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糧困惑得吃不下,他腦子裏反反複複閃出水英英那張臉,那是一張曾經高高懸在雲端裏的臉啊,望一眼都那麽奢侈。一個陌生的聲音從遙遠處飛來:“她真的要嫁給我,水家三小姐真的願意嫁給我?”


    31


    事情過去很多天,拾糧突然問:“叔,你也吃過糧啊?”劉喜財不吭聲,劉喜財這段日子好像把魂丟了。


    拾糧不死心,怯怯的,又問:“叔,那個專員,到底跟你喧了啥?”


    “夾嘴!”劉喜財這下火了,恨恨地,臭了一句拾糧。半天,見拾糧短了精神似的,木呆著臉不說話,他又寬慰道:“娃,咱種藥的人,心裏隻裝藥,別的,啥也甭裝。”


    “叔,我懂。”


    “不,娃,你不懂。有些事,叔都犯惑,你就越發沒法懂。”藥師劉喜財的目光投向遠方,那目光,癡癡的,呆呆的,仿佛,被什麽捉著,又仿佛,掏空了似的,裏麵空空茫茫,一片絕望。


    “叔……”拾糧忍不住又喚了聲。


    “娃,叔沒事,叔真的沒事,叔就是想啊,人這一輩子,路咋走才算是個對?再者,老天爺,他到底長沒長眼睛?”


    拾糧一聽,也垂下頭,一副心事濃重的樣子。


    藥早已收完,青石嶺看上去就像被人揭去一層皮,翠美的山色不見了,滿目的豐碩不見了,叔侄倆的前頭,裸露出大片大片的荒涼,地更像大張著嘴的蛤蟆,哇哇地叫。冬來了,今年的冬,一看就是個寒冬,這才剛打頭,寒冷便像刀子一般,直往人脖子裏插。劉喜財緊了緊衣裳,筒好袖筒,他的棉衣早已破得不成樣子,袖口那兒都淌出了棉花,那棉花汙黑汙黑的,結成塊。這樣的棉衣,是無法抵擋住這個寒冬的。拾糧就更不用說,到今兒,他還穿著單衣,這單衣,早已看不出是件衣裳,就像水二爺家裹馬肚子的破布,沒娘的娃可憐啊。


    但這娃愣是撐出一副不怕冷的樣子!


    劉喜財極艱難地收迴目光,看了眼拾糧,把自個的破棉襖脫下來,裹給拾糧。“娃,你要記住叔的話,這輩子,交窮不交富,交農不交商,交……交啥也不交官!”


    拾糧正在揣摩著叔的話,猛聽叔叫:“娃,看,看,那是啥?”


    一抬頭,就見一隻狼打山坳裏竄出來,嘴尋著地,虎虎地往前跑。接著,又一隻,不大工夫,山坳裏便竄出一群狼,如入無人之地,肆無忌憚地往二道峴子那邊去。兩個人的心立刻緊住,再也不敢吱聲兒,還好,狼群像是在挪窩,無心搭理他們。等狼群徹底消失,山坳再次平靜下來,劉喜財才說:“這年份,不好啊——”


    咋個能好哩?


    劫難過後的青石嶺,讓人怎麽也打不起精神。專員曾子航走後不久的一個日子,水家父女被放了出來。那是一個讓人沮喪的黃昏,院裏的人除了聽到水英英幾聲軟弱的嚎叫外,居然沒再聽到別的。水二爺像是徹底啞巴了,一向不服軟的水二爺這一次帶給人們太多的絕望,他被吳嫂和狗狗兩個扶著,站在蒼白無力的霞光下,那高傲的頭顱抬了幾抬,終因兩隻肩的軟弱無力,不得不耷拉下去,下巴幾乎要磕到胸上。一下,就讓人們覺得,青石嶺的水財主原不過如此。那曾經高大雄猛的身子,哪還見半點影?頭一耷拉下,整個身子立刻就垮了,垮得慘不忍睹。甚至邊上的吳嫂都要比他雄猛出許多。長達二十多天的地牢,讓他瘦了足足有十圈,皮包骨頭。更可怕的,他的一條腿瘸了,站著還不明顯,等吳嫂硬攙著要他走兩步時,那一瘸一拐的姿勢,就引得後院裏吃飯的拴五子等人笑出聲來。


    那天的拴五子也沒得好結果,被一旁吃飯的幫工美美搧了一個帽盤。幫工長他幾歲,一向跟他關係很不錯,但就是那天,幫工搧了他,理由是他笑時將飯粒噴在了他臉上。這樣的理由搧人家帽盤,似乎有點說不過去,不過拴五子挨了搧,倒也規矩了。


    拴五子不是怕幫工,他清清楚楚望見,黃昏裏,昏光下,兩道子目光直直射他臉上,後來他說,那是拾糧的目光。


    水二爺被吳嫂和狗狗攙著,一直站到天黑,馮傳五過來了,狠狠說了句:“迴屋去!”吳嫂和狗狗就趕緊把水二爺扶進了屋。


    不是原來的上屋,原來的上屋包括上院早已做了馮傳五的臨時司令部,院門口有槍把子把著。馮傳五指給水二爺的屋子,正是曾經給寶兒圓房後來又關了水英英的那間小房子。


    藥徹底收完後,院裏連著發生了些變化。先是馮傳五帶來的那幫子兵娃被抽走一大半,據說這是新上任的督查處長司徒雪兒下的命令。誰知道呢,反正兵娃們是越來越少了,到這一天,青石嶺上穿黑皮的,隻剩了兩個,加上馮傳五,三個。接著,幫工們被一一打發,藥收了,院裏的羊吃光了,走馬也被司徒雪兒帶去不少,留下幫工就顯得多餘。幫工們走時倒是拿了足夠工錢的,這一點馮傳五不敢馬虎,曾子航走時把話說得清楚:“這青石嶺,藥就是第一,包括藥師還有幫工,一個也不能得罪。”曾子航見馮傳五頻頻點頭,又道:“對了,還有那個拾糧,這娃我看著中,是個當藥師的材料,往後,你要好好待他。”


    對於拴五子,曾子航倒是沒說,盡管之前馮傳五在曾子航麵前確實幫他說了不少好話,但曾子航的心思顯然不在拴五子身上,臨走時馮傳五再問,曾子航就不耐煩地說:“你看著辦吧。”倒是這句話讓司徒雪兒來了興趣,她嫵媚的目光穿過一大群送行的人,在拴五子臉上蕩了一會兒。可惜,就那麽一會兒。


    青石嶺的冷清是逃不了的。


    這中間惟一的熱鬧,倒來自萬忠台的水大爺。


    萬忠台水老大似乎不知道水家大院出了事,看他來時的那架勢,真像是不知道。是在曾子航走後的第五個日子,馮傳五因為待院裏無聊,帶著兩個兵去草灘上打野兔,羊肉吃膩了,想換換口味。誰知野兔長了眼,就是不往他槍口上撞,害得馮傳五白白損失了幾顆子彈。第二聲槍響過後,草灘上突然驚來一頭驢子,那驢兒長得精瘦精瘦,卻很有力氣,瘦骨嶙峋的背上,載著一樺木鞍子。一看,就是馱了人來的,大約是槍響受驚,將人摔了。驢兒昂著頭,四蹄奮甩,徑直就撞向水家大院。守門的兩個兵娃端著槍,警惕的目光投向驢子,驢子拋開蹄子要往院裏闖時,其中一個兵娃喊道:“站住,不站住要開槍了。”這時馮傳五的第三聲槍響了,驢兒再次受驚,一頭撞翻罵它的兵娃,無所畏懼地衝了進去。


    緊跟著,草灘上驚驚乍乍跑來一人,邊跑邊喊:“老疙瘩,老疙瘩,你瘋哪去了?”站著的兵娃啪地一亮槍,擋住來人。


    “你是哪來的毛毛蟲,憑啥攔我的路?”來人野著嗓子罵。


    兵娃晃了晃刺刀:“我是憲兵大隊的,你再敢亂闖,小心我一槍崩了你!”


    “狗日個憲兵隊,我的老疙瘩哩?”粗著嗓子喊叫的正是萬忠台水老大。


    “老疙瘩?”兵娃讓水老大喊糊塗了。


    “驢兒呀,我的寶貝老疙瘩。誰放野槍哩,把我的老疙瘩驚壞,我饒不了他。”


    水老大還在罵,剛才被驢兒撞翻的兵娃撲過來,一槍把子就把他放翻了。


    這還了得,當下,水老大就躺草地上:“水老二,水老二,你啥時養下兩條狗啊,你勢大了,知道養狗咬人了……”


    吳嫂正好背著藥迴來,一看是水老大,忙扔了藥奔過來:“大爺,罵不得的,這院,這院出事了。”


    “出事,出啥事?”水老大這才像是從昏癲中醒過神,揉揉眼,往清裏看。吳嫂對著他耳朵,悄聲嘀咕幾句。吳嫂原指望著他能安靜下來,沒想,他竟得著理了。


    “老天爺啊,你才算長了眼。水老二,你也有今天啊,哈哈,你讓抓了,你的家讓抄了。老天爺啊,你才算給我出了口氣!”


    吳嫂再想攔,就遲了。水老大像是決了堤,要把積攢了一輩子的怒罵出來。“水老二,你不是牛勢得很麽,你不是啥也不怕麽,你不是連掃帚星都敢娶麽?你的黑笤帚哩,掃啊,咋不掃了?”


    “大爺——”吳嫂驚得,臉上已沒了一點血色。


    “少叫我大爺!我被他羞辱的時候,你咋不叫我大爺?我被他打席桌上攆下的時候,你咋不叫我大爺?啊,你個狐狸精!”


    水老大說的,正是寶兒娶拾草拉流水席的事。拉第三道席時,水家老弟兄倆又鬧翻了,當著大家的麵翻騰起陳穀子爛芝麻的事,最後惹惱了水二爺,竟將席桌上的哥哥攆下來。當時吳嫂沒向著水老大說話,還數落了他的不是,沒成想,他就給記下了。


    “那好,你罵,你鬧,鬧得連你也關進去,可甭怪我沒攔擋過。”吳嫂見阻止不住他,氣咻咻道。


    “關我?他刮命黨有這本事,敢關我萬忠台的水老大?嘿嘿,我借他十個膽,敢關?”


    一聽水老大罵刮命黨,兩個兵娃立刻撲上來,要拿他是問。吳嫂急了,連求情帶賠罪,才算把兵娃們的火氣給壓下去。


    水老大罵了足足有一個時辰,罵足了,罵便宜了,罵得他不敢罵了,再罵下去,說不定自個真要吃虧。便衝兵娃說:“我不跟你們一般見識,去,把我的老疙瘩拉出來,我走,我走啊——”


    吳嫂拉著他的老疙瘩出來時,卻見,水老大眼裏,兩股子清淚直流。他匍匐在草灘上,弄不清是恨還是痛。吳嫂哽咽著嗓子:“他大哥,你起來吧——”


    水老大橫溢著兩眼的淚,打草地上爬起,久久地看著水家大院那紫氣大門,話在嗓子裏打著顫,卻再也說不出來。末了,抓著吳嫂的手:“他吳嫂,給我帶個話進去,就說我水老大說了,要是青石嶺活不下去,還到萬忠台來。萬忠台,才是他的家啊……”


    驢兒消失了很久,打完兔子的馮傳五眼看著要迴來了,吳嫂,卻還僵在那兒,兩隻多少年都流不出淚的眼裏,浩浩蕩蕩奔湧出一段陳年舊事……


    吳嫂眼裏奔出的,是水家兩兄弟的恩仇!


