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曉鷗迴家就病倒了,高燒,燒得滿嘴胡話,連夜被父母送進醫院,急診醫生一聽前胸後背,滿肺水泡音,得,肺炎,立刻收治住院。


    季曉鷗有生以來第一次在醫院過了一個慘淡的春節。病房內外空落落的,大概除非萬不得已必須留醫的病症,其餘人都迴家過年了。初二那天她退了燒,喝下一碗小米粥,終於有力氣坐起來了。對前來探視的父母,她提出的第一個要求就是:“爸,你的筆記本電腦借我用用。”


    眼見女兒開始痊愈,趙亞敏提到嗓子眼兒的一顆心總算複了原位,收斂多日的本性又露出原形,將一摞喪葬費的賬單扔在季曉鷗麵前——這是她幫季曉鷗洗衣服時發現的,開始了例行的家庭教育時間。


    “我說節前怎麽天天見不到你的人影兒,原來在忙這個呢!這是誰呀?人死了還得你出錢?我要哪天沒了你有這孝心嗎?啊?二十九那天小雲找我,說大家都等著工資紅包迴家過年,我一查你銀行的賬,好嘛,敢情一分錢沒有,敢情都拿去給外人充大方了!最後還得我貼錢給她們幾個發了工資。你說說,別人家的兒女過春節都幾千幾萬地孝敬父母,我養你圖什麽呢?我這輩子欠你的嗎?”


    季兆林當然明白是怎麽迴事,雖然認為季曉鷗有點兒犯傻,但既答應了女兒要嚴守秘密,他就不能出爾反爾毀了慈父的形象,隻好苦勸妻子:“好了好了,曉鷗還病著呢,你少說兩句。”


    季曉鷗自知理虧,當初衝動之下答應為湛羽的喪事出錢,的確沒有考慮美容店的正常支出。所以她低著頭,任憑母親喋喋不休,隻裝作什麽都沒有聽見,專心用電腦搜尋湛羽案的信息。季兆林的電腦用的是無線網卡上網,速度十分緩慢,打開一個網頁需幾十秒,或者根本就打不開,季曉鷗的躁性子被磨得火苗亂竄。


    趙亞敏坐了一會兒,見季曉鷗始終蔫蔫的,對她的話左耳朵進右耳朵出,體諒女兒大病初愈,她終於網開一麵,跟著季兆林迴家去了。臨走前不忘強行收走筆記本電腦,叮囑她少看電腦多休息。


    病房內又隻剩下季曉鷗一人,她合眼躺了一會兒,心煩意亂地坐起來,給方妮婭打了個電話,求她帶幾份最近幾天的報紙來。


    方妮婭一個多小時後才趕到,背著一個碩大的黑色軟皮包,裏麵不僅有報紙、雜誌、水果和零食,她還將自己的ipad也帶到病房。見到她,季曉鷗才似見到真正的親人,被她的細心體貼感動得無言以對。但方妮婭的情緒卻不是很高,臉色黃黃的像生過一場大病,眼睛下麵有明顯的眼袋,眼泡微腫,像是昨晚哭過。


    季曉鷗伸出手指揉揉她的眉頭:“怎麽啦?怎麽大過年的一點兒喜興氣兒都沒有?是不是你公公婆婆來過年,跟他們吵架了?”


    方妮婭搖頭:“不是。是件特別惡心的事兒,惡心得我都不知道怎麽說,你先別問,等我心情好點兒再告訴你。”


    季曉鷗便拍拍她的手背:“好的,妮婭姐。”


    方妮婭低頭抽了抽鼻子,忽然又說:“湛羽的事,我剛在網上看到。看了他的照片,我才知道他叫湛羽。那麽好看一小孩兒,怎麽命那麽背呀?”


    季曉鷗本來斜倚在枕頭上,聽到這句話,上半身彈簧一樣挺直了:“網上現在說什麽?”


    “說什麽的都有,全亂了,我一句兩句還真說不清楚。曉鷗,怎麽連你都被扯進去了?雖然他們沒點名,可那些背景,一看就是你。”


    季曉鷗怔了一下:“說我什麽?”


    “說你和嚴謹,說你和湛羽,嗐,我還是別轉述了,你自己上網看去吧。你也真夠倒黴的,怎麽攪進這種爛事兒裏去?湛羽就甭提了,我跟你說過吧,這孩子一身都是故事,複雜著呢,你還不信,怎麽樣,我沒說錯吧?”


    季曉鷗扯扯嘴角,苦笑一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還有那嚴謹,如今網上他的照片到處都是,從他爺爺輩兒算起,三代家世都被人肉搜索出來了,你說說,憑他的身家和條件,甭管男人還是女人,他想要什麽人弄不到手啊?怎麽就那麽死心眼兒非湛羽不行?殺人也就算了,還碎屍!你說說,是不是他們性取向不一樣的人,思維方式也和咱們不一樣啊?”


    季曉鷗還是沒有說話,隻是疲倦地閉上眼睛。


    “曉鷗,你怎麽啦?”


    季曉鷗開口,聲音裏透著無限疲憊:“我有點兒累了。”


    方妮婭知趣地站起身:“我正好還有點兒事,就不陪你了,ipad你先拿著用,要想上網,出門隨便找個有wifi的地方就行。不過你看的時候可悠著點兒,千萬別上火。網絡就那樣,什麽鳥都有,不上網你都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那麽多傻x和變態。”


    等方妮婭離開,季曉鷗抱著ipad,趁著當班的護士不注意,溜出了病房,在醫院附近找到一家肯德基。正值春節,人很少,她點了一杯熱紅茶和一份薯條,找了個角落坐下。她此行的主要目的是為了蹭店裏的免費wifi。


