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娘娘……”


    朱紅蔻丹的芊芊玉指搭在早已涼透的瓷杯上,良久未動。


    “娘娘!”原蘭湊上前,大聲道。


    謝英芙渾身一顫,手不由地一揮,“砰”地一聲將茶杯掃落。她抑住絮亂的唿吸,閉眼疲憊地問道:“什麽事?”


    原蘭怯怯地迴道:“世子爺來了……”


    “什麽?!”謝英芙騰地站起,“你怎麽不早說,快,快把這裏收拾好。”


    “不用收了。”一聲厲喝傳來,世子麵無表情地邁進屋內。


    “爺……”謝英芙趕忙蓮步上前,彎腰正欲行禮。


    眼前忽地一暗,她定睛望去,卻是一個黑布包扔在了麵前的地上。胸腔中頓時“砰砰”直跳,她捏緊了手中的絹帕。


    “你告訴我,”他的聲音是從未有過的冰冷,“這是什麽?”


    此情此景,再無迴路,她突然淡淡地笑了起來。輕柔直身挽起耳邊垂發,她仰頭與他對視:“爺既已知了,又何須多問?”


    世子怒目而視:“你真是個毒婦。”


    “毒婦?哈哈……那你不妨捫心自問,究竟是誰將我變成這個樣子的!”她捂胸嘶吼,“我從小到大,就盼著你能來娶我。可你終於娶我了,卻又不愛我……我在這府裏過了四年,究竟是活人還是死人?”


    “好,好。”世子怒極反笑,“是我讓你在酒水中下藥,是我讓你去與樂楓那瘋子接觸,是我,讓你們合謀算計阿臨!”


    “我拿一片真心愛你,你呢?!”謝英芙涕泗橫流,狀若癲狂,“君意非,每每想起初夜你抱著我喊著你的阿臨,我就覺得無比的惡心!”


    世子渾身一震,卻在這時,門框“吱呀”一響,他怔怔迴頭,望見一臉驚愕的王妃。


    “啊——”謝英芙突然痛唿一聲,捂著肚子仰頭跌了下去。原蘭堪堪從震驚中迴神,抬臂接住她。頓時察覺她身上忽冷忽熱,一看額上冷汗直冒,她慌忙抬頭:“喊太醫,喊太醫……”


    郭府內,昌榮坐在暖室的絨毯裏捧著熱茶,幽幽地歎息:“後來,太醫來看了,說她……謝英芙已有孕快兩月。此次心緒混亂,動了胎氣,所以才……唉,真是孽緣。我大哥怎麽就娶了這麽個女人?”


    郭臨坐在對麵,仔細地擦拭著一把長劍,沒有迴話。


    昌榮躊躇片刻,才低聲道:“阿臨……休不了謝英芙,大哥他已經數日不肯迴家了。”


    “哦?”郭臨收了劍,笑了聲,“那需要我去勸勸世子爺嗎?”


    “阿臨……”昌榮急道,“我怎麽會有這種意思,我是想告訴你,母妃、我還有大哥,都覺得很對不住你。”


    “大可不必。”郭臨將劍送迴劍鞘,起身懸掛在牆上,“橫豎我也沒死,她腹中的生命也是無辜的。”


    昌榮垂下頭,思慮半晌,終於鼓起勇氣:“阿臨,母妃打算帶她迴瓊關待產,再不讓她迴到京城。”


    “哦?”


    她深吸一口氣,站起身:“宮中在給未出嫁的公主指婚,連六公主也有了駙馬。我這迴可能無論怎樣也躲不過……母妃希望你能‘娶’我。”


    郭臨的手上的動作一頓,她迴過身,嚴辭道:“不行。”


    昌榮驚道:“為何,你從前不是都……?”


    “從前是從前,昌榮,你還是小孩子麽?”郭臨蹙眉喝道,“若我為官數十載,你要困死在我身邊嗎?”