    當年,水家在萬忠台發財,水老二不學好,扔下家裏那麽多產業不管,四處亂浪,等迴到萬忠台時,竟染上了大煙。水老大一氣之下,將他驅出門外。水老二也算個有種的人,竟就沒跟水老大吵,沒跟水老大鬧,隻留下一句死頭子話:“我水老二要是再迴來一次,就不是娘下的!”就這麽著,十七歲的少爺水老二大寒天裏穿個單汗褂,跑到青風峽東溝何家討飯吃。放著好好的少爺不做,偏要受這份不該受的罪,誰個聽了不說他是活該。偏是,他就能賭這個氣,能受這份苦。東溝的財主何老東家可不是個一般人,能受得住他那王法的,沒幾個。偏是,十七歲的水老二受住了,不但受住,還受得很好,很得何老東家賞識。誰也沒想到,浪跡天涯的水老二惹上大煙的同時,也學得不少絕活,泥牆,盤灶,在油坊當巴佬,給家裏提煙囪,沒一件事能難住他。時不時給何家露一手,就讓何老東家驚得咂舌。如果他能務下心來學學莊稼地裏的農活,沒準,何家大院的管家,就是他了。偏偏他是一個農田地裏收不住心的人,一讓他下地幹活,他脖子裏立馬癢癢,心思,整天就動在歪門斜道上。何家財勢正大時,他居然異想天開地提出,要何老東家在青石嶺墾荒種罌粟,還說他會這門手藝,惹得當時跟他一般大小的何大鶤提上棍子就要打他,罵他再提大煙兩個字,敲斷他的窮腿。水老二不服氣,硬要跟何大鶤理論:“種大煙有啥不好,隻要自個不抽不吸,來錢不比莊稼快?”年輕氣盛又嚴格秉承了父親莊田地才是正業的何大鶤不容分說,就領著下人將他驅出東溝,兩年的工錢一分沒給。水老二不甘心,冒著真被打斷腿的危險,跑來跟何老東家討說法。何老東家也是恨鐵不成鋼,長歎一聲道:“虧我白疼了你兩年,你啊,學好是個材料,學壞,可就羞死先人了。這麽著吧,我給你一頭毛驢,幾鬥糧食,再帶些農具,你要是能在青石嶺給我種出一片田,我把整個青石嶺給你。”


    “真的?”


    “我何某人說話,向來紅口白牙,吐出的字就是鐵。”


    “那你給我留個字據。”


    何老東家狐疑地盯他半天,道:“行,就衝你一個下人,還知道跟我要字據,我立給你。”當下,就白紙黑字,唰唰唰寫了一張,還請了證人,摁了手印。水老二拿著它,端詳了半天,長笑一聲:“何老東家,怕是你將來悔得腸子要青哩。”笑完,趕著驢兒去了。


    這一去,就有了青石嶺的今天。


    青石嶺上罌粟芬芳的那一年,水老二驚聞,一向壯實得像頭犛牛一樣的父親突然得了急症,不行了。萬忠台那邊天天有口信捎來,要他立馬迴去守孝。水老二狠著心子,站在青石嶺上,寧肯一百遍一千遍地往肚子裏咽淚水,人,就是不肯迴頭。幾天後,他就聽說哥哥水老大把新過門的媳婦給休了。


    草兒秀是父親得急症前三天抬進門的,三天的喜日子剛過,公公就給躺炕上起不來。四處問藥求醫時,酸茨溝的蠻婆子找上門來,一番通說後,原因找到了,水兒秀是個掃帚星,抬她的那天,天上有兩個賊星星落下,一個,落在了溝裏,一個,附在了草兒秀身上,這一下,草兒秀成精了,不但剋公公,還要剋水老大。眾人的疑惑中,蠻婆子唾沫橫飛,說得有眉有眼,水老大不得不信。萬般矛盾中,他做出決定——休。


    來自沙漠邊上土門子的草兒秀哭了一鼻子,抱著娘家來時陪的紅包袱,最後望了病中的公公一眼,上路了。她騎著一頭灰驢兒,一邊走,一邊哭。哭啥哩,哭命!娘家時,就有神婆子說,她這輩子,命苦哩,七溝八崖的,等著她,跳過去是福,跳不過去,等著吧。她不信,可不信由不得她,人家的丫頭長到十五,媒婆子踏破門,她呢,十七了,轉眼就十八了,居然,連個腳蹤都沒。對著鏡子看,一張臉水嘟嘟的,眼是眼鼻是鼻,哪一點比人差?再看身段,不看罷了,一看連自個都要喊出聲,天呀,這等身段,怕是嫁到涼州城都不會遭人嫌彈。左等右等,終於,水家上門了,草兒秀樂的,萬忠台的水家是啥人家?家大業大,一溝兩畦的莊稼,怕是幾輩子都吃不完哩,原來前腳子冷,是專為後腳子留路哩。


    誰知,眉開眼笑地嫁過來,還沒樂上三天,公公躺倒了,再接著,就聽到了休。


    “休,你個水老大,死鬼,公公明明是吃席吃壞了,卻偏要怪我,嗚嗚——”灰驢兒噔噔,草兒秀哭得越發恓惶,想想以後的路,天呀,咋活?!


    到了盤道上,正打算下驢,前麵突然堵了一個人,也牽著頭驢,驢上,馱著兩小捆罌粟花,耀眼的罌粟花,一下就把死寂的山道給照亮了,照豔了,照得草兒秀剛才還蒙著陰雲的臉上紅光燦爛。


    “你是誰,擋我做啥哩?“草兒秀忍住羞,問。


    那人不說話,隻盯住她望,望得草兒秀臉越發的紅,越發的嬌羞。


    望夠了,再望就把草兒秀望得要鑽地縫了,才問:“你跟不跟我去青石嶺?”


    “你是……跑了的老二?”草兒秀驚的,早就聽說水家有個老二,人不吃的飯他吃,人不做的事他做,娘家土門子一帶,把他傳得比土匪還邪乎,她還想,這輩子怕再也沒緣見著這個老二了,沒想,竟在這裏給碰上了。


    水老二沒點頭,也沒搖頭,眼,一刻也沒離開過草兒秀,“問你哩,跟我去不去?”


    水兒秀哪還敢疑惑,剛才還尋思著,要在哪達尋死哩,這陣,竟一點也不想死了,羞紅著臉緊忙點頭,手,已觸到了包袱上。水老二也不疑惑,一下將她抱起來,就往自個驢上扔,嘴裏還說:“我就不信你是個掃帚星!”


    兩捆子罌粟花抖開,還沒等草兒秀反應過,這人,已成了個花人,頭上,身上,甚至腳上,全成了芬芳的罌粟。那一年的罌粟,分外的妖嬈分外的多情分外的鬥豔,一下就讓整個山穀濃鬱得化不開了。水老二縱身上驢時,又惡惡地說了一句:“你不要,我要!”


    驢蹄兒噠噠,一對新人上路了,再往前走,草兒秀眼裏,就幸福得啥也看不見了。


    父親終於死去,好強了一輩子的父親沒能因水老大休了草兒秀而躲過一場劫,死在那年冬天的一場厚雪裏。雪封了山,阻住了水老二奔喪的腳步,其實,沒有這場雪,水老二也不見得要去。這個被水老大詛咒了千遍萬遍的人,終於落下一個不孝之子的惡名。好在,也就在這場大雪裏,掃帚星草兒秀開了懷,她邁著行走起來已略略有些艱難的步子,站在厚雪裏,眼睛盯住萬忠台的方向。雪打在她美白的臉上,化成一種形似於淚水的東西。身後,她的男人水老二雙手死死地抓著兩團雪,往碎裏碎裏捏。


    萬忠台的奢侈與富貴因父親的離去而漸漸散開,仿佛,那一團富了水家的脈氣,被父親暗暗帶走,富甲一方的水家以不可逆轉的趨勢開始走下坡路。相繼失去妻子和父親的水老大整日裏渾渾噩噩,給人一種頹敗潦倒的錯覺,除了坐吃山空,他似乎找不到擺脫困境的辦法。不幸的是,接連幾年,他都遭遇了土匪的洗劫。青石嶺上水老二熱火朝天奔日子的時候,萬忠台水老大除了抱怨和詛咒,已走不出自個擺的迷魂陣。就有一天,他騎著家裏惟一剩下的一頭青驢兒,乏遝遝地來到青石嶺,抬起昏昏欲睡的眼,瞅了下四周這活靈靈的綠色,張開鼻子,嗅嗅空氣裏四溢的罌粟香,再也忍不住心頭的怨怒,跳下驢就罵:“水老二,你不是東西,你還我的女人,還我的脈氣!”


    按水老大的理解,青石嶺所以有今天,不是他水老二有多日能,是那個掃帚星走時將萬忠台的脈氣帶了來。不但帶了脈氣,還把他水家的煙火也帶走了,要不,他水老大到今日個還能光棍一條?要不,萬忠台那麽大的勢,能一下兩下敗掉?“水老二,你個眼珠子裏藏毒的,你個心窩子裏養蛇的,你還我的女人,還我的煙火!”


    罵聲正響著,院裏奔出一個人,不是水老二,是草兒秀。隻見她拿著水老二專門用來驅除鬼神的黑笤帚,照準水老大臉上就是一笤帚!這下,她闖禍了。水老大本來就找不上理由,跟水老二要女人要煙火,多少有點強詞奪理,被草兒秀黑笤帚一打,理由足了,足得很。這女人把他的英氣活氣男兒氣全掃盡了,他還有什麽理由不在青石嶺躺下去,躺到老!


    誰知,水老二緊跟著跳了出來,他手裏提的,不是黑笤帚,是比黑笤帚打上疼幾倍幾十倍的打狗棍。喲嘿嘿,水家這一對弟兄,真是讓人想不通,就見水老二掄起打狗棍,照準水老大的頭就敲。水老大哪還敢躺,跑都來不及,邊跑,嘴裏還七三八四的罵。這一罵,水老二打的決心更足,隻見他像草灘上攆狼一樣,活生生將親哥哥水老大攆出了草灘,青驢兒都沒讓他牽。可憐的水老大,女人和煙火沒要到,反把僅剩的一頭驢兒送給了水老二!


    兄弟倆的仇氣因此種下,直到草兒秀不幸早逝,撇下四個娃,兩人間的恩怨還沒化開。


    這一切,都是吳嫂到青石嶺後水二爺講給她的。冬日暖暖的火爐邊,水二爺每每講起這些,忍不住要唾沫飛濺。那些個漫長而又著實寂寞的夜晚,一個來自土門子的小寡婦,一個青石嶺上正當壯年的光棍,就是靠這些笑料百生的往事打發掉夜晚的。不過,水老二講著講著,會猛地抱住自己的頭,爹呀娘呀叫上一陣子。水老二一叫,吳嫂眼裏的淚就開始奔湧了……


    32


    起風了。


    山一禿,這風,就格外的厲。天烏突突的,灰了幾天,怕是,雪要來了。


    劉喜財和拾糧一前一後走在枯嶺上,嶺一枯,藥是找不到的。可兩人閑不住,院裏呆不過一個時辰,腳就癢了,心也跟著癢,非要到這枯嶺上走走,才能踏實。


    再者,人這一閑下,是非就來了。


    來自兩個藥師之間,來自拴五子和拾糧之間。


    劉喜財和曹藥師的矛盾,還是那次結下的,就是拾糧差點被尿毒草要掉命的那迴。拾糧剛一緩過勁兒,劉喜財便猛地撲向曹藥師,一把撕住他脖子:“姓曹的,你還是人不?”曹藥師假裝害怕地睜大眼:“喜財,你這是做啥?”


