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您是不是把諾兒給忘了?”紅衣娃娃慢慢轉過頭來,酷似她的俊美小臉,與司馬潤一般無二的口鼻,看向她時,澄澈的大眼睛蓄滿專注,像極了芽珈。


    衛戧的眼睛驀地瞪大,手中金缽當啷一聲掉在地上,順勢滾出去老遠,她捂嘴失聲道:“怎麽可能?”在震驚過後,首先想到的是王家寶塔地宮裏發生的那一幕,王瑄說,那是她的心魔,經由塔內幻毒引導後,呈現出來的假象,看得見卻摸不著……她輕手輕腳,就像噬渡試圖捕捉渡引,一步一挪接近紅衣娃娃,距他一臂之遙時突然出手,成功抓住一片衣角,拿手搓了搓,質地柔滑,是上好的錦緞。


    “娘,您真的不認得諾兒了麽?”他仰起小臉,表情落寞的問。


    衛戧盯著他的臉,慢慢鬆了手,卻在他綻開燦爛笑容的同時,猛地拔出懸於腰側的龍淵,揮劍劈麵而去。


    紅衣娃娃嚇得一聲驚叫,閉上眼睛雙手抱頭往旁邊閃去。


    衛戧的劍端端停在他頸側,她看到了,從他疊在頭頂的小手虎口處探出針腳粗糙的獸頭囊一角,原來他之前跌倒,慌裏慌張爬起來還沒忘的東西就是這個。


    等了一會兒,紅衣娃娃慢慢睜開眼,怯生生的叫了一聲:“娘——”先前澄澈的大眼睛,此刻水霧彌漫,小臉抽成一團,可他克製的隱忍,不肯讓逐漸攢成片的晶瑩淚花滾下來,但怎麽也掩不住滿溢出的委屈。


    類似的隱忍表情,她曾在司馬潤臉上見到過,彼時,虞濛風光大嫁,他去了,迴來後,便露出這種形容,她追問他怎麽了,他沉默不語,吩咐仆從上酒菜,拉她一起喝酒,一碗又一碗,終於將她灌醉……


    後來發生的事情,有些混亂,隻記得他似要勒斷她肋骨的擁抱,他埋在她頸側的濕潤的臉,還有他斷斷續續的呢喃:“總有一天……總有一天……”和那抵死的纏綿。


    她內心早已波濤洶湧,但表麵仍是風平浪靜——諾兒死了,他短暫的一生最大的功績,就是成為一塊踏腳石,奠定他親生父親通往帝王寶座的康莊大道……


    始終不見衛戧有進一步動作,紅衣娃娃試探的將握著獸頭囊的手伸出來,盡可能的將那獸頭囊舉高給衛戧看:“娘,您還記得這個麽——這是您親手給諾兒縫製的生辰禮物。”


    怎麽可能忘記?不為那令她汗顏的粗糙手工,而是他至死都將它緊緊攥在手中的感情……


    收迴龍淵,伸手接過獸頭囊,翻過來看看,的確出自她手,想當初桓昱看她繡這囊,還調侃她:“能把頭豬繡成隻耗子,你也算個奇才了!”——諾兒和她一樣,都是屬豬的,將視線從獸頭囊移到紅衣娃娃身上:“你真是……諾兒?”


    她也死了,此刻不是活生生的站在這裏?她死得冤枉,老天又給她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就連司馬潤都能再活一迴,諾兒自然也可以——衛戧這樣告訴自己。


    被她認可,他終於“哇——”的一聲哭出聲,猛撲過來,使出吃奶的勁兒抱著她的腰,一如當年她出征前的模樣,隻是他已長大,可以清晰的表明自己的心跡:“娘,諾兒想你,很想很想,你為什麽都不迴來看看諾兒?”


    這對他來說,或許隻是心中的疑問;但對她來說,卻是最戳心的詰責,她是司馬潤的好將軍,卻不是諾兒的好母親!


    雙手微顫,輕輕俯下身環抱住他小小的身子:“你怎麽會在這?”


