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主動脫離了那個夢境。


    盡管沉重的手腳像被灌了鉛,我還是憑借本能顫抖著、挪動著滑下了桌麵,重重地摔在地板上,把自己從睡夢中摔醒。


    我安靜地躺在地板上,雖然覺得很冷,卻也沒有足夠的力氣站起來去關上窗戶。


    望著前方的窗戶,我想到了翅膀。


    在過往的夢境裏,我見過鴿子,還有舊日時代裏,人們模仿飛鴿製造的機器。


    但我現在身處介於真實和虛幻之間的塔,哪怕是飛得最高的鳥類,性能最好的飛行機器,也無法找到窗戶的入口。


    我的思緒隨著窗外的風而飄移不定。


    這裏是圖書館最古老的角落,沒有人會來這裏,因為無人通曉書中的語言,從而理解其中的知識。


    隻有我能看懂它,由於那些迴溯曆史的夢。


    飽讀遠古史書的學者們認為,最初的世界不是現在這樣的,那時並不總是黑夜——


    卻依然不曾說清,假如世界最初不是這樣的無盡長夜,那它又會是何種景象?


    我想起以前看過的一本黃銅書籍,書裏講述的是快被忘卻的舊日年代:


    過去的天空曾經有過水蒸氣,因此會有純淨的雨水凝結降下;過去的空氣也不像現在這樣一片迷蒙,隻充斥著淒厲的、哭泣般的聲音。


    在那些歲月裏,天空中有光芒照耀,宛如一盞大燈和一盞小燈,當明亮的大燈被遮掩時,天空中便充滿了閃耀的鑽石。


    但也有一些報告反駁道,天空上的居民並不是鑽石,而是充滿氣體的球,還有人堅持說,這些球體裏不是氣體,而是火焰,它們遠得無邊無際,卻可以用肉眼看到。


    那個過去的奇異年代已經無證可考,然而,盡管有那麽多自相矛盾的資料,我也一直相信曾經出現過光明的年代。


    除了這個被遺忘的角落,圖書館更多的書籍中,記載著關於英雄和勇氣的傳說。


    久遠年代裏的人們要比現在勇敢得多。


    出於能源衰竭的憂慮,他們曾進行過一次遠征,深入西北人跡罕至的土地,尋找另一處能夠維持塔繼續運行的能源,他們成功了,並在新的能源上修建了一座新的塔。


    可就是這些故事誘惑了美麗的美狄亞,她違背了所有法律和理智,悄悄溜出了安全的塔,進入籠罩在恐怖中的暗夜世界。


    阿雷斯別無選擇,隻能跟隨前往——


    伴隨著“哐當”一聲,圖書館的門被打開了。


    響動令我從發散的思緒中驚醒,我看見一位武裝到牙齒的巡查官走了進來,手中握著可怕的武器。


    巡查官出現在這裏的原因顯而易見。


    他走進房間,鋒利的刀刃垂在身邊,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過我。


    武器的刀柄開始延長,利刃寒光閃閃,憤怒的嘶吼聲充滿了整個房間。


    隨著那奇異的火光劈啪作響,閃爍不定的影子在牆壁與書架之間來迴逃竄,我嗅到了恐懼的氣味,感覺自己背後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沒有試圖起身,我冷靜地舉起雙手:“我是人類!我是人類!”


    巡查官用憤怒而低沉的聲音說道:“它們都是這麽說的,那些會說話的怪物。”


    緩慢的、大聲的、清晰的,我說出了洞察者的語言,虔誠地念誦,同時由思維進行心靈網絡的傳誦。


    利刃熄滅的時候,房間裏一片黑暗。


    巡查官如釋重負的微笑顯得很燦爛。


    ……


    我在圖書館是被守護者們發現的,他們的工具探測到了來自暗夜的以太波幹擾。


    所以我仍需接受調查,一次次被守護者們安置在測夢儀下睡覺,有時候則要被探測鏡一寸一寸地仔細檢查。


    當我如實告訴他們,深陷暗夜的阿雷斯能夠和我進行心靈網絡的意識對話,守護者們看起來很不高興。


    不過專業的探測鏡,證明了我的靈魂並沒有受到侵蝕,神經係統的運轉也很正常。


    與此同時,我的上司檔案管理員和我父親的上司總建築官,均寫信要求盡快釋放我,或是立即開始後續的質詢。


    於是沒過多久我就迴到了家,住在父親的居所進行休養。


    我沒有母親,更準確的說,我的母親在我七歲那年就去世了。


    她深色的棺木被降入閃耀著銀光的巨大深淵,從那以後,父親變得越來越古怪、冷漠,我也就此離家,被送往了寄宿學校。


    我的父親是一個高大的男人,擁有深邃而富有穿透力的眼睛,如果不是這雙眼睛,他的臉龐會顯得很溫柔。


    我曾經夢到過自己的前世,有一次是在史前世界,我是個強壯而矯健的野蠻人,其勇敢程度超過如今我對自己的任何期望。


    我的前世野蠻人最後死在了猛虎爪下,這種大貓的身體擁有閃亮的色澤,當它在像炮口一樣火熱的太陽下穿越灌木叢時,橙色與黑色的斑紋熠熠生輝。


    我不止一次想象過這些野獸後來會發生什麽樣的變化,直到現在,我也時常覺得它們看起來就像我的父親。


    就像此時,父親與我單獨進食晚餐。


    他端坐在我的對麵,講話時沒有抬頭:“你知道那些英雄的傳說,也應當知道我痛恨它們的程度。”