    “做啥,我真想一捶搗瞎你的狗眼!”


    劉喜財先是恨曹藥師見死不救,拾糧都那個樣兒了,他咋能袖手旁觀?至少,他應該灌泡尿,尿能解掉一般的毒性,就算是劇毒,尿也能緩解一下症狀,這點常識,姓曹的不可能不知道。再者,他給拾糧穴位上擦的那些個東西,姓曹的也有,哪個藥師褡褳裏不備些常貨?就算不救別人,也得防自己啊。這畜牲!後來他罵。


    接著,他就聽吳嫂和狗狗喧他走後的事,喧姓曹的咋個欺負拾糧,咋個不服氣拾糧,還差點要打拾糧。劉喜財心裏,對姓曹的看法就更重了。本來他走前,再三跟拾糧安頓了的,如果姓曹的要問,為啥種出的藥不一樣,就說是地,狼老鴉台地氣好,肥足,千萬甭說是他手藝高,就怕姓曹的起歹心。沒想,他還真起了。劉喜財問過拾糧,可這娃,死活不吐一個字。娃是個好娃啊,能背重,能忍,凡事都能在心裏裝,不容易。


    打那以後,劉喜財跟曹藥師話少了,幾乎不說,非要說時,也是簡單到一兩個字。可這幾天,姓曹的像是成心要緩和這矛盾,緩和也好,劉喜財也不是那種得理不饒人的人。但,姓曹的有歪心,他問的,喧的,試探的,都是劉喜財跟曾專員曾子航的事。一個藥師,你操這些心做啥啊,難道他能給你個官?今兒個一大早,姓曹的嘴裏沒說的,竟然,竟然提起了姓司徒的女人,還說:“喲嘿嘿,啥叫個女人,那才叫個女人,你我活了大半輩子,白活了,要是有那麽個女人摟上睡一覺,天,早死十年都值。”


    聽聽,人話麽?


    “這人,心術不正!”劉喜財至此給姓曹的下了個結論,並再三叮囑拾糧,離他遠點。


    拾糧跟拴五子,也是大同小異。拴五子這娃,跟上曹藥師,學偏了,學歪了,學的,不像個人了。且不論他對水家做的那些個手腳,單說他對拾糧,哼,沒法提!狗狗對拾糧好,他不服氣,吳嫂對拾糧好,他也不服氣,包括劉喜財對拾糧好,他也不服氣。你說,他霸道不霸道?今兒個大早,狗狗要去草灘上拾幹糞,趁著天還未冷到底,狗狗要把冬日裏填熱炕的糞拾足,見拾糧在院裏閑著,就喊:“拾糧哥,沒事做跟我一道拾糞去。”拾糧正要背背簍出門,拴五子背著槍過來了。對了,如今拴五子已成護藥隊隊長,他算是心想事成,終於把槍把子掌握到手裏了。拴五子瞪著狗狗:“喲嘿,拾糧哥,叫得多親熱。”狗狗嘴一呶,沒理他。拴五子又轉向拾糧,狠毒毒喝了一聲:“放下!”


    拾糧眼裏的火星子冒了出來,都說拾糧脾性好,那是對該好的人,對拴五子這種忘恩負義的人,拾糧好不下。


    “你在說誰?!”拾糧壓住滿腔的怒,正色問過去。


    “我在說你,怎麽著,不服氣啊?”拴五子沒想到拾糧會還口,心虛,但仗著身上有槍,原又把精神撐了起來。“沒我的話,以後不許隨便出門,聽到沒?”他又說。


    拾糧沒言喘,他也意識到了拴五子身上的槍,轉身要往後院走。“迴來!”見拾糧讓了步,拴五子的囂張氣就壓不住了:“本隊長跟你說話哩,你耳朵聾了?”


    拾糧的一雙小拳頭握得咯咯響,眼睛,死死盯在拴五子臉上,兩個人正僵持著,馮傳五過來了,惡惡地瞪了拴五子一眼,道:“拴大隊長,去,把我屋裏的尿壺倒了。”


    拴五子還磨蹭著,正想命令拾糧去倒,馮傳五的話又到了:“怎麽,嫌我的味兒騷是不?”拴五子嚇得,趕忙收起心思跑去倒尿壺了。


    馮傳五這才轉向拾糧,他的目光裏有一股很複雜的內容。他並不喜歡拾糧,這院裏的人,除了三小姐英英,馮傳五沒一個喜歡的。但拾糧是專員曾子航走時特意交待過的,他不喜歡也得喜歡。站了片刻,馮傳五臉上忽然擠出一點笑,好像很喜歡拾糧的樣子:“去吧,幫丫頭多拾點,今年冬冷,多備點。”


    拾糧這才跟狗狗出了門。望著一對年輕人兒,馮傳五腦子裏,突地跳閃出自己的幾個姨太太。媽的,有福不能享,天天要在這破嶺上睡冷炕!他心裏,暗暗湧出一層對曾子航曾專員的不滿來。不過沒湧多久,腦子裏立刻就閃出另一個人。站在清晨凜冽的寒風裏,馮傳五再一次抑製不住地想起這院的大美人水英英來,那是多好的一道菜啊,要是能把她睡了,嘿嘿,嘿嘿嘿……


    “娃,你看出沒,這姓馮的,對水家,沒安好心。”走在前麵的劉喜財突然說。


    “咋能看不出呢,叔,你說,有什麽法子幫二爺跟三小姐呢?”


    “沒辦法啊,娃。”劉喜財很無奈地歎了一句。不過他緊跟著又道:“娃,眼下還是小亂,我擔心,大禍亂還在後頭哩。”


    拾糧不說話。他腦子裏驀地想起另一件事,這事跟小伍子有關。


    小伍子有秘密。


    這秘密,還是那次到山嶺上拔蔥時無意中撞進拾糧眼裏的。當時,兵娃們命令拾糧跟著小伍子一同去拔蔥,要他們快去快迴,敢亂跑,小心槍子。小伍子一出院,就心急火燎地往野豬洞那邊跑。拾糧喊:“蔥在這頭,你跑反了。”小伍子一把捂住他的嘴,讓他快快去拔蔥,不要管他,到時候在院門口見。


    這之後,拾糧心裏,就對小伍子留了個神,對野豬洞,也留了個神。兵娃們相繼離開青石嶺後,有次他一個人在山嶺上拾幹柴胡,眼裏,突然就撞進一個影子,隱隱約約,他看著像疙瘩五,但不敢確定。雖然他不知道疙瘩五跑野豬洞做什麽,但,他心裏,還是把很多事兒聯想到了一起。


    最近這些天,他發現小伍子行蹤越來越神秘,一有機會,就往外溜,而且不讓任何人跟。他跟吳嫂提醒過,吳嫂說:“甭管他,他比你有見識。”


    見識這東西,有時怕也害人哩。拾糧心裏嘀咕,嘴上,卻沒說出來。他是真心真意替小伍子捏把汗,發生的不測之事已經太多了,拾糧不想看到更怕人的場麵。


    拾糧正想著,就聽喜財叔又說:“英英這娃,也是個苦命星,你瞅瞅,這些日子成了個啥?”


    一句話,說得拾糧心痛起來,很痛。


    英英被馮傳五關押後,拾糧一共見過兩次,遠遠的,一次在南院,一次在後院。拾糧是個見不得別人受委屈的人,多大的委屈,他自個受著,沒事,換了別人受,心裏一準疼。而且,水家三小姐受的,哪隻是委屈!心氣那麽高的人,硬是讓毀了,毀了啊。拾糧這才發現,越是心氣高的人,越是受不得這飛來橫禍。水家父女,在這場災裏,摔的跟鬥太重,怕是,一時半會,緩不過勁。再說,拿啥緩啊,家被占了,銀子被搶了,一後院的羊,吃光了,那麽威風的走馬,沒了,拿啥緩?除了這空落落的院子,怕是,水家跟窮人沒啥兩樣。沒啥兩樣啊。


    這世道,咋就連富人也放不過去呢?以前隻說是人窮被人欺,沒想,富人也被人欺。


    又來風了。吼兒吼兒的,刮得人心爛。


    劉喜財的擔心一點不顯多餘,這一夜,出事了。


    事情出在南院,水英英的閨房裏。


    人已睡定。進入冬季後,馮傳五給院裏定下許多莫名的規矩,其中一條,夜黑後不能相互走動。黑飯吃過,院裏院外的活全收拾完,誰進誰的屋,睡覺。兩個兵娃掛著槍,挨門巡邏,若要發現不守規矩者,拉到院裏凍一夜。冬日裏夜長,屋裏又各道四處進風,這覺,睡比不睡遭罪。


    劉喜財好不容易迷糊著,院裏猛地響出一聲,很尖利,他一骨碌翻起身,靜住氣兒聽,院裏又恢複了死一般的靜。這靜,多少帶點異樣,劉喜財不安的心越發不安。過了一會兒,他摸索著下炕,佯裝解手,往外走。院裏墨黑一片,豎起耳朵聽了聽,沒聽出啥異常,正疑惑間,對麵傳來踢踏踢踏的腳步聲,劉喜財低聲喝問:“誰?”


    “是我,他劉叔,聽見啥沒?”說話的是吳嫂。


    吳嫂不說還好,一說,劉喜財心裏,立刻緊了起來,當下就慌張地往南院跑。吳嫂的腳步緊跟過來,樣子遠比他慌張,可見,那聲尖叫吳嫂定是聽見了。兩個人剛奔到南院院牆下,一股子被撕碎的聲音便響出來,這聲音,像是被堵了撕了壓抑了般,令人頭皮發怵。藥師劉喜財顧不得猶豫,一腳踹開南院院門,就往水英英屋裏撲。


    “滾迴去!”黑夜裏突然響出兵娃的聲音,接著,明晃晃的刺刀橫他眼前。藥師劉喜財也不知哪來的勇氣,一把奪了兵娃的槍,沒容分說就給了這狗日一耳光。吳嫂趁這工夫搶先撲了進去,天哪,她慘叫一聲。


    屋子裏,一個兵娃拿枕頭死命地蒙住水英英的臉,馮傳五正拿根繩子,要把水英英掙紮著的雙腿綁起來。吳嫂還啊啊地叫著,藥師劉喜財已掄起槍把子,照準馮傳五的頭就要砸。幸虧馮傳五躲得快,要不然,他那個草包頭,就要被打爛。


    “你個禽獸,敢做這等事!”劉喜財真是氣瘋了,氣炸了,趁馮傳五呆愣的空,還是給了他一槍把子,不過,隻是砸在馮傳五背上。馮傳五誇張地叫了一聲,逃了。那個兵娃扔了枕頭,打門裏跳出去。


    吳嫂一把抱住水英英,哀號起來。


    水英英的衣裳被撕得支兒片兒,臉因被那個兵娃捂得太久,醬紫一片。劉喜財一聲沒吭地走出來,孤狼一般站在夜色下。這當兒,就聽見中間矮牆那邊,有窸窸窣窣的聲響,越過牆頭一看,水二爺摔倒在矮牆下,正在掙紮著翻身。水二爺定是想翻過矮牆,往這邊撲,可惜他的瘸腿拖住了他。


    第二天,馮傳五借故要去涼州城辦事,一大早便離開了大草灘。馮傳五走後不久,藥師劉喜財悶著聲兒進了南院水二爺那間屋,他足足呆了有一個上午,走出水二爺屋子時,他的臉是陰著的,死陰。


    “得想個法子呀,他劉叔。”吳嫂避過人,悄聲歎氣說。


    “想啥法子,能想啥法子?”藥師劉喜財像是跟自己生氣,他飯也不吃,屋也不進,像狗一樣蹲在南院院牆下,天都黑盡了,他還不起來。


    “要出事啊,他劉叔。”自打這個可怕的夜之後,吳嫂變得絮絮叨叨,逢人就嘀咕,要出事啊。


    遠處,拴五子抱著個槍,幸災樂禍地瞅著劉喜財。


    馮傳五打定了主意要吃這口菜。那天他借口說是去涼州城,其實是騎馬在草灘上溜達了一天,他才不想去涼州城哩,去了又能咋?難道曾子航會大方地說,我把水英英賞給你,做五房?這種事兒,聲張不得,得瞅準機會,把生米做成熟飯,到時候,還用得著看他曾子航的臉色?