    其實她問的是他怎麽會在這座山中,但他似乎沒聽懂,像噬渡那樣,小腦袋在她懷中蹭蹭:“諾兒在這等娘!”


    衛戧驀地攥緊獸頭囊:“你知道娘會來?”


    諾兒心無城府的迴答:“諾兒每天都在這裏等著娘迴來。”


    “你等了多久?”


    諾兒鬆開對她的環抱,將手拿到眼前,扒拉起又肉又短的小手指頭,念念有詞:“一天,兩天,三天……咦,幾天了?”最後仰起頭,小鼻尖泛起了紅,眨巴著水汪汪的眼睛:“諾兒記不清了!”又可憐兮兮的哀求:“娘不要不喜歡諾兒,諾兒跟娘保證,一定好好跟夫子學數數。”


    衛戧伸手撫著諾兒柔軟的額發:“你的夫子是誰?”


    諾兒稚聲稚氣道:“是父王給諾兒指定的鬱壘鬱夫子。”


    鬱壘?她從未聽過這個名字,當然,那四年裏,她對諾兒的情況了解甚少,她留在王府裏的人幾乎不怎麽傳消息給她,實在想得緊了,她便在給司馬潤傳遞軍務之餘,捎帶追問一句,每次司馬潤都迴她:諾兒很好!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等等,這個諾兒提到了他父王,是司馬潤?衛戧眯起眼睛:“你父王也在這裏?”


    諾兒搖搖頭:“不知道,諾兒好久沒見過父王了。”


    想起應該還在附近徘徊的司馬潤,她忍不住的問了一句:“你想他麽?”


    諾兒沉默了。


    衛戧挑眉:“不想?”


    老半天,諾兒才訥訥的迴道:“父王喜歡哥哥,不喜歡諾兒。”


    她也知道司馬潤不喜歡諾兒,當初衛敏曾傳書給她,說是司馬潤有意改立珠璣的兒子司馬韶為世子,但廢嫡立庶,遭到包括王瑄在內的一幹人反對,迫使司馬潤不得不打消念頭……如今想來,或許他壓根就沒打消那個念頭,沒準這就是諾兒死亡的另一個原因——就像殺了她給虞舒騰地方,弄死諾兒也好給司馬韶騰地方啊!


    衛戧緊緊摟住落寞的諾兒:“沒關係,你還有娘,娘最喜歡諾兒了。”


    他努力從她懷中抬起小腦袋,目光炯炯的仰望她:“真的?”


    她重重點頭:“真的!”


    他滿懷期待的問:“那娘再也不丟下諾兒,會從今往後一直陪著諾兒麽?”


    衛戧剛要點頭,可馬上想起,就在不久之前,她還承諾過再也不丟下芽珈,可沒過多久就因為父親失蹤的事情而不得不把她留在莊園裏……想了想,她撫著諾兒柔軟的額發笑道:“你想姨母麽?”


    諾兒眨眨眼:“想的。”


    衛戧笑道:“那娘帶你去看她好不好?”


    諾兒抬手握住她的手:“娘,諾兒帶你去見個人。”


    她由他牽著:“誰啊?”


    他還跟她賣關子:“看到您就知道了!”


    她笑笑:“你不說我就不去!”嘴上這麽說,腳下卻跟他一起拾級而上,境魑拜托她幫忙打水的金缽被她拋之腦後,靜靜的俯臥在她之前邁過的牌樓下,被打磨的光燦燦的缽底隱約映出四個字來——水月鏡花。


    這遠看氣勢磅礴的宮殿群,待到近處,也如尋常府邸,分割出許多小院落,進角門,穿迴廊,七彎八拐,終於抵達一處偏僻院落,諾兒迴頭對她天真一笑,然後推開院門,大喊一聲:“我迴來了!”


    衛戧眼角餘光瞥見一物飛奔而來,她定睛看去,愕然道:“噬渡?”仔細一看,體型不對:“阿舍!”


