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漫在山間的霧氣絲毫沒有消退的跡象,反而隨著夜色漸漸變得濃重起來。無形的霧氣穿透沉重的山影,在樹枝的縫隙間遊走著,給原本杳無人煙的深山更增添了凝重莫測的恐怖。抬頭看去,大樹的影子在天幕中若隱若現、張牙舞爪。很奇怪的是,這樣廣袤的森林裏,卻聽不到什麽野獸的叫聲。


    夙夜環顧四周,高大厚重的樹叢將僅有的一點月光也嚴嚴實實的遮擋起來,讓她看不到十步之外的情況。


    傷病讓少年的身體更顯沉重。夙夜費力地將他扶起來,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走去。她向著山陰處前進。那裏或許幹燥的岩洞能夠棲身,生上一堆火,暫時度過眼下的難關。


    但事與願違,周圍的灌木越來越密,幾乎每跨出一步都顯得異常困難。這黑漆漆的樹林就好像是一個迷陣,每條道路都感覺似曾相識,但是卻怎麽走也走不到頭。


    “怎麽辦?迷路了……好像一直在兜圈子。”


    她思索片刻,將右手放到嘴邊,銀牙一緊,咬下一小段衣袖,將它係到身旁的一棵樹上,繼續半拖半拽著少年繼續朝背陰麵走去。


    大約走了半盞茶的工夫,疲勞感漸漸湧了上來,她將少年靠在旁邊的一棵樹上,揉了揉有些酸麻的手臂。


    但就在此時,她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眼前的景象讓她呆住了。


    就在她眼前兩尺左右的地方,有一棵看起來普普通通的樹,樹幹上正緊緊係著她剛從袖子上咬下來的那一截白色的布。


    布的邊緣和她袖子上的斷口正好可以接上,紮在樹上的手法也是她獨有的方法,就連位置也分毫不差。


    現在的情況已完全超出了夙夜所能思考的範圍。夙夜轉頭看著倚著樹的少年,這麽濕冷的環境,如果再不趕快找到出路,他恐怕真的會有生命危險。可當更恐怖的景象襲入眼簾,她幾乎控製不住的大叫起來。


    就在不遠的地方,離剛才自己發現上麵係有白布的樹大約二十步左右的地方,竟然也有一棵樹,上麵紮著同樣的白布!


    同樣的白布,同樣的紮法!


    夙夜感到一陣眩暈。眼前的景物竟好像自動旋轉起來。她拚命搖頭,強迫自己要保持清醒,告訴自己這一定是幻覺。但她重新抬起頭的時候,本已脆弱的神經瞬間就崩斷了。


    幾十塊白色的斷袖,以同樣的紮法緊緊係在幾十棵不同的樹上!


    她伸出手,試圖去觸碰在眼前盤旋著的幾十根白布,腳剛剛邁出,卻踩了個空,身體猛地向一側軟倒,腳上一股鑽心疼痛傳來。她禁不住“啊”地驚唿一聲。


    一條色彩斑斕的毒蛇從草叢裏遊走出來,狠狠咬在她裙擺下裸露的腳踝上。毒素迅速注入到她的體內,女孩重重地摔倒在軟泥上。


    疼痛讓夙夜的意識逐漸模糊,就在女孩努力想要抓住即將脫離軀體的意識時,身旁的草叢中突然傳來了一陣明顯的腳步聲。一個黑黢黢的人影浮現在她眼前。仿佛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般,夙夜顫抖著伸出手,用自己都無法聽清的虛弱聲音說道。


    “救……救救我們……”


    地宮大殿內,雖然氣氛依然沉寂肅穆。但是四位“五天將軍”齊齊出現,還是顯出幾分與往日的不同來。


    老人、鏡惑和影狩三人將半跪的跗骨圍在中間。跗骨瘦高的身材此時仿佛縮小了許多,右膝和小腿緊貼地麵,身體竟有一絲顫抖。


    良久,石階上珠簾內也沒傳出任何聲響。穿著黑色鬥篷、上繡黃色雲紋圖案的老人長歎一聲,打破緘默道。


    “跗骨,身為五天將軍,你居然將君上所托之重任搞砸,這到底是怎麽迴事?以你之力,三界之內應該鮮有敵手,但為何?……”