    一想到曾子航,馮傳五快樂的心立馬陰暗下來,青石嶺這一場鬧劇,他算是看清了曾子航這個狡猾的狐狸。依他的看法,曾子航上演了一場雙簧戲。他巧妙利用西安城陸榮之間的鬥爭,假借緝拿**之名,不顯山不露水地將青石嶺水家萬貫家財據為己有。馮傳五認定,仇家遠一定是曾子航有意放走的。這個老狐狸,既沒把陸仇二人逼到絕境,為自個的將來留了後路,又贏得了榮懷山的信任。這還不算,他的老辣還在於借涼州城各派勢力的鬥爭,將他們先是通通貼上私通**的標簽,然後讓他們窩裏鬥,最後不但成功剿滅了青風團,還讓白會長等人死心塌地為他賣命。狠啊,真是狠。眼下,他一定又是借姓查的表兄妹的勢力,把矛盾和混亂丟給他們,自己,說不定早抱著銀子買官去了。


    跟這幫老狐狸比起來,他馮傳五算什麽,一條狗,一條隻會咬人卻討不到獎賞的野狗,一條咬完了就被一腳踹開的狗。他越想越氣,越想越覺委屈,要是再不把水英英給弄到被窩裏,他馮傳五,虧。


    馮傳五牽著馬,在草灘上百無聊賴地走著,冬日的冷風一陣陣襲來,襲得他一個接一個打寒戰。後來他牽馬到了姊妹河,姊妹河靜靜的,咆哮的河水不再,飛濺的浪花不再,仿佛,也要隨著這一嶺的寒氣,終止腳步似的。馮傳五正在河邊發愣,身後突然響來一聲冷槍,一顆子彈打他耳邊唿嘯而過,差一點就擊中腦袋。他喊了一聲“誰”,第二顆子彈緊跟著響來。媽呀,他嚇得跳上馬,沒命似地就往水家大院逃。


    這兩顆子彈打醒了馮傳五,有人要暗殺他!一迴到院中,他立刻吹響集合哨,兩個兵娃還有拴五子他們斜掛著槍跑過來,馮傳五驚魂未定地喊:“聽著,草灘上有**,你們,給我去搜!”


    一聽有**,拴五子嚇得第一個丟了槍,再也不做護藥隊員了。馮傳五氣得,當下衝拴五子甩了兩耳光。


    關於青石嶺鬧**的消息很快傳進涼州城,馮傳五並不是一隻任人宰割的狗,一看拴五子幾個靠不住,立馬就想到了涼州城。他先是虛張聲勢一番,將青石嶺的**擴大了幾十倍,接著,又慌稱自己夜裏剿共時受了傷,得迴涼州城醫傷。涼州方麵知道他在要挾,一方麵派人安撫他,另一方麵,暗中派一路兵馬不聲不響開進了青風峽。


    馮傳五再潛入水英英的臥房,就挨了一藏刀。


    十八歲的水英英在這場災難裏猛地成長起來,那天她被吳嫂摟到懷中,吳嫂兩股子淚往下淌,一雙手不停地在她身上撫來摸去。她呢?一聲不吭,一個淚珠子沒掉,一雙灌滿仇恨的眼死死盯住黑烏烏的天,仿佛要從天上盯出個結果來。吳嫂後來說:“出事哩,一看這丫頭的眼,這院裏,出事哩。”果然,馮傳五打發了自己的弟兄,一腳將尾隨而來的拴五子踢走,踩著月光信心百倍地走進飄著暗香的臥房時,大腿上,就美美挨了一藏刀。


    水英英還是不說話,甚至不學上次那樣喊叫,雙手死死地抱著藏刀,眼睛,盯著馮傳五那張老臉。馮傳五叫了一聲,一看,刀紮在大腿上,暫時還死不了,又一個猛虎撲食,朝炕上的水英英撲去。水英英一躲,照準馮傳五的後心窩就紮。馮傳五急了,啪地掏出槍:“你敢?”


    “你敢?!”水英英迴敬一句,人,越發地堅定了。


    馮傳五敗下陣來,知道這口菜不好吃,收起邪念,惡惡地說:“你信不信,老子會一槍崩了你?”


    “崩啊,有種你崩啊,你個刮命黨!”


    “好,算你有種,你厲害,越厲害老子越喜歡!聽著,好好聽話,我姓馮的拿轎子抬你,到涼州城享福去。敢不從,小心我把你一家子全崩了。”


    “崩啊,你崩啊,你要不把我水英英崩了,我跟你沒完!”


    這丫頭,吃上**了。馮傳五哪還再有心思,一望,腿上的血還在往外冒,雙手捂住大腿,灰溜溜地退了出來。


    剛一出門,就看見兩個人影立在月光下。藥師劉喜財提著菜刀,眼裏,兩團火在噴。身後,竟是吳嫂,她居然提著擀麵杖。


    馮傳五哭笑不得,就憑你兩個,嘿嘿,剛笑了一聲,疼痛就讓他咧了牙。“甭立個勢子,吃人啊,快扶我去上院。”


    藥師劉喜財猶豫著,最終,還是扶了馮傳五,往上院去。


    這一刀紮得狠了些,虧了是馮傳五,經常在刀光血影中混,換了別人,怕是早就嚎叫成一堆了。藥師劉喜財強壓住怒,沒辦法,他還得替馮傳五療傷。他把勁使在手上,一把撕爛馮傳五褲子,血濕了整個大腿,刀口那兒還在撲撲往外冒。折騰半天,馮傳五見他並不止血,怒了:“愣著做啥,止血呀。”


    劉喜財騰地站起身,去了後院。他在自個屋裏矛盾了很久,手,還是摸向了褡褳。拿了藥往外走時,吳嫂過來了,說:“英英這丫頭,吃上槍子了,連我也罵。”劉喜財暗著個臉,道:“去廚房拿碗水,刀口得洗。”


    “真給他治啊?”吳嫂僵在了黑夜裏。


    這工夫,拴五子幾個已跑到上院,驚乍乍問:“出啥事了?”馮傳五道:“老子沒死,瞎嚷個啥。”


    藥師劉喜財一麵對傷口,就不是剛才那個心裏噴火的劉喜財了,隻見他小心翼翼,仔細地拿棉花為馮傳五清理掉腿上的血。等了老半天,才見吳嫂端水進來,他衝馮傳五說:“你忍著點,傷口得洗,有點疼。”


    “放心,老子要是怕疼,就不吃這碗飯了。”話還沒說完,就扯上嗓子嚎叫起來:“姓劉的,你想害老子呀,這哪是水,是他娘的毒藥!”


    吳嫂聽到這,屁股一擰走了。


    水裏有鹽!


    刀傷最終還是曹藥師包紮的,劉喜財折騰了半天,越折騰馮傳五感覺越疼,拴五子聰明,跑去喊曹藥師,院裏才算安靜下來。


    33


    青石嶺橫遭馮傳五洗劫,提醒了何大鶤。連日來,媳婦大梅都嚷著要去青石嶺,說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爹和妹妹受罪。兒子樹槐也多次在他麵前提起,要他拿些銀子,到涼州城打點一下,看能不能幫著把馮傳五等人打發迴去。何大鶤心情沉重,他讓媳婦大梅趁早死了這心。“不是我不救你爹跟英英,眼下這局勢,我何家也自身難保。再說,馮傳五是啥人,他豈能痛快地迴去?你忘了平陽川你二妹家的仁字號了?”一席話說的,大梅低了頭。何大鶤又跟兒子說:“你也甭嚷嚷著盡出餿主意,打點,你家有多少銀子,能打點過來?”


    三天前的深夜,他又將兒子兒媳叫到上房,心事沉重地說:“我派人打聽過了,青石嶺水親家跟英英暫時還沒啥危險,隻是受了點皮肉之苦。當然,銀子和馬匹是要不迴來了。不過這也好,舍財保命,也算不幸中的大幸。”見媳婦大梅又要掉眼淚,他道:“把那東西擦幹,掉多少也掉不來你爹的自由。”等媳婦大梅抹幹了淚,他才鄭重其事說:“眼下涼州城風聲一天緊過一天,古浪縣城每天都有人被砍頭,老二的事,兇多吉少。我尋思著,家裏得提早做些安頓。”


    “啥安頓?”兒子何樹槐一臉不解地問。


    何大鶤歎了一聲,他是歎兒子的愚訥,這個時候,還能安頓啥,難道青石嶺水家橫遭洗劫還不能驚醒他這顆榆木腦袋?


    當天夜裏,何樹槐便按照父親的囑咐,去了東溝堖子他幹爹家,他幹爹是個老實人,家底子也薄,可他家靠著山,院子大,還有十二孔窯。一番密謀後,兩輛馬車在第二天夜深人靜時來到東溝,何家上下一陣忙碌,人不知鬼不覺的,就把家裏值錢物件還有牛羊轉移到東溝堖子了。當然,何大鶤不會笨到全部轉盡,多少他還要留下一些,算是掩人耳目。


    誰知剛做完這些,何大鶤還未來得及喘一口氣,一股兵娃就端著槍,大搖大擺走進了他家。此事大出何大鶤意料,何大鶤還在愣怔中,就聽領頭的說:“騰出三間房來,我們要在這裏維持秩序。”


    這股兵娃正是那天夜裏從涼州城偷偷開進青風峽的,他們本來要到青石嶺水二爺家去,領頭的查滿兒腦子一轉,從大草灘殺了個迴馬槍,直接闖到東溝何家了。


    東溝財主何大鶤跳著蹦子罵了半夜,他兒子何樹槐甚至揚言要一把火點掉何家大院,但你罵你的,我住我的,兵娃們一點不在乎何家父子的態度。


    司徒雪兒跟帶兵的查滿兒說:“這次派你去,就是想看看你的本事,要是把青風峽治不住,可別怪我沒給你機會。”查滿兒二十出頭,以前在青海馬家兵手下混,司徒雪兒多方打聽,才將他從青海調了過來。


    從司徒雪兒這一步行動看,西安方麵一點沒放鬆青石嶺的意思。與此同時,另一條消息也在峽穀裏蔓延開來。青風峽暗地裏興起一個叫暗殺團的組織,專門藏在背處衝國民軍打冷槍。何家大院的兵娃駐進去還沒幾天,就報銷掉兩個。古浪縣保安團奉命巡邏時,也吃了黑槍。司徒雪兒很是惱火,她剛剛上任,還沒來得及施展才華,就有人跟她較勁兒。這個喝過洋墨水又跟著表哥查建設在部隊裏秘密呆過一陣的女人,拍著桌子說:“給我全力搜,我就不信,幾條破槍,幾個土包子,就能嚇倒我堂堂的國民軍!”


