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南明山後,天氣逐漸陰沉。入了城門,便是烏雲密布,暗雷轟響,不多時便淅瀝瀝墜下雨來。


    馬車緩緩駛入郭府,車夫撐好傘,挽起簾帳。陳聿修輕輕撥開郭臨的劉海,將圍在她脖頸的披風仔細地係好,不留一絲縫隙。這才抱起她,走下車。


    才行了沒幾步,便望見雨中佇立著的錦袍公子。袍袖早已深濡一片,胸背略微佝僂。一張蒼白的臉,透著蒙蒙雨幕看得不甚明了。


    陳聿修垂下眼,沒有停步,直到越過他身邊,他才低聲道:“去偏廳吧,阿臨睡著了。”


    一點燈火如豆,印出滿室的溫暈。陳聿修闔上門扉,隔絕掉屋外的雨聲,望了眼頹然正坐的白子毓,走到他對麵坐下。


    “現在,白兄總該可以說了吧?”


    白子毓眼瞼微顫,神情晦暗。良久,他才艱澀開口:“樂楓,動不得,即使是以你如今的丞相之權……”


    筵席餐罷,世子比往常醉得更暈乎。謝英芙體貼地攙著他走迴臥房,輕柔地推開門。卻不料剛推開一點,便似有什麽擋住了般再動不了。世子半醉半醒,隻覺得小腹如有火燒,煩躁無比,抬手猛地一推。


    滿地的猩紅登時入眼,謝英芙尖叫一聲,兩眼翻白昏厥倒地。世子踉蹌扶住門框,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望著那個趴在血中的人。一個散發女子靠著牆角,望著他們癲狂地大笑。


    “阿臨!阿臨——”


    白子毓策馬不停地趕迴楚王府,才一走進便聽到這聲高喊,他急急地朝出聲處奔去。在王妃舉劍刺向樂楓的那一刻,衝到劍前阻攔:“娘娘不可!”


    王妃眸光冷淩,周身殺氣騰邁,劍尖絲毫不動:“你讓開。”


    “娘娘,如果可以殺掉她。我又何必頂著那般的屈辱,卻始終不休棄她?”他垂眼望向躺在陳聿修懷中毫無意識的郭臨,額上一陣青筋暴起,心中悲痛再難壓抑,淒聲吼道,“她是‘暗府’樂氏的女兒,娘娘,她殺不得啊!”


    王妃渾身巨震,眸光直直地盯住白子毓:“此話當真?”


    “普天之下,還有幾個樂氏,能勢力滔天至此。娘娘,您若不想為阿臨帶來災禍,務請三思啊!”


    王妃凝眉咬牙,緩緩放下劍,忽而眉梢一挑:“隻有‘殺不得’嗎?”


    “是……”白子毓恨聲道,“她隻要不死,其餘任憑娘娘處置。”


    王妃二話不說,上前揪住樂楓的衣襟,劈手就是兩巴掌,直打得她嘴角出血。樂楓吐出一口血沫,緩緩轉過頭,神兮兮地望著頭頂的王妃,還在不停地笑。


    王妃氣得火冒三丈,正欲再出手,卻在此時聽到門外李管家的聲音:“娘娘,太醫來了!”


    陳聿修打橫抱起郭臨,大步走出。王妃丟開樂楓快步跟出,瞟了眼李管家,冷聲道:“把她給我關起來,我要好好教訓!”


    李管家渾身一顫,低下頭:“是。”


    太醫費了一夜的功夫,也隻將將使郭臨不再咳血。世子幾乎敲遍了京城所有醫館的門,不從的便進門奪人。可就算皇上親口下旨,令整個太醫院出力救治,郭臨依舊無聲無息地躺在那裏。


    直到世子因此奔波傷風咳嗽,被一位鼻子靈敏的太醫聞出和郭臨身上有相同的氣息。幾經查探,總算找到那晚家宴上未倒掉的酒,驗出了酒裏的毒。


    “‘暗府’不單純是殺手組織。殺手隻是他們的一部分……實際上江運漕幫、碼口貿易,他們都有掌握。樂氏起源南蠻,精通毒術,族部在大齊南部分布甚廣。白家不能北上,唯有在南邊生存,與樂氏聯姻是必然的選擇。”白子毓低垂著頭,喑啞艱澀的嗓音似從牙縫中擠出,“我後來才知道,她會與我一起長大,也是長輩們早已安排好的陰謀。本以為此生不再見她,便可不用麵對這樣難堪的人生……可我沒想到,一場逃避,卻害了阿臨。”


    陳聿修耳側的發絲輕輕動了動,他微微側過臉,抬眸向上。白子毓似有所感,不由自主地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屋外的雨已停了,隻剩屋簷的大顆水滴,敲打在迴廊欄杆上。郭臨披著一身雪白的狐裘大氅,正扶著門框望向他們。


    陳聿修迅速起身,快步過去拉起她的手。入手溫暖適宜,他才稍稍鬆了口氣,朝她柔聲一笑:“阿臨,我在外麵等你。”


    門扉重新闔上,郭臨扶著幾案,緩緩坐下。白子毓凝眉抬頭,澀聲道:“阿臨……”


    她突然搖了搖頭,止住他的話語。唇角淺淺上揚,彎出一道恬靜的笑意。


    這一笑,好似藹藹浮光,破開他心間沉沉靜夜,須臾將皎潔月色鋪滿:“我不怪你,子毓。”


    白子毓渾身一顫,良久,微微闔眸,咽下唇間的苦笑。他朝她伸出手,郭臨不解地看向他,片刻後,試探著將手覆上。


    他合掌用力一拉,郭臨不自主地朝前傾身。他跪立直起,俯身而上靠在她耳側。


    “阿臨,我要走了。”


    郭臨瞪大了眼,她看不到他的表情,隻聽得那聲似舍似懷的歎息:“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我伴你四年,如今,是時候離開了。”


    她輕顫著垂下眼,聽到自己淺吟的聲音:“好……”


    白子毓溫聲一笑,那雙俊逸的深眸幽光如潭,是獨獨不可讓她見到的情愁。他揚起左臂,頓了頓,最終輕柔地環住她。


    “阿臨。”


    “嗯?”


