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聲轉身一抬頭,對上那張唇紅齒白的桃花臉:“王瑄?”眼前的少年,潑墨青絲鬆鬆挽起,眼覆四指寬錦帶,身著銀灰色錦袍,似是故人,卻又有些陌生。


    他抬手解開錦帶,露出瀲灩雙眸,目光如炬望著她,似笑非笑道:“自那日別後,我是時時掛念著你的,你可曾刻刻相思於我?”


    雖然這話說得一如既往不著調,可他身後既沒有聒噪諂媚的渡引,也不見沉穩守禮的渡守,再者說,就連她這個明眼人,也是在林中兜兜轉轉,因緣際會下偶然闖進這宮殿,又在諾兒的帶領下來到溫泉,憑他一個半瞎,單槍匹馬直接摸到這裏,還不被素來警覺的她發現——其實這王瑄,他是個假貨吧?


    諾兒也這樣認為,在她拔劍相對前,一把抱住她另一條胳膊,邊衝王瑄呲牙瞪眼,邊對她緊張解釋:“娘,這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邪魔外道,他是來蠱惑您的,您不要被他給騙了!”瞧這架勢,還真像受驚後炸毛的噬渡。


    衛戧還在不動聲色打量王瑄,出現在這裏的芽珈、姨婆還有阿舍,都是烙印在她心底最深刻的模樣,即便是諾兒,雖說衣著的顏色不同,但和她見到的最後一麵的款式卻是一樣的,還有他頭上的垂髫,手中的獸頭囊,也和那一麵沒什麽區別,但眼前的王瑄,卻是她從未見過的模樣。


    “放手!”聽完諾兒的話,王瑄的視線漫不經心掃過他,漫然悠長的命令道。


    諾兒似乎瑟縮了一下,卻愈發將衛戧的手臂緊緊抱住,示威似的大聲宣布道:“娘親是我的!”


    從大大小小的溫泉水麵冉冉升起的乳白色霧氣,漸漸攢成嫋嫋煙雲,隨清風騰移過來,將王瑄籠在其間,有那麽一瞬,虛無縹緲的好像消失,但衛戧知道,他還在,因他攥著她手腕的力道倏地加重,從他手心源源不絕傳遞過來的溫度,嗬暖了她冰涼的手。


    待到雲消霧散後,他在她麵前莞爾輕笑,笑得如此秀美絕倫,搔人心動——單從表麵看來,五歲的諾兒管十三歲的衛戧叫娘,怎能不令人發笑?


    他攥在她腕上的手慢慢滑下去,漸漸貼上她手心,微微碾轉調整方向,繼而與她十指相扣。


    衛戧愣了一下,低頭看向他們交纏的手,他的手真的很溫暖,溫暖到莫名熱了她眼眶。


    “喏,來的路上撿到的,是純金的呢,想來你大約會喜歡,我就把它帶過來了。”王瑄說著便伸出一直背在身後的另一隻手。


    衛戧的視線移過去,對上境魑的金缽,之前她的注意力全膠在諾兒身上,竟把這金缽給遺失而不自知,兩隻手全都受製於人,她自然而然的抽~出被諾兒抱著的那隻手來接金缽。


    在衛戧接過金缽的一瞬,王瑄的視線再一次掃過諾兒:“戧歌,你當真就那麽喜歡孩子麽?”


    衛戧審視著缽沿上類似符咒的花紋,聽到王瑄的聲音,抬起頭來。


    王瑄伸手替她將散下的鬢發挽至耳後,順勢輕撫她頭頂:“可你現在還太小,不能馬上有親生的孩兒,不過我們可以提前成親,那樣我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把你帶在身邊,好生撫養,時機一到,我們立刻圓房,到時候你想要幾個孩兒,那就生幾個好了。”


    若說司馬潤的臉皮厚比城牆,怕這王瑄更在司馬潤之上——居然當著小孩子的麵調戲孩子他娘!


    衛戧板起臉:“十一郎,請你愛惜羽毛,莫要因口舌之快而壞了名聲,我正要與愛子泡溫泉,望你自重!”