    老人頓了頓,語聲充滿疑惑。一旁身著上繡紅色雲紋圖案黑鬥篷的鏡惑身體微顫,似乎正在生氣;沉默寡言的影狩卻仍把身體沒入黑暗中,靜靜觀看著眼前的局勢。


    跗骨似乎對這種局麵早有預料,他緊咬牙關保持沉默。


    老人又沉聲說道:“我跟君上征戰多年,十分明白他的性格。他為人豁達開明,用人不疑,必是覺得你能力過人……”


    “哼!能力過人?老頭,你別替他臉上貼金了。”鏡惑從鼻子裏哼出一口氣,打斷了老人的話。“當初君上派你前往,我便有異議。可君上卻非常信任你,反倒來說服我,說若論本領,你在五天將軍中數一數二。現在看來,你非但辜負了君上的信任,反倒把我們五天將軍的顏麵,丟了個一幹二淨!”


    “說夠了沒!”跗骨再也無法忍受冷嘲熱諷,長身而起,鬥篷中甩出一股寒流,枯瘦的右手從裏麵伸出,泛起一陣青色光芒。灼熱的眼光逼視著鏡惑。


    “哼!這老一套還沒用過時嗎?我可從沒把你這冥蛇放在眼裏。”


    女子雙手平舉在胸前畫了一個圓,身體周圍立刻浮現出四麵閃爍的光棱鏡,幽幽閃動,發出各種奇詭不定的光芒。


    緘默許久的影狩突然從影子中走了出來,晃動繡有紫色雲紋的鬥篷,正欲抬步上前。矮小的老人一把拉住他,悄聲道。


    “且慢,鏡華和冥蛇是他們二人的成名絕技,威力非同小可。現在衝過去勸架,說不定會傷及己身。”


    正在劍拔弩張之際,石階上沉寂已久的珠簾中忽然發出如龍虎般森然的轟鳴之聲。兩道光芒從裏麵射出,將簾上珍珠激得四處飛起。


    光芒直直投向跗骨和鏡惑,一束打在跗骨的手腕,另一束打在鏡惑的棱鏡上。跗骨疼得大喊一聲收住了冥蛇,而四麵棱鏡也如同被蒙上一層寒霜。


    “你們位屬五天將軍,自詡孤的左膀右臂,而今自相殘殺,豈不是要讓天下人來看孤的笑話?”


    珠簾後的帝王抬手一指,跗骨的劍平平浮起,飛入簾中。


    “這……劍身上居然有了傷痕?”帝王一隻手拂過劍身上的幾處龜裂。“到底怎麽迴事?老太宰,你也看看。”


    隨著一道白光,帝王手中的劍突然消失了,轉瞬又出現在老人身前。老人雙手捧起古劍,仔細查看,眉毛緊鎖。


    “跗骨,這傷痕究竟是怎麽造成的?”


    “是……”跗骨剛想開口迴答,但卻又猶豫了。那個臭小子,讓他遭受如此奇恥大辱的仇,除了我跗骨,沒有人能殺他!若不報這個仇,遲早會變成所有人的笑柄。


    跗骨決意隱瞞少年的存在:“我遵君上命令,用神劍攻擊皇龍血脈,沒料到居然被彈開,然後神劍上便出現了這些龜裂。”


    老人盯著劍身上的裂痕喃喃道。


    “難道皇龍血脈真的還保存有這樣大的力量?”