    由於春節,網絡的訪問量比平常少得多,但季曉鷗還是很容易就在常去的大型論壇裏找到了幾個她想找的帖子。其中最熱的一個帖子,題目是“12?29碎屍案的真相”,因一度首頁置頂,點擊數達到幾十萬,評論更是馬上就突破一萬條。她打開原帖,僅僅瀏覽了二十多頁,便實在看不下去了,啪一聲將ipad反扣在桌麵上,隻覺齒根一陣陣發酸,是剛才因緊張將牙齒咬得過緊。


    對於熱點事件,網上的評論總是呈現出泥沙俱下的鮮明特征。以前遇到類似的事情,才不管正方反方誰對誰錯,隻圖看個熱鬧,一旦同樣的遭遇降臨在自己身邊,麵對那些不負責任的言論,甚或言辭惡毒的人身攻擊,季曉鷗才明白什麽叫網絡暴力,什麽叫切膚之痛。


    在那些熱帖裏,湛羽在同性酒吧做男公關的身份被徹底揭穿,有人甚至上傳了他在“別告訴媽媽”酒吧裏和同性客人調笑親熱的照片。照片中的湛羽風流輕佻,將春節假期前他的同學為他塑造出的自強不息的大學生形象徹底粉碎。於是那照片下跟隨的一片評論,那些感覺被利用被騙取了同情心的網友,幾乎都是破口大罵,用詞之髒簡直讓人目不忍視。


    至於嚴謹,在這個帖子裏,強大的人肉搜索將他扒得更加徹底。不僅他本人的信息被完全披露,連他父親的名字與官職都被公開。在那些支離破碎的信息拚湊下,他儼然一個現代版的高衙內:巧取豪奪,貪贓枉法,好色貪杯,人格扭曲。


    而在由網民自行演繹的被害人與殺人嫌疑犯糾葛不清的情感劇裏,季曉鷗亦有份出演。一個自稱知情人的id中間現身,將她拖進泥潭。這個id的名字也叫“正義使者”,和季曉鷗在林海鵬手機上看到的那篇文章的作者像是一個人。在他的描述裏,季曉鷗被稱為j女士,是一個腳踩兩隻船既拜金又好色的女人,毫無羞恥地遊走在老少兩個男人之間。於是順理成章地,網友開罵便直奔了下半身和生殖器而去,字裏行間都似帶著刻骨的仇恨,還有人叫囂著要人肉搜索她,貼她的照片出來示眾。


    麵對如此荒唐的指責和攻擊,季曉鷗被氣得手腳冰涼,她不知道這個網名叫作“正義使者”的人到底和她有什麽冤仇,要如此編造故事詆毀她?她控製不住地衝動,想要登錄上去澄清真相,可是敲下一大段文字之後,需要按發送鍵的那一刻,她又猶豫了。將近十年廝混網絡的經驗,讓她明白,在網上沒有講道理的地方,這種事隻會越描越黑。她說得越多,暴露的個人信息也會越多,怕隻怕引火燒身,像以前的類似案例一樣,最終的局麵會完全失控:當事人的現實世界被摧毀得一敗塗地,而網絡上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id,換個網名就能抹去過往一切痕跡,像初生的嬰兒一般純潔無比地重新來過。


    在怒火中燒的同時,也有份恐懼漸漸盤踞在她的心頭。這幾天躺在病床上,迴憶起和嚴謹相識後的點點滴滴,她不能相信像嚴謹那樣簡單直接、麵冷心熱的人,能做出如此滅絕人性的舉動,即使對湛羽最後出現在嚴謹住處這件事始終耿耿於懷,她也不能在嚴謹與殺人兇手間畫上等號。看到有人在帖子中頻頻質問,為何公安局遲遲不能對嚴謹實施正式逮捕,是不是因為他的父親是軍職幹部,所以官官相護?再聯想年前從林海鵬手機上看到的那篇網文,她感覺這些看似鬆散的網絡言論中,似有一股明顯的引導傾向,要把湛羽案與司法黑幕強行捆綁,仿佛要故意強化社會對官二代這個群體的仇恨,將嚴謹作為官二代的典型推向輿論旋渦。假如她的感覺正確,那麽又是誰,或者說是什麽力量要處心積慮地置他於死地?


    季曉鷗呆坐了很久,腦子裏像一鍋煮開的水,反複煎熬著那些紮人心肺的字眼兒。在她的腦海深處,有一個令人煩惱的印象,有一個說不出的迷迷糊糊的疙瘩。她認為是嚴謹的被捕使自己感覺煩惱,因為這種意料之外發生的禍事總是會讓人感到心煩意亂的。眼瞅著窗外天色已暗,怕護士發現了責怪,她返迴了病房,心裏卻始終充滿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安。


    那一夜她翻來覆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自從火化那天在夢中見到湛羽告別,再加上幾天的高燒和昏睡,不管她是否情願,他的影子就如同漸漸褪色的剪紙,在她心中終是一天天淡了下去。可是嚴謹不會。隻要閉上眼睛,就能看到嚴謹。起初隻是局部和平麵,他桀驁不馴的短發、濃黑的眉毛、挺拔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嘴唇,那些局部漸漸合並起來,有了弧度和輪廓,最終合成一張熟悉卻又陌生的臉。


    黑暗中她看著他,迎著他深黑發亮的眼睛,一遍一遍地問:“你到底有沒有殺湛羽?”


    但每次他都不迴答,嘴唇抿得緊緊的,黑色的瞳孔裏隻有哀傷和痛楚。


    熬到兩點,她爬起來找護士要安眠藥,結果被值班護士訓斥了兩句,並被趕迴病房,然後她幾乎睜著眼睛失眠到天亮。


    是夜同樣失眠的,還有看守所內的嚴謹。他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在看守所內度過一個難忘的春節。


    除夕那天,恰好是他刑事拘留七天期滿的時間,一大早他就被帶出監室,所有人都以為他要被放出去了,他自己也認為終於熬到頭了,和所有人鄭重告別,將在看守所內買的被褥、鞋、煙和其他亂七八糟的東西,都留給同室的犯人,自己披著那件沒有紐扣的外套,一身輕鬆邁出了鐵門。然而這一次,他依舊沒能走出看守所的大門,而是被帶到了提審室,簽署了一份逮捕證。


    嚴謹對著那份逮捕證看了很久,忽然覺得這一出戲的情節完全沒有邏輯,荒唐得可笑,太可笑了!太可笑了!但笑是無論如何笑不出來的。


    他知道,刑事案件的逮捕證並不是隨意簽發的,需要市局和檢察院兩級批準。他的逮捕能被批準,證明專案組已經找到了關鍵性的證據。可現實中他根本沒有殺過人,有什麽證據能讓檢察院同意批捕?


