹開?”


    江玉發間的銀簪循聲劃出一道碎芒,錯眼見杜振熙突然清醒,萬沒想到麵對麵的時刻來得這麽快,慌得暗搓搓脫杜振熙鞋的手一抖,聲音也跟著一顫一顫,“表哥,是我。”


    靴子落地,啪嗒悶響,驚得杜振熙耳中炸雷,瞬間垂死醉中驚坐起,錯愕道,“表小姐,你怎麽……”


    在這裏的疑問卷在舌尖,吐不出完整字句,口鼻陣陣發麻,腦子陣陣眩暈。


    失神前的零碎片段,漸漸匯聚成一條完整的線。


    麵生而殷勤的奉酒小廝、本該備給女眷的清甜新酒、半道偶遇的珠兒、婆子倒映在地驟然放大的影子……


    一切都是陰謀。


    酒裏下了藥。


    要不了人命,但體內翻騰的血氣、難抑的燥熱,藥效有多麽不可描述,已然昭然若揭。


    電光火石間,杜振熙天生缺的那根筋,瞬間茁壯得又粗又韌。


    江玉想霸王硬上弓!


    好像不太對?


    江玉想自薦枕席!


    好像也不太對?


    特麽她和江玉一樣,都是女兒身啊喂!


    她從落地起就充作男兒教養,直到記事的年紀才被江氏告知自己的“真身”,從自願肩負起杜府重任起,她從不以女兒身為恥,更從不以假扮男兒為屈。


    十五年,無怨無悔。


    而此時此刻,她生平第一次,希望自己是個真帶把兒的!


    麵對如此詭異的神展開——天地良心,她要是能上就上了!


    可是她不能啊親!


    杜振熙內心風中淩亂,麵上潮紅覆麵,暗啞嗓音含著無法自抑的情動,也含著無可壓抑的怒火,“表小姐,如果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樣,就請你現在、馬上、立刻……滾!”


    一句話艱難成句,幾乎咬破口舌。


    連她身為女兒身都無法減輕藥效,可見藥效有多霸道。


    不要命,才是真要命。


    現在隻叫江玉趁著她昏睡脫了鞋,要是再晚一步醒來,被江玉脫了不該脫的,撞破她的女兒身,才真正是一發不可收拾的修羅場。


    杜振熙下死力咬破舌尖,吞著滿口血腥支起身子,且退且坐間死死盯牢江玉。


    卻見江玉慌亂愣怔後,突然嗚咽一聲,捂著寬袖哭道,“表哥,你怎麽能這麽對我!”


    她怎麽對江玉了?


    特麽明明是江玉想怎麽對她!


    杜振熙氣得頭更暈眼更花,抖著手撫上腰腹。


    重重衣物下,是層層疊疊的裹胸布。


    要不要怒抽裹胸布先嚇死江玉,再用裹胸布掐死江玉?


    一了百了。


    誰想要她的命,她就要誰的命。


    貌似,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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