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走進刑偵隊的詢問室,嚴謹也沒有弄明白他被拘傳的真正原因是什麽。兩位便衣對他十分客氣,可是守口如瓶,無論嚴謹如何逼問,他們的迴答隻有一個:快到了,到了你就知道了。害得嚴謹把自己最近一年多的行蹤仔仔細細迴想了一遍,自覺並沒有做過什麽違法亂紀的事情。除非是多年前和俄羅斯做邊貿生意時,基於某些原因,不得不鋌而走險踩在法律邊緣上做的那些事被人咬出來了。


    他坐在詢問室裏,開始沒有人理他。後來有個穿製服的幹警進來,給他送了一杯茶。嚴謹怒氣衝衝地詰問:“怎麽迴事?有沒有個能說話的,告訴我到底什麽事?”


    那幹警讓他少安毋躁,說大家都在開會,等會議結束了,自會有人來見他。


    嚴謹又等了半個多小時,終於聽到門鎖打開的聲音。他一迴頭,就看見兩個警察推門進來,其中一位個子不高膚色極深,正是前幾天見過的那位刑警——趙庭輝。


    嚴謹心頭頓時一鬆,明白今天的拘傳和早年做過的那些事沒有關係。此刻他的耐心已被磨到盡頭,可態度還保持著虛偽的誠懇:“你們還想了解劉偉什麽情況,盡管跟我說呀,我特願意配合你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這是我盡一個公民義務的光榮時刻。可你們也太不夠意思了吧,大年二十三,當著我父母的麵,居然弄一張《拘傳證》來?你們也不想想,要是驚著老人家怎麽辦?”


    趙庭輝慢騰騰繞過他麵前的桌子,在椅子上坐下來,然後開口:“請你來,並不是為了劉偉。”


    “不是因為劉偉?那我就不明白了,你們找我幹什麽?”


    “我們為什麽找你,你心裏應該很明白吧?”


    “對不起,我真不明白。這輩子我就沒幹過違法的事兒,樹葉兒掉下來都怕砸了頭,老實巴交一守法良民。”


    “你會明白的。”趙庭輝麵對麵審視著他的臉,嘴角雖掛著一絲笑意,可是目光灼灼,看得人後背冒汗,“我們會讓你明白的。”


    誠如趙庭輝所言,嚴謹的確明白了,隻不過他的明白,發生在三個小時之後。


    在那間沒有窗戶的房間裏,當他察覺警方繞著圈兒反複套問他在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夜晚的行蹤,反複追問他何時、何地、和誰在一起、都說了什麽、做了什麽時,他終於意識到,原來警方認為,他和湛羽被殺案有關。


    意識到這一點,他的第一感覺不是憤怒,而是可笑。他問趙庭輝:“趙警官,你們是怎麽把我跟這個案子連起來的?就因為我說過劉偉有殺人嫌疑嗎?”


    趙庭輝默不作聲地看了他半晌,然後取出一個小塑料袋,示意旁邊的年輕警察,拿到嚴謹跟前去,讓他好好看一看。


    塑料袋裏封存著一個銀黑色的金屬物件,四厘米見方,表麵鐫刻著橄欖枝的花紋,還有“都彭”的醒目標誌。


    嚴謹驚得呆住了。這個東西他太熟悉了,就是他在去年二月十四日生日那天,在酒店丟失的那個打火機。他做夢也不會想到,將近一年之後,竟會在警察手裏看到它。火機的底部,有三個模糊的字母:m-a-y,像是被人用指甲或者其他尖銳物體劃出來的。可以確認它正是他當初遍尋不著的那隻打火機,如假包換。


    他抬起頭:“你們從哪兒找到它的?”


    趙庭輝沒有迴答問題,而是反問他:“認識它嗎?”


    “認識。”嚴謹迴答得坦蕩,“一個朋友留給我的遺物,去年年初不小心弄丟了。可是,它怎麽會落到你們手裏?”


    趙庭輝示意年輕警察收迴打火機,然後說:“這個我倒可以告訴你。是我們在拋屍現場的死者遺物裏發現的。”


    “什麽?”嚴謹像聽到一聲驚雷,“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趙庭輝笑了笑。今天的審訊中,他第一次露出笑容:“為什麽你會覺得不可能呢?”


    從知道湛羽出事,嚴謹就一直認定,他的死,與劉偉有很大的關係。


    按照劉偉以前的做事風格,此番就算不涉及女人,他想幹掉湛羽的念頭肯定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從湛羽仗著嚴謹的庇護,在酒吧街日漸囂張,不再把他放在眼裏的時候,他大概就已經有了這樣的打算。而湛羽的被害,應該發生在平安夜離開自己的住處之後。所以這些日子,他安排了人一直在尋找劉偉的下落。


    但在公安機關的調查材料中,此案的犯罪嫌疑人及其犯罪動機卻有另一個截然不同的版本。


    由於沒有找到湛羽的手機,警察對犯罪嫌疑人的排查,首先是從湛羽常用的手機號碼通話記錄開始的。他在被害前半個月通話記錄裏的每一個號碼,都被一一調查,可是並未有太大收獲,因為那些號碼大都是他的同學。最終一個北京市的固定電話號碼引起警方的關注,因為它來自一個特別的酒吧,一個同性酒吧,酒吧的名字更加特別,叫作“別告訴媽媽”。順藤摸瓜查下去,湛羽在色情酒吧從事特殊行業的事實一下子暴露在警方麵前。這個事實如此令人震驚,完全顛覆了由父母、師長和同學描述的那個循規蹈矩的好學生形象。


    至於那個在死者衣物中發現的打火機,警方走訪這家酒吧時,被多人指認是湛羽的隨身之物,湛羽生前經常對人提起,打火機是嚴謹第一次見麵時送他的信物。有嚴謹的名字罩著,很多人有所忌憚不敢對他太過分,因此這個打火機便成了他在酒吧街的護身符。就這樣,打火機的原主人嚴謹進入公安機關的視線,成為重點嫌疑人之一。


    發覺警察拘傳的真正目的之後,嚴謹不肯再迴答任何問題,被逼問急了,他會問:“我有沉默的權利嗎?有嗎?”