    王瑄微微一笑:“愛子呀——”目光轉迴諾兒臉上,語調柔和,令人不由自主放下戒心:“你現在叫什麽名字?”


    她兒子姓司馬,名信,小字諾兒,但他這個加上時間限製的問題是什麽意思?


    諾兒沒應聲,王瑄也沒追問,他的笑容慢慢收斂:“你現在叫什麽都與我無關,但你不該將主意打到內子身上,自重些,放手罷!”


    王瑄在世人眼中,簡直就是翩翩濁世佳公子;但在諾兒眼裏,沒準整個就一張牙舞爪壞妖怪——不然他怎麽會在聽完王瑄的話之後,小心翼翼的抓住她衣袖,惶恐的往她身後躲去。


    本就心懷愧怍的衛戧在見到諾兒這副可憐兮兮的小模樣,頓時火起,抬起拿著金缽的手搪開王瑄停在她頭頂的手,並掙開他們緊扣在一起的另一隻手,轉身護住諾兒,目光冷冷的掃向王瑄:“王十一,你不要欺人太甚!”


    見她如此,王瑄歎息一聲:“他一定不曾與你直言,這些泉水究竟是何用途吧?”


    若是普通溫泉,諾兒又為什麽要說這裏不可以隨便進?衛戧沉默不語,不過她的表情已經給出答案。


    王瑄抬手指向她身後的一處:“看!”


    衛戧循著他的手指望過去,適時,雲開霧散,燦燦陽光灑下來,將環環相扣的溫泉,生機勃勃的草木耀得分外旖旎,而王瑄指著的那處,卻是一麵陡峭的崖壁,上麵刻著三個蒼勁有力的大字——忘憂泉。


    忘憂,忘掉憂愁——諾兒說過:“進去泡一泡,就不會再皺眉頭了!”以一個五歲孩子的智商,這樣說,也算是直言了罷!


    在衛戧眼裏弱柳扶風的王瑄,動作卻出她意料的快,不過一個失神,護在懷中的諾兒就被王瑄奪去,等她反應過來再看,他的手已經卡住諾兒纖細的小脖子,而諾兒也說不出話來,小臉揪成一團,十分痛苦的模樣。


    能輕而易舉的從她手上把人奪走,這個王瑄果真是個妖怪……衛戧噌啷一聲拔劍出鞘,毫不遲疑的揮劍抵上他咽喉:“放開我兒子!”


    王瑄好像沒注意到她的劍,轉頭臉來,眼底生出一抹憐惜,神色複雜的看著她:“其實你也不是不知道他們是假的,卻一而再的被這種漏洞百出的小伎倆困住,完全是因為你心甘情願的自欺欺人罷!”由於他轉頭,白皙的脖子上被她的劍尖劃出一道血痕,血很快湧出來,映紅她的眼。


    看著看著,好似被純酥油兜頭淋下,那些叫她費解的混沌場景逐漸清晰起來,她甩甩頭拒絕深入了解,冷然道:“我願意怎樣和你有什麽關係,再說一遍,給我放開他!”


    脖子上已經有一道傷口,他還不老實,又轉迴去,造成二次傷害,但他漠不關心,隻是盯著諾兒:“這一段時間的觀察,已叫你摸清她的心境,行事才會如此的有恃無恐,但你大約還不知道,她可是能令你師父視作心腹重患的家夥動心的女子,你這樣急功近利,怕要不得善果啊!”


    也不知是因為聽了他莫名其妙的威脅,還是被他卡得實在太難受,總之諾兒開始手腳並用的劇烈掙紮,並努力將慘白慘白的小臉轉向衛戧,大眼睛蓄滿水澤,掰不開王瑄卡在他脖子上的手,索性不再白費力氣,而是將手努力朝衛戧方向探出來,嗓子裏發出奇怪的“嗝嗝”聲,應該是在求救。


    哪個做母親的能受得了這樣的一幕,衛戧急紅了眼,但她並沒有直接抹了王瑄的脖子,反倒多此一舉的抽迴劍朝他胸口刺去。


    出劍的同時,衛戧便想到,以王瑄剛才的速度,肯定能輕易躲開,待到那時,惱羞成怒的他對上諾兒……


    “卟”的一聲,衛戧愕然瞪大眼睛,視線從沒入他胸口的劍尖一點點移上去,對上他無可奈何的笑臉:“你?”