    它個頭那麽大,差點把不及防備的她撲倒,噬渡和阿舍在外形上很相似,但它們畢竟不同——噬渡是虛張聲勢的兇猛,而阿舍則是野性難馴的狠辣。


    當然,現在的噬渡還沒長大,個頭比眼前的阿舍要小很多,假如噬渡看到她,肯定是撲過來跟她撒嬌,而阿舍,它直立起身,貼著她嗅聞不止,是在確定她是否為假冒吧?


    可阿舍在諾兒出生前已經被珠璣活剝而死……衛戧伸手撫著阿舍腦袋,轉頭問:“諾兒,你認得這隻猞猁?”


    諾兒眯著眼睛笑:“阿舍常常馱著諾兒去後山玩。”說完這句,鼓起腮幫子白了阿舍一眼,然後才說:“但它昨晚偷雞吃,所以今天被罰不許吃肉,然後就不開心了,也不陪我出去等娘,錯了就是錯了,罰它它還耍脾氣,都那麽老了還沒諾兒懂事!”陳述完阿舍的罪狀,然後滿懷期待的看著衛戧:“娘,你還是更喜歡懂事的諾兒,不喜歡不知錯不改的阿舍,對吧?”


    聽到諾兒的話,一把年紀的阿舍竟出她意料的像噬渡那樣來蹭她——爭寵麽?


    “真是戧歌麽?”沙啞的嗓音,輕輕的喚。


    “真的是我!”衛戧應聲而答,抬頭看過去,是姨婆,白發蒼蒼,眼神木訥,曾經豐潤的臉頰徹底凹進去——這不是被她安排在莊園裏的那個姨婆,而是鐫刻在她記憶中那個死了獨孫絕了後,萬念俱灰的姨婆,前世的姨婆,在哭瞎眼睛後,抑鬱而終。


    姨婆迎上前:“你怎麽才迴來?叫諾兒和芽珈好等!”


    衛戧不確定的喚道:“姨、姨婆?”


    姨婆嗔怪她:“真是夠久了,連姨婆都不認識了!”


    衛戧試探的伸出手來握住姨婆的手,骨瘦如柴,不涼也不熱,關鍵還是,可以觸摸到。


    “戧歌……戧歌……”是芽珈特有的唿喚方式。


    衛戧循聲望過去,拎著裙擺跌跌撞撞跑過來的芽珈,也是深深烙印在她記憶中的模樣——她前世最後一次出征前,芽珈就是穿著這身衣服,拎著裙擺這樣奔向她。


    但這個組合,怎麽可能呢?每個的存在都和其他人或物出現矛盾!


    就在衛戧愣神時,芽珈已經衝過來,緊緊抱住她,將頭埋入她頸側,抽抽噎噎:“戧歌……芽珈……聽話……可你……不迴來……芽珈……好難過……”


    頸側漸漸濕潤,芽珈哭了,流出了淚水——不但能觸碰到,還能給她特別的感覺,當真不是幻覺。


    其實想想,這才是她一直渴望的團聚,有諾兒,有芽珈,還有姨婆。


    “戧歌……不要走……”上輩子芽珈和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不要走”,最初重生迴來的那些日子,她曾不止一次半夜驚醒,醒來後便緊緊擁住睡在身側的芽珈,貼著她耳畔一遍又一遍重複:“芽珈,戧歌在這,不走,不走了……”


    “戧歌……不要走……求求你!”芽珈再次出聲,苦苦哀求。


    衛戧眼眶熱了,抬起另一隻手摟住芽珈:“不走,不走了。”


    聽她這句話,芽珈抬起頭來,紅眼兔子似的盯著她,笑中帶淚。


    姨婆也開始抹眼淚:“你能留下來真是再好不過了,諾兒這孩子一天比一天大了,心裏明白事了,他父王又不喜歡他,他每天都蹲在門口眼巴巴的等著喜歡他的娘迴來,瞧著那個揪心啊……總算苦盡甘來,你迴來了,我們一家終於團聚了。”


    衛戧心口一抽,忍不住的問出來:“姨婆,諾兒他父王多久沒來看過他了?”


    姨婆低頭道:“姨婆上了年紀,都記不清楚了,反正很久了。”


    她被三人一獸團團包圍住,一個個淚眼汪汪的瞅著她,叫她如何忍心?


