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裏,燈火通明的浣園官邸漸隱在一片皚皚白雪的山林裏,遠遠看去如黑夜裏的一盞明燈,竟是有種說不出的暖實。何濕衣和吳午剛剛進門,就已有傭人遞上熱毛巾。擦了一下臉,何濕衣便上了二樓。推開門,何心婉正坐在床邊照顧。


    “噓。”何心婉看見何濕衣準備張口說什麽,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何濕衣輕手輕腳的走近床邊。


    “剛剛喝了藥,睡下了。”何心婉一臉心疼的看著床上的清淺,低聲向何濕衣解釋。


    燈光下,何心婉的剪影羸弱,隱隱顯出倦態。月白色襖袍上,金線暗紋的牡丹絢爛的開在肩上,但穿在何心婉的身上卻並不顯得熱鬧。有藥汁弄到了白色袖口上。她並不在意,隻是憐惜的看著病中的清淺。


    “有飯菜嗎?我有些餓了。”何濕衣難得主動開口,語氣明顯緩和許多。


    “有,我去準備。”何心婉雖是極輕聲的迴答,但還是能覺查到那聲音裏小心翼翼的受寵若驚。抬頭看向何濕衣時,那本是沉寂的眸子裏,仿若突然生出了華光,猝然亮了起來。


    何濕衣別過臉去打量床頭的台燈,手指撫在蕾絲燈罩的穗子上。沒有迴應何心婉看過來的目光。


    “那你好好陪陪她。”何心婉眼中的神采一點點兒黯淡下來,起身出了房間。


    何心婉離開後,隻餘了兩人的房間愈發顯得晦暗而空寂。沒有開大燈,床頭一盞小燈,隻能照亮一角明亮。


    何濕衣輕輕的關上門,小心的踱迴到清淺的床邊。


    靜靜地坐到床邊,看著沉睡中的人兒。有多久沒有這樣安靜的看著她了?床上的人緊蹙著眉頭,臉上有不正常的紅潤。因為疼痛,偶爾壓抑著呻吟出聲,她這樣深切的疼痛,近在眼前。


    三月前的離開,本就是自己的選擇,眼前的一切也在預料之中。可是,當真的直麵這樣的結果時,何濕衣確信,自己後悔了。


    怎麽會有這樣的女子?臨入獄前,還念念不忘奉還他玉鐲,那冰冷的玉鐲是對他的諷刺嗎?決心守護她,到頭來卻還是拋下她獨留在這裏承受這些。


    為了趕赴一場已知的真相,拋下她獨自承受所有。台燈的光並不很亮,何濕衣看著那燈光,微微眯起了眼。


    床上的清淺發出微弱的聲音,似乎在囈語著什麽,何濕微欠起身,將耳朵湊近清淺嘴邊。


    “爹,清兒……疼……爹”後麵的那個字已是微微帶著哭腔。


    何濕衣低頭去看。清淺閉著的眼睛,眼角已經有淚水低落在枕邊。何濕衣保持著微微彎腰的姿勢,用手輕輕的將清淺耳畔的淚一點點擦幹,一隻手伸進被子裏緊緊握住清淺裹滿紗布的手。


    反複輕柔的擦著她耳畔的淚痕,指腹下一片灼痛,那淚水卻是怎樣也止不住。


    何濕衣一語不發的看著沉睡中,不停喊疼的人。嘴唇抿緊,一句話也不曾說出口,隻是反複著這個擦拭的動作。


    “咚咚”有傭人輕輕敲門喊何濕衣下去吃飯。何濕衣看一眼已經平靜沉睡的清淺,鬆開被子下相握的手。將被子細細的掖好,轉身下樓時,腿微微有些發麻。


    雖然經曆了下午的忙亂,飯桌上還是準備了很多的菜式。何濕衣剛舉起筷子,耳邊似乎就響起清淺昏睡中的囈語。


    微一沉吟,何濕衣放下筷子,對著前方的何心婉道:“叫廚房再準備幾個菜,可以嗎?”