    風聲一下緊起來。


    這個後晌,水家大院突然炸出一個消息,水英英跑了!


    這陣子的馮傳五忙得很,白日他要負責去附近的鄉村收藥,夜裏,還要帶上拴五子他們巡夜。司徒雪兒連著下了幾道命令,要他跟查滿兒密切配合,盡快將附近鄉村的大黃、柴胡等草藥收迴來,這一帶柴胡多,山裏人誰也不認為那是藥,初冬挖迴來,寒冬時當柴燒。今年,說啥也不能讓燒了。另外,就是密切注意暗殺團的動靜。司徒雪兒一上任,又在古浪縣城端掉了**一個地下組織。有人交待,暗殺團的組織者是一個叫尕大的人,此人武藝超強,行蹤詭秘,而且,手裏握有二十多杆槍。


    馮傳五剛進了院子,就聽留守在院裏的兵娃報告,水英英跑了。


    “跑了,不是讓你看守著的麽?”


    “我……我……”兵娃赤白著臉,嚇得說不出話。


    “說,啥時跑的?!”


    “剛跑,不,跑……跑了有一個時辰。”兵娃結巴著,他自己也不知道,水英英到底啥時跑的。


    啪啪,馮傳五掄起胳膊,就衝兵娃搧了幾個餅。“廢物,看個人都看不住,我養你還有啥用”。馮傳五邊罵,邊喊吳嫂。


    早上離開時,他特意跟兵娃交待,水家這丫頭,這兩天不大對勁,讓她到院裏曬曬太陽,她偏是躺炕上不動彈。讓她安穩在屋裏呆著,她又賊手賊腳,在南院後牆下轉磨。“你給我多留點神,別吃飽了就知道睡。”說完,還不放心,又將吳嫂喊來,連嚇唬帶誘逼說:“上頭發了話,這個冬天過去,水家父女就自由了。”見吳嫂冷著臉,又說:“我也是沒辦法,上頭一日不發話,我就一日不敢讓他們到院裏走,誰讓他們是**的嫌犯哩。你聽好了,我把水家三丫頭交給你,她要是好好地過了這個冬,我賞你一對手鐲,你要不喜歡,我賞你一頭騾子。”


    沒想,水英英還是跑了。


    馮傳五叫喊半天,吳嫂才磨磨蹭蹭打廚房走出來。


    “人呢,我交給你的人呢?”


    “哪個人?”


    “水家三丫頭啊,再給我裝糊塗,我一槍崩了你。”


    “在屋裏睡著哩,睡一天了。”吳嫂邊說話,邊搓手上的麵。


    馮傳五差點背過氣去。他啊啊了兩聲,一把提起邊上嚇得哆嗦的兵娃:“還愣著做啥,追啊。”


    很快,包括拴五子幾個背槍的,全都跟著馮傳五奔出了院子。望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夕陽裏,吳嫂恨恨地罵:“追,追,追你娘個腳後跟。”


    這天後晌,吳嫂做的飯誰也沒吃,吃不下。留下的幾個幫工還有兩位藥師,全都抱著膀子蹲夕陽下,猴酥酥地等太陽落。太陽掉下山後,又都圍坐在後院裏,大眼瞪小眼,不吭聲兒,但心,一個比一個緊,生怕冷不丁打院門裏看見不該看的。吳嫂喊了幾迴,除過曹藥師屁股動了動,其他人,都沒動。天終於黑盡,院外草灘上,還是一如既往的靜。藥師劉喜財這才起身,沒跟任何人打招唿,獨自往南院去了。


    水二爺也是沒吃飯,吳嫂端來的飯,還款款放著。他蹲炕頭上,手裏抱個空煙鍋,人,就像靈魂出了竅。藥師劉喜財進來老半天,他理也不理。直到吳嫂進來,他才換了個姿勢,一屁股坐炕沿上了。


    水二爺的氣色好了不少,盡管是在夜黑,但臉上分明跳動著紅光。這段日子,吳嫂盡上心的侍候,吃喝雖是差點,但吳嫂的話管用,俗話說,話是開心的鑰匙,拿上水二爺這樣精明的人,不會聽不懂吳嫂那些話。他終於想明白,自己作虐自己,等於是幫馮傳五的忙,銀子是沒了,羊也沒了,啥也沒了,但他還有一口氣。吳嫂說得對:“人賭一口氣,你今兒個把自個折騰躺下了,算誰的?我就不相信天老是陰的,我就不相信折斷的秧苗再活不過來?你水二爺啥沒經過,到老了,你倒裝起死狗了。”


    “我不是死狗!我水老二啥時做過死狗,要死,我也得咬死幾個再走!”


    就這麽著,他硬是咬著牙子,把日子挺了過來,把自個也挺了過來。


    默了好長一會兒,水二爺才說:“草灘上,沒動靜?”


    “沒。”吳嫂說。


    “操心聽著,有動靜,給我吭聲氣。”


    “知道。”


    說完,吳嫂折身出來了,藥師劉喜財又呆了會,一言不發地原又走出來。


    一連兩天,草灘上都沒動靜,水英英沒信兒,追出去抓人的,也沒信兒。院裏的人,心似乎有點落地了。


    水英英是在吳嫂的幫忙下逃走的。晌午時分,拾糧打山上下來,神神秘秘從懷裏掏出一隻兔子,吳嫂一把接過,利落地剁了,丟鍋裏炒上。肉香在院子裏飄蕩時,吳嫂打廚房裏走出,徑直來到南院院牆下,衝兵娃喊:“兵爺,跟我來。”兵娃奇奇怪怪看了她一眼,沒敢動,吳嫂又喊:“來呀,兵爺,我帶你去廚房。”


    一聽廚房,兵娃的心思動了,四下瞅瞅,院裏沒一個人影,腳步快快地到了廚房。吳嫂揭開鍋蓋,那香噴噴的兔肉,一下就饞得兵娃走不開了。吳嫂借機說:“兵爺,這肉是我專門為你炒的,你慢慢吃,小心燙著。”臨出門時又說:“我把廚房打外扣上,小心讓外人瞅見。”兵娃邊啃骨頭邊嗯了聲,吳嫂的身影已到了南院。


    水英英利落地換上了狗狗的衣裳,背起早就準備好的背簍,貓著腰出了院門。一出院門,她的步子就疾起來,不多時,她已貓在狼老鴉台的地埂下。那兒有個小窯洞,是平日放牲口的人避雨的,水英英倒掉背簍上頭的草,打底下拿出包袱,夾上就走。包袱裏,是她一路吃的用的。這一次她沒選擇走青風峽,而是繞過狼老鴉台,打母親草兒秀的墳前穿過,然後順著曲曲折折的溝,往酸茨溝方向去。離酸茨溝不遠,有座廟,水英英算好,夜裏就在廟裏投宿,然後翻過黃泥崗,就能望見一條山道,順著這山道,可以到達平陽川。隻要到了平陽川,水英英就有辦法了。


    水英英必須逃出去,不為別的,她要找到仇家遠!


    是他,把中藥帶到了青石嶺,也是他,把槍帶到了青石嶺,更是他,把災難帶到了水家!可他卻一溜煙地消失了,把痛,把苦,把比殺頭還難受的屈辱,留給了她和爹。如今,爹的腿斷了,再也不能指望他給水家還來清白,還來太平。上刀山還是下火海,她去!


    這些日子,她心裏恨的,罵的,拿刀刮的,除了馮傳五,再就是這個仇家遠。


    “我看你上了天,我看你入了地,我就是跑斷兩條腿,也要把你找來!”


    水英英是第二天傍晚時分到達娘娘廟的,娘娘廟是蠻婆子們初一、十五燒香磕頭的地方,坐落在半山腰裏,平日,這兒很少有腳蹤。跑了一天一夜的路,水英英實在跑不動了,想在娘娘廟住一宿再走。四下望了望,冬日的山巒靜靜的,娘娘廟更靜,她大著膽子走進去,心裏再三給自己鼓勁,甭怕,這是廟,廟裏的娘娘不害人的。


    廟裏的娘娘果然不害人,害人的是蠻婆子。


    誰能想得到,水家三小姐水英英奔向平陽川的路,竟讓酸茨溝的蠻婆子給阻斷了。


    水英英後來才承認,這就是命。命是一張紙,寫啥不由你,神仙戳個洞,凡人一生補。


    水家三小姐水英英在娘娘廟輾轉反側的這個夜晚,遠在西安城的副官仇家遠也是徹夜未眠。晚飯剛吃過,上司陸軍長就將他們緊急召去,通報了前方戰況。南寧失守,八塘失陷。日寇憑借著強大的海上力量和空中轟炸,在我疆土上長驅直入,國軍損傷慘重啊。前方不但藥材匱乏,而且彈藥物資供給嚴重不濟,特別是從南寧退守的四十六軍,近乎彈盡糧絕,坐以待斃,形勢相當危急。陸軍長要求後方各部全力以赴,為前方將士募集物資。


    “在座都是黨國的棟梁,不能因為我們身處安全地帶就逍遙自在,國難當頭,我等應該竭盡全力,精誠報國。”


    其他幾個人走後,陸軍長心事重重,沉吟了半天才說,閻錫山以六個軍兵力,進攻隰縣、孝義一帶的山西新軍決死二縱隊,決死二縱隊一九六旅旅部被閻軍包圍解決。大寧、隰縣等抗日政權及抗日救亡團體屢遭摧殘,犧盟會幹部被殺害多人,晉西事變開始了。


    “我就不明白,大敵當前,為什麽自家人還要自相殘殺!”陸軍長憤怒地將手中的筆摜在桌上。看得出,局勢令他十分不安,也十分矛盾。到現在為止,仇家遠還不知道上司陸軍長的真實身份,他也從未向自己明示。但,這並不妨礙他們一起共謀大事,陸軍長對他,也是知而不問。一切,靠的是彼此的信任還有共同的憂國憂民之心。


    “那邊的朋友又找我了,二號線急需藥品,找你來,就是想合計一下,看有沒有新的辦法。”陸軍長又說。


    二號線就是延安。自從青石嶺出事後,二號線那邊就沒再供過藥,沒藥啊。占據著大半江山的國民軍藥材都如此吃緊,想必他們,該有多難。仇家遠陰著的心越發陰沉,青石嶺一丟,等於是把甘肅乃至新疆的整條線給斷送了。一想到這事,仇家遠就對自己恨得要死。


    迴到住所,仇家遠心裏焦灼不安,很多事仿佛湊齊了似的,一古腦兒往外湧。仇家遠是三年前秘密加入共產黨的,他的共產主義啟蒙老師,竟是李克農。當時他已是陸軍長手下一名得力幹將,但對自己的這一抉擇,他義無反顧。在跟李克農的數次秘密接觸中,他越發堅定了投身這一偉大事業的信念。蒼茫大地,誰主沉浮,能拯救中華民族於水深火熱之中的,也惟有共產組織。隻是,有時想起來,覺得對不住一心栽培他的陸軍長。直到他被秘密派往涼州,直到陸軍長密令他往二號線送藥,這份不安,才被隨之而來的艱苦鬥爭取代。他相信,無論陸軍長是不是共產組織的人,他心裏,一定是有這偉大事業的。