    “皇龍血脈既是九州萬民生氣凝聚而成的神物,若真還保有如此強大力量,則表示宋廷氣數尚未散盡。既然如此......”帝王用手撐住下巴,默然片刻,而後吩咐道。“諸位愛卿辛苦了,各自退下早點休息吧。”


    眾人眼光再次集中在跗骨身上。


    帝王的聲音再次傳來。“此去九子迷宮,首要任務在於查探情況,次在破壞皇龍血脈。若以神劍之力尚不能成功,就算跗骨再有本事,又能奈何。此事到此為止,切莫再提。”


    “跗骨!還不快跪謝君上恩典。”鏡惑怒斥道。


    跗骨揚揚頭,鼻子裏發出“哼”的一聲,顯然並不領情。


    帝王似乎並不在意,淡淡道:“不必了。君臣虛禮能免則免。老太宰,勞煩多留一會兒,孤有要事相商。”


    “君上留老臣下來,為的可是那宋廷之事。”


    等三人從殿堂退下,未等君王開口,老人便鬥膽發問。


    “老太宰果然通透。”帝王歎了一口氣繼續道:“宋廷的王氣暫時還未消退,就連神劍也破不了皇龍血脈,看來隻能另辟蹊徑了。”


    “不知君上可有什麽打算?”


    “孤隻是略略一想,尚未透徹。宋廷之所以王氣未消,定是民心所係。若要得民心,無外乎要有明君良臣。如今宋皇既非明君,那麽定是有良臣猛將。”


    “……老臣鬥膽猜測,君上的意思莫非是……禍起蕭牆?”


    帝王喜得一拍大腿,高聲道:“好一個禍起蕭牆,老太宰一句話就驚醒夢中人。既然外力無法破壞宋廷王氣,那麽就讓他從內部分崩離析,到時候王氣盡收,老太宰打通陰陽兩界,大事定可成!”


    老人躬身揖道:“為君上的宏圖大業,老臣定將竭盡全力!”


    帝王主意已決,精神也放鬆了許多。他將身體靠在寬大的椅背上,高聲命道。


    “傳釣瓶妖……”


    無助的少年雙膝跪地,呆望前方。不遠處焦黑的屍身已經讓人分辨不清。


    他瞪大著淚眼,然而仍然無法看清那個殺人惡魔。隻記得那黑色的衣袖輕揮,烏雲頃刻間劇烈地碰撞在一起,閉合的雲霧就立刻將他的身影吞沒其中,消失不見。


    雷電的閃光從空中劃破,電光熠熠照亮了前方,焦黑的屍堆中間站著一個頎長的身影。雨水落在那人身上,他仿佛雙掌合十,嘴裏在默念著什麽。


    他看不清楚對方的樣子,因為身前那個焦黑的身影幾乎將他的視線完全擋住了,他想移動身子,卻發現自己全身被綠色的藤蔓纏住。


    他拚命掙紮,但是頭卻越來越疼,幾乎快要裂開。他的口鼻好像被凝重的壓抑狠狠堵住,就連唿吸也快跟不上了。


    他抬起頭,豆大的雨滴落在臉上,順著臉頰的輪廓流到他的嘴裏。雨水的味道是鹹鹹的,仿佛和淚一樣。被雨水打濕的眼睛,如同被火焰炙烤般疼痛。熱感燒灼著他的右眼,胸前水滴胎記的紅光慢慢浮現,他的意識開始陷入模糊……


    突然,眼睛傳來的劇烈疼痛,痛感滲入腦海,他發出“啊——”的一聲慘嚎。整個右眼仿佛被擲入油鍋中,每根神經都經受著高溫的炙烤,眼珠仿佛已經脫離束縛般不複存在了!他捂住眼睛,在地上痛苦地翻滾,劇烈的疼痛讓他幾近昏厥。


    等到疼痛過去,再次睜開眼睛的少年,卻發現眼前多了一些異樣的東西。那是一些絨毛球般浮在空中的怪東西,它們絲毫不受大雨的影響,晃悠悠的發出微弱的熒光;數百點光芒在四處閃耀,竟也讓陰霾密布的天空有些亮堂起來。


    少年的注意力被怪異的絨球吸引,他伸出手,輕輕抓住了一個絨球。


    就在那一刻,少年的手和絨球之間突然閃出一抹紅光,從手指縫隙間蔓延出來,像血液流動般,迅捷湧向整隻手臂。未等他想清楚,紅光飛快的爬滿了他的整個左臂。接著,從骨骼和肌肉裏發出水沸騰了的聲音,縷縷蒸汽從毛孔裏冒了出來,皮膚被裏麵翻滾的能量撐得變形,並且泛出一股刺眼的紅光。


