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晨舞略氣悶,要是放在平常,以她的潑辣脾氣早就有一句算一句懟到江玉臉上了,偏礙於場合不對發作不得,氣悶之餘,又有些喜憂參半。


    她和杜晨柳暗暗對視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讚賞之意。


    唐加佳的性子在閨秀中算不上出格,厲害是厲害了點,但以東府的境況來論,未來嫡長孫媳厲害些未必不是好事,且唐加佳言之有物,並非無理攀咬。


    姐妹倆眼神交流完畢,杜晨舞少不得出麵打圓場。


    “公道自在人心。表小姐冤枉不冤枉,大家都聽得見看得見。今天這水榭布置得舒適,酒菜茶點沒有一樣不好。表小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杜晨舞笑容得體,探手替江玉重新簪好珠釵,斜睨著珠兒斥道,“這釵子既然是表小姐先慈的嫁妝,就更該妥妥當當的收藏好。表小姐一時想不到,你做丫鬟的就要想到前頭。以後別再說什麽出借的混話!”


    一番話說得綿裏藏針,即讓人挑不出錯處,也算是各打五十大板,誰也沒偏袒。


    江玉的珠釵再不值錢,也是亡母的遺物,任誰都沒資格看不起。


    唐加佳聞言迴過味來,不禁暗惱自己一時邪火上頭,失了分寸。


    不過,身為常年混跡後宅、自小修煉宅鬥心法的大家小姐,必須進能動口噎死人,退能動手轉圈圈,假惺惺握手言歡什麽的,這點技能誰還沒有?


    唐加佳同樣能屈能伸,心知杜晨舞才是正經小姐,即年長又是長姐,說話份量不同,便忍著惡心握住江玉的手,又拉住杜晨舞的袖口,即羞且怯地赫然道,“我頭一次獨自出門交際,做得不好的地方,還要多謝五小姐指點。江表小姐,我這人心直口快,你別見怪啊。”


    隻是心直口快,並沒有說錯做錯。


    唐加佳打起嘴皮官司來,不比江玉段數低。


    杜晨舞和杜晨柳相視暗笑。


    江玉哽咽不下去了,強忍著沒有甩開唐加佳的手,猶帶淚意的笑容同樣又羞又怯。


    水榭裏的氣氛再次熱鬧中透露著微妙,頭先迴事的婆子也再次直入水榭,皺著老臉道,“五小姐,外頭不知哪兒冒出個瘋女人,衝著府門隻管磕頭叫屈。前院管事不好趕人,您看是報給老太太,還是您點幾個內院的管事媽媽去看看?”


    杜晨舞等人俱是一愣。


    江玉卻是展顏一笑,這一迴不僅不氣婆子無禮,反而恨不得誇婆子幾句,當下一甩巾帕,掩唇譏誚開口,瞟著杜晨舞三姐妹一副看好戲的架勢,“哪兒是不知名的瘋女人呀?我看呐,是外頭的風流債按耐不住,上門討債來了。”


    杜晨舞眉頭一皺即鬆,果斷無視江玉,又目露安撫的看一眼同樣心有所悟的杜晨柳、杜晨芭。


    她們雖是沒有話事權的小輩,但西府長輩捂得再嚴,她們也聽到了些風聲,曉得祖父杜仁瞞著家人養了個外室。


    內情不明,與其瞎摻和,不如假裝沒事兒人。


    她當機立斷,決定將粉飾太平進行到底。


    唐加佳卻無法無視江玉的意有所指,她是來做客的,不是來圍觀杜府醜事的,遂不動聲色的閑話幾句,便找了個體麵借口告辭。


    她這般識趣,杜晨舞三姐妹反而越加高看她一分,親親熱熱的將人送出二門,便各懷心事的散場。


    這頭唐加佳抬腳登車,到底心下好奇,忍不住偷偷往杜府大門瞟去。


    隻見漆門石階下,跪著個砰砰磕頭的清麗婦人,梨花帶雨聲線虛弱,叫屈的哭聲不甚清晰,隻依稀聽得出是在哭求見西府二老爺杜仁一麵,加之重陽節全民放假,走過路過不要錯過,不少人都閑得上前圍觀熱鬧,倒堵得杜府大門混亂不堪。


    既然和東府無關,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為妙。


    唐加佳不再探看,命車夫飛車離去。


    消息傳到前院花廳,吃得半醉的杜仁頓時酒醒了一半,老臉黑紅一片又氣又急。


    他好容易說動江氏哄住大吳氏,本待臉上的抓傷養好能出門了,再親自往外宅走一趟,將自己想出的好主意好安排告知芸娘母女,讓她們娘兒倆高高興興,哪想他明明讓人送過稍安勿躁的口信,一向明理柔順的芸娘竟招唿也不打一聲,找上門來壞他的盤算!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蠢婦!


    杜仁暗罵一聲,強端著尊長架子解散宴席,急匆匆往外走。


    杜振熙收迴略複雜的目光,視線觸及好奇懵懂的兩枚小豆丁,心下不由苦笑。


    錦繡之下藏齷齪,小豆丁們再早熟,也還沒到接觸這類事體的時候。


    她一手牽一個,一邊閑話轉移小豆丁們的注意力,一邊和杜振晟一起送沈又其迴王府。


    並未察覺陸念稚的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眼中若有所思,靜立花廳片刻,便徑直往清和院而去。


    湊牌桌的江媽媽早已點了幾個粗壯婆子,領人往前院支援,小吳氏則慌忙離座,杵在大吳氏身後深深垂著頭,聽見陸念稚來了的通傳聲,忙趁機避讓出去。


    大吳氏本滿心惱恨,正待殺將出去手撕小三,一瞅見陸念稚就莫名心虛,忙扯出個強笑道,“恩然來啦?瞧這臉紅的,我讓人上碗醒酒湯?”


