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動作輕緩,一步一步,終於移動到了白日裏看好的謝府管理最鬆的院牆旁。郭臨輕功好,先行挨著牆壁蹲下,讓世子踩著她的肩膀翻過去,她再自行躍過院牆。


    他兩配合得當,未花上多大的功夫,就已經悄無聲息地進入了謝府。


    本來夜闖姑娘閨房,著實不是件光彩的事。但是世子和郭臨都不是京城中虛文縟節的世家子,反而是在民風開放的瓊關長大,自然不會在乎。


    郭臨身形較小,走在前麵,看到前方道路安全了,再招手讓世子跟上。二人雖不知那個謝小姐閨房在何處,但想到她乃是謝家嫡女,地位應當不低,院子撿大的去瞅就是了。


    二人貓著腰一路行至一間內院門口,郭臨細聽之下,發覺門後有腳步聲,趕緊拉著世子閃到院門旁的一棵樹後。


    隻見小院門“吱呀”一聲打開了,兩個小婢率先走出,後麵緊跟著一個麵容清秀,膚若凝脂的姑娘。她一身淺紅衣裙,步履頗急,片刻間就隨著帶路的小婢走得遠了。


    待到四下沒人,郭臨才走出樹下陰影,迴頭眯眼瞧著世子。世子支吾道:“瞧我作甚?”


    “那小姐和畫像上起碼六成的相似,隻是比畫像更為成熟風韻些。可見當年送往瓊關的畫像不是作假的,方才那位小姐,正是我未來的大嫂。”


    “大……大嫂!?”世子瞬間紅了臉,別過頭去,“別亂說啊,謝小姐姊姊妹妹的多,萬一你認錯了呢。”


    郭臨低聲笑道:“那跟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說罷,二人尾隨著那位姑娘,一直跟到了一間較為寬敞的屋子。郭臨和世子爬上屋頂,這裏視野開闊,一眼就能看見那姑娘正站在廊下和人說著什麽。


    “許大夫,我爹怎麽樣了?”


    “令尊此次傷風確實有些來勢洶洶,多半還是平日裏操勞所至。謝小姐要多加勸慰令尊,注意養生休息之道啊。”


    站在謝小姐對麵的老大夫說完,就隨著下人一道去煎藥了。謝小姐聽見房內一陣咳嗽聲,知道是父親醒了,趕忙跑了進去。


    卻聽房內一個稍顯蒼老的聲音道:“英芙啊,難為你大半夜的還過來。你大哥呢?”


    “女兒已經遣人去叫他了,也許哥哥睡得有些熟,方才沒聽到……”


    “你不必替那小子掩護,不過就是晚飯時批了他幾句,他心中不服。可我也沒想到啊,他居然連老父生病了也不肯來過問。這要是在本家,可該被家規處置。”


    郭臨聽到謝太傅說到本家,想來當是江左高門的陳郡謝家。謝太傅雖然不是本家正統嫡脈,卻也以己之能成為一朝太傅,其才能可謂博高廣遠。


    世子想了想,記不起謝家這位大哥是誰,便低聲問郭臨:“她家有幾個兄弟?”


    郭臨白他一眼,言下之意就是:你未來的老婆的親人,連你都不知道,我又怎麽可能知道。


    世子無奈收迴頭,靜臥了會兒。但身在高處,隻能聽聲,無法見人,頗覺不耐。他便輕輕推了推郭臨,示意往下麵移一點。


    郭臨也有此意,二人躡手躡腳,往屋簷邊角爬去。待到終於能看到屋內的情形了,複又趴下。


    屋內內室間的床榻上側臥著一個花白頭發的老者,隻看他那形容,絕對無法想到他是謝小姐的父親,和楚王爺乃是同輩,隻覺得連做謝小姐的祖輩都有餘。郭臨不免有些心驚,不知這位謝太傅何以蒼老至此。


    謝太傅拍了拍愛女的手背,緩聲道:“為父編纂《崇景豐樂典》,那是為民為國的大事,你莫要再勸了。”


    “女兒不是要爹爹放棄修書,而是要爹爹多注意修養。若是爹爹您倒下了,這本書該怎麽辦?您可是編集大臣中的核心啊!”


    謝太傅聽了女兒這暖心的話,麵上一片欣慰,歎道:“若是你大哥能有你半分的懂事,我也無需如此操勞啊……”


    “爹爹,大哥隻是玩鬧了一些,日後成親自然能走上正途的。”


    “說到成親,你未來的親家都已經和我們走了納彩、問名,待到選定了黃道吉日,你可是算一半嫁到楚王府嘍,為父當真舍不得……”


    世子偷聽牆角一時爽,冷不丁被人說到自己頭上了,老大一陣臉紅。


    而一旁的郭臨,看著由謝英芙伺候喝藥的謝太