    可惜,來自黃埔的榮懷山探照燈一樣盯著他們。青石嶺出事後,他被陸軍長緊急召迴,先是在西安郊區一秘密居所裏避了一段時間。陸軍長怕姓榮的死揪住不放,將二號線送藥的事揭騰出來。還好,馬幫分駝主胡九寧死不屈,至死也沒承認替仇家遠送過藥。胡九被嚴刑拷打致死後,風聲似乎稍稍小了點,可另一個人還在他們手裏,陸軍長要求他隨時做好遠走他鄉的準備。“兄弟,你做的事你得擔啊,實在不行,就到我老家種藥去。”陸軍長的話裏充滿了無奈,因為隻要何樹楊一招供,他通共的罪名便鐵定了,陸軍長想保都保不了他。


    令人奇怪的是,姓榮的卻遲遲不衝他下手,難道?正在他坐臥不安時,陸軍長帶來一個消息,說是姓榮的派查建設去了涼州,而且……陸軍長頓了半天,才說出司徒雪兒的名字。一聽司徒雪兒,仇家遠猛地從椅子上彈起,陸軍長示意他坐下:“現在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你跟她過去怎麽樣,我不管,但她現在是榮懷山身邊的紅人,派她去涼州,榮懷山是別有用心的,你切不可感情用事。”


    仇家遠心裏撲騰了半天,那團剛剛燃起的火,無奈地熄滅了,隻得老老實實坐椅子上,聽陸軍長把話說完。


    陸軍長說,司徒雪兒執意要把何樹楊留在涼州,由她親自審問。


    “她葫蘆裏到底賣什麽藥,目前還不得而知,但你我得做最壞準備。”陸軍長說完,意味深長地望了仇家遠一眼。


    這一眼,望得仇家遠簡直無地自容。


    司徒雪兒這個名字,在消逝了幾年後,恍若遠逝的一場風,突然地又卷到了眼前,仇家遠感覺自己堅定的步子被什麽東西絆住了。


    幾天後,陸軍長派人來接他,說事情暫且過去了,姓榮的目的不在人上,他是衝青石嶺去的。


    “青石嶺不能丟,說啥也要控製在我們手中。”仇家遠一激動,脫口就道。


    “怎麽控製,難道要我帶兵去搶?”陸軍長有點失望地盯住他,“你別忘了,姓榮的是有意放過你,他是不想跟我徹底鬧翻。再說了,你拿什麽理由去跟他爭,難道你要自己跳出來,承認你不是黨國的人?”


    陸軍長這一說,他才明白此中的玄機,但,一想起那大片大片的中藥地,還有它獨具的交通要塞位置,心裏,就恨不得立刻帶兵衝過去,從司徒雪兒手裏搶迴這塊寶地。


    眼下,二號線又提出運藥,藥從哪來,又怎麽運過去?他苦苦地想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徑直來到陸軍長麵前,道:“我必須去一趟延安。”


    “延安?”陸軍長詫異地盯住他。


    “是。我必須去見一個人,隻有他,才能將青石嶺的火種重新點燃,才能將青石嶺的藥運到延安去。”仇家遠說得很激動,他已完全顧不上陸軍長的身份了。


    “誰?”陸軍長警惕地盯住他。


    仇家遠再也不想隱瞞,將這個神秘人物說了出來。


    天剛麻亮,晨光還沒來得及往大地上灑,拴五子的腳步已邁進叫眼官的蠻婆子家。搶在這早的時間找蠻婆子,十個有九個是為了打時。


    打時就是找人,青風峽一帶,曆來就有找蠻婆子打時的習俗,家裏丟了人或者家畜,你甭亂找,趕快找蠻婆子,隻要將走失的時間說出來,再許個願,蠻婆子一掐一捏,活的,能給你說出找尋的方向,死的,能給你道出屍首的位置。這事兒,拴五子經過,他連夜往酸茨溝奔,就是想奪個頭彩。


    拴五子這次是豁出去了,反正已做了惡人,不如做到底,與其讓水家父女緩過勁來收拾他,不如趁著勁兒先把他們收拾了。再者,馮傳五親口給他許下願,要是能抓水英英迴來,保他去涼州城享榮華富貴。這樣的好事,拴五子豈能錯過?


    叫眼官的蠻婆子聽完,雙手掐捏一番,打起三才板,唱:“不往東來不往西,南不活來北不死,清時八早你打時,出了門兒你碰去。”


    這哪是響時,分明是啞時,說了等於沒說!拴五子剛要發作,忽見叫眼官的蠻婆子雙眼怒睜,嘴角鼓起,像是要發神了。拴五子趕忙退出,蠻婆子一發神,場麵是很駭人的。


    拴五子帶著兩個護藥隊員,往迴走,路上他還罵:“都說眼官神,神個頭,盡胡吹冒聊哩,這號子話,誰不會說。”嘟囔了沒幾句,一抬頭,天呀,水英英真就在山道上!


    水英英是太陽影兒冒出時打廟裏出來的,天亮時分她忽地給睡著了,丟個盹醒來,一看太陽都穿破東山了,趕忙整了整衣衫往外走。出了娘娘廟沒多遠,正四下瞅著辨方向,身後忽地響起三才板響。“天堂路上是貴人,地獄門上蹲惡鬼,奈何橋上掉眼淚,閻羅殿裏斷來生。”水英英剛要往北拐,身後的蠻婆撲上來,一把抓住她:“這位豁家,你是青石嶺水家的吧,我看你頭頂朝陽,腳踩晨路,似是往好路上去,可你身後卻冒黑煙,這趟路,你走不得。”水英英一聽被人認出,一把打了她的手說:“誰是你的豁家,一邊去。”蠻婆子一聽,較上勁了:“那我不叫你豁家,我叫你三小姐。三小姐,你身上帶著陰氣啊,快到我屋裏,我給你掃掃。”


    蠻婆子的掃掃就是禳眼,水英英哪有這工夫,一急就衝蠻婆子發起了脾氣。蠻婆子並不惱:“三小姐,我跟著眼官去過你家,看你這走勢,還有臉相,你家定是出大事了,你還是到我屋裏掃掃吧。”


    “走開!”水英英急得要哭了,哪有半道上硬拽著人去家裏的?她生怕耽擱下去,被更多的人發現。誰知蠻婆子一副死有理的樣子,好像不掃她今兒個就活不成。正這麽糾纏著,山道上響過來腳步,水英英再要跑,就遲了。


    她被拴五子幾個捉住的時候,那個一臉皺紋的蠻婆子還在說:“不聽娘娘言,吃虧在眼前。”


    拴五子狠狠揪住她頭發:“神,眼官啊,你真神!”


    水英英被捆綁著丟進地窖裏,就是她爹曾經藏銀子的地窖。馮傳五浪笑著說:“孫猴子本事再大,還能逃出我如來佛的手掌心?”說著,順手賞給拴五子一瓶涼州女兒紅:“去,打隻兔子來,司令我今兒個開心,開心啊——”


    一院的人心暗了,暗得沒法再暗。水二爺捶胸頓足:“老天爺,你真不讓我水家活了,我水老二一輩子沒坑人沒害人,你眼睛長著出氣啊,咋連人鬼都分不清?!”


    叫聲讓水家大院陷入了更深的絕望。


    夜,陰森森的撲來,一股不祥之氣籠罩了整個院子,就連大草灘,也撲撲地冒陰氣。白日裏水二爺的嘶嚎和馮傳五的淫笑已讓人們的心碎了好幾次,這陣,所有的人都屏住氣兒,生怕這個黑夜,給青石嶺帶來什麽。


    可真要來了,誰又能擋得住?


    天剛黑盡,馮傳五就往地窖走,他跟拴五子說:“把門看好了,要是讓外人進來,你娃這輩子的福就到頭了。”幾杯女兒紅下去,半隻兔子填肚裏,馮傳五就覺身子要炸開,再也不能耽擱一分鍾。況且,他已打定主意,不耽擱了,再耽擱,這道菜非但吃不到,而且,會給他惹來**煩。


    “嘿嘿,五姨太,水丫頭,你還是乖乖做我的五姨太吧——”


    一棒砸向馮傳五的頭時,水英英的身子,已完全到了馮傳五懷裏。水英英早已失去反抗的能力,抓來到現在,她就被折騰個沒停。況且,她的手腳都是捆著的,拴五子這畜牲,竟惡毒地將她的頭發盤起來,拿細繩兒拴在木板上。


    完了,再也躲不過去了。水英英死死地閉上眼,心裏喊,娘啊,你的英英就要來了。


    猛地睜開眼,驚見身上壓著的馮傳五滾下了木板,提棒站著的,竟是藥師劉喜財。


    這個夜晚,因為藥師劉喜財一連串出人意料的舉動,水家大院的天才沒塌下來。半夜時分,馮傳五從昏迷中醒過來,才知道藥師劉喜財帶著拾糧,連夜去了涼州城。


    第三天的晌午吃過,專員曾子航騎著一匹高頭大馬,威風凜凜地走進水家大院。馮傳五還沒來得及打招唿,就被兩個帶著盒子槍的兵給捆了。曾子航先是進了水英英臥房,仔細而又體貼地查看了她的傷勢,說:“都怪我粗心,沒想到他會幹出這種事。”然後,讓一同來的醫生給水英英療傷。水英英眼裏憋著淚陌生地瞪住曾子航,曾子航體麵地揮揮手,就有人把準備好的禮物送進來。專員曾子航一連串的動作,顯示出他是一個受過教育並且很有教養的男人,舉手投足,甚至比西安城的副官仇家遠還令人心動。


    打水英英臥房出來,曾子航示意藥師劉喜財帶路,他要去看水二爺。關於國民軍為啥要對水家父女這樣,專員曾子航一直不對藥師劉喜財做正麵解釋,路上惟一說的一句話就是:“有些事你不懂,真不懂,有一天你做了專員,可能比我還惡。”


    水二爺也受到同樣的禮遇,甚至,曾子航對他的關心,還要甚過水英英一點。不過,水二爺僵枯著兩隻眼,曾子航臉上的微笑還有別有意味的眼神,他一概沒看見。曾子航賠情道歉的話,他更是聽不見。人們退出屋子時,他忽然抓住劉喜財的手,用足了全身的力氣,重重地抓住。


    藥師劉喜財陪著曾子航,來到上房,曾子航示意手下全部走開,他要單獨跟劉藥師說件事兒。


    要說,這世上,是沒誰能把另一個人看透的,包括跟你有過生死之交的人。專員曾子航這一天算是打開了心扉,其實,這些日子他也想找個人好好聊聊。


    “老弟啊,你我雖說都是經過生死的人,可,走的路不同。你能安下心來做你的藥師,我呢?”曾子航笑了笑,那一笑有點苦,帶著風霜的塵味。“都說我曾子航是惡人,貪,放屁,我曾子航啥錢沒見過?打小就在銀子堆裏滾,想想我曾家的錢財,能把涼州城買下。但,有些事兒你不懂,真不懂。我曾子航現在是貪,貪得我都認不出自己。可不貪怎麽辦?老弟啊,你是沒去過前線,你離開隊伍有些年頭了吧,蹲在避事窩裏,安穩。可你上前線看看,你去看看啊,那景兒,不能提!你還記得當年的步兵第一師麽,不瞞你說,我剛從那兒迴來,慘啊,將士們死的死,殘的殘,那些缺胳膊少腿的,躺在彈坑裏等死。哪有藥,哪有醫生?狗娘養的日本人,殺了我多少弟兄!可你再看看後方,看看涼州,看看水家,銀子多得在地窖裏放,成群的馬養著看樣兒,這不讓日本佬兒笑話麽?我是拿了他們的銀子,全拿了,但我曾子航沒花一個!不瞞你說,這次走之前,我把老家的老宅子都賣了,就連我姨太太的首飾,也全給賣了。我曾子航不圖什麽虛名,我要的,是弟兄們活著身子迴來。當然,前提有一個,就是一個子兒也不能落到**手裏。我曾子航端著黨國的碗,受著黨國的恩惠,我腳下的土地,就是黨國的,姓共的想從涼州拿走一個銀元,做夢!”