    過去的七天,專案組沒有任何人同他接觸,送逮捕證的,也是兩位素未謀麵的年輕刑警。無論嚴謹如何發怒如何咆哮,兩人都是一般無二的麵無表情,任他隨意發泄。


    嚴謹感受到從未經曆過的巨大壓力,哪怕十幾年前的生存訓練,他一個人在四麵荒野無水無糧無救援的狀態下都未經曆過的恐懼。從他進了看守所,就被與外界嚴密隔離,至今也不知道外麵究竟發生了什麽。他像是被扔進一個巨大的黑洞,所有的聲音所有的努力都被吸收得幹幹淨淨,聽不到一點兒迴應。他第一次意識到在強大的國家機器麵前,個人的力量有多麽渺小,無論你是什麽人,無論你曾有過什麽背景,都會在這麵銅牆鐵壁前被撞得粉碎。


    想通這點,他終於冷靜下來,順從地在逮捕證上簽上自己的名字,然後問:“我什麽時候可以見律師?”


    刑警冷冰冰地迴答:“能見的時候自會通知你。”


    都以為再不會見到嚴謹了,他原樣返迴讓同監室的人大吃一驚,好像見到了外星人。尤其是李國建,眼神發直,嘴張得幾乎能塞下一個雙黃蛋。嚴謹上去抽了他後腦勺一下:“犯什麽傻?是老子迴來了。”


    “謹哥,怎麽迴事?您不是說要迴家過年了嗎?”


    “爺沒那福氣,這迴是正式逮捕。不過你們這幫小子有福,又能跟著吃大戶了。”


    李國建撓撓後腦勺,尷尬地笑了兩聲,沒有接話。


    嚴謹刑事拘留的這七天裏,除了家人來送過三萬塊錢,還有一些得知消息的朋友,也陸陸續續地來過看守所,人肯定見不到,他們就留錢。嚴謹人緣好,來看他的人很多,不過三天工夫,他個人賬戶裏的餘額就達到了上限三十萬元,沒法兒再往裏充錢了,可送錢的人還是源源不斷,看守所不得不通知嚴謹的家人,將他賬戶裏的錢提走一部分。這邊剛提走,那邊又有新錢湧入。所以在過去的幾天裏,嚴謹所在的六號監室,每個人都在幫嚴謹花錢。雖然看守所裏能花錢的地方也不多,除了那個小超市。小超市裏貨物品種有限,但香煙、方便麵和火腿腸是管夠的,袋裝烤鴨之類的用來改善一下夥食的食物也是足夠的。每天早、中、晚三頓飯,都會有人替嚴謹把幹部食堂的飯菜送過來,他吃不完的東西,監室裏的所有人,隻要乖乖不鬧事,都能分到一些打打牙祭。這對一天三頓吃的都是看守所缺鹽少油的正常夥食的人來說,簡直比春節聯歡晚會還要令人期待。帶組的幹警也對他特別客氣,比他剛進來的時候客氣多了,顯然是外邊有人專門打點過了。短短七天,嚴謹就成為六號監室裏名副其實的老大,李國建反而淪落成他的跟班。


    看到嚴謹返迴六號監室,不少人打心眼兒裏長出了一口氣。這口氣裏包含的不僅是對物質享受的期待,還有對嚴謹本人的信任。他雖然是以殺人嫌疑的罪名進來的,可是為人處世沒有一絲暴戾之氣,隻要不跟他搗蛋,他對監室裏所有人都一視同仁,而且他來了之後,也不許李國建他們再對任何人實施體罰,更不能欺負新進來的嫌犯。


    其他人心裏暗暗高興,嚴謹心裏卻有點兒堵得難受。歪在大鋪上抽了幾根煙,他漸漸緩過勁兒來,開始接受自己目前的處境。從最壞處往好裏看,批捕之後他就可以見委托律師了,也可以和家人通信了,不管怎樣都好過如今的處境。


    想明白了,他的臉色便陰轉多雲,幾乎打結的眉毛也舒展了。見他顏色稍霽,李國建趁機湊上前,壓低聲音說:“謹哥,問你件事兒。”


    “說。”


    “您真的殺人了嗎?”


    嚴謹看他一眼:“你覺得呢?”


    “我不相信。”


    “那不就結了?”嚴謹苦笑一聲,“我也不相信。”


    “家裏給找律師了嗎?”


    嚴謹搖頭:“不知道。待這兒七天,外邊的消息一點兒都進不來。”


    李國建便說:“嗯,那批捕也好,總算能見到律師了。謹哥您可得往寬裏想,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嚴謹嗐一聲:“你不用安慰我,老子不怵這個。我問你,從批捕到一審,大概得多長時間?”


    “不好說,看案子了。短的一兩個月,長的兩年都有。你看四號監室,有一個經濟案的,公安局遞交的案件材料,被檢察院駁迴兩次了,既不能判又不放人,這都兩年多了,還押著呢。”


    嚴謹不出聲了,半閉眼睛拿手摸著下巴和腮幫上的胡子,摸了好半天,李國建都懷疑他睡著了,他卻突然睜開眼睛:“哪兒能搞個剃須刀來?這整天胡子拉碴的太影響哥們兒形象了。”


    李國建笑了:“謹哥,這兒又沒有花姑娘,您打扮得再好看也沒人看呀。”


    嚴謹臉一拉:“你怎麽這麽多話?”