    就這樣整整僵持了七十二個小時。專案組幾個人實施車輪戰術,輪番訊問也被拖得疲憊不堪,更別提三天三夜無眠無休的嚴謹,到了最後,即使他是鐵打的意誌,也瀕臨崩潰的邊緣。


    對一般的案子來說,審到這種地步時就應該暫時放人了。但對“12?29”專案組來說,鑒於案情重大,證據又相對齊全,即使犯罪嫌疑人的口供為零,也絕對不能讓他迴去。於是申請刑事拘留便成了必然之事。


    最終在《刑事拘留證》上簽字的時候,嚴謹依然不敢相信,不相信這種隻會出現在影視劇中的狗血情節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他懷疑過去七十二小時的經曆隻是場不近情理的荒唐噩夢,是老天看他過得太舒服才跟他開的一個黑色玩笑。但是尋常的噩夢,隻要他睜開眼睛就能醒來,這場噩夢,則不知要持續多久。


    嚴謹並不知道,自“12?29”專案組成立,雖然時間不長,但根據偵查調查的結果和一應證人的證言,專案組已經掌握了大量的證據。最關鍵的幾條對他十分不利:第一,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夜晚,公寓的保安及對門的鄰居都親眼看見,湛羽進入嚴謹的家;第二,對門、樓下的鄰居均可以證實,當晚嚴謹家裏似乎發生過激烈的衝突,並有疑似掙紮、打鬥和家具翻倒的動靜;第三,根據對被害人遺體的技術勘驗,推斷死者湛羽的被害時間為十二月二十四日至十二月二十五日之間,而湛羽自二十四日當晚進入嚴謹家之後,再也沒有在別處出現過,直到十二月二十九日,拾荒人發現屍體碎塊。關於第三點,警察還調出嚴謹所住小區當晚的監控錄像,的確可以看到湛羽進入小區的鏡頭,卻找不到他離開小區的畫麵,這是一個最關鍵的證據。至於作案動機,通過一係列對嚴謹社會關係的調查,很多人可以證明,他與被害人長期保持不正當關係,最近因被害人從事非法色情生意,兩人關係急劇惡化,因此不排除因情殺人的可能。


    偵查機關的證據看上去確鑿充分,並且證據鏈相對完整,邏輯嚴密,嚴謹實際上已經陷入了百口莫辯的境地。


    對於看守所,嚴謹並不陌生。十幾歲時因打架鬥毆,已經幾進幾出。但那時他走進看守所鐵門時,心裏是篤定的,因為他知道很快,最多在這裏待一個晚上,就會有人出麵把他“撈”出去。但是這一迴事涉殺人嫌疑,他心裏十分清楚,除非他父親親自出麵,否則取保候審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他被連夜送進看守所,跟著押送的專案組警察跨過警戒線,按照程序脫光衣服,體檢、留指紋,再重新穿上襯衣、外套、褲子和襪子,跟著看守所的警察走向光線陰暗的深處。


    此刻的他,與方才站在警戒線之後的他,已不再相同:牛仔褲上的拉鎖被扯掉,外套上的銅紐扣一個不剩,原來釘扣子的地方,現在是一個個小小的黑洞,皮靴被沒收了,因為裏麵有鋼板,而按照看守所的規定,嫌疑人所有的衣物上都不允許有鐵製的物體存在。他就這樣披著外套,要害部位洞開,光腳踏在冰涼的水泥地上,跟著警察穿過好幾道鐵門,最終站在了最後一道鐵門外麵。而鐵門裏麵,就是他在看守所的第一站,刑拘組的監室。從這裏,他從有名有姓的公民嚴謹,變成了0382號。


    那是深夜,監室鐵門被拉開時,發出刺耳的巨大聲響,室內正在熟睡的人們都被驚醒,接二連三地爬起來,連隔壁監室都有人從狹小的探視口伸出頭來,上下打量著嚴謹。


    嚴謹聽到警察對監室內的某個人說:“給你們送個新人。他的案件特殊,你給我看好了!”


    一個粗糲的嗓音道:“他怎麽不在過渡號待七天,直接給送這兒來了?”


    警察不耐煩的聲音:“跟你說了,他的案子特別大。我告訴你啊,不要碰他!你們惹不起!”接著他在嚴謹背上推了一把,“0382,喊報告,進去!”


    嚴謹一步邁進監室,並沒有按要求喊聲報告。警察狠狠地瞪他一眼,卻沒為難他,咣當一聲關上鐵門。外麵門鎖一陣亂響,他的腳步聲伴著“看什麽看都滾迴去睡覺”的嗬斥聲,漸漸遠去,身後留下的,是一個由盜竊、搶劫、強奸、殺人等各種各樣犯罪嫌疑人組成的世界。


    嚴謹筆直地站在鐵門邊,冷冷地打量著裏麵的一切。二十多平米的房間內,其實就是一條大通鋪再加上過道,房間盡頭是一平米左右的衛生間,大通鋪上睡滿了人,人擠人人挨人,除了靠門幾個人睡得稍微寬敞點兒,留給大多數人的位置,連平躺的可能都沒有,隻能頭腳相錯側著睡,更別提翻身了。這會兒一屋十幾個人都歪歪斜斜坐起來,直勾勾的目光肆無忌憚地落在他臉上,層層疊疊,讓他感覺臉皮上像被糊上了一層厚厚的糨糊。


    他知道,不管他願不願意,他都要和這些人在同一個監室裏待上一段時間。如果他運氣好,七天以後,刑事拘留期限一到,專案組若不能以足夠的證據逮捕他,就隻能放了他。運氣不好,專案組申請延長刑事拘留期限,他就要這裏待上三十七天——嚴謹不相信自己的運氣會背到真有正式逮捕那一天。


    “喂,新來的!”方才和警察對話的那個人盤腿坐在通鋪上發話了,“你叫什麽名字?犯什麽案子進來的?”聲音不大,可是很兇。


    嚴謹看都懶得看他一眼,把通鋪上一件棉衣扒拉開,一屁股坐在鋪板上:“哪位兄弟擠擠,給哥們兒騰個地方?”