    少年驚恐地甩著手,疼痛逼得他將手伸向天空,希望以雨水的衝刷來減輕痛楚,但是卻適得其反。熱度不但沒有減輕,反倒火上澆油般更加劇烈。手臂在溫度的交替變化中扭曲變形,皮肉好像被融化了似的,從手臂逐漸滴下燒化後血肉凝成的糊狀物,讓人看著作嘔。


    “不要!——”


    少年的手已經變得不再是人的手,而是一隻令人作嘔的怪物。而且怪手仍然在貪婪地捕獲著飛舞的絨球。


    “我到底是誰?為什麽?為什麽我會在這個世界上?為什麽!……”


    這一個個的疑問逐一呈現出來,在頭腦裏掙紮碰撞,讓少年的頭疼得幾乎要裂開。他隻能厭惡地甩動著左手。他厭惡自己的奇怪體質,這樣怪異的東西長在身體上,還不如把它毀掉算了。他想著,咬咬牙狠狠將手臂捶向地麵。


    這裏是白嶽山的絕頂峭壁。岩石曆經千年風吹日曬,質地堅硬世間罕有。縱使剛剛被強勁的雷電法術劈打,也不過將岩石震開一條條裂縫而已。


    但是變異的怪手夾著風聲唿嘯落下,空氣中卷起如快刀揮動的清脆聲響,勢頭竟比雷霆迅猛百倍!整隻手臂橫碾在平整的岩麵上,一丈見方的巨岩居然被這隨手一下攔腰劈斷,碎石如雨點般激射向空中。


    隨著這猛烈的一擊,少年的左臂被勁風撕扯得七零八落,但是奇怪的是他卻並沒有感到絲毫疼痛。碎片飛向空中,竟自變化成一個個網狀的肉瘤,飛快地向空中飄舞的絨球網飛去。怪手竟然幻化成另外一種形態,瘋狂地捕獵著在空中亂飛的絨球……


    “啊!”


    疼痛難忍,少年緊緊抓著已經麵目全非的手臂,仰著頭,歇斯底裏地叫喊著。


    “啊!”


    猛地,張尋驚醒了。


    他喘著氣,用手輕輕地擦著額頭上的汗。已經遺忘的往事突然出現在少年的睡夢之中,化作了他心中的夢魘。


    “那是……我?”


    他端詳著自己的鬼手,這隻賜予他無限力量,但有時卻又讓他無比痛苦的手。


    “這就是……師傅不願意告訴我的,我的過去?”


    張尋呆呆地凝視著左手,此時這裏並無任何異狀。


    然而那痛苦萬分的噩夢裏,正是自己早已習慣的這隻鬼手在提醒他:那個少年就是自己。


    但是那焦黑的屍體是誰?那頎長的身影又是誰?為什麽自己在詢問到身世的時候,師傅總是緘口不語?難道這夢境是在向我預示著什麽嗎?


    “我究竟是誰……”他痛苦地閉上眼睛,迴想著剛才的夢境,然而一陣突如其來的頭痛將迴想打斷,他就在這激烈的痛楚中再度昏迷了過去……


    此時在臨安城的上空,一陣夜風襲過,空中飄蕩的紙鳶不斷變幻著身姿,香奴緊緊抱著紙鳶的脖子,冷得瑟瑟發抖。


    這也難怪。夜氣本就清冷,更何況這是在百餘丈的高空中,香奴還是一副輕裝打扮,也無怪乎要被凍得連著打了幾個大噴嚏。


    她用紙鳶一路從瀛洲仙山上飛來,依靠著從師傅那兒偷來的法寶追蹤至此。但是不知怎的,到了臨安上空,羅盤居然突然失靈了,指示方向的司南就像死蛇一樣動也不動,氣得香奴險些砸掉它。


    “小師傅這些玩具真是夠爛的,說壞就壞,真是害死人了。早知道我就多拿幾件來用了……現在該怎麽辦啦……”


    正想著,她察覺到空氣中有一股熟悉的味道。香奴吸了吸鼻子,仔細分辨了一下,瞳孔倏地亮了起來。


    “是小哥哥的味道……不會錯,一定是的!”