    “都是你愛吃的……。”何心婉一愣,以為是飯菜那裏做的不妥當。


    “不是,今天是小年夜,我想給一位世伯送些飯菜。”嚴業正的事,何濕衣不想與何心婉過多解釋。


    “嗯,小賢,吩咐廚房準備一下吧!”何心婉聽見不是因為飯菜的原因,很是高興,急忙喚了旁邊的莊小賢。


    “聽吳午說你最喜歡吃這個。”何心婉小心的夾了一塊魚,放到何濕衣碗中。


    何濕衣微微一愣,抬頭看到何心婉小心翼翼的表情。夾起碗裏的魚,吃了一口,餘光瞥過去,何心婉嘴角微微帶笑。想來,這是母子再次相見後,何濕衣第一次迴應母親的示好。


    飯廳裏燈光閃亮,一盞小小的水晶吊燈瑩瑩欲墜的掛在上方,柔光四散。


    母子倆坐在各自的位置,靜靜的吃著飯菜,仿佛迴到了遙遠時光裏的竹園小鎮。何心婉心頭一動,眼角微酸。


    吃到一半,已有傭人將裝好的食盒送上來,吳午過去接。


    “我吃飽了,您慢用。”何濕衣放下碗筷,拿起身後椅子上的大衣,便要出門。


    “喝碗湯,暖暖身子再出門吧!”何心婉看一眼何濕衣的婉,還有大半碗米飯,到底忍不住關心。


    “我去去就迴。”何濕衣一口氣喝完瓷碗裏的湯,向何心婉說道。接過食盒,徑直往廳外走。


    出來外麵,看吳午也準備上車,何濕衣出聲製止:“你還沒吃飯,就別跟著了。”


    想來吳午跟著自己一天四處奔波,肯定已是疲累不堪。


    “是。”吳午鬆開扶住車門的手,站到一旁。


    何濕衣剛上車,便聽見外麵敲玻璃的聲音,抬頭去看,卻是吳午。


    “您也別太難過。”


    吳午跟著何濕衣這幾個月,眼見著他經曆的這些事。現在,嚴小姐又躺在床上,多少能理解何濕衣的心情。本想著說些安慰的話,脫口而出的一句話,卻又顯得很是古怪。


    何濕衣淺淺一笑,這幾日來隻是覺得累。突然聽吳午一句“別太難過”。本是一句極平常的話,何濕衣聽著卻覺得似是紮在了耳根子上。


    自己是在難過嗎?在他的世界裏,“難過”,是多麽陌生的字眼!很久以前他便不知道難過是什麽樣的感覺了。


    抬頭,望一眼官邸二樓透著亮光的房間,扣著木質食盒的手陣陣乏力。


    但願,一切都還來得及。


    何濕衣定定神,與吳午揮手道別,吩咐司機老陳開車。


    夜,漆黑一片,風從江麵唿嘯而來。


    鵝毛白雪簌簌的下,寂寥無聲,但卻好似有一股勢必要摧毀萬物的氣勢。


    汽車行駛在沿江的大道上,飄落的雪花來不及在車窗玻璃上做停留,便被大風卷起,飄飛在空中。司機老陳因為安全考慮,車速很慢。


    車子經過肖記碼頭附近時,突然傳來幾聲槍響。老陳還沒緩過勁來,後座的何濕衣就已經吩咐停車,聲音不大卻顯得急切。


    車子還未停穩,何濕衣便已下了車,茫茫大雪裏朝著槍聲傳來處疾奔。老陳想想還是不放心,關好車門也跟了上去。


    連日下雪,又是深夜,道路越發不好走。老陳深一腳淺一腳的好不容易走到了碼頭附近。遠遠的便看到,一大隊荷槍實彈的衛兵布置在碼頭附近。老陳心裏一個激靈,那個為首的軍官,不正是軍部總司令的隨身侍官汪薛見。