    盤腿而坐的那位立刻變了臉色,“去,給他鬆鬆骨!”


    通鋪上當即跳下來三個人,把嚴謹擠在了正中間。雖然擺出嚴陣以待的架勢,但是他們對嚴謹將近一米九的身高和結實的肌肉還是有所忌憚,三人都惡狠狠地瞪著他,可沒有一個人上前。


    嚴謹轉過身,對通鋪上的人說:“你最好躺下睡覺,甭招爺動手,也給你幾個兄弟留點兒活路。”


    這一瞬間,他從背對大門轉向麵對大門,從門*進來的燈光正好照在他的臉上。而那人臉上被怒火燒變形的五官,像被速凍了一般頃刻凝固,仰起頭仔細打量半天,他猶豫著開口:“你……您……您是謹哥?”


    嚴謹愣了一下,沒想到在這裏還能碰到熟人,他低頭留意了一下那人的長相,四方臉,眉眼很兇,肯定在哪兒見過,可叫不上名字。


    那人從鋪上蹦下來,興奮得滿麵紅光,“真的是你呀,謹哥!我叫李國建,那迴跟著大哥在‘三分之一’吃飯,我見過您。”


    嚴謹這才恍然,原來此人是馮衛星的手下,心中深覺世界太小。但也略覺慶幸。他明白號子裏的規矩,進來的新人都要先給下馬威的,他雖然不怕,可是真打起架來也麻煩,萬一傷了人,惹怒了幹警不好收拾。這叫李國建的看起來像是這個監室帶組的老大,即所謂的“號頭”,既然和“號頭”認識,下馬威這一關看來是可以免了。


    李國建果然對其他人說:“這是我大哥的兄弟,如今就是我大哥,你們誰讓他不高興,就是讓我不高興,聽見沒有?”接著朝睡他旁邊的那人用力踹了一腳,“你小子怎麽一點兒眼色都沒有?滾那邊兒睡去,給大哥讓個寬敞地方。”


    嚴謹趕緊攔著:“別,我今晚肯定睡不著,有個地方能放平了躺著就行。明天的事明天再說。”他說這話,是因為心裏還存著萬一的念想。明天白天他被刑事拘留的消息就應該通知到家屬了,要是家裏動作快,明晚也許就不用在看守所過夜了。


    他雖然話說得客氣,可靠近監門處,還是為他騰出將近五十厘米寬的一處地方。嚴謹隻好和衣躺下了,表示非常領情。


    李國建睡在他旁邊,這時湊近了低聲問道:“謹哥,您是犯了什麽事兒進來的?”


    他挨得太近,一股夾帶著煙臭的口氣直撲在嚴謹臉上,嚴謹立刻轉開頭,言簡意賅地說了兩個字:“殺人!”


    這兩個字如同最好的膠水,立即封住了李國建的嘴巴,他的臉猛一抽搐,扯開被子躺下去,壓低聲音吼一聲:“都他媽睡覺!”


    監室裏其他人陸陸續續重新躺下,室內漸漸響起高高低低節奏各異的唿嚕聲。嚴謹躺在剛騰出來的鋪板上。身下的木板還是熱的,保留著上一個人的體溫。耳邊除了徹夜的唿嚕聲,還有磨牙聲,放屁聲,以及說夢話的聲音,幸虧是冬天,監室內的氣味還不是特別難聞。門口的位置雖然寬敞,但有一盞徹夜長明的日光燈正好照在臉上,他的失眠症果然害他一夜無眠。


    他平躺了幾個小時,沒有翻身,因為一翻身勢必引起連鎖反應,整個監室都要隨著他一起翻身。他就這樣睜著雙眼,將幾小時前和辦案警察的談話反複迴想,卻沒有理出一個頭緒,來說服自己為什麽會落入如此倒黴的境地。


    看守所的起床時間是清晨六點,周圍的人一窩蜂似的爬起來,疊好被褥,然後盤腿在鋪板上坐好,等李國建幾個人洗漱完,才能一個挨一個上廁所,漱口、洗臉。在這裏是不允許使用正常牙刷的,因為牙刷的長柄磨尖以後也能成為自殘或者傷人的工具。


    一屋十七八個人,隻有嚴謹沒有動彈。整晚隻能一動不動地躺著,既不能翻身也不能挪動,他剛做過手術的脊椎又開始隱隱作痛。此刻鋪板清空,正好換個姿勢安撫一下僵硬的腰背。組長李國建不說話,其他人更不敢吱聲,任由他一個人大剌剌地躺在鋪板上。


    直到早飯打好,李國建親手端起一碗送到他身邊:“謹哥,吃飯了。”嚴謹這才懶洋洋地睜開眼睛看了一眼,所謂早飯,不過是一碗稀湯寡水的薄粥,一個拳頭大小的饅頭,再加一份鹹菜,那鹹菜黑乎乎的,帶著一股陳年的臭味。他隻看了一眼,便厭惡地轉過頭去,揮揮手說:“拿走拿走,這玩意兒是給人吃的嗎?”


    李國建賠笑說:“早飯隻能湊合,等開中飯了,咱從食堂小灶加幾個菜。”


    嚴謹用力一拍鋪板坐起來,仿佛是為吐出胸腔中一股悶氣,他對著空氣罵了一聲:“虎落平陽,x他媽的!”


    李國建沒有接話。看上去他多少有點兒怕嚴謹。嚴謹之前的積威隻是一方麵,另一方麵,甭說是監室裏負責帶組的號頭了,連帶組的警察都怕自己組裏有未來的重刑犯,尤其是因為殺人嫌疑被關進來的。這種人需要格外費心看管。假如不慎激怒了他們,在拘留期間就可能破罐子破摔做出過激之事。對他們來說,殺人的刑期已到極限,不會因為過激行為有任何影響,但絕對會影響警察本人的業績,所以一般對這些人的要求,從警察到號頭都會盡量滿足。


    嚴謹對看守所裏這些潛規則心知肚明,所以坦然地朝他伸出手:“有煙嗎?”