    曾子航說這番話時,眼睛是濕潤的,心,也跟著起伏。藥師劉喜財自然不會清楚,曾子航七十八歲的老父,就是在老家初鬧共潮時被綁到樹上活活凍死的,有人把對國民黨的恨發泄到了他老父身上!


    一番話說得,藥師劉喜財頓時失了聲,啞了。半天,藥師劉喜財正要向曾子航問什麽,忽地就聽到他一句話,這句話,一下就把劉喜財給打懵了。


    曾子航要帶水英英走!


    “這丫頭,留在青石嶺可惜了,你讓她收拾一下,明天,跟我一道迴。”


    “啥子?!”藥師劉喜財簡直不敢相信,說這話的就是剛才那個激昂陳詞滿腔癡情的曾子航。


    “你別那麽瞪著我,我說過有些事你不懂,你還不服氣,看,這不就來了。老弟啊,人活在世上,誰有誰的活法,誰有誰的樂子。要說我曾子航沒樂子,那是屁話。哪個人沒樂子?我曾子航這輩子,啥都不稀奇,就是稀奇女人!水家這三丫頭,有個性,我喜歡,你做做工作吧。”


    “你——?”


    “怎麽,說我偽君子是不,說我禽獸不如是不?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有你的藥,我呢,我啥也沒有。要是連個女人都不讓我得,我活著,還有啥勁!”


    藥師劉喜財困住了,茫住了,拳頭,握得緊緊的,隨時都有可能砸曾子航臉上。曾子航笑笑,這一次他笑得坦然,他用詭譎的眼神瞅了瞅劉喜財,忽然用一種荒誕的口氣說:“還記得當年讓你的草藥害死的名媛蘇婉玲麽,哈哈,都說她是跟著師座到處跑,哪裏知道,她是我人生的第一個女人!”


    “啥子?!”這一次,藥師劉喜財就不隻是驚了。


    很久很久,時間仿佛在凝固中重新走動起來,藥師劉喜財緩緩抬起頭,一字一頓地說:“你不能帶她走。”


    “為啥?!”


    “她已有主了。”


    “笑話!”


    “我沒騙你,而且這個人,你絕不能欺負。”


    “誰?”


    “我的義子。”


    “義子?”


    “拾糧。”


    “啥——?”


    35


    水英英也不搖頭也不點頭,藥師劉喜財比前比後跟她說了一大堆,她就聽到幾個字,要她嫁給拾糧。


    拾糧。


    老天爺這個玩笑真是開得大,她水家三小姐要嫁給一個下人,還是西溝來路家的拾糧。嗬嗬,嗬,水英英想哭,卻哭不出來。淚,早流幹了,流盡了。


    她抬起頭,茫然地盯住劉喜財,盯了半天,苦苦地閉上了眼。


    藥師劉喜財無言地走了出來。


    等在另間屋裏的水二爺早已耐不住:“咋個下了,她咋說?”


    藥師劉喜財沒說話,很是沉重地蹲下了。水二爺忽然僵住臉:“咋個,她不從?”


    水二爺主意已定,藥師劉喜財剛把想法說出來,他便馬上點頭答應。水二爺自然有水二爺的想法,且不說水家如今正在災難中,單就藥師劉喜財說出的拾糧,他就興奮得不得了。天呀,拾糧,拾糧,水二爺連叫幾遍,就把一肚子的苦水叫跑了。拾糧是誰?他早已不是當初老五糊領來的那個見了他雙腿打戰的西溝討吃的,他也早已不是睡在草棚裏替他喂馬的水家長工,他是藥師啊。某一天起,青石嶺大財主水二爺便認定,西溝來路家這個老實巴交的苦命孩子,將來定是赫赫有名的大藥師。這是天意,誰也改變不了的。站在狼老鴉台那塊肥沃的地邊,水二爺的內心曾一次次被這個想法鼓蕩,那時候他就想,要是把拾糧招進門,那該是件多麽美妙多麽愜意的事啊。


    沒想,一場大災難,竟把這個幻想變成了真!


    “抓緊辦!”這是他扔給藥師劉喜財的一句話。好像辦得慢一點,拾糧那邊就要反悔似的。


    哪知,他女兒卻又犯起了猶豫。水二爺猛就叫喊開了:“這都啥時候了,她還挑,有她挑的工夫麽?沒喂到狼嘴裏就是天大的萬幸,她,她還想嫁到皇宮裏啊……”蹲著嚷不過癮,他站了起來,聲音扯得更高:“不行,我得跟她把話說明,不知好歹的東西,跳過肉夾子,想吃冷豆腐啊!”


    藥師劉喜財一把拉住水二爺,哽著嗓子說:“給娃,留點時間,甭逼她。”


    又過了兩天,水二爺再去看女兒時,水英英就點了頭。水二爺剛要高興,水英英突然拿過一把剪刀,嚓嚓幾下,就把自個一頭漂亮的長發剪了下來。爾後,她衝自己的老子說:“你欠來路家的,我替你還了。這把頭發你留著,將來哪一天我要是走了,你也好有個念想。”


    水二爺起先沒明白,等明白過來,一雙昏憒的老眼裏,就不隻是淚了。


    日子最終定在了臘月初九,這次沒找蠻婆子,水二爺自己定的。專員曾子航要說也是個講義氣的人,既然不能跟藥師劉喜財的義子搶,那就莫不如再次做個順水人情,成全他們算了。臨走時他衝馮傳五說:“這兩個的婚事是我做的媒,你要敢弄出點岔兒,看我咋收拾你。”馮傳五哪還敢,真是偷雞不著反蝕把米,他的局長差點讓撤了。


    日子剛定下,拾糧便迴到了西溝,這次不是他娶人家,是水家娶他,倒插門,當養老女婿。


    養老女婿,他拾糧要給水家做養老女婿!


    來路喜的,抓了家裏惟一的老母雞,要宰。“喜事呀,這可是天大的喜事。”


    拾糧悶悶的,臉上沒一點表情。從喜財叔跟水二爺找他攤牌的那一刻,他就成了這樣子。說不上喜,也說不上悲。好像,這事跟他無關。來路顯然是被這天大的喜悅弄驚了,抱著雞,喜得不知咋個下手。過了半天,他道:“娃,爹給你殺雞兒,爹給你殺雞兒呀——”


    等把雞兒殺了,炒了,父子倆卻都不吃。


    拾糧是困惑得吃不下,他腦子裏反反複複閃出水英英那張臉,那是一張曾經高高懸在雲端裏的臉啊,望一眼都那麽奢侈。一個陌生的聲音從遙遠處飛來:“她真的要嫁給我,水家三小姐真的願意嫁給我?”


    斬穴人來路是激動得吃不下,他的心思總算沒白費,能嫁到水家,娃的後半生,算是有靠了。他竟然感謝起馮傳五來,若要不是這場突然而至的驚變,他家能有這等的大好事?


    婚禮辦得溫吐吐的,一點兒不熱鬧,比起前兩個女子的出嫁,這次,簡直看不出水家是在辦事兒。甚至,還不及寶兒的亡婚熱鬧。拾糧是自己走來的,按鄉俗,水家應該派大紅轎子,吹吹打打將他娶進來。斬穴人來路說:“算了吧,眼下這景兒,能吹打?”來路說這話的時候,腦子已清醒很多,再也不像剛聽到時那麽天上地下的亂飄了。坡下的二嬸連夜拿粗布縫了一套新衣裳,套到拾糧身上一看,大了,簡直跟袍子一樣。二嬸臊紅著臉說:“日子長了不動針線,手底下沒把握了。”來路左端詳又瞅瞅,說:“大點好,娃的身子還長哩,過個三五年,也不嫌小。”二嬸又將自個的衣裳洗了,還翻騰出男人死時留下的一套衣裳,套給來路,兩個人很是別扭地跟在拾糧後頭,算是娘家送親的。


    本來要請老五糊的,可老五糊自打把拾草嫁到水家,就再也不做媒人了。這陣子,他的腳步穿梭在各溝各窪間,做另一種生意,打聽誰家有草藥,然後把信兒賣給住在何家的查滿兒,討點碎銀花。來路想了想,最後還是放棄了。


    管家老橛頭站在院門口,迎接了他們三個。這一天院裏的人們沒去幹活,本來他們要把曬場上的雪掃掉,騰出地方來曬藥。白會長不知從哪又弄來幾車藥,但因天連著下雪,皚皚積雪讓青石嶺徹底寒冷,曬藥就成了非常惱人的事。馮傳五無精打采地蹲在上院門口,這些日子他顯得比誰都沒精神。拴五子抱著個槍,不甘心地瞅著走進院裏的三個人,看見比他矮半個頭的拾糧縮在新衣裏,鼻孔裏很是嘲笑地哼了一聲。


    吳嫂和劉喜財跑前跑後地張羅著,盡管事情辦得簡單,但禮數不能亂。水二爺穿著一襲青袍,端坐在南院的椅子上,收了一對新人的頭。跟寶兒娶拾草時相比,水二爺簡直成了半個人,那身青袍套在身上,簡直就像拿麻袋裹了他。不過他的臉是晴朗的,出乎意料的晴朗。


    婚禮沒敢驚動任何人,水二爺倒是想驚動,一開始他還不死心地要給四下下帖子,被管家老橛頭和藥師劉喜財攔擋住了。老橛頭說:“眼下四鄉八鄰,哪一處不被鬧得雞飛狗上牆,誰還敢大老遠地跑來吃席?”藥師劉喜財也說:“二爺,不比以前了,你就忍著點吧。”水二爺很不甘心地哼了一聲,不過他最終還是采納了二人的建議,沒有再張揚。


    東溝何家是請了的,管家老橛頭親自去請,可惜他的步子沒進到何家,被查滿兒的兩條槍擋在了院外。扛槍的兵娃一臉不屑:“吃席?要不要我跟查隊長通報一聲,把涼州城的兵全請到你家?”一句話嚇得老橛頭掉頭就走,迴到青石嶺後心還嘡嘡直跳。不過,大梅兩口子是聽到了,畢竟東溝近,就算不出門,也能聽得到。大梅哭了一宿,硬要來,說爹是把妹妹往火坑裏推,那麽好的一個人兒,怎麽就舍得……話沒說完,就讓男人惡了一聲:“落架鳳凰不如雞,這道理你也不懂?”大梅氣不過,罵:“你們何家才落了架呢。”罵完,又想何家是誰,水家又是誰?眼下兩家不都是一條河裏的螞蚱,誰也撲騰不動了嗎?