    王瑄淡淡的掃了一眼自己的胸口,長歎一聲:“一時不看住你,就要惹事,今後我再要去哪裏,不把你帶在身邊,可怎麽能走得開!”


    衛戧攥著劍柄,進退兩難。


    王瑄鬆開諾兒,迴手溫柔的撫摸她較之正常溫度低很多的臉:“這裏的泉水,名叫忘憂,實則令人忘世,以你現在的情況,入泉之後,怕就再難走出這水月鏡花之境,不過,假如你覺得活在這幻境裏會讓你感覺輕鬆,那我就留下來陪著你一起!”


    衛戧視線轉向蹲在地上雙手捂著脖子咳咳咳的諾兒,他看上去如此真實:“你胡說!”


    王瑄附和:“好吧,我在胡說!”頓了頓,又道:“能讓你不思離去,除了你的‘兒子’外,大約還有‘妹妹’吧?你看,孩子這麽小,怎麽可以沒爹呢,我留下來正好。”由於失血,臉色漸漸蒼白,他還死性不改的調戲她:“你不是要泡溫泉麽,正巧,我一路趕來,風塵仆仆膩得難受,也打算泡泡,喏,我現在已經是你‘兒子’的爹了,那一起泡就是既合情又合理的事情,不過你肯定不喜歡被觀摩,所以你先將劍收迴去,我們先把那個調皮搗蛋的小兔崽子捆起來找棵大樹吊著,讓他好好反省,之後再迴來,想怎麽泡就怎麽泡。”


    衛戧遲疑了一下,果斷將劍□□,別看王瑄嘴上是一派輕鬆,可就在劍尖離體的一瞬,他突然往前傾倒,衛戧條件反射的展臂接住他。


    他額頭枕著她肩膀,氣息奄奄道:“誒,還是先止血吧,不然沒等我們合力教訓‘兒子’,反倒有可能先讓你變成寡婦。”


    她的劍刺的並不深,而他那脖子也是因他自己不老實而劃割出的皮外傷,剛剛還氣勢洶洶的要掐死她的諾兒,眨眼工夫就虛弱不堪了?


    衛戧收劍入鞘,一把推開他,解下腰間革袋砸在王瑄身上:“裏麵有藥,你自己處理。”說完轉身去看還在咳的諾兒。


    諾兒抬起頭,小手捧著脖子淚眼盈盈的看著她:“娘,那個妖怪看諾兒不順眼,他一定會趁娘不注意害死諾兒的,諾兒不要跟他一起!”


    衛戧展臂擁他入懷:“好孩子莫要怕,我不會讓他傷害你的。”邊說邊輕拍他後背安撫他,她已經說的這樣明白,可諾兒還是在她懷中掙紮起來,衛戧放開他:“怎麽?”


    諾兒迴身一把打掉衛戧手裏的金缽:“這是妖怪給的,會蠱惑娘的心,把娘從諾兒身邊搶走。”


    金缽落在地上,咕嚕嚕滾遠,衛戧聽著諾兒的解釋,眼睛卻止不住的盯住翻滾的金缽,從光可鑒人的缽底隱隱現出一團朦朧的黑。


    不等她看得更分明,諾兒突然撲上來,他雙手緊緊摟住她的脖子,抽抽搭搭道:“娘,諾兒一直在這裏等著您,等了那麽久,終於把您等來了,求求您,不要再把諾兒丟下了!”


    衛戧的視線被遮住,迫使她不得不收迴注意力,空了的手擁緊諾兒,小聲道:“不會,娘發誓,再也不丟下我的諾兒。”


    得到她的承諾,諾兒的視線飄向坐在巨石上的王瑄,挑高下巴得意的笑起來。


    王瑄也笑了,迴他以唇語道:“她說的是她的諾兒,又不是你。”


    於是諾兒的臉倏地沉下去,他直起身拉起衛戧的手:“娘,這裏不好了,我們還是迴去吧。”


    衛戧二話不說就要跟他走,王瑄也站起來:“這地方不適合養傷,的確還是迴房間裏比較好。”


    金缽滾到溫泉邊慢慢倒下,顛了兩顛徹底停下,王瑄走過去彎腰撿起金缽,拎著它跟上衛戧。


    “娘,妖怪跟過來了。”


    衛戧淡淡的掃了他一眼,輕聲道:“不管怎麽說,他曾經救過娘的命,要是沒他的話,諾兒也等不來娘,我的諾兒最是知書達理,肯定不願意看到自己的娘親做出那等忘恩負義的小人行徑,對吧?”