    李國建趕緊賠笑:“行行行,我這就想辦法去。”


    一旦明白得在這個環境裏學會隨遇而安,嚴謹身體中的樂觀主義者基因就開始占上風。他必須得找點兒樂子打發時間,才能把每一個焦慮的日子延續下去。他坐起來,看了看左右。這會兒正是上午學習的時間,大家都按照李國建的指示,盤腿坐在大鋪上,大部分人都閉著眼睛,說是默背《看守所條例》,其實是在打盹補覺。隻有嚴謹正前方的地板上,靠牆坐著一個十八九歲的男孩兒,正捧著一本厚厚的書看得入神。按說看守所裏是不允許看書的,唯一的例外是法律書籍。嚴謹伸手把那本書取過來,果然是本《法律大全》。


    麵對男孩兒惶恐不安的眼睛,他合上書在手心裏拍了拍:“看得明白嗎?”


    男孩兒聲音低得像蚊子哼哼:“看不太懂。”


    “那你看什麽呢?”


    “看看我能判幾年。”


    “你犯什麽事了?說說,我幫你看看會怎麽判。”


    嚴謹來了興趣。這孩子是頭天晚上後半夜被送進六號監室的,當時幹警隻說給他換個監室,半夜沒人肯起來為他騰地方,他沒地兒睡覺,就在牆角蹲了一夜。都還沒來得及問問他是因為什麽原因進來的,為什麽換監室。


    這會兒男孩兒腦袋低得都快鑽到鋪板下麵去了:“我殺了我媽。”


    “什麽?”


    “我殺了我媽。”


    “你親媽?”


    “嗯。”


    他的聲音比剛才大,不僅嚴謹,連鄰近幾個人都聽明白了。即使這些人都不是良善之輩,都屬於嚴謹眼中的人類渣滓,也被這句話給驚呆了。


    嚴謹盯著他,一時間竟無法錯開目光。男孩兒空心穿件不合身的舊棉襖,下麵是條破舊的警服褲子,褲腿過長,卷了好幾折。棉襖太厚,監室裏暖氣太好,熱得他大敞衣領,露出兩塊營養不良的嶙峋鎖骨。再看看男孩兒從破襖袖子裏伸出來的兩根細細的手腕,嚴謹不能相信,這樣細弱的一雙手,竟然有殺人的力氣!


    “為什麽要殺你媽?”他抑製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好奇的不僅是他一個人,李國建幾個人都圍上來追問:“對呀,為什麽殺你媽?”


    “我……”男孩兒哆嗦起來,兩顆蝌蚪一樣的黑眼珠子驚惶得滴溜亂轉。


    嚴謹趕緊安撫他:“你甭怕,不打你,你說實話。”


    “她對不起我爸。”男孩兒終於說。


    “那你爸呢?”


    “沒了。我八歲的時候就沒了,被她氣死的。”


    嚴謹和周圍幾個人交換一下眼色,又問他:“那你多大了?”


    “十八。我一月份的生日。”


    不知不覺間,男孩兒身邊已經圍了一圈人,個個脖子上都像吊著一根無形的線,朝前伸得長長的。聽到這裏,不約而同發出一聲尾腔拖長的“噢——”。六號監室裏住的,除了嚴謹和這個男孩,基本都是幾進幾出的慣犯,就算不懂法律,可沒吃過豬肉都見過豬跑,幾乎所有人都明白,這個男孩兒的生命,已經進入倒計時狀態。


    男孩兒卻仰起臉,充滿希冀地問道:“大哥,你說會判死緩嗎?”


    沒有人說話。好半天嚴謹才問:“你是自首嗎?”


    “不是。警察在爺爺家找到我的。”


    嚴謹便搖搖頭:“那就很難了。”


    “可是她該死啊!”男孩兒忽然跳起來,原本蒼白的臉漲得通紅,竟然一把卡住嚴謹的脖子,對著高他一頭的嚴謹嘶聲叫喊,“她氣死我爸,又把我爺爺氣成半身不遂,她該死!早就該死了!憑什麽我也得死?”


    嚴謹被人捏著要害,那是一雙殺死過一條親人性命的手,虎口死死卡在他的咽喉處,他卻連手指都懶得動一下,隻是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倒是李國建忍不住,上來揪住男孩兒就給了他一拳,打得他跌在地上,口鼻都流出鮮血。正要上腳踹,被嚴謹攔住:“住手,別打了!”


    正在這時,監室的門被打開了,一個幹警站在門口喊了一聲:“0382。”


    沒人答應。


    幹警的聲音猛地升高了兩倍:“0382?”


    嚴謹驀然醒過味兒來,幹警喊的是他的監號,那個印在他背心上的號碼:0382。他趕快站出來應答:“到。”


    進看守所不過一個星期,耳濡目染之下,他已從最初的反感和抗拒,過渡到對這種應答方式感覺理所當然,可見人類的適應性有多強。


    幹警明顯鬆口氣:“怎麽不早答應?我還以為你跑了。”


    嚴謹頓時眼睛一亮:“哎喲,這兒還流行越獄啊?以前有成功的先例嗎?”


    幹警沉下臉:“少貧嘴!別忘了這是什麽地方。”他扔給嚴謹一個包裹,“你家送來的,收好。”


    這是一位三十出頭的看守所警察,膚色白嫩,臉圓圓的,是張典型的娃娃臉。在看守所這種地方,長著如此善良的一張臉,基本上是一個悲劇。為了改善形象,在嫌疑犯中間建立起足夠的威信,他隻好一天到晚老是黑著一張臉,好讓自己顯得有些城府。


    嚴謹接過包裹,笑嘻嘻地對他說:“王管教,大過年的放鬆點兒,別老繃著臉,多累呀!”