    隨後,姨婆去準備飯菜,諾兒和芽珈帶她四處看看,這裏和琅琊王府裏那處偏僻的院落沒什麽不同,就連臥房的擺設,也是她出征前的模樣,隻是這裏除了他們幾個外,似乎就沒別的人了。


    但這裏並不是一座空城,當天夜裏,衛戧有聽到更夫敲竹梆子的聲音,第二天早晨,有麵容和善的農夫挑著新鮮蔬菜送過來。


    第二天,衛戧借著上樹給芽珈和諾兒掏鳥的機會,往別的院子裏看,不時有人進進出出,都穿著綾羅綢緞,富足安逸的形容。


    衛戧也曾試探的問過姨婆有沒有見過她爹。


    但姨婆隻是一臉茫然的迴問她:“戧歌,你怎麽了,你爹不是早就沒了麽?”


    第二天夜裏,衛戧哄睡諾兒和芽珈後,偷溜出去,結果一無所獲,還差點迷路,幸好阿舍尾隨在她身後,在她找不到路的時候,帶她迴到這裏。


    一連三天,在衛戧的陪伴下,芽珈和諾兒笑口常開。


    衛戧陪芽珈解孔明鎖,陪諾兒蹴鞠;給芽珈梳頭,教諾兒練武;看芽珈繪圖,聽諾兒背詩……


    雖然很快樂,可心裏畢竟揣著事,總會在不經意時皺起眉頭。


    第四天,趁著芽珈和諾兒全都不在時,衛戧試探的問起姨婆:“好幾天沒看見讓哥了,他去哪兒了?”


    姨婆愣了片刻,然後木然的轉過身:“誰知道那不聽話的臭小子跑又哪兒去了!”接著又絮絮叨叨念著:“都一把年紀了,說他好多次,讓他趕緊討個媳婦生個娃,給裴家留個後,就是不聽,現在更是幹脆跑沒影,不肖子孫,等他迴來我就打斷他的腿,看他還能往哪兒跑……”邊說邊走開。


    衛戧看著她佝僂的背影,突然覺得自己有點殘忍,姨婆是因為失去裴讓才變成這樣的,她那麽問,不是往她傷口上大把大把撒鹽麽!


    “娘——”


    在衛戧凝視姨婆背影時,諾兒突然跳出來,輕輕拉扯著衛戧的袖擺,引得衛戧低頭:“嗯?”


    諾兒踮腳探手來勾她脖子。


    衛戧配合的附身:“怎麽?”


    諾兒終於摟住她脖子,接著伸另一隻手來撫她額頭:“娘皺眉頭就不好看了!”


    衛戧努力擠出一抹笑容:“這樣好看麽?”


    諾兒歪著小腦袋看她半晌,最後搖搖頭,想了想:“娘,您跟我來!”


    “去哪?”


    “來了就知道。”他又賣關子。


    衛戧搖頭笑笑,由他拉著走出院子。


    出了相似的角門,但眼前的景色卻是全然不同的,衛戧不由問道:“這是哪裏?”


    諾兒迴頭,豎起食指比在嘴前:“噓——這裏是後山!不可以隨便進的。”


    又走了兩刻鍾,四周的溫度逐漸升高,並漸漸出現霧氣,衛戧扯住諾兒:“這裏究竟是怎麽迴事?”


    諾兒沒吱聲,緊緊握住她的手,拉著她悶頭往前跑。


    轉過一道彎,眼前赫然出現一片水氣氤氳的溫泉,有大有小,錯落有致的排列著,從池沿可以看出,這也是經過人工修飾過的。


    諾兒仰起頭,興衝衝道:“娘,進去泡一泡,就不會再皺眉頭了!”


    衛戧挑眉:“嗯?”


    “大家都說,到這裏泡一泡,心裏就輕鬆了!”


    衛戧笑了,有時候泡泡溫泉是能緩解一下心情,特別是現在天逐漸變冷,而她的手腳又開始犯涼,隻是……往前邁了兩步,手腕突然被人抓住,耳畔響起一聲熟悉的輕喚:“戧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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