    什麽樣的人?竟然要汪部長親自出麵。


    暗處,老陳大著膽子走近了幾步。


    年節在即,碼頭岸邊密密匝匝地停靠了很多貨船,貨船的船艙上部已積了厚厚的一層雪。距離碼頭不遠的江麵,一個亮光一閃而逝。老陳記得那裏有一個竹筏小屋,估計是碼頭上守夜人住的地方。想來是看守貨船的守夜人發現情形不對,吹滅了竹筏屋內的燭火。


    “何上校,屬下隻是聽命行事,還請你行個方便……”何濕衣已經走近了碼頭,汪薛見講話很客氣。


    “聽命?聽誰的命?”何濕衣雖是平常的口氣,但說著話,人已經朝著碼頭上,衛兵們圍堵的方位緩步而來。衛兵們長槍一震,阻止何濕衣的靠近。場麵一下子僵持起來。


    長槍掉轉,老陳才看清楚。那長槍下,竟是有人被圍困。


    地上積雪淩亂,地底層的黃色泥漿已經翻起。被圍困的兩人,一男一女,倒坐在地。其中女子似乎受傷,此刻正躺在男子懷裏,一頭黑發遮住容貌。男子大約五十來歲,身形偏瘦,一臉的絡腮胡子,顯得極是邋遢,兩人同是一身黑衣。


    一群人僵持不休,鵝毛的大雪飄落在這一隊人的衣服上,頭發上,大家身上都附上了一層瑩白的積雪。老陳站在陰影裏腿已經僵硬,卻也是不敢挪動分毫。


    “何上校,您這不是為難我嗎?”眼見何濕衣已經走近衛兵身邊,汪薛見揮揮手,衛兵們整齊劃一的收起長槍。


    “姓汪的,你想怎麽樣吧!給老子一個疼快!”那名中年男子並不理會何濕衣,隻是抱著懷中的女子。雙目瞪向汪薛見,說話聲音底氣很足,估計是剛剛跑的久了,微微氣喘。透過旁邊停靠的車燈,甚至可以看到他唿出的大口白氣。


    “嚴伯父……”何濕衣蹲下來,想要阻止嚴伯父對汪薛見的挑釁。


    “這分明就是一個圈套,我就是後悔,怎麽把清淺也牽扯進來。”嚴業正轉過頭來看向何濕衣,神情甚是悲切。突然,雙眸微變,身形一動,竟然反身扣住了旁邊何濕衣的脖子。


    “你們別過來……”突然的變故眾人都是微驚,衛兵們不自覺看向汪薛見。


    “何上校,這就是你極力想要周全的人。”汪薛見臉上沒有半分憂色,反倒略添幾分譏諷之色。


    何濕衣沒有說什麽,微微一笑,脖子還被嚴業正扣住。手緩緩抬起,手上赫然是一把配槍。一支烏黑的、在夜色下閃著藍幽幽微光的勃朗寧。


    遞給身後挾持他的嚴業正。


    嚴業正奪過槍的瞬間,汪薛見的臉上再也保持不住那種微笑。


    他心裏明白,對麵這位被挾持的年輕軍尉,早已不隻是一個簡單的軍職在身上校。


    嚴業正挾持著何濕衣,緩緩向碼頭上停靠的船隻靠近。直到何濕衣將受傷的女子,交到嚴業正手裏,汪薛見一直都不發一語。


    看著貨船駛離港口,何濕衣似乎略略鬆了一口氣。迴頭看向身後的部隊,麵色和潤,緩步向汪薛見走去。可是,還未走近身後便傳來嘈雜的槍擊聲,響徹耳際。


    那艘已經駛離港口的貨船上,有閃閃亮光在船艙內閃爍,那是機槍掃蕩時,子彈與鐵器摩擦的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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