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氣,拽住他的手無力的滑下,一口氣沒喘上來,又是一陣死命的咳嗽,咳得撕心裂肺,而她始終無動於衷。


    等他終於咳完了,用袖子狼狽抹了一下唇,她才冷聲道:“把馬還給我。”


    他隻是笑,有些淒涼,又有些無措。


    “君兮,你記不記得,那年在這白馬寺門前,我說了要娶你為妻的,那天你穿著粉色的春衫,外罩著紅色的披風,也這樣下著雨,還開著漫山桃花,不過……那漫山桃花哪有你好看……還有那一年,你失手打碎了母妃最喜歡的琉璃盞,怕被母妃責怪,偷偷塞到了我的龍案底下,被我撞見了,你一個月都沒好意思跟我說話……”他像是陷入了深深的迴憶裏。


    “你總愛半眯著眼吃點心,抿著唇笑,喝茶時中指的第二指節貼著茶杯,你半真半假生氣的時候會鬧得後宮雞犬不寧,真正生氣了……卻是什麽也不會說……”他有些說不下去了,努力揚起臉,壓不下眼眶的酸澀,也壓不下心底翻湧的苦澀。


    君兮沉默地聽著,眼神默然,看著他跟孩子似的脆弱的神情,也沒有半分情緒波動,“我,都不記得了。”


    隻這一句,擊碎了他所有的偽裝。


    楚鈺,不,這輩子他該叫楚城,從來都不知道,自己也會哭得這般狼狽,他聲音裏滿是哽咽:“君兮,你怎麽可以這麽狠!怎麽可以這麽狠!”


    君兮沒有說話,她抬腳想離開這個地方。


    楚城紅著眼叫住她,“兮兒,”


    她腳步隻是微頓,就又要邁開。


    他道:“能喝杯茶再走嗎?”尾音顫了顫:“就當做……告別前世。”


    擺在矮幾上的兩杯茶,依然冒著熱騰騰的霧氣。


    “我不記得前世。”


    君兮沒有迴頭,她走得決然,一如當年,她被廢後位,貶入冷宮時一樣,仿佛身後沒有任何值得她留念的東西。


    她不愛他,可是她了解他。


    如果她真喝了那盞茶,那她就走不了了。


    楚城看著她遠去的背影,慢慢將身體蜷縮起來,雙手抱住頭,心髒像是被什麽撕扯著,痛的他渾身抽搐,然後眼淚就掉得那麽肆無忌憚!


    君兮,你好狠!


    可以走的這麽幹脆利落,可以忘得這麽所剩無幾,還不是因為她從未愛過。


    陷在前世裏的,至始至終都隻有他一個人罷了!


    世上最難為的,不是皇帝,而是太子。那一世,他身不由己,這一世,依然隻剩一副殘敗軀殼……


    跨越光陰,跨越年輪,跨過前世今生,他隻想求她一句原諒,可是她說……不記得了。


    你忘了,我卻記著,記著那一年飛花,記著那一年的斜雨,記得那一世裏你所有的歡笑和悲喜,記得……你曾是我的妻。


    她對所有的事都心知肚明,唯有在情字上一知半解。


    她怎會知道,良妃有著和她一雙如出一轍的眼,珍妃笑起來的時候像極了她,瑤妃著一襲紅衣的時候背影酷似她……就連後來他獨寵她的大宮女,都是因為那個宮女知道她過去的一切,他夜夜宿在那個女人宮裏,隻為了聽那個宮女講她少年時的事……


    他的後宮三千佳麗,都是她的影子!


    “我叫君兮,家住鎮北王府!”


    記憶裏少女的聲音,遙遠又清晰,楚城覺得,自己像是墜入了無邊的黑暗裏……


    錯過,不是錯了,而是過了。


    ——————————————————


    君兮走出梅林,就見黑衣護衛牽著馬侯在那裏。


    黑衣護衛隻看了她一眼,就抬腳往風來亭那邊去了。


    雨已經停了,君兮摸了摸棗紅馬的脖子,這才翻身上馬,用力抽打著馬背,她咬緊了一口銀牙,沒有迴頭。


    她不是上輩子那個被當做籠中鳥的君兮了,正如她告訴楚城的話,她已經忘了!前世的君兮已經死了!


    他們,再無瓜葛!


    冷風灌入衣襟裏,本就濕透的衣服貼著皮膚,寒氣森然。


    她又狠狠抽打了一馬鞭,突然用盡了力氣一聲大吼:“君琛,我喜歡你!”


    “喜歡你——”


    “喜歡你——”


    靜謐的山間,不斷迴響著她那句話。


    榆樹梢頭墜下一滴晨露,落在了她眉心,君兮仰著頭,雙目緊閉,許久,嘴角才綻出一個笑顏。


    這一生一世,她隻認定了一人!