    她拍了拍紙鳶的脖子,興奮地叫道:“紙鳶呀紙鳶,快去那邊,小哥哥就在那邊!”


    迷迷糊糊之中,夙夜被一陣奇怪的聲音驚醒了。她吃力地撐開沉重的眼皮,動了動身體,身體還是有些酸痛,但腳踝的傷勢似乎好了許多。她抬起頭來,打量著四周的情況。


    這是一間矮小的茅屋,泥土打實砌成的磚牆上滲出雨水的痕跡,發出一股難聞的黴味。屋內的陳設十分簡單,除了自己身下的一張簡陋的茅草床外,牆角胡亂堆放著農具;身邊的土坑裏生著一堆火,上麵支架上吊著一口鐵鍋,裏麵“咕咕”地煮著什麽。


    剛才那奇怪的聲音便是這鍋裏發出來的。


    就在這時,屋側的一張破敗木門“吱啞”慢慢打開,女孩瞪大了眼睛緊張地看著大門。


    從門縫中伸出一隻沒有穿鞋的黑瘦的腳,接著是半截幹枯的小腿,然後是穿著襤褸衣衫的矮小身體,最後是頂著一頭泛黃白發的蒼老頭顱,原來是一個手挽竹籃的老太太。


    夙夜輕撫了一下胸口,本已煞白的臉上慢慢浮現出一絲血色。她看著顫巍巍走動著的老太,柔聲道。


    “婆婆,是您救了我們嗎?”


    老人轉過頭看了她一眼,擁擠的皺紋幾乎布滿了整個臉龐,幾乎將眼睛都擠得看不見了。老太太額前的幾縷白發抖動了幾下,好像輕輕地點了點頭。


    夙夜道:“我們為了躲避仇人追殺,所以在森林裏迷路了。幸好有您救了我們,我們一定會報答您的大恩。對了,婆婆,我的那位同伴在哪?他現在怎麽樣?”


    老太太仍然默不作聲地慢慢踱到鍋前,從籃子裏掏出一把粉末灑了進去,然後拿起旁邊的勺子攪了攪,舀起一碗,遞到女孩麵前,衝她點了點頭。


    碗裏的灰黃色湯液咕咕冒著泡,聞起來十分嗆鼻。


    老太太枯瘦的手將碗往前伸了伸,意思好像是說“快點喝”。


    夙夜接過碗,還沒喝就幾乎被熏暈過去。她心中疑竇叢生,卻還是一抬脖子將整整一碗湯喝了下去,嘴裏傳出麻麻的感覺,但卻並未感到什麽不妥。蓮花精靈以莖須化成的身體內,含有許多中和毒素的物質,就算能毒倒大羅金仙的強勁蠱毒,也未必能奈何得了她。


    若是毒藥,一旦流入她體內便會有很明顯的灼燒感,但夙夜卻並沒有這種感覺。看來這湯隻是聞著惡心,倒也沒有其他名堂。她這才放下心來,衝著幹枯的老太太微微一笑。


    “多謝您,婆婆,我感覺好多了。我的朋友呢?”


    臉上皺紋如蜘蛛網密布的老人似乎笑了笑,指指那張破敗的木門,居然開口說話了。


    “就在裏麵,你自己去看吧。”


    她的聲音如同夜梟啼叫般尖利,刺耳難聽,夙夜按照她的指引打開了木門,裏麵是一個不大的偏屋,僅容得下一叢小茅草鋪。就著旁邊油燈發出的昏暗光線,夙夜看到半裸著身子的張尋,正閉眼躺在床上。


    她輕輕走過去蹲下來,仔細查看了他的傷口。受傷的手臂已經被黑泥包裹好,此刻張尋的表情十分安詳,額上的溫度似乎低了不少,已經不再流汗了。均勻的唿吸帶著他的胸前輕微起伏著。等到心裏一塊石頭落地,她這才恍然意識到自己坐在一個半裸男子的身邊,驚得立刻羞紅了臉,別過身去。