    那王管教沒理他,正要轉身出門,忽然看到瑟縮在牆邊滿臉是血的男孩兒,眉頭一皺:“他的臉是怎麽迴事?0316,這誰幹的?”


    0316是李國建的監號。他偷偷瞟了一眼嚴謹,低聲道:“他自己摔的,沒人動他。”


    王管教的眉頭又皺了皺:“那以後讓他小心點兒。把他換到你們監室,就是因為你們監室風氣比較端正。他的案子二審下來,也就這幾天的事了,甭給我惹事,聽見沒有?”


    李國建說:“聽見了。王管教,您放心。”


    王管教瞪他一眼,往門口走了兩步,好像想起什麽事,又退迴來,對李國建說:“你們誰能勻他件衣服?他自己的衣服進來時都被血泡透了。老穿那件破棉襖也不是事兒呀,這屋裏這麽熱,別捂出毛病來。”


    李國建問:“他家沒人送兩件衣服?”


    王管教說:“誰送呀?他媽死了,家裏隻剩下一個癱在床上的爺爺,老頭兒原來就靠撿垃圾為生,這一躺床上更是窮得連隔宿糧都沒有了。”


    “哦,知道了。”李國建拖長聲音答應一聲,卻在臉上擺出明顯不樂意的模樣。嚴謹迴頭看看男孩兒,二話不說脫下自己身上的羊絨衫,走過去遞到他手裏。


    那是一件真正的克什米爾羊絨衫,價值兩千美金,他脫下來,毫無惋惜之意,“穿上!”他的口氣不容置疑,“今晚上你睡我旁邊。”


    他旁邊的位置,原是李國建的。這是兩處最靠近鐵門、空間最大、空氣流通最好的地方。李國建剛要開口反對,嚴謹側過頭狠狠瞪他一眼,他不敢出聲了。


    晚上睡覺的時候,男孩兒躺在嚴謹身邊,不停地撫摸著身上的羊絨衫,“真輕真軟真暖和,要是能給我爺爺買一件就好了。”


    嚴謹睜大雙眼望著天花板,正頭頂上有一片奇怪的水漬,像極了一張正在流淚的人臉。他在想自己的心事。家裏送來的包裹,裏麵是幾套簇新的內衣和幾條長褲。所有長褲上的金屬扣或者金屬鉤,都被人細心地摘去,換成了塑料扣子。縫扣子的方式,嚴謹一看就知道是母親親手縫上的。四個眼的扣子,她隻會縫成兩個“一”字,而不是常規的“十”字。就算沒有這些扣子,能想起內衣這樣的細節,也隻有他的母親。此刻他真擔心母親的高血壓,會不會因為他被逮捕的消息被刺激到再次惡化。


    男孩兒轉過臉,嘴唇幾乎貼在他的耳輪上,嘴裏的熱氣直接噴進了他的耳朵眼:“我爺爺最疼我了。”


    嚴謹被耳朵裏那股奇癢打斷了思緒,他不耐煩地側側身子,將自己與男孩兒的距離拉開幾厘米。雖然他同情男孩兒,可這看上去孱弱的男孩兒,畢竟手下欠著一條命債,讓他有點兒難以接受。


    男孩兒沒有注意他的舉動,依舊親熱地對著他的耳朵,傾吐自己的心事:“我爸死了以後,那女人就不怎麽管我了。想起來給我塞點兒錢,想不起來就把我扔在家裏三四天,也不管我能不能吃上飯。有次我餓極了,跳進鄰居家的廚房偷東西吃,被人抓住揍了一頓,我爺爺就把我領迴去了。爺爺撿垃圾掙的錢,還不夠我們倆吃飯,我沒辦法再上學,隻能迴家幫爺爺。”


    嚴謹的心神完全被攪亂了,不知道該如何應付這麽一個十八歲的小殺人犯。聽到這裏他插了一句:“那你……你是怎麽動手殺你媽的?”


    “爺爺家拆遷,她去跟爺爺說,我爸是獨子,她一直沒有再嫁,所以她也有繼承權,繼承我爸那一份房子,等爺爺死了,爺爺那份也歸她。爺爺被氣得腦出血癱在床上,她還逼著爺爺立遺囑,爺爺不肯,她就罵爺爺是老不死,我手裏正拿著菜刀,眼前一黑就……就砍上去了……真的,我當時兩眼發黑什麽都記不得了,哥,我真不想死……”


    嚴謹歎口氣:“你叫什麽?”


    “0379。”


    “不是,我問你名字。”


    “馬林。”


    “知道了,睡吧。”


    也許是因為年輕,即使身負血案,即使擔心自己不久之後的命運,一旦得到一個可以伸平四肢的空間,馬林很快睡著了。


    嚴謹睡不著。身邊年輕均勻的唿吸,不知為何讓他想起湛羽。過去三十多年的生活背景,無法幫助他理解他們的世界與不得已。但從馬林的身上,他仿佛看到一些共通的地方——那就是貧窮。


    貧窮的確能給人帶來奮鬥的衝動,但更多的,卻是不安與掙紮,壓抑與窒息,貧窮能把一個人生命中應有的快樂片段徹底*。生而貧窮的確是種不幸,但隨後的人生是黑是白,卻要看人最終放出的,到底是心中的神佛還是魔鬼。很多時候隻是一念之差,在掙紮的邊緣迷失方向,為了證明自己的那一份尊嚴,卻因此墮入深淵……現在他隻後悔當初對湛羽的態度太過惡劣。假如他對湛羽能耐心一點兒,或者最後再拉他一把,湛羽的悲劇也許就能避免,他自己也能免了這場不期而來的無妄之災。