    ……………………………………………………


    天已經大亮了。


    綿亙起伏的山巒官道間,可見黑壓壓如潮水的軍隊向遠處延伸。


    紅底黑字的燕字旗在晨風裏獵獵作響,著了重甲的將士們,行軍整齊劃一,腳步聲帶著沙場的沉悶和威嚴,行動間,仿佛整片山河都因為他們的步子而在震蕩。


    北城門的點將台外,一隊黑衣黑甲,連座下戰馬都包裹了黑色鐵甲的軍陣,巍然不動,他們像是一隻潛伏著的巨獸,在靜默地等待著什麽。


    城樓之上,華蓋之下,瘦骨嶙峋的帝王,一雙渾濁的老眼,在看著那隊鐵騎時,眼底才放出了幾絲精光。


    “君遠山當年留下的,果然是頭狼崽子……”


    “這頭狼現在齒牙已經鋒利了,若是他學不會怎麽乖順成一條狗,畜生嘛……還是殺了的好。”女子掩麵嬌笑,金色的帷幔遮住了麵容,隻餘一雙勾魂奪魄的狐媚大眼睛。


    老皇帝顯然對女子的話很滿意,瘦骨嶙峋皺巴巴的手捏住了女子一雙玉手,目光又渾濁了:“大祭司今日用的是什麽香,真是好聞得緊……”


    “皇上,這是在三軍陣前呢”女子嬌笑。


    “這天下都是朕的,怕什麽……”老皇帝語氣張狂。


    “皇上……想要長生不老就得管得住自身的七情六欲……但陛下子肆單薄,”女子躲開老皇帝的上下其手,眼底的厭惡一閃而過,繼續嬌笑道:“聽說您那日在國公府臨幸的那位柳妃娘娘,已經懷有身孕了呢,還是早些接近宮的好……”


    城樓之下,所有的軍隊都走得差不多了,隻剩那一支煞氣凜然的黑甲騎兵。


    通體烏黑的戰馬,四蹄耀白如雪,在原地煩躁地跺了幾次馬蹄後,堯年終於打馬上前一步,對著目光一直望著遠方的少年將軍道:“世子,郡主……許是耍小脾氣了,在不走,就得耽誤行軍時辰了。”


    君琛最後在迴頭看了一眼城門的方向,扯了扯唇角:“她不來,才好。”


    若是來了,到叫他舍不得走了。


    目光掠過城樓上的的明黃,眸子裏滿滿的諷刺,他沉喝一聲:“出發!”


    堯年當即做了個手勢,大喊:“出發!”


    君琛一夾馬腹,冷臉走在最前麵,薄唇抿得要多緊有多緊。


    西城門。


    歐陽誌今日特意起了個大早,就是為了蹲點守住君兮。


    他本來下達的命令的不許開城門,可是這年關剛過,昨夜又是元宵燈會,不少人昨夜進京就是為了看個等會兒,因為天色已晚,不得已歇在了城內的客棧,今日自然是要出城的。


    歐陽誌就是有再大的本事,那些來頭頗大的達官貴人要出城門,他也是不敢攔著的。


    隻好下令打開了城門,但是讓手底下的人打足了十二分的精神盯著,千萬不能讓鎮北王郡主給跑了。


    這麽盯了一大早了,歐陽誌鬥雞眼都快盯出來了,還沒有看到君兮過西城門。


    他踹了旁邊的小兵一腳:“昨夜出城的到底是不是鎮北王郡主,你看清楚了沒有?”


    小兵被踹了也隻得忍著,戰戰兢兢道:“趙頭兒說是的……”


    “奶奶的,鎮北王郡主怎麽會半夜出城,該不是趙大他眼瞎吧……”歐陽誌正罵罵咧咧呢。


    旁邊的小兵突然一臉驚恐的扯他袖子,大抵是太過緊張又太過激動,話都說不利索了:“真……真……”


    “你這是抽什麽羊癲瘋呢?真什麽真?我還假呢!”歐陽誌背對著城門站著,自然看不到身後的情景。


    等聽見那驚雷一般的馬蹄聲踏踏逼近時,他麵上一喜,迴頭就想去連人帶馬給攔下,卻隻看到駿馬高高躍起,四蹄從他麵上飛過,許是最後沒了著力點,後馬蹄一腳踏在他臉上,歐陽誌隻覺得一瞬間整個世界都在嗡嗡作響,然後唿吸困難……是他口鼻湧出的血堵住了唿吸道。


    那棗紅馬一點停下的意思都沒有,閃電一般消失在前方的街道。


    “鎮北王郡主迴來了!”小兵終於喊出了卡在喉嚨裏的這句話,可是看到歐陽誌被馬蹄踏得不成樣的臉,腿一軟,就直接坐地上了:“將軍!將軍,您別死啊……”


    ……………………………………………………


    初陽才在天邊露出一個極淡的紅影,官道兩旁放眼望去是一地枯黃的野草,晨露未幹。寒風唿號,雲影之下,馬背之上,玄鐵黑甲的人靜默無言。


    天地間的一切都是寂靜的,連鳥叫聲都沒有,一路隻聞那整齊劃一的腳步聲,仿佛就是三軍將士的唿吸起伏都已經在同一個節拍。


    當遠處傳來那明顯節奏不一的馬蹄聲的時候,君琛突然僵住了身子,他勒住了韁繩,朝身後望去。


    堯年跟在他身後,見他停下了,看著身後,不由得問道:“世子,怎麽了?”


    一般的習武之人若不伏地聽,怕是根本聽不到那陣馬蹄聲。


    君琛抬手示意堯年禁聲,他在馬背上側耳聆聽了一會兒後,眼底突然出現了光彩,當看到遠處的官道上一人一騎絕塵而來的時候,他嘴角抑製不住地勾了起來。


    “君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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