    “這小夥子已經好多了。”身材矮小的老人挽著籃子慢慢踱進來。“受傷的手我也已經給他包好了……等他靜養兩天,應該就會好些。時候不早了,你也早點歇息吧,我就在旁邊那間茅屋裏,有什麽事情隨時叫我。”


    夙夜覺得老太婆那夜梟般刺耳的聲音忽然變得動聽起來。


    安下心來的夙夜睡得格外香甜,沒想到了半夜,卻被屋外傳來的一陣陣輕微響聲驚醒了。


    聲音並不大,尤其夾雜在從屋簷上滴落的雨水聲裏,幾乎讓人聽不出來。但是她的聽覺異乎常人,透過土牆上的細微孔隙,她準確地分辨出這與眾不同的聲響。


    “鏘鏘——”


    “鏘鏘——”


    好像是用斧子伐木似的,可是這麽晚的天,外麵又下著雨,誰會在伐木呢?


    女孩立刻睡意全無。她從草堆上爬起來,側耳仔細傾聽。


    “鏘鏘——”


    不會有錯,聲音是從旁邊傳出來,就是剛才婆婆所說自己住著的那間茅屋。


    不安立刻湧上少女的心頭。她忙起身推開偏屋的屋門,發現少年仍好端端地躺在那裏。稍稍放心了一點,她將偏屋門合上,輕手輕腳地穿過正屋,推開向外的木門。


    外麵正下著雨。黑色的天空上如同打潑了墨般挑染出濃淡分明的顏色,濕潤的空氣裏遊走著濃重的不祥之感。雨水紛紛落在地麵,濺起一朵朵泥花,而“鏘鏘”的聲音穿透雨霧清晰地傳來。


    聲音正是從老太太那亮著微弱光線的茅屋內傳出的。


    若在平時,夙夜一定會大聲唿喚老人。但今天不知為什麽,她卻緘口不語了。在這片森林裏發生的一切委實有些過於蹊蹺,讓她不得不心懷戒備。


    夙夜半蹲著身子,冒著密集的雨簾,輕手輕腳挪到老人的茅屋牆邊,將耳朵湊近聽著裏麵的動靜。


    “鏘鏘——鏘鏘——”


    果然沒錯,聲音的確是從裏麵傳出的。


    少女又將耳朵貼得更緊了一些,老人如同夜梟啼叫般尖銳的聲音穿過厚厚的土牆,斷斷續續地傳入她的耳中。


    “好啊……真……好……骨頭,都可以……變成好……材料。”


    什麽意思?夙夜心中的驚疑與不安愈發滋長。她抬頭仔細觀察了一下茅屋,發現牆邊的一張窗戶從下麵支了起來,女孩弓著身子輕輕挪到窗下,撐著土牆慢慢抬起身體,悄悄將視線投向屋內。


    老人背對女孩坐在一張小桌前,桌上放著一盞小油燈。老婦的肩膀不停抖動著,一邊從身旁的籃子裏拿出什麽東西來。她好像在忙碌著做什麽,但是夙夜的目光正好被她佝僂著的背擋住了。


    夙夜稍稍側了一下身體,可以看到桌子的一角,發現桌腿上拴著一條小狗,嘴用嚼子勒住,正不斷用爪子刨地,似乎想要逃走。老人側臉嘿嘿一笑,彎下腰抓住不斷掙紮的小狗。


    她的身體離開桌前,正好讓夙夜可以一覽無餘。昏黃的油燈光下,桌上擺放著一副小小的骸骨,顯然是經過拚湊而成的,每塊骨頭的中間都沾著黑色的物體,仿佛是用來固定的,但是這具骸骨卻並不完整,右手的臂骨那塊還空著。


    夙夜嚇得三魂去了七魄,幾乎當場失聲。她忙將手放在張大的嘴裏,防止自己不小心叫出聲來。


    老人將狗抱到自己眼前,撫摸了一下小狗的背脊。小狗顯得恐懼萬分,不斷向上聳動身體,被縛住的嘴裏發出低沉的嗚咽,好像在求饒。老人裂開空洞洞的癟嘴笑笑,怪聲怪氣道。


    “別怕,別怕。你要好好陪我的乖孫,給他做個好伴哦。”


    她將手放到狗頭上,喉嚨裏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老樹枝丫般枯瘦的手指輕輕一轉。狗的頭部立時裂開了一條小小縫隙,縫隙慢慢擴大,老婦伸手猛然在空氣中一拉,一具完整的狗骨架就從小狗的體內被拉了出來!