    我答道:“可這些傳說告訴我們,即使世界如我們這般黑暗,也始終存在著光明的希望。”


    “謬誤之光,渺茫的希望之光!”父親搖搖頭,“我不苛責英雄的舉措,他們擁有高尚的心靈,但同樣,他們帶來的希望也會令我們誤入歧途。”


    他冷冷評價道:


    “阿雷斯不是傳說中的英雄,他走進暗夜後沒有歸來。


    “而那個出身高貴的女孩,戲弄了你對她的憧憬之情——‘虛榮的美狄亞’,我應該這麽稱唿她才對。”


    “請不要對死者不敬,父親。”我說,“他們無法反駁你。”


    父親舉起酒杯,姿態優雅地無聲啜飲。


    他頓了頓話頭,以表示對這香醇美酒的讚賞:


    “嗯,你們誰也不聽我的話,你們什麽都不怕。


    “阿雷斯並不是第一個使活著的人難過的死者。


    “英雄的傳說對我們沒有好處,而你的祖父卻以為把這故事與頌歌留給我們是件明智的事。


    “可事實上,這隻會讓年輕的生命勇敢赴死,為了保持某種姿態而甘願毀滅。”


    我說道:“遵守諾言比故作姿態要有用得多,父親。”


    父親問道:“遵守諾言比保存肉體和靈魂還重要得多嗎?”


    我迴答道:


    “那些研究這種學問的人認為靈魂會轉世重生,盡管失去了前世的記憶。


    “詩人也說過,違背誓言者,當轉生在被詛咒過的混亂與痛苦的生命中。


    “若是真是如此,現世中的人們都應當盡量清白的死去,以保持靈魂的純淨。”


    父親苦笑著,因為他從不讀詩:“這種懲罰有什麽意義呢?假使每個罪人轉世後都忘了他曾經犯下的罪行?”


    “即使這一世生活艱難的人,也害怕違背自己的諾言。”我說,“因為轉世後他們會再次年輕,並遭受毫無征兆的災難,而這種看起來毫無道理的道理,是所有的痛苦中最難讓人忍受的。”


    “一個美麗的故事。”父親淡淡地說,“伱一定要為一個虛無縹緲的理論而死嗎?”


    我沉默了一下,低聲迴答:“這不是理論。”


    他逼問道:“你是不是一定要去送死,無論這是不是理論?”


    “除了他,我在學生時代根本沒有其他的朋友。”


    “阿雷斯並不是真正的朋友!”


    “無論怎麽樣,我給了他承諾。”我說,“阿雷斯是不是朋友無所謂,現在我被召喚去兌現我的諾言。”


    父親的語氣非常冷漠:


    “誰召喚了你?


    “塔外的暗夜中,有很多力量能夠模仿我們的聲音和思想,連最明智的人都會被欺騙。


    “唯有洞察者的語言是他們無法模仿的。


    “因為這語言表述了一種它們無法理解的概念,一種它們體內沒有蘊含的實質。


    “如果召喚你的生物無法說出洞察者的語言,你知道我們的法律要求你無視它。”


    我答道:“盡管法律如此,盡管所有的箴言如此,毋庸置疑的是,我仍持有一線希望:阿雷斯還活著,沒有被毀滅,無論是以什麽方式活著。”


    父親嚴厲地說:“一個真正的人是不會召喚你去暗夜的。”


    我不確定他的意思是指一個身處恐懼的人,應當在自身變成蠱惑朋友前往暗夜的誘餌之前選擇死去,還是說那正在召喚我的根本不是人類。


    或許兩種含義兼而有之。


    但我堅持著:“如果召喚我的真的是阿雷斯,而我卻不去迴應,那麽我算是什麽樣的人?”


    父親說:“這是你的死亡召喚。”


    我沒有反駁,因為事實正是如此。


    長久的沉默後,父親終於再次問道:“對於你所說的希望,你能看到什麽憑據嗎?”


    “我看不到任何憑據。”


    “但是?”


    “但是希望支撐著我,父親。”


    我閉了閉眼,微笑著說。


    “不管怎麽說,它像是一盞明燈燃燒在我心中,像是某種力量充滿了我的肢體。


    “這片暗夜中是有很多我們不曾接觸的醜陋事物,但仍然會有善意的力量存在,以另類的形式存在,哪怕從未被人類知曉。


    “有許多事物,盡管看不到,卻是真實的——比武器的火焰更加真實,比能源的湧動更為強大。


    “所以我承認,我看不到希望的理由,而它卻支撐著我。”


    父親再度沉默了許久。


    他是個理性的人,解決問題的方法是平方與開方,石頭與鋼鐵,得出結構的強度及每個支撐體的承重能力。


    我知道我的話對於父親而言毫無意義,但我也同樣了解他的性格,即使我們自童年分別後就很少見麵。


    他不會阻止我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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