    過完正月,嚴謹又苦熬了十幾天。三月十九號這天,王管教來到六號監室,通知嚴謹有訪客。其時嚴謹正拿著一支半柄的牙刷頭在苦苦研究:怎樣才能利用襯衣上撕下的一段布條,將它牢牢固定在自己的食指上,以實現牙刷的真正功能。在看守所待了三十多天,他別的要求不多,什麽都能湊合,唯有吃飯和個人衛生方麵,對現有的條件極其不滿。洗澡的熱水不能每天供應,他又恢複了在部隊時洗冷水澡的習慣。但他複員後養尊處優多年,又年紀已長,再不是當年未滿二十的“小十三”了,寒冬臘月用冷水洗澡,那真需要過人的勇氣。當他第一次在那個隻有一平方米左右的衛生間裏打開冷水龍頭的時候,整條走廊都聽得到他狼嚎一樣的長聲號叫,把當班的幹警嚇得夠嗆,以為要出“躲貓貓”事件了。


    這會兒他對著牙刷思考得太過專心,麵對這次期待已久的和外界接觸的機會,抬起頭時雙目茫然,像是一時間沒有弄明白對方在說什麽。直到王管教重複了一句“律師要見你”,他才如夢方醒跳起來,披上外套就想往外走,卻被王管教攔住了。


    王管教說:“先等等,有些規定程序要履行。”他的手上拎著一副發著暗光的手銬,兩個銬環輕輕撞擊著,發出悅耳的金屬輕響。身後一名幹警,手裏則捧著一副沉重的腳鐐。


    “抱歉。”王管教說。


    律師會見室裏等著見嚴謹的,是一位身材矮胖、其貌不揚的中年人。等此人報出自己的名字,嚴謹心中暗生出的輕慢頓時消弭於無形,隔著不鏽鋼欄杆,他由衷地說出“久仰”二字。刑辯律師在律師行業裏是公認的風險高和執業環境差,能在刑事辯護這一塊做到一枝獨秀,基本屬於律師界的精英,業務能力和人脈都不容小覷。而這位周仲文律師,則是業內最著名的刑辯大律師,曾數次創造過起死迴生的傳奇。按說一般的案子,像周這種級別的大律師,前期根本不會出麵,資料收集和整理工作都由助手完成。如今天一般親自出現在看守所,實在不多見。


    周仲文律師沒有迴應嚴謹的久仰,而是衝著他身後的警察揚起腕上的手表:“我隻被批準了一個小時的會麵時間,麻煩您按《刑事訴訟法》的規定迴避一下,我和我的當事人好抓緊時間談話。”


    他的語聲不高,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從容,經曆過大世麵大場麵的從容。那警察瞟他一眼,沒說什麽,出門迴避了。


    周律師這才對著嚴謹笑笑:“你還好嗎?”


    嚴謹揚起戴著手銬的雙手,如實迴應:“不怎麽好。換了你會感覺好嗎?”


    周律師看著他,很理解地迴答:“那是不怎麽好。”然後他對身邊一直埋頭做筆錄的助手模樣的人說:“你先問問題吧。”


    這明顯不合常情的舉動,讓嚴謹愣了一下。那人穿著白襯衣和周正的黑色套裝,從他進來就低著頭,層次分明的短發披散下來,擋在她臉頰兩側,隔著柵欄隻能隱約看見額頭和鼻尖。他也一直以為那人是律師助手,一眼瞥過並未多加留意。此刻看過去,他心裏咯噔一聲。


    那人抬起頭,臉上的五官因控製不住的扭曲有輕微的變形,隨著雙唇的口型做出一個無聲的“哥”字,眼淚順著她的眼角滾落下來。這所謂助手,竟是他的胞妹——嚴慎。


    嚴謹立刻明白,妹妹準是頂著律師助手的名義混進了會見室。乍見親人,他有無數的話要衝口而出,可是咬咬牙硬是忍住了。身邊雖然沒有警察監視,但誰也不能保證周圍有沒有監控或者錄音。此事一旦敗露,受連累最大的恐怕就是律師,被吊銷從業執照是最輕的懲罰。


    嚴慎顯然也明白其中利害,更明白時間緊迫,迅速抹掉眼淚,啞著嗓子,她開始說話:“你的家人讓轉告你,他們都相信你,相信你絕不會殺人,你要堅持住,在裏麵要保重自己的身體,要對自己負責,更要對自己的家人負責。該說的話如實交代,不能說的話,無論遭受什麽壓力都不要胡說。”


    嚴謹盯著她的臉,微笑了一下,點點頭,然後問:“我媽呢?她還好嗎?”


    嚴慎吸了吸鼻子:“她很好。”


    “老頭兒呢?”


    “他也很好。”


    如此簡短的幾句對話,嚴慎說得謹慎而費力,盡量維持著麵部表情的平靜,然而她的眼睛卻出賣了她。嚴謹和她在同一個娘肚子裏待了九個月,又在十八歲前打打鬧鬧一個屋簷下長大,對她表達喜怒哀樂的方式早已了然於心。這言不由衷的兩個很好,其實在告訴他,他們很不好,起碼不太好。


    嚴謹將身體用力向後一靠,塑料椅子被壓得嘎吱一聲慘叫,幾乎要當場碎裂。他把臉轉向窗外,北京的初春,依舊難見綠色,下午四點的日光已盡顯疲態,殘餘的一點兒溫熱穿過玻璃窗,落在他的膝蓋上。這一刻嚴慎感覺她麵對的,不再是那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嚴謹,而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人。眉毛鼻子眼睛嘴還是從前的輪廓,英俊得讓她驕傲的哥哥,但他眼睛裏那些豁達自信,乃至常常讓人誤解為傲慢的東西,通通不見了。


    她垂下頭,用力地眨著眼睛,以阻擋眼眶裏溫熱的液體再次湧流。


    “咳咳,”等了幾十秒,周仲文終於打破沉默,咳嗽一聲,“說案子的事兒吧,時間不多了。”


    嚴謹迴過頭,又恢複了滿不在乎的表情:“那就開始吧,周律師。”