    失去骨架的皮肉軟趴趴地落在地上,老人將完整的骨架捧在手中反複端詳著,發出桀桀的怪笑。


    夙夜的手已經被咬出了深深的齒痕,她快沒辦法控製下去了。她蹲下身子縮到牆角,打著寒顫,像在淒厲風雨中微微搖擺的小草。


    “不行,冷靜下來。公子還在屋裏,得趕緊帶他逃走。”


    她想著,趕緊起身想溜迴屋內。沒料想起身的時候手肘將牆角的一個罐子碰倒,發出“砰”的一聲。


    屋中的老人聽到動靜,猛地迴頭,枯黃的白發下兇光畢現的兩眼圓睜著,糾結在一起的皺紋寫滿敵意。好像瞬間返老還童一樣,僅僅眨眼的工夫,她便如靈猴般竄到窗前,猛地推開支著的窗戶,沙啞著喉嚨厲聲嘶吼道。


    “是誰!”


    “是我啦。”


    胖嘟嘟的小男童搔搔頭,歪著臉,挺不自在地看著腳旁飄過的雲朵。


    眼前比他高出數倍的壯漢嗬嗬大笑起來,手裏握著的三尖兩刃刀跟著身體一起顫抖著,甲胄上的飾物互相撞擊,發出清脆的響聲。


    “哎喲,這不是大名鼎鼎的桃木大仙嗎。大仙,你怎麽不好好呆在你的瀛洲仙山上,把自己變成個小不點兒到處跑啊,挺好玩的啊。哈哈!”


    “閉嘴吧,廣目天王。”桃木仙氣咻咻地跺了跺腳。“我可沒空跟你開玩笑。我是有急事來見玉帝的,快替我通傳。”


    廣目天王捋捋長須,冷笑道:“老桃樹,你上次來參拜玉帝好像已經是四百年前的事了吧。你大駕難得動一迴,這次是什麽風把你吹到淩霄殿來了?”


    桃木仙沒好氣地說道:“自然是有要事,你若不通傳,誤了大事可有你好看的!”


    廣目天王眉毛一擰,手中三尖兩刃刀狠狠往下一跺:“老桃樹,你少來這一套。跟本天王較真兒,隻怕你還沒有那個本事。”


    “你有意刁難!”桃木仙氣得小臉漲紅一片。廣目天王的個子太高,他老抬著頭說話已經很辛苦了,此時氣急了,更是氣得手舞足蹈。


    “就是刁難你,你又能奈我何?”高大的天神彎腰將臉對著桃木仙,狠狠地從鼻子裏噴出一口氣,將桃木仙吹了個趔趄。


    “廣目天王,現在情況緊急,我必須要馬上麵見玉帝。”桃木仙強壓住心頭怒火,焦急道。“鬼門已開,下界生靈塗炭,已經刻不容緩了。”


    “鬼門已開!”廣目天王寒霜覆麵,愕然道。


    “正是。我千年入定之時,不知為何鬱壘、神荼兩員守將被妖孽石化妖術麻痹,而鬼門也打開了一條縫隙,逃出了一部分法力高強的妖魔,其中還有妖魔將我的千年根係毀壞,害得我隻剩下百年道行,這才變成如此小孩的模樣。現在鬼門雖已暫時重封,但是保不齊何時又會被衝破,即使是功力完整我也沒有把握能抵擋住群魔衝擊。否則也不可能這麽著急來求援,勞煩快通傳玉帝。”


    說著,矮小的仙人繞開廣目天王,就想硬闖。


    “慢著……”廣目天王手中的刀一橫,擋住桃木仙。“鬼門開也好,不開也罷,那都是人間的事情,和仙界有何幹係?”