    “有有有。”李國建一迭聲地說,爬上鋪板,從被子下麵摸出一包煙,一包在看守所外麵賣兩塊多的煙,“這兒隻有這個賣,哥您就湊合抽吧,在這裏麵咱隻能將就,沒法兒講究。”


    嚴謹幹熬了一夜,早已顧不上挑剔煙的牌子了,拿過來點上,先貪婪地吸了一大口,這才滿意地吐口氣,想起來問問李國建的情況:“你又是怎麽迴事?怎麽折進來的?”


    李國建歎口氣:“嗐,別提了!跟大偉他們在錢櫃,為一妞兒和一外地傻x打起來了,110來了,別人沒事,拘幾天都放了,就從我身上搜出一把改裝過的*,得,私藏武器,就這麽進來了。”


    他嘴裏提到的“大偉”,就是湛羽出事之後跑得無影無蹤的劉偉。嚴謹心裏一動,假裝不經意地問他:“劉偉跑了你知道嗎?”


    李國建愕然張大嘴:“大偉跑了?跑哪兒去了?”


    嚴謹搖搖頭:“不知道。”


    “大哥知道嗎?”


    “你大哥也躲起來了。”


    李國建一拍大腿:“我就知道,這小子早晚得出事。我早跟大哥說過,他手太黑,遲早會捅出大婁子連累大哥,可大哥不聽,瞧瞧,事兒來了吧?”


    聽話裏的意思,他是劉偉潛逃之前進的看守所,對此事並不知情,嚴謹立刻失去和他攀談的興趣,又躺倒在鋪上吞雲吐霧,連著抽了四五根煙才過癮罷手。


    吃完早飯,是例行的學習時間,也就是大家坐在鋪板上背《看守所條例》的時間。除了李國建幾個人可以在地板上隨意走動,其他人必須一動不動地坐在鋪板上。其中隻有一個例外,自然還是嚴謹。


    在度過應激期最初的憤怒與焦慮後,生理需求便重新占了上風。他感覺又困又乏,可是又睡不著,主要是因為餓,餓得腸胃火燒火燎,餓得眼冒金星。算上昨晚的十二個小時,他已經八十四個小時沒有好好吃東西了。可在看守所,不到飯點兒還真找不到可以果腹的食物。人要有過這樣的經曆才會明白,能夠隨心所欲自由自在地吃東西,也是一種幸福。此刻他隻能躺在通鋪上,一邊度時如年等待午飯的時間,一邊算計著何時才能離開看守所。按照他的估計,專案組上午八點半上班,十點之前應該就把他被刑拘的消息通知家屬了。家裏若找人協調,再走走必要的程序,最早也得傍晚時分才能出去了。


    午飯時李國建居然弄來一碗紅燒排骨,據說是從食堂的幹部灶搞來的。嚴謹見肉大喜,拍著他的肩膀讚道:“好兄弟,迴頭一定跟你大哥說,好好提攜你。”


    李國建說:“提攜我可不敢想,您若出去了能給大哥捎個話兒,讓他找找關係,等我庭審時能減個一年半載的,我就給您老燒高香了。”


    下午的放風時間,嚴謹沒有出去,想抓緊時間打個盹兒,剛迷糊著要睡過去,聽見鐵門一陣響,有人在門外喊:“0382號。”


    嚴謹一個激靈,像豹子一樣躥了起來。這是他一直在等待的聲音,但沒想到會來得這麽早,謝天謝地,他終於要離開這個鬼地方了!


    門打開,一個幹警站在門外,對他說:“出來,有人要見你。”


    嚴謹趕緊整整衣服,將上衣和褲子上的皺紋都抹平了,跟在他身後穿過一道道鐵門往外走。走著走著,他發現方向不對:“喂喂喂哥們兒,咱們不是出去嗎?怎麽往辦公室的方向去了?”


    幹警迴頭看他一眼:“你對這兒倒門兒清!進來幾迴了?誰告訴你要出去?是我們所長要見你。”


    嚴謹皺皺眉,糾結了一下又放開了。也許是出去前有些話要跟他私下說,或者有些必要的手續要辦,這也合乎情理。


    然而在所長辦公室,等著他的不僅有看守所的所長,還有市局專案組的一個警察。所長對他十分客氣,專門用待客的茶杯沏了清茶相待,但他說話的內容卻是嚴謹不愛聽的。


    他說:“專案組的同誌說了,案子尚未查明,估計你還得在這兒待上一段時間。缺什麽需要什麽,都可以告訴帶組的幹部,也可以讓他們轉告我。如果想換監室呢,也可以提要求,我們會考慮。”


    嚴謹一聽就火了,噌一下站起來。嘴張了張,可是沒發出聲音,又直挺挺地坐了下去。幾乎就在怒氣噴薄而出的瞬間,他控製住了自己。嚴謹脾氣暴躁,可是並不莽撞,而且極識時務,明白自己假如還需在看守所裏待下去,這火氣就萬萬不能衝著所長去。他在沙發上坐直了,雙手扶著膝蓋,眼望前方,正是軍姿裏標準的正襟危坐。為了咽下過度的失望,用力過度的牙咬肌,給他的臉頰上添了一個奇怪的棱角。


    專案組派來的警察,是一個年輕的警察,嚴謹從沒有見過。他從頭至尾沒有說話,見嚴謹坐下了,方取出一個沒有封口的白信封,說是替首長轉交。


    嚴謹接過信封,將邊邊角角都捏了一遍,確認裏麵隻有一頁薄薄的信紙,才抽出內瓤。紙上隻有八個字,筆畫大開大合,嚴謹認得出是父親的筆跡。


    那八個字是:相信政府,安心配合。


    嚴謹盯著這八個字,來來迴迴看了很久,也不明白這八個字到底傳遞了什麽信息。是讓他安心,相信一定會沒事,還是告誡他謹識時務一切小心?對父親的為人,嚴謹再熟悉不過。官場浸淫幾十年,幾次沉浮,什麽場麵都見識過,他才不會僅為顯示自己的高風亮節而寫一句廢話。但有一件事嚴謹非常清楚,那就是今晚他還得留在看守所,肯定是出不去了。