    “你也別瞎忙了。都坐下,正好把話說清楚。”江氏目光如刀,戳得大吳氏噗通落座,轉向陸念稚捏著眉心歎道,“你二叔在外頭養了個女人,女兒已經及笄將滿十六了。原先聽你二叔誇得天花亂墜,我還當真是個好的。


    本來想著明天讓你二叔、二叔母帶去奉聖閣仔細相看相看,你要是也覺得合適的話,就說給你做媳婦。一來知根知底,二來也不至於委屈你,這三來,也能讓你二叔留著點老臉。如今看來,那女人不是個懂事的,是我想岔了……”


    大吳氏頓時急了,偏不敢頂嘴,又正恨著芸娘,真是說好說歹都不是,隻吧嗒吧嗒噏合嘴唇,活像被拋出水麵的魚兒。


    “二叔、二叔母一片好意,也是您的一片苦心,您可別為個外人怪上了自己。”陸念稚瞥一眼聞言鬆口氣的大吳氏,麵露意外之餘,答得倒是出乎意料的幹脆,“既然是您和二叔、二叔母的意思,我自然全憑您三位做主。隻是……”


    他話鋒一拐,重點跟著一歪,“之前小七來慶元堂見我時,隻說您要替我選親,卻沒說具體定的是何人。小七瞞我倒瞞得緊,否則何至於人都找上門了,我還一頭霧水。”


    “八字還沒一撇,怎麽好宣揚得人盡皆知?”江氏見陸念稚雲淡風輕,拳拳孝心半點不打折扣,一時愧疚一時歡喜,心頭交織著複雜情緒,麵上疼愛同樣半點不摻假,“你錯怪小七了。她可沒瞞你,她隻知道有這麽對母女,哪裏知道後頭的事,我們也瞞著她呢。”


    陸念稚不自覺挑起的眉梢輕巧落下,眸底亮芒一閃而逝,揚唇笑道,“哦?那具體怎麽迴事,您和二叔母,可得和我這個當事人仔細說道說道。”


    他滿臉純粹的好奇,語氣輕鬆興味,明擺著有意緩和氣氛。


    親昵之情信手拈來,逗得江氏老懷大尉,順著陸念稚轉入閑嘮嗑模式,平心靜氣道,“是這麽一迴事……”


    “到底是怎麽一迴事?哪有外室主動找到正室門口的,那女人莫不是傻子,二夫人還沒怎麽著呢,自己倒送上門撞槍口!”珠兒也在說芸娘,轉著眼珠提議道,“小姐,要不您先迴南犀院,我去前頭幫您看好戲去?”


    之前借著江玉暫代管事的便利,她早往西牆角門打探清楚芸娘母女的事,此刻滿心興奮想追後續。


    不等她再慫恿,就聽身後突然傳來一道男聲,“想知道怎麽一迴事,問我就是了。何必要珠兒親自跑腿?”


    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入耳,珠兒乍驚過後一臉嗔怪,甩帕道,“大少!這裏可不是上迴的假山洞,左右無人經過!您這樣突然冒出來,憑白嚇人不說,小心被人瞧見!”


    這半路殺出的男聲,竟出自本該散席迴西府、萬不該出現在東府後院的杜振益之口!


    他年已及冠,屋裏妻妾成群,自有一股成年男子的風流姿態,聞言不慌不急,閑閑瞥了珠兒一眼。


    杜振晟有句話沒說錯,杜府子嗣有毒歸有毒,遺傳基因卻是杠杠的,東府並西府就沒一個生得醜的。


    珠兒叫杜振益這麽一看,頓時嗔怪變嬌羞,忙忙低著頭後退,將空間讓給杜振益和江玉。


    這般行事,竟似毫不避諱男女大防,反而樂見杜振益的突然顯身,不僅習以為常,還駕輕就熟的自覺放風。


    而江玉所住的南犀院偏離杜府中軸,地勢偏僻了無人跡,一番動靜之下不見驚動他人,隻見杜振益越發放開手腳,視南犀院地界如自家後院,越過珠兒就從身後抱住江玉。


    “我的好人兒,小臉怎麽這樣白?真被我嚇著了?我的乖乖,是我的錯!”杜振益一行捧著心說肉麻話,一行捧著江玉的臉就往上親,“乖人兒快讓我香一口壓壓驚。這也不是頭一迴了,上次我拉著你在假山洞裏……你不也喜歡得很?今兒天時地利人和樣樣占全了,府裏正亂著呢,不必擔心有人闖到這兒來,你怎麽反而怕了?”


    “我哪是怕,你也嚇不著我!”江玉一開口就淚珠斷線,抽噎著推開杜振益,委屈道,“我就知道你愛的不過是我的身子,哪裏在乎我是好是歹?我費心費力的操持家宴,討好你那幾個嘴巴不饒人的姐妹們,到頭來還要被人欺負!”


    她一心告黑狀,不理杜振益毛手毛腳,推拒間盡顯欲拒還迎。


    原來她初到杜府沒多久,就叫杜振益偷偷摸上了手,先還尋死覓活偏不敢聲張,可歎本性愛慕虛榮,年幼無知叫杜振益換著花樣“寵”了近三年,竟也樂得自甘墮落,和杜振益暗中苟且,越發作得心氣高、眼界高。


    錦繡之下多藏齷齪,此話,當真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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