    “你怎麽還不明白!”桃木仙急得大叫起來。“鬼門中的妖魔很可能已潛入下界,神州馬上就要變成血河煉獄了!眼下宋皇昏庸,民心大失,若鎮壓鬼門的中原正統皇族之氣再次衰竭,鬼門必將洞開,魑魅魍魎橫行,豈是你我樂見之事?”


    “那是下界的事情,和淩霄殿無幹。”廣目天王將手中兵器一甩,把攔在前麵的桃木仙甩了出去,落在一團雲彩中。“老桃樹,你管理鬼門不善,上頭怪責下來,這事情終歸還是得你來擔著。人間的事情就讓凡人自去料理,那些妖魔鬼蜮,若想冒犯仙界,管教他們有來無迴。”


    “下界若成了妖魔的樂土,神仙們還能過安樂日子嗎?”桃木仙掙紮著從雲層中站起來,激動地喊道。


    “危言聳聽。”廣目天王毫不客氣地反詰。“看在多年交情上,我奉勸你一句,老桃樹。你那臭脾氣連我都不待見,更別指望淩霄殿來給你收拾殘局。四百年不朝的人,玉帝跟前早已沒你的位置了!言及於此,你速速離開吧。”


    廣目天王一揮手中兵刃,層層雲霧立刻掩蓋過來,將巍峨聳立的南天門玉柱和遠處層巒疊嶂的宮殿包圍在其中。桃木仙怔怔地看著亭台樓榭消失在視野裏,雲彩深處悠悠傳來的絲竹聲漸漸絕於耳畔。他狠狠攥起拳頭,伏在雲端,咬緊牙關,盡力克製著心裏的衝動。


    他腦海裏突然浮現出一個可怕的念頭。他搖搖頭想趕走這個奇怪的想法,但是下一個瞬間,它又很快迴到腦海中來。桃木仙定神思索,事情的發展現在已超出自己的控製,隻會越來越糟。此時指望淩霄殿裏那幫養尊處優的仙班已經不可能,但還有誰可以主持這個危局?


    他遙望著雲層中影影綽綽的宮殿飛簷,不屑地哼了一聲:“早晚你們會後悔的。”他轉身整整衣服上的褶皺,眼中閃過一絲不測的光芒,但轉瞬即逝。


    “九黎天宮……”


    他輕輕地念出了這個詞,身子跟著輕輕顫抖了一下。


    老婦淒厲的嘶聲突然停住,窗外一片空闊寂靜,隻有淅瀝的雨聲迴應著她。


    她狐疑地看四周,地上歪倒的罐子,牆邊被踩得亂七八糟的雜草。老婦嘿嘿地冷笑了兩聲,又恢複了老態,將架住窗戶的木棍取下來,顫巍巍地走迴屋內,油燈被吹滅了,屋裏陷入黑暗的寧靜中。


    稍停了片刻,牆邊突然閃出一道淡淡的綠光,一棵蜷縮著的小草忽閃了幾下,葉片慢慢張開,綠光裏幻化出夙夜的身影。原來剛才事出緊急,她隻有馬上變成花草的形狀,方才逃過一劫。


    她又聽了聽屋內的動靜,確定沒有聲音後,手腳並用沿著牆摸迴到自己所住的茅屋旁邊,從半開的門縫中滑了進去。到了暫時安全的處所,她這才撫著胸口,大口喘起氣來。


    “得趕快離開,多呆一會兒就多一分的危險。”夙夜慌忙推開張尋的房門,拿起衣服手忙腳亂地給他穿戴好,將他扶在肩上。


    “公子,你一定要撐住啊。”


    夙夜用力將少年的身體抬起了一點,小心翼翼推開房門。


    就在她打開門的一瞬,就著屋外黯淡的光線,老人咧著沒牙的癟嘴,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意味深長地盯著滿臉驚恐的女孩。她終於忍不住驚得大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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