    如果說迴監室的路上,他還對明天抱有一絲希望,但迴到監室,帶組的一位姓王的警官特意過來聊了幾句,告訴他家裏給他在大賬上存了三萬塊錢,讓他缺什麽就買點兒什麽,有什麽需求及時告訴當班的幹警。嚴謹的心才如同落入冬日結冰的湖水裏,徹底涼了。一下給他送這麽多錢,明擺著是想告訴他,短期內他是無法離開看守所了,至少刑事拘留規定的七天上限,他是跑不掉了。


    進看守所的第二個夜晚,嚴謹腦後枕著自己的外套,身上蓋著看守所超市裏新買的被子,依舊睜著眼睛失眠了一夜。之前他發誓再不願看見專案組那幾張臉,現在他卻盼著明天專案組就能來提審他,至少能知道外麵如今究竟是什麽情形,而不像現在這樣被倒扣在一個悶葫蘆裏。最讓他焦慮的一件事,就是父親寫給他的那封信,他想不明白,明明是冤假錯案,怎麽連他父親都插不進來,要靠一封沒頭沒尾的信給他傳遞信息?外麵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他沉下心,將進來前那七十二小時的訊問一點點抽絲剝繭,慢慢地將警方問話的邏輯理出一個頭緒,居然整理出一個與專案組的證據鏈十分相似的推論,在黎明到來的時候,他完全明白了自己即將麵臨的不利處境。


    但有一點嚴謹始終沒有想透,那就是警察的證據,其實都建立在一個關鍵的假設基礎上,即湛羽進入他家以後,再沒有離開。如果這個基礎被證明是偽假設,那麽其他相關證據就都站不住腳了。事實是湛羽的確離開了,可是小區門口的監控鏡頭卻沒有拍下他離開的畫麵,問題到底出在什麽地方了?難道湛羽會插翅飛出去或者像土行孫一樣土遁不成?


    這一夜他也想起了季曉鷗,不知她的重感冒是否痊愈了?假如她知道他被當作湛羽被害的嫌疑人,她會怎麽想?會相信他是無辜的嗎?


    季曉鷗一直在惱怒,惱怒嚴謹莫名其妙突然消失。她跟他吵架歸吵架,真遇到難事第一反應還是找他,可是兩人自從小年那天在電話裏吵了一架之後,她就再也聯係不上嚴謹。打他的手機,一連幾天都是“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她很氣惱,以為嚴謹是生她的氣才故意讓她找不到他,心裏罵了幾百遍“小家子氣”,打算忙完湛羽的後事再跟他算賬。


    臘月二十六,是民間傳統“洗福祿”的日子,也是已經擇定的湛羽的告別追悼會和火化的日子。兩天前湛羽的父親接到專案組通知,已鎖定犯罪嫌疑人,在冷櫃裏躺了一個多月的湛羽,終於可以落葬為安。


    按風俗,年前逝去的人必須年前辦完後事,因此即使時間倉促,季曉鷗又病得頭昏眼花,還是強打著精神四處張羅,買壽衣,租靈堂,請樂隊,訂骨灰盒,訂花圈,預定大巴車……她從未獨自辦理過喪事,做夢都想不到老北京的人家辦喪事,繁文縟節竟這麽多,花錢也和流水一樣,買墓地的事還未提上議程,她就已經花出去三萬多,難怪人說現代人連死都死不起了。在這些旁枝末節的壓力下,該有的悲痛反而退縮到忙亂後麵去了。


    好容易撐到二十六這天,季曉鷗起床就覺得頭疼得似被紮進一根鋼針,胸口更像壓著一塊巨石喘不上氣,照照鏡子,兩個焦黑的眼圈,足可以媲美國寶。趙亞敏看她臉色實在難看,又咳嗽得厲害,上班前叮囑她,哪兒也別去了,趕緊去醫院照個胸片,有必要就盡快輸液消炎。


    季曉鷗滿口答應,等趙亞敏走了還是掙紮著換了衣服,趕去位於八寶山的殯儀館。今天是和湛羽做最後的告別,她不能不去。


    季曉鷗原以為追悼會來的人不會太多,親友加上老師同學不會超過四十人,所以隻定了一個中型的靈堂。路上堵車,她趕到殯儀館時,比預定時間晚了二十多分鍾。一踏進靈堂,她被屋裏黑壓壓的人頭給嚇壞了。隻能容納五十人的地方,起碼擠進去一百多人,還有不少扛著長槍大炮的媒體記者。


    她沒有見識過這樣的場麵,一時間竟蒙了,站在門口被人推來搡去,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抓住一個麵目陌生的男人問:“請問,您是不是走錯靈堂了?”


    那男人指著靈堂正中的黑白照片:“怎麽會?就是為湛羽來的呀!”


    “那您是他什麽人?”


    那男人上下看她一眼,不客氣地問:“你又是他什麽人?”


    “我是他姐姐。”


    “哎喲,”男人的表情一下端肅起來,“對不起,我也是從網上看到今天開追悼會,特意過來送送。”


    季曉鷗用手點著前麵的人群:“那些都是網友嗎?”


    “應該是。”


    “那些記者又是怎麽知道消息的?”


    那男人看她一眼:“你不怎麽上網吧?這案子現如今鬧多大了啊,他們大概也是從網上看到的。”


    得到答案,季曉鷗顧不上再跟他囉唆,奮力分開人群,找到今天作為家屬代表主持大局的湛羽小姑。顯然她也為眼前烏泱烏泱的局麵摸不著頭緒,寒冬臘月竟出了一腦門細汗,平日的潑辣消失了一半。


    “小季,”她驚慌地問,“這是怎麽啦?怎麽來這麽多人?”


    季曉鷗拍著她的背安慰:“姑姑,您別管那些人,就按昨天咱們商量好的順序來,該幹什麽幹什麽。”


    季曉鷗這會兒可沒想到,待會兒還有更意外的事在等著她們。湛羽的老師代表學校致慰問辭,剛對著寫好的稿子念了個開頭,便被打斷,靈堂門口一陣騷動,接著人群中間自動分開一條道路,有人一溜兒小跑衝進來:“市局領導來看望家屬了!家屬呢?快快快,快過來!”