    平陽川仇家是小伍子去請的,水二爺一開始說算了,路這麽遠,連個送帖子的人都沒。小伍子站出來說:“我去。”於是就去了,可結果一樣,仇家也沒來人,來不了。小伍子說,仇家在古浪縣城的生意出了問題,跟上次一樣,也是被別人瞅上了,上次還有孔傑璽等人周旋,這次,連個周旋的人也沒。司徒雪兒一句話,仇家幾個店鋪都就讓當兵的占了。


    不過小伍子替水英英捎來二姐一句話:“拾糧好,這個上門女婿算是招對了。”


    沒有大梅跟二梅,熱鬧就無從談起。後晌特意做了一頓麵條飯,這在水家來說,已是盡最大力了。水二爺挨箱挨櫃看了看,能做的,也就一頓麵條。他歎了一聲道:“麵擀精點,拿油熗熗蘑菇,多放點蔥花,讓香味兒溢出來。”可飯剛端桌上,水二爺的叫喊聲就出來了。


    “你是跟鹽過不去啊還是跟人過不去,你嚐嚐,這是飯麽?”


    吳嫂驚慌失措跑來,拿筷子蘸了蘸,放嘴裏一嚐,登時,擰起眉頭撲向躲在廚房角裏耍性子的狗狗:“你是不是背著我又放了鹽?”


    狗狗僵著個臉,吳嫂問啥她也不作答。自打日子一定下,她就變著法兒跟一院人作對,尤其對吳嫂跟劉喜財,恨不得給他們的碗裏下毒藥。這陣兒,聽一院的人喊著鹹死了,吃不成,狗狗紅腫的眼角露出了一絲不為人知的惡笑。水二爺罵了幾聲,狠著心子端起碗,硬是把一碗鹹得發苦的麵條吃下了。


    這夜,水家大院的水缸成了眾人爭搶的目標,吳嫂守著爐子燒水,哪能來得及,中間火又讓狗狗故意拿水給澆滅了,害得藥師劉喜財半夜裏又幫吳嫂劈柴。眾人的喧鬧裏,狗狗蹲南院牆下,哭,哭不出,笑,嘴一張比哭還難看。


    新房裏,一對新人兒隔著很遠的距離坐著,眾人退去後,新房便被沉默籠罩著。兩個人都覺這是一場夢,卻又不像是夢。但怎麽,也把對方聯係不到自個身上。直到天快亮,水英英才說:“人是嫁給你了,可身子由不得你,懂我的話不?”


    拾糧沒懂,但還是衝水英英點了點頭。


    就在同一天夜裏,青風峽出事了。


    暗殺團襲擊了何家大院。是在後半夜,暗殺團越入何家大院時,整個何府陷入一片鼾聲中,就連漫長的冬季裏被失眠困擾著的何大鶤,這一夜也糊裏糊塗地迷糊了過去。暗殺團的人分了兩路,一路,徑直撲向查滿兒們住的後院,一路,摸向何家父子住的上院。若不是大梅,怕是整個何府要讓暗殺團弄個幹淨。


    大梅還是想不通,多好的妹妹呀,竟然,竟然……大梅一個心裏恨爹,他咋就真的狠下心來給妹妹招個上門女婿,就算招,拴五子也比拾糧強啊。恨憾中,她就想起拴五子曾跟她說過的話,這娃,心裏是有妹妹的,可惜讓來路家的占了便宜。另一個心裏,又為爹和妹妹的遭遇唏噓。


    大梅在寒冷的夜裏獨自落著淚,直等院裏的人全睡定,公公那邊也沒了聲響,才寡落落地迴了屋。男人何樹槐自從家裏出了叛徒,人就成了個呆子,除了一天到晚背個背簍往家裏拾牛糞,再找不到別的法兒拯救自己。“叛徒”一詞讓何家威信掃地,走在村巷,冷不丁就有人衝你吐唾沫,這還不算,早晨一起來,院門上便粘滿牛糞,東溝人用這種惡毒的方式迴敬著他們,何樹槐發誓要把全溝的牛糞都拾盡,拾盡就沒人再衝他家院門上塗抹了。


    大梅用胳膊肘搗了搗男人,想讓他陪自個說會話,盡管男人臭了她,說了“落架鳳凰不如雞”那樣的刻薄話,她還是想讓男人陪她說會話。不料,何樹槐悶騰騰甩出一句:“心又癢癢了是不,癢癢了就去,你水家幹淨,不像我何家這般髒。”一句話說的,大梅又抱著膀子落了半晚的淚。頭剛放到枕頭上,迷迷糊糊中就聽院裏有響動,雖是很輕,卻分明是異樣的腳步聲。大梅一個蹦子跳炕下,鞋都沒顧上穿,就往外撲,誰知門打外麵弄死了,拉了半天沒拉開,大梅放開嗓子,沒命似地叫喊起來。


    後院裏睡的五個兵娃全死了,拿草繩勒死的,因為氣落的艱難,五條長長的舌頭吐出來,血紅血紅,能駭死個人。每人的胸口上,貼了一張紙,上寫:鎮壓革命者不得好下場。落款是尕大。


    公公何大鶤這邊,更是一場子驚。暗殺團的人將他弄出了屋,扒光衣服,捆在院內一棵楊樹上,脖子裏,居然掛了一串幹牛糞,臉上貼了一張紙,上寫:叛徒一日不除,暗殺一日不會結束。


    讓暗殺團失望的是,他們一心要除的查滿兒這次居然逃過了,查滿兒昨天後晌讓司徒雪兒召了迴去,這消息,暗殺團的人居然沒得到。


    第一個跑進何家大院的居然是老五糊,一看場麵,他驚乍乍地叫:“不好了呀,何家遭天殺了呀,快來看呀,何家讓天滅了呀。”他的叫,直讓凍個半死的何大鶤翻白眼。跟著,何家大院就讓看熱鬧的人圍滿了,裏三層外三層,人們全都一個神色,看景兒。大梅喊破了嗓子,還是沒一個人肯站出來幫幫她。


    查滿兒聞訊趕來,已是又一個後晌,一看後院裏破布單裹著的五具屍體,查滿兒的槍聲便震響了青風峽。


    斬穴人來路也失了蹤,怎麽也找不到,五具屍體在院裏又躺了兩天,還是找不到人斬穴。最後,查滿兒指著何家父子說:“你們不是人啊,去斬!”何大鶤剛要梗起脖子反駁,查滿兒就說:“不斬也行,那就讓屍首停著,我倒要看看,到底誰能熬得過誰!”


    東溝裏,雪地上,何家父子拿著鍁和鎬,背著兩背簍取暖用的幹牛糞,一步一哭地往墳灘上去。


    又一場雪無聲地落了下來,漫天漫野。


    早已結冰的姊妹河在雪中呈現出另一番景色,宛若一條不服輸的狂龍,耀眼地伸向天盡頭。


    水家大院,拾糧早早地起來了,默默地走進後院,提起掃帚,清掃院裏的積雪。拴五子聽見響動,從屋子裏探出頭,見是拾糧,原又將頭縮迴去,縮迴熱被窩裏。拾糧跟英英成婚,除狗狗一肚子怨氣外,拴五子也是一肚子怨氣。拴五子原以為,拾糧跟水英英過不上三天,就會被水英英趕出洞房,沒想,婚後的水英英突然像個乖巧聽話的小媳婦,不但對拾糧好,對院裏下人,也更好了,昨兒個他還見,水英英從南院端出一盆紅棗,挨個兒讓下人吃,一張嘴甜甜的,叫誰都親熱,真讓人看不出,她是以前那個水家三小姐。拴五子也想討一把,剛走過去,水英英就把臉上的笑收起,換了一張冷臉,衝邊上的小伍子道:“小伍子,把剩下的這幾個拿去給狗吃,我水家養啥都養不好,就老黃狗還知道主人的好。”


    小伍子這狗日也狠,真就把紅棗端去,倒給了大黃狗。拴五子羞臊的,真想抬起槍,衝他們臉上挨個兒打一槍!


    天真冷,拴五子又往嚴裏掖了掖被窩。


    拾糧將後院的雪掃成堆,進了馬廄。真是一個瘋子,一場婚結得腦子有了毛病。這是拴五子衝馮傳五說過的一句話,馮傳五也這麽認為。婚後的拾糧突然迷戀起馬廄來,讓馮傳五等人百思不得其解,隻好認為他是結婚結出了毛病。馬廄裏早已沒了馬,連頭驢子也沒了,萬忠台水老大那頭老疙瘩,趕在落雪前原又讓水老大牽了迴去,整個馬廄,就顯得空蕩蕩的。可拾糧像是沒長眼,老以為馬廄裏還實騰騰的,從婚後第二個早晨,他的腳步便第一個來到馬廄,先是把馬廄掃兩遍,然後灑水,然後像以前一樣,拿個梳子,挨個兒給馬梳鬃毛,他梳毛的樣子又滑稽又古怪,曾惹得下人們圍住他看,就連婚後不正眼看他的狗狗,也被他逗出一片笑。可拾糧不覺得,他梳得極為認真,像是馬就在他眼前。他梳啊梳啊,把原來的功課重複一遍,然後背起背簍,將槽裏的草背到草棚裏,再背來新草,認真地添上。如此這般,一直重複到了今天。


    這大冷的有雪的早上,招女婿拾糧又開始給馬梳鬃毛了。吳嫂抱著膀子走進後院,見他兩隻手在空中亂舞,擔心地說:“糧,別掃了,迴屋去吧。”


    拾糧聽不見,他掃的位置,以前拴著英英的坐騎山風。吳嫂站了一會,兀自出去了。不大工夫,水二爺拐著一條瘸腿來到後院,認真地、仔細地盯住拾糧看,看著看著,水二爺臉上露出了笑。


    南院裏,水英英也起來了,她衝滿眼的白雪呀了一聲,這一聲呀的,雪都衝她笑了。婚後的水英英,一改過去那種想穿啥就穿啥的毛病,她把自個的馬裝、藏袍全都鎖進箱子裏,按峽裏的習慣,老老實實穿了一件對襟小紅棉襖,還有一條寬鬆的青布褲子,裏麵裹著吳嫂婚前趕做的綢布棉褲,這身小媳婦的裝束,立馬讓她老了許多,也笨拙了許多,看上去,真就像個小媳婦了。她把剪短了的頭發藏在一塊水紅色的頭巾裏,也把女兒家的秀氣和羞澀藏在了頭巾裏。婚後,水英英像個主婦一樣主持起家裏大小事兒來,廚房她要操心,後院她要操心,上院爹的吃喝她也要操心,包括下人們每頓吃啥,也由她說了算。誰要是敢背著她亂來事,她嘴裏,隨時會蹦出幾句難聽的罵人話。婚後到現在,狗狗挨的罵最多,吳嫂也挨過幾迴。她再三說,以後爹的飯由她來端,吳嫂老是記不住,每每飯一做好,自個就像以前端了碗去上房,結果,就招來一頓惡罵:“你是豬腦子啊,安頓的事記不住?”


    現在,吳嫂把這些話牢牢記下了,沒有新娘子水英英的允諾,她是不敢往上院去的。


    新娘子水英英衝一眼望不盡的白雪出了會神,伸伸胳膊,踢踢腿,徑直走過去,拿起掃帚,開始掃雪。白的雪,紅的人,粉嘟嘟的嫩臉兒,映得南院忽就妖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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