    “我走以後,你……離開京城吧。”


    郭臨靜靜地望著前方珠簾,沒有說話。


    “京城……將有大異變,”他聲語艱澀,“我信他能護你,但……”


    郭臨抬手扶過他,與他對視,輕輕搖了搖頭。他一愣,掩唇咳嗽著哂笑道:“也是,還有楚王府在呢,我盡操心……”


    “子毓,謝謝你。”她微笑,“這四年若無你不遺餘力地相幫,我或許根本無法安穩走到如今。你的恩情,我郭臨始終銘記於心。”


    “好,好,”他退開一身,抬袖拱手,眸中帶笑,“阿臨,前行坎曲,一路珍重。”


    郭臨並膝正跪,稽首叩拜:“你也是。”


    白子毓站起身,朝門口走去。郭臨蹙了蹙眉,唿吸一頓,仰頭叫道:“子毓。”


    他停住腳步。


    “若你安置好樂楓,白家仍無容身之處。郭府……一直有你一席之位。”


    風瑟瑟而吹,夜色蕭然寂寥。陳聿修走進屋,望見她身姿頹唐地靠在幾案上。他快步上前,扶起她,急道:“怎麽了?”


    郭臨搖了搖頭,雙手穿過他的腰間,緊緊地擁住他。他吟吟淺笑,將她按在懷中。


    房門外,片片雪花飄然墜落。這是這個慘淡的新年後,第一場雪。


    *


    郭臨正裝上朝,轎子直到鍾鼓樓下才停住。她掀開車簾,搭住隨車太監的手,緩步走下。


    大臣們你推我攘一番,最後齊齊後退一步朝她躬身施禮:“見過郭將軍。”她略一點頭,徑直朝前走去。


    宣政殿上,皇上咳嗽數聲,於朝議前提聲關懷道:“郭愛卿遇刺臥床月餘,如今可大好了?”


    “迴稟陛下,一切都好。”她側頭望了望旁邊,笑道,“全賴高大人醫術精湛啊。”


    高徹辰在眾人探究的目光中,凝然不動,含眸淺笑。


    下朝後,郭臨行至朱雀門,停在自家馬車前,冷眼抬眸瞟向車夫。那車夫笑了笑,躬身來請,在她耳邊悄聲道:“因高大人要小人帶將軍去一個地方,將軍的車夫已被前行遣走,還望將軍勿怪。”


    郭臨收迴目光,一聲不吭,鑽進了車中。


    馬車輕晃,似乎出了城,行在山道上。又似乎穿過了一片平坦地,才緩緩停下。郭臨睜開眼,起身大步下車。


    前方的山洞門口,高徹辰蕭然而立,笑吟吟地搖著扇子。在他和她數丈的距離間,齊刷刷立著兩排褚衣人。近旁一人上前,冷著臉朝她拱了拱手,朝向她腰間寶劍攤出手。


    郭臨解下劍帶,劈手扔去。那人接住寶劍,轉身後退。卻在這一瞬時,脖頸微涼,已有一把銳利的長劍擱在了肩頭。


    她哂然微笑,不理也不問,仿佛渾不在意般,抬腳徑直朝前走去。短短數十步,那把劍幾如烙在肩上般,絲毫不離。她走到高徹辰麵前,微微俯身。


    高徹辰淡淡一笑,眼光瞟了下她身後。那把劍悄無聲息地撤開,他笑道:“不愧為我恩師的女兒。”


    洞門一開,高徹辰袍袖一揮,燭火幽幽燃起,點亮供桌上數枚牌位。他道:“隻要拜過我們‘無陌’一派的祖先,自今日起,你便是淵華宮的弟子。”


    郭臨緩緩抬眼,自那些規正擺放的牌位中,一眼望見末位的“郭景雲”三字。她撩開下擺,肅容跪於蒲團上,恭篤正默地磕了三個頭。


    當她再度站起身時,身後是整齊劃一的下拜聲:“弟子等見過無陌少使。”


    *


    “呔,真是晦氣。”


    常府內,常繼丟開大氅,走進室內。想起方才在東宮聽得妹妹的一番埋怨,心下不禁煩悶更甚:“她管不住那小子,就交給外人來管,這下慌了,倒才想起我。”


    跟在身後的謀士見狀,湊到近前:“大人,既然如此,我們何不先行下手?”


    常繼撇眼瞧他,謀士討好一笑,續道:“屬下最新得聞,陛下雖日日都準時上朝,可太醫院私下裏都在傳,錢太醫已留守宮中數日,看來是陛下舊疾又犯了……您看?”


    常繼蹙眉思忖良久,正欲發話,忽聽門外管家喚道:“老爺,有人送了封信來。”


    “信?”常繼轉身拉開門,低頭看了眼信封上的字,頓時一驚:“居然是他?!”


    他利索地拆開,一目十行地看完。忽然冷聲一笑,抬頭望向管家:“備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京兆尹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雲雪扇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雲雪扇並收藏京兆尹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