    因為老北京有白發人不送黑發人的風俗,湛羽父母沒有跟來殯儀館。在場的湛家親屬都沒有料到半空裏會橫插進來這麽一幕。這些人平時也就是嘴硬,自詡生在皇城根兒下見多識廣,真遇到大場麵反而怯場,彼此麵麵相覷,完全不知如何應付,一個兩個全往後出溜兒。


    季曉鷗情急之下忘了自己的身份,從來賓站的位置擠過來,將小姑推到親屬隊列的第一位站好,再把其他親屬按照親疏關係重新做了排列,一通忙活之後,領導們來了,原來氣氛肅穆的靈堂忽然變得像《新聞聯播》現場,湛羽小姑一臉茫然地跟他們握手,走在最前麵的領導緊緊握著她的手,語聲沉痛:“我們早該來了,來晚了啊!請相信我們,相信我們的公安幹警,一定會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公正處理,嚴懲兇手。”


    湛羽小姑今天穿了一身簇新的黑色衣服,她本來就五官端正,此刻在此起彼伏的閃光燈下,熱淚縱橫,亦緊緊握著對方的手,聲情並茂,用詞極度得體:“感謝黨,感謝國家,感謝政府,感謝領導的關心!”表現跟電視上經常出現的那種情緒穩定的正常家屬一般無二。


    季曉鷗十分詫異,這才想起她下崗之前據說也是工廠的工會幹部,難怪對官樣文章如此熟悉,非常時刻才能超水平發揮。


    待領導旁邊的人送上慰問金,她的眼淚流得更急,連聲嘟囔:“謝謝、謝謝,謝謝政府……”


    季曉鷗不想再看這裝腔作勢的場麵,不明白哪怕是正常的姑侄之情,怎麽一進入官方的媒體宣傳套路,就變得如此假模假式?她扭過頭,正對上湛羽的大幅照片。湛羽的嘴角微微提起,帶著不易察覺的嘲謔之意。似乎今天這所有的儀式與場麵,都與他毫無關係,他也在嘲笑人間這荒唐可笑的一幕。


    幾位領導一離開靈堂,媒體跟著撤走了大半,估計都是衝著明日頭版“市局黨政領導親切慰問‘12?29’被害人家屬”之類的新聞才來的。這些人一走,靈堂裏清靜許多。


    終於到了最後向遺體告別的環節,親友同學們自動站成兩排,繞著死者緩慢走過。這一圈走過去,湛羽將被推進焚屍爐,灰飛煙滅,從此與他的父母親人陰陽相隔,再不得相見。靈堂裏迴蕩著哀樂聲,也迴蕩著嗚咽聲和痛哭聲。


    季曉鷗慢慢走過去,眼淚止不住流下來。湛羽躺在玻璃罩裏,躺在鮮花叢中,從頭到腳蒙著白布。季曉鷗曾想掀開白布與他做最後的告別,但被殯儀館的化妝師婉言勸止了。他說:“姑娘,你還是記得他生前的樣子吧。他若有知覺,也不會願意被你們看到如今的模樣。”季曉鷗完全明白他的意思,所以隻是隔著白布最後一次摸了摸湛羽的頭頂,冰冷的感覺像針尖兒一樣刺入她的手心。


    想起第一次與湛羽相見,那個地鐵裏讓她一心一意驚豔的青蔥少年,就這樣冰冷地離去,永不重逢,季曉鷗像是又迴到了奶奶火化那一日,心中的悲苦如同砸碎了的玻璃碴兒,劃開每一條神經的外殼,將深入骨髓的銳痛長久地留在她的身體裏。但她知道,此刻再多的傷痛,都如同隔著一層堅韌的皮革,因為心裏還未完全接受逝者的離世。最大的傷痛將在日後,在每一個不經意的瞬間,驟然想起他生前的點點滴滴,明白今生緣分已盡、來世再不相見的悲傷,才是傷人至深的利器。


    承載湛羽的靈床在極其緩慢地下降,將從靈堂降進底層的焚化間,所有人都默默地注視著,因為最後的時刻到了,這一眼之後,將是今生今世永遠的訣別。


    哀樂停了,終於安靜下來的房間,卻有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唿驀然穿透靈堂:“小羽……”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進靈堂。


    季曉鷗這一驚非同小可,簡直魂飛魄散,急怒之下啞著嗓子喝了一聲:“攔住她!”可是靈堂內的人似乎都被方才那聲慘唿嚇住,一時間竟無一人動手阻攔,眼睜睜地看著李美琴踉踉蹌蹌撲到靈床上,死死抓住靈床的邊沿,就要往靈床上爬,一邊爬一邊哭號:“兒子,媽來晚了,讓媽看看你,以後再也看不見你了,小羽啊……”


    靈床的框架劇烈搖晃著,發出吱吱嘎嘎的噪音。站在旁邊的殯儀館司儀想把她拉下來,可她騰出一隻手就給了他一巴掌。對方冷不防挨了一耳光,大怒,要還手,旁邊的親戚趕緊去攔,雙方立刻扭打在一起。而站在前麵的人怕禍及自身,急著往後退,後麵的人擔心錯過熱鬧拚命往前擠,靈堂內頓時亂成了一鍋粥。


    季曉鷗悔得跺腳,隻想給自己一個嘴巴,對剛才沒有要求關門清場後悔莫及。不讓李美琴參加今天的告別儀式,是昨天晚上大部分親戚都同意的決定。所以今兒一早出發時,特意留下兩位娘家的親戚在家照看她。但沒想到她還是趕來了。此刻就怕李美琴順手掀起白布單——她隻知道湛羽死了,被人害了,卻不知道他死得那麽慘,被人連捅數刀,刀刀致命,且死無全屍。所有人都將這個消息瞞著李美琴,沒人敢和她當麵談起這件事,也沒人敢去看看湛羽最後的樣子。季曉鷗無法想象白布單一旦撩起,下麵會是一個什麽樣的場景?她隻怕李美琴會當場瘋掉。