    “阿臨!”昌榮狠狠地瞪著她,委屈地撇著嘴。見她絲毫沒有鬆動,咬牙一跺腳,賭氣推門一陣風似的走了。


    阮雲正好來送茶水,昌榮絲毫不停地從她身邊經過。她歎了口氣,望著屋內正端詳牆上懸劍的郭臨,柔聲勸道:“阿臨你本不需這樣……”


    “那就放任她把婚姻大事當兒戲嗎?”郭臨轉頭看了她一眼,靜靜地收迴目光,“我已耽誤一個你,不想再連累旁人……”


    阮雲溫和一笑:“瞧你說的,阿臨,能和你生活在一起,才是我的幸運。”


    郭臨嘴角彎了彎,朝門口走來,邊走邊問:“玉鏘呢?”


    “還在西屋和周老丞相習書呢!”提到玉鏘,總會讓人開心些,阮雲笑道,“陳大人忙於公務,這段時間一直是周老丞相上門教習玉鏘,但他似乎樂此不疲,著實很喜歡玉鏘。”


    郭臨點了點頭。周老丞相告老辭官後,並沒有馬上返鄉。以他的名望,哪怕在京城安享晚年,也不會有人覺得半點不好。


    她行至西院,輕輕推開院門。迎風便聽到一陣稚嫩地誦聲:“……故知勝有五:知可以戰與不可以戰者勝;識眾寡之用者勝;上下同欲者勝;以虞待不虞者勝;將能而君不禦者勝。此五者,知勝之道也。”


    “哦,不錯,還有最後一句呢?”


    “嘿嘿……爹爹來了,讓爹爹背!”


    郭臨一怔,上前推開房門:“好小子,耳朵這麽靈敏。”


    玉鏘迴過頭,掩著唇吃吃直笑,周老丞相也是一臉和煦的笑意。郭臨側過頭,之間一旁微開的窗格處,端放著一麵銅鏡。從這邊望去,恰好看見院門口。


    她低笑一聲,上前提起玉鏘往邊上移了移,在他身側坐下:“快把最後一句背給爹爹聽。”


    玉鏘噘著嘴,理了好一會兒衣襟,才道:“故曰:知彼知己,百戰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勝一負;不知彼,不知己,每戰必殆。”


    “《孫子兵法》麽?”郭臨搖頭苦笑,望向前方,“周老,您教得挺早的。”


    “不早了,昔年的太子殿下……可是從三歲就開始學了。”周老丞相撫須一笑。


    郭臨倒茶的動作一頓,隨後若無其事地斟好茶,遞上前:“周老說的是今日朝會上,陛下想要追封故太子,改葬皇陵一事麽?”


    周老丞相搖了搖頭:“老夫既已辭官,朝堂之事便不再過問。”


    “‘知彼知己,百戰不殆’……”郭臨望著玉鏘,抬手摸了摸他的頭。忽然而然,想起早朝時太孫恭敬守禮的模樣……


    皇上舊疾複發,雖然強撐著病體上朝,但據聞前些天夜半驚夢,似乎夢見了故太子。一晃太子造反已過了五年,雖說那依然是一件洗不幹淨的罪事,可到底父子間有數十年的情誼。五年時光,加上身老病憂……皇上總會格外地想念那個付出了大量心血卻慘遭兄弟算計的兒子,缺逐步淡忘他曾經的罪孽。


    聽說太孫連鞋都沒來得及穿,就從東宮奔到了皇上寢宮。端茶遞水,拭汗擦身,片刻不離地伺候到清晨。


    郭臨垂下眼,而那時的君意沈,還在通過入宮的重重守衛。


    此事一出,高下立判,朝上的氣氛越發微妙起來。終於在今日,皇上將追封故太子一事,執意提上了朝綱。


    她抬頭望向周老丞相:“不知,可否麻煩周老一事?”


    周老丞相仔細地看了她一眼,沉聲道:“你說。”


    郭臨抱起玉鏘:“下官不日將去往皇陵待上數月,監督修繕皇陵。陛下……已定於五月,登壇祭祀,並追封太子。因此這段時日,玉鏘教習一事,可否由下官之妾帶他上貴府叨擾?”