    她都這樣說了,諾兒也隻好噤聲,他雙手緊緊抱住衛戧的手腕,戒備的盯著王瑄。


    但王瑄視若無睹,他繞到衛戧另一側:“誒,我感覺有點暈,卿卿扶我一把!”


    諾兒忍不住出聲:“妖孽,你不要得寸進尺。”


    衛戧瞥了一眼他還在流血的脖子,白眼相加的同時,卻掙開諾兒的手,將他摁在旁邊的石板上,探手入懷掏出棉帕。


    王瑄將金缽遞給她:“用這個打水。”


    她掏出棉帕是要給他處理傷口附近的血汙,其實旁邊不遠處就是溫泉,隻要把棉帕伸進去沾濕就好,但他這樣說,她便照著辦,接過金缽轉身來到溫泉邊,蹲下去舀起大半缽泉水,視線往旁邊一掃,發現諾兒已經退到一邊去了,她再看盛著泉水的金缽,並沒有出現什麽異常情況,這才端著金缽站起來,順便繞道去撿迴王瑄丟在一邊的覆眼錦帶。


    迴到王瑄麵前,將金缽放到石板上,沾濕棉帕動作輕柔的替他擦拭血汙,她在這方麵經驗豐富,而他受得又不是什麽重傷,幹淨利落的處理完,一把奪過他甩著玩的革囊,從中找出一隻小巧玲瓏的藥瓶,揭開瓶塞放倒王瑄,將藥麵均勻撒在他脖子的傷口上:“這藥也出自我三師兄之手。”


    雖是沒頭沒腦的一句,但王瑄明白她的意思,微微一笑:“其實隻要你不嫌棄,我怎樣都無所謂的。”


    衛戧放下藥瓶,用那錦帶替他包紮頸上傷口,聽他這樣說,故意加重手上力道。


    他攤開手任她作為,嘴上卻要說:“你是打算謀殺親夫麽?”


    衛戧在他頸側打了個漂亮的結,漫不經心應付他道:“再胡說八道,我就切了你的舌頭。”邊說邊避開他傷口,扒掉他的衣服。


    王瑄雙眸一眨不眨的盯著近在咫尺的她,眼底流光溢彩:“因為習以為常,你就不打算對我負責了麽?”


    胸口的血跡多半都被他的衣服吸納,比脖子容易處理,將傷口周圍擦拭幹淨後,她又仔細檢查一遍,確定沒什麽大礙之後,撒上藥麵,將他潔白的中衣撕成等寬的布條,纏住他胸口,又幫他把衣服穿好,最後才哼唧一聲:“看來你是真不打算要自己這根舌頭了!”


    “這個……還是得替你留著的。”


    衛戧狠狠瞪了他一眼,再說下去,指不定還能從他嘴裏吐出什麽渾話來,她轉身端起那缽混雜血色的溫泉水,還特意看了一眼,仍不見任何異樣,這才放心倒掉。


    諾兒跑過來,抱住她空閑的那隻手:“娘,諾兒餓了,我們還是早點迴去吧!”


    衛戧摸摸他發頂,微笑道:“好!”迴身將空缽丟給王瑄,冷聲道:“能走就自己跟上來,不能走就擱這躺著吧。”


    王瑄抬起右手接住金缽,長籲短歎道:“真絕情!”輕鬆站起身跟上衛戧,伸手攬住她肩頭:“卿卿,你看你把我傷的如此嚴重,我孤身一人找過來,侍婢都沒帶一個,實在是多有不便……”


    衛戧斜眼看他:“你又想怎麽著?”


    王瑄理所當然道:“今晚就有勞夫人陪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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