    她想趕緊過去,可是周圍太亂,她逆著人流而動,一跤絆在某個人的腿上,一下子失去平衡倒了下去,摔在地板上。顧不得查看一下火燒火燎的膝蓋,她爬起來撥開前麵的人擠進去,終於抱住了李美琴。


    “阿姨、阿姨、阿姨,你別這樣。”


    “美琴,你這樣不行啊,會驚著孩子的。”


    她和小姑合力摟著李美琴往門口走,兩個人都在哭,邊哭邊勸,“咱們出去,出去再說好嗎?”同時向殯儀館的工作人員示意,讓他們趕快把靈床弄走。


    李美琴卻爆發出一聲更加尖利的哭號:“小羽啊,你不在了媽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啊?小羽你把媽一起帶走吧!”淒厲的迴音激蕩在季曉鷗的耳邊,她頃刻就失去了聽覺。這一瞬間,李美琴的力氣忽然大得驚人,居然接連甩開季曉鷗和小姑,再次撲到了靈床上。工作人員見多了這樣生離死別的場麵,甚是不耐煩,毫不吝惜地用力掰開她的手指。她被搡倒在地,兩個男人上來,將她架了起來。李美琴拚命掙紮,兩條久無力氣的腿竟又踢又踹,嘴裏發生“嘶嘶”的聲音,嘴角全是白沫,狀如瘋婦。她一直被架出了靈堂,才被放下來。畢竟身體有病,剛才那場大鬧,已經徹底耗盡她的體力,完全委頓下來,整個人癱在地上,語聲微弱。


    “小羽,你不是說要給媽買套有電梯的房子,讓媽想什麽時候出門就什麽時候出門嗎?媽等著呢,一直等著呢,你想讓媽等多少年哪,多少年媽才能再見到你……”


    靈床終於降下去了,從人們的視線中消失了,落在下麵的一輛推車上,被推進了一條長長的走廊,每個人最終都要獨自走過的一段最寂寞的路。


    季曉鷗快步走出了靈堂,她以為自己會再次痛哭。可是,沒有。她的眼淚像是壞了的水龍頭,硬生生停了,眼球也異乎尋常地幹澀。透過走廊的窗戶,她看到室外幹枯的槐樹枝,春天的時候,那裏必是一片蔥綠。可樹葉落了終有再迴來的時候,一個活生生的人走了,此生卻再不可相見。這個亂糟糟的結尾和漫長的人生相比,簡直簡陋倉促得讓人難以置信。淚水終於慢慢分泌出來,浮在眼球表麵,像一個放大鏡,於是她看到了一生中尺寸最大的落日,在樹叢的上方緩緩而行,暗紅的光芒暈染了半個天際。在這瑰麗的背景之上,焚化爐高大的煙囪裏,不絕冒出縷縷青煙,不知是誰的靈魂飄向天際。


    她情不自禁雙膝跪地,握緊雙手喃喃祈禱:“神啊,求你垂顧他,憐憫他,原宥他一切的過錯,接納他於永光之中,願他的靈魂能夠在你的帶領下,在神的國度中得到永生、平安和喜樂。也求你安慰他的母親,幫助她在這個時刻,從親人離去的悲傷痛苦中得到平靜,直到那一日再相見。”


    季曉鷗沒有和湛家的親戚們一起坐大巴迴城。儀式一結束,她就聽見有人抱怨,聲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讓她聽見:靈堂太簡陋,儀式太簡單,花圈太輕巧……所以對這幫人,她隻望此生再不相見。唯一掛心的就是李美琴。其他人的悲傷或真或假,出了殯儀館恐怕就會消失大半,真正痛苦,且會一直痛苦下去的,隻有李美琴,她怕她撐不過這一關。可這會兒她也顧不上李美琴了,她得先顧自己的命。儀式一結束,她就覺體力不支,耳邊嗡嗡直響,似乎隨時都能栽倒在地昏死過去。強打精神等祭奠完畢,該燒的全都一把火燒得幹淨,眾人扶著李美琴去等湛羽的骨灰,閑雜人等也都散得差不多了,她終於能夠脫身。


    迴城的路上幾乎沒有出租車,大過年的,極少有司機願意來殯儀館火葬場這樣晦氣的地方。路邊黑車倒是停了不少,一問價錢季曉鷗便放棄了,幾乎是正常打車的三倍。她直奔不遠處的公交車站,登上一輛進城的公交車。


    始發站乘客不多,她在倒數第二排找個位置坐下,為的是避免待會兒讓座的可能,這會兒她一丁點兒學雷鋒的體力都沒有了。


    車啟動,她閉上眼睛靠著車窗休息。已經連續五六天,每天的睡眠時間都不超過五個小時,再加上重感冒,沒過一會兒便覺得倦意排山倒海一般席卷而來。似乎有人在她身邊坐下,和她搭話,叫她的名字。季曉鷗想睜開眼睛,可是眼皮卻似變得有千斤重,竟無法從濃重的睡意中掙脫出來,恍惚間像是打了一個盹兒,也就幾十秒左右,她就看見湛羽站在眼前,穿著她送他的那件紅黑相間的菱形格毛衣,笑容滿麵地向她揮揮手。


    季曉鷗驀然驚醒,睜開眼睛看清周圍的環境,看清自己身處一輛四處漏風的城郊公交車上,忙不迭又閉上了。方才那一幕,像極了一個定格的畫麵,如此逼近,如此清晰,連湛羽臉上每一處微小的細節都清清楚楚。現實中的湛羽,笑起來總帶著一絲抹不去的苦澀,而夢中的湛羽卻笑得極其燦爛舒展,仿佛擺脫了人生的一切掙紮和束縛,而不是與青春美麗和親人的生死永訣。


    她的眼眶再次發熱,眼淚在裏麵滾來滾去。她覺得湛羽肯托夢給她,一定是為了表示他的諒解和寬容,不再計較她那些過分的話。就在淚珠將落未落之際,有人在她肩膀上輕輕拍了一下:“曉鷗。”


    季曉鷗轉過臉,透過模糊的淚眼看清身邊的人。身邊人長著一張白淨的臉,頭發上抹了大量發蠟,用小梳子在腦門上方梳理出細致的紋路,再加上脖子上的深藍色方格圍巾,很有一百年前的民國氣質。季曉鷗被他的形象激得打了個寒戰,竟然徹底清醒了。


    “林海鵬,你怎麽會在這兒?”