    周仲文打開文件夾,將一份打印好的委托書從欄杆下遞過去,“其實你的家人在你被刑拘兩天後就委托我了,可我一直沒有申請會見,因為在這之前,你的案子一直屬於偵查階段,偵查階段一般是不允許任何人和嫌疑人見麵的。其實就算現在,見你也很難……”


    嚴謹聽得很用心,視線落在周仲文的臉上,他的專注讓對方感覺到肌膚被燒灼一般的刺痛。有句話,周仲文最終沒有說出來,但兩人在目光對視的瞬間,對那句沒有出口的話都心知肚明。按照《刑事訴訟法》的最新規定,律師的辯護起點可以提前到偵查階段,會見嫌疑人時也可以申請偵查機關迴避,但一般來說,如果是重大刑事案件,犯罪嫌疑人又拒不交代犯罪事實的,偵查機關一定會在旁邊監聽。能申請到這次單獨的律師會見,嚴謹當然明白家人在背後動用了多大的力量,也明白這次見麵機會有多麽難得和寶貴。


    迅速在委托書上簽字之後,他抬起頭問:“那麽現在偵查階段已經結束了?”


    周律師點點頭:“暫時算是吧。等我提完辯護意見,就可以進入審查起訴階段了。”


    嚴謹臉色一變:“就是說,警方已有足夠的證據認定我是兇手了?”


    周律師還是點點頭,看著他的臉:“應該是的。”


    “這麽快?他們行動也太利落了。”


    從兩人開始搭話,周律師的視線就一直沒有離開他的臉,此刻不知為何,他移開視線,輕輕笑了一下,“你說得對,這是我接受委托的案子中,警方行動最迅速的一次。”


    “為什麽?”


    “你猜猜。”


    嚴謹愣了一下,沒想到如此有名的律師,在這種場合還會用這種口氣說話。他想了想,便按照常規去猜測:“上麵要求破案的壓力太大?”


    “猜得不錯。”周律師讚許地點頭,“一般來說是這樣。可是這迴啊,主要因為出現了一個新玩意兒——微博。以前你玩過微博嗎?”


    嚴謹搖搖頭:“不懂,沒玩過。”


    “我也不懂,可我女兒玩那個。她說,這是一種傳播速度為光速、影響範圍等同核爆炸的新型網絡媒體。據說專案組原來是打算申請延長刑事拘留期的,因為證據還不是特別充足。但是受害人家屬不知聽了誰的主意,年前那幾天,天天舉著白幡和條幅堵在公安局門口,微博上天天進行現場直播,這麽鬧了一個多星期,上邊就受不了,每天一個電話追問案情進展,專案組隻好申請了正式逮捕。”


    嚴謹說:“法律方麵我不是特別懂,但我知道一點,檢察院能批準逮捕,至少公安局提供的證據能自圓其說。那我就不明白,除了受害人在案發當晚去過我家,我們倆發生過肢體衝突,還有什麽證據能證明人是我殺的?”


    嚴慎正在記錄兩人談話的筆停了下來,周仲文則低頭想了想,視線又慢慢落迴到嚴謹臉上,他說:“我是你的律師,從接受你們委托那天起,我們就已是利害共同體。如果你信任我,無論我問你什麽,你都要跟我說實話。”


    “那當然。”


    “那你告訴我,人,是你殺的嗎?”


    沒有任何停頓,嚴謹堅決地迴答:“不是。”


    周仲文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會兒,咳嗽一聲,接著又說:“那你能把那天發生的事跟我說一遍嗎?要詳細,盡量別遺漏任何細節。”


    這話題已不知對著警察反複講過多少遍,嚴謹幾乎能倒背如流了,但此刻,他隻能把這個重複過無數遍的故事,對著律師又重述一遍。


    嚴慎手中的圓珠筆在紙上沙沙作響,桌上的錄音筆也在無聲地工作,周仲文認真地聽著,沒有打斷過一次。直到嚴謹結束,他才低頭翻翻手裏的卷宗,“對了,訊問筆錄裏我看到你提過一個叫劉偉的人,這人是怎麽迴事?”


    嚴謹隻好把劉偉和湛羽的那些過往又重複一遍,然後說:“進來之前,我也托了朋友找這家夥,進來之後聯係就斷了,不知道他們找到沒有。”


    “這個先不管。從現在的情況來看,警方手裏應該已經有了充分的證據。但沒有你的口供,整條證據鏈裏便缺了重要的一環,我想專案組應該十分清楚,即使提交了檢察院,檢察院也會提出異議,打迴來重審。”說到這裏,周仲文忽然停下,眼神漂移到了房間的角落,像是在想什麽,然後他笑笑說,“我忽然明白了,為什麽警方會在證據鏈沒有完全閉合的情況下就匆忙結束偵查階段。”


    嚴謹跟著笑了笑,周仲文方才那句話也提醒他,讓他想到同樣的問題:“我也明白了,肯定是命案必破的壓力太大了,他們隻能這麽做。假如被檢察院打迴來,這段來來迴迴的時間他們還可以接著補充證據。所以你看,我們不能總把人往壞處想,他們也是迫不得已。”


    “所以你要做好心理準備,這段時間專案組很可能再提審你。”


    “我知道。”


    “作為律師,我必須提醒你一件事:你一定要認真核對公安機關和檢察機關的訊問筆錄後才能簽字,你有要求糾正筆錄錯誤的權利。還有,你不需要自證其罪,任何人也不能強迫你自證其罪。”


    嚴謹會意:“我明白。謝謝你周律師。你不用太擔心,他們對我還算客氣,我相信不會出現刑訊逼供的場麵。”


    “那就好。你要知道,這案子比較麻煩的一點,就是發現屍塊的時間太晚,法醫不可能對被害時間做出精確的判斷。所以現在對你最不利的,就是無法證明人是活著從你那兒出去的。”


    嚴謹無奈地攤開手掌:“這也是我最想不通的地方,人明明從我門裏走出去,我看著他進了電梯,但小區大門處就是沒有他出去的監控影像,難道他插翅飛出去了?”