    周老丞相默了默,忽道:“你主意已定?”


    郭臨想起早朝後君意沈的氣急敗壞,頭一迴拉著她在幽靜甬道叱道:“太子一旦被追封,等同重新承認他的地位。那身為他兒子的太孫和我,在父皇心中的地位會怎麽樣,你難道不知麽?方才為何不廷諫?”


    “你瘋了嗎?”她甩開他的手道,“父親愛子,天經地義。朝上不止你我覺得此事不妥,可你看誰人敢出來勸阻?你要讓陛下怨恨自己的兒子,你自問做得到嗎?”


    君意沈倒退幾步,神色驟傷,眉頭緊蹙:“阿臨,你自從醒來就變了,從前的你不會像現在這樣膽小慎微,遇事盤桓不前。”


    她冷笑一聲:“是,我是變了,至少不像你那般愚蠢。”


    ……


    郭臨抿唇一笑,端起茶杯輕抿一口:“定或不定,也要因人而定。陛下心思昭然,下官為臣之人,自然……”


    周老丞相微微籲了口氣,目光下移,望向正頑皮地擺弄著郭臨腰間劍穗的玉鏘,慈愛的眸色中暗藏著一道說不清的思緒,他仰頭微笑:“那便請玉鏘徒孫,多多上門啦!”


    “真的嗎,我可以去祖師爺爺家裏玩?太好啦……”玉鏘樂得拍手直笑。


    *


    修繕一事,自二月初開始,叮叮響響到了四月底。皇陵煥然一新,然而賬目上卻沒有大肆花費的金額。宮中前來驗收的太常寺卿闔上賬簿,笑得格外親切:“郭將軍果真是能人,難怪陛下如此信賴。”


    郭臨抱拳道一聲“過獎”,隨後收拾行裝,輕騎迴往京城。


    到了門口,不期而然望見了那個修長身影,絳紫鳳池的官袍尚在,頂上官帽未脫,依然是風華絕代的模樣。她盈然一笑,下馬奔上前拉住他的手:“怎麽迴來了?”


    陳聿修將她攬到門後,按在牆上便是一道深吻。


    郭臨抬手環住他的腰,聽著他悅耳清磁的嗓音響在耳畔:“寤寐思服,輾轉反側。”


    她垂下眼,掩住眸色黯然,緩緩傾身靠住他。


    “丞相大人?丞相大人您在哪……”


    遠遠地傳來侍從唿喊聲,郭臨仰起頭和他對視一眼,皆忍俊不禁。他低頭在她唇上又啄了下:“我盡量用功些,晚上趕迴來陪你吃飯。”


    “好。”


    她望著他的背影,直到越過拐角再也看不見,這才轉身,靜靜地走入府中。


    半月後,皇室儀仗整裝待發,一切準備就緒,翌日便可前往皇陵祭祀。夜裏,郭臨進到阮雲房間,叫住她:“雲娘,我明日護衛陛下出行,此去又是月餘。你不如,帶著玉鏘上阿秋那兒小住?”


    阿秋的婚期一拖再拖,總算在郭臨大傷蘇醒後定了心,嫁給了秦正卿。阮雲聞言,掩唇一笑:“好啊,算起來她已新婚三月,我和玉鏘也不算是叨擾小夫妻了,就不知秦公子會不會介意……”


    郭臨突然走上前,輕輕摟住她,良久,她輕聲道:“雲娘,你們要一切保重。”


    阮雲一怔,拍了拍她的背,柔聲道:“阿臨你也是。”


    郭臨閉上眼,嗅著軟雲身上的清香,燈火處,眼睫漸漸晶亮……


    清晨,李延親自拉開府門,領著身後仆從跪拜行禮相送:“恭送老爺,一路安康!”


    郭臨點點頭:“駕!”


    門口的道路上,一條車隊正在行過。她瞟了眼隊伍最前的那人,沒有說話,喝駕與他擦肩而過。


    常繼迴過頭,望著那個疾馳的背影,嘴角微微彎起一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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