    林海鵬說:“我一直就在你身後。你沒有看見我罷了。”


    “差點兒都認不出你了。”季曉鷗皺眉看著他,“打扮成這樣,快跟當年上海灘吃軟飯的白相人有一比了。”


    林海鵬歎氣:“你說話別那麽誇張好嗎?給人留點兒麵子。其實你也一樣,看你那臉色,青白青白的,一點兒紅潤都沒有,跟吸毒的一樣。”


    季曉鷗白他一眼:“你才吸毒呢。”


    林海鵬笑笑:“中氣這麽充足,看來沒事,我還擔心你生病了。”


    這話說得季曉鷗有點兒不好意思,她的嘴雖然毒,可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屬於沒話找話的性質,她問林海鵬:“年根兒底下,你不準備點兒年貨趕緊買票迴家,來這裏做什麽?”


    林海鵬說:“看看熱鬧。網上炒那麽熱鬧,不來看看實在可惜了。”


    季曉鷗轉過臉,上上下下又仔細看了他幾眼,“看熱鬧?來殯儀館看熱鬧?有病啊你?”


    “病沒有,好奇心有。”林海鵬不理她的刻薄,答得不卑不亢,“自己前女友認識的兩個男人,一個做mb的被人殺了,一個官二代成了殺人嫌疑犯,這熱鬧可不是每天都能碰到的。”


    季曉鷗這一刻隻覺得腦筋出奇地遲鈍,把他的話在腦子裏來來迴迴過了幾遍,依舊沒有明白其中的意思:“你亂七八糟說什麽呢?前女友?請問您說的是否區區在下?”


    “是啊,除了你還能有誰啊?”林海鵬麵對她,鏡片後麵的眼睛裏跳躍著興奮的光點,“我跟你說過吧,那些高幹子弟沒什麽好東西,吃喝嫖賭吸,沒有不敢做的,你當時還不愛聽,甩手走了。怎麽樣,我說得沒錯吧?這位官二代連殺人都幹了,大丈夫衝冠一怒為紅顏是佳話,可他為一男的而且為一mb算什麽呢?”


    季曉鷗聽得愈發糊塗:“你說誰呢?嚴謹?”


    “不是他是誰?”


    “林海鵬!”季曉鷗勃然大怒,她的聲音啞了,可氣勢還在,“害湛羽的是個皮條客,這人跑了,公安局還在找他。你當我麵兒胡說八道,不怕我抽你?”


    這迴輪到林海鵬吃驚了,他盯著季曉鷗看了一會兒,像是突然明白過來,啞然失笑:“你不知道兇手已經被抓住了嗎?曉鷗,你有多久沒上網了?”


    “一個星期。”季曉鷗睜圓了眼睛,“怎麽著?”


    “那就難怪了。”林海鵬一向矜持,連笑容都像是用直尺和圓規規劃好的尺寸與弧度,此刻卻笑得似失去控製,他低頭擺弄了一會兒手機,然後遞給季曉鷗,“你看看吧。”


    他用的是一個最新型號的iphone手機,季曉鷗不想接,可是目光直接被屏幕上的內容給勾住了。林海鵬隻是用百度搜索了“嚴謹”和“碎屍案”兩個關鍵詞,整整一個網頁上都是題目相同的一條新聞,“12?29碎屍案:囂張的官二代身後是權力驕橫”,顯然是被短時間內大量轉載的結果。


    季曉鷗的心髒仿佛跳漏了一拍。這幾天她早出晚歸,又不習慣手機上網,果然像是漏掉了重要事件。她拿過手機,點開其中一條,隻看了幾行,尤其是看到嚴謹作為“12?29碎屍案”的殺人嫌疑犯已被刑事拘留這幾句,她的手就哆嗦起來。寫文章的人網名叫“正義使者”,文筆極好,用嫻熟煽情的文字,描繪了一個囂張跋扈的高幹子弟,求而不得因愛生恨,最後殺人碎屍的故事,細節詳細,仿佛整個過程都是執筆人親眼所見。而被害人湛羽為延續學業和贍養父母,被迫賣身的經曆則被描述得催人淚下,文章作者對網民的心態把握極準,完全知道何時該煽情,何時該義憤,特別強調說如此多的警察高層為一個官二代遮掩,至今未作正式逮捕,這不是瘋狂,是權力對這個世界的極度蔑視,最終水到渠成升華為一個結論:一切皆因體製不公,才會造成貧家子弟求助無門上升無路,官二代卻憑借財富和權力資源對社會公共準則和法律底線進行肆意地破壞和踐踏。此結論儼然與現時積鬱難收的民意融為一體,因而催生了網絡上滾雪球一樣的瘋狂轉發和評論。


    季曉鷗並沒有看進去多少,最前麵幾行字充填在她的胸臆間,已經讓她唿吸困難。隻覺得周圍一切聲音都突然放大了,汽車發動機的轟鳴仿佛是重型坦克碾過地麵,周圍乘客的說話聲如同高頻的分貝衝擊著耳膜,她自己心髒的搏動也像擂鼓一般。


    原來嚴謹一直沒有跟她聯係,是因為進了看守所。


    原來殺害湛羽的,竟是嚴謹?!殺人後殘忍分屍的,竟是嚴謹?!


    可能嗎?怎麽可能?他怎麽可能做出這種事?他不是一直在幫湛羽嗎,為什麽最後要做這種事?為什麽?


    神啊,我知我一切的境遇和經曆,都是你試煉我的工具,要使我藉以獲益。可這樣的試煉卻讓我內心充滿疑懼與黑暗。神啊,我知你會體諒我的軟弱,但我依然求你,求你賜我足夠的智慧,讓我能夠看清人性中最黑暗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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