    “應該還有其他的可能,比如被害人沒有離開那個小區,甚至根本沒有走出同一個單元。我相信,這些可能性警方一定也會考慮,一定做過相應的排查,可是沒有發現與本案相關的線索。”


    正說到這裏,守在門外的警察推門進來:“結束了,0382,迴監室。”


    周仲文抗議:“時間還沒到。”


    警察一點兒不肯通融:“不行,時間到了!你們馬上離開!”


    周仲文隻好站起身,嚴慎也慢慢站起來,神色黯然。隔著不鏽鋼的柵欄,嚴謹很想摸摸她的頭發,但礙於警察站在旁邊,他伸出去的兩隻手又慢慢落下去。笑了笑,他說:“迴去跟他們說,我在這兒過得很好,至少長了十斤肉。”


    嚴慎沒說話。嚴謹的樣子的確在她意料之外。除了頭發多日未剃,衣服穿得亂七八糟,以前神氣活現的勁頭倒是一點兒未改。她點點頭又搖搖頭,一串淚珠子又掛了下來,她索性伸手捂著臉。


    嚴謹說:“你瞧,你打小就這樣,經不起一點兒事。我還有事托你呢,你這樣我怎麽跟你說呀?”


    嚴慎從手指縫裏發出聲音:“你說。”


    “上迴釘子移位那次,送我去醫院那姑娘,你還記得吧?”


    “你要幹什麽?”


    “不幹什麽,我現在還能幹什麽?麻煩你替我跟她傳兩句話,第一句,人不是我殺的;第二句,我知道我這人特別招人惦記,可讓她甭再惦記我了,好好認識個好人,該結婚就結婚,該生孩子就生孩子。”


    嚴慎登時破涕為笑:“我才不去,我怕人啐我一臉唾沫星子。”


    嚴慎是一個很容易令人記住的人,源自她五官和身體投射出的優越感。同樣的成長環境,這種優越感體現在嚴謹身上,是完全不在乎他人看法的隨意和不馴,在她身上,流露出的就是一種實實在在俾睨眾生的倨傲。這種不自覺的倨傲太富有侵略性,曾讓季曉鷗如坐針氈,甚至讓她在想起嚴謹的甜蜜瞬間,都會大煞風景地跳出來阻斷她的愉悅:假如和嚴謹真有未來,這樣一位小姑子,肯定是人生路上一片繞不過去的荊棘。所以當她接到嚴慎的電話,約她去“有間咖啡廳”談點兒事的時候,她本能的反應是拒絕。


    “您有什麽事?電話裏不能說嗎?”


    嚴慎的語氣更是不耐煩:“我和你之間當然不會有什麽事!我在替嚴謹辦事,他在裏麵有話帶給你。我在這兒等你到中午十一點,你看著辦吧。”


    季曉鷗被噎得一口氣堵在嗓子眼兒,放下電話好半天都沒有順過那口氣來。她裹著一條羊毛披肩坐在“似水流年”臨街的窗前,目光呆滯地盯著路上過往的行人和車輛。早春的陽光透過大玻璃窗落在蔥蘢碧綠的室內盆栽上,也落在她的頭發和身體上。在室外氣溫依舊零下的二月裏,這種奢侈的溫暖總會給人幸福的錯覺,她卻覺得到處寒氣逼人。自打從醫院出來,無論是在家裏還是店裏,她總是維持著同樣的姿勢,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半天不見挪動一下,惹得趙亞敏私下和季兆林嘀咕好幾次自己閨女是否得了憂鬱症。


    從知道嚴謹被捕至今,這段日子季曉鷗把和嚴謹相識以來的所有交往細節,都在迴憶裏掰開了揉碎了一一盤點,她想用最理智的態度,來為兩人的關係下一個準確的定義,再以一種正確的方式做個了斷。


    日子一天天過去,她發現如此梳理這段感情幾乎是一個妄想。她既不能說服自己相信嚴謹殺人,又覺得公安局不會無緣無故拘捕一個人。千種煩惱,萬般矛盾。與林海鵬分手時的果斷和堅決,早已隨著歲月的流逝一去不返,取而代之的是讓她自己痛恨不已的優柔寡斷。


    由於她把幾十件縈繞腦海中的細小往事翻來覆去想個不停,兩人交往時的細節插曲像一幕幕電影在眼前閃過,所以整個相識過程中的分分秒秒都變得栩栩如生,仿佛隻是昨天的事情。


    和嚴謹相遇於去年的情人節,那時她還堅定不疑地相信他是個gay,後來又覺得他是個男女通吃出來玩的騙子。一年的時間,那些隨之產生的厭惡、慰藉、好感、憐惜與喜歡,可以表達和難以表達的愛意,中間隔著湛羽的被害和嚴謹的被捕,都如同冰雪覆蓋下的種子,被強行壓抑了萌芽的欲望,最終留存下來的感情碎片,隻剩下一年間習慣成自然的眷戀。然而就這麽一點兒眷戀,也是漫漫長夜裏最後的溫情。今年的“情人節”已經過去五六天,她收到的幾大捧玫瑰,還在水晶花瓶裏散發著幽幽的芳香,但再大的花束,在她眼裏也帶著應節而生的倉促和敷衍,比起嚴謹不惜代價連送十天的保加利亞玫瑰,難免相形見絀——就像一個人既已見識過人間絕色,世上尋常脂粉即便勉強入眼,卻再難以入心。


    坐到十點,牆上的鐵藝壁鍾,長針短針形成一個美妙的十五度夾角,季曉鷗站起身,脫掉披肩,換上出門時穿的羽絨大衣。就在方才的瞬間,她結束了自己一個月的糾結,做出一個決定:先求真相,再說其他。相比她和嚴謹的感情,湛羽被害的真相更為重要。真相關乎她對人性的信心。


    她決定去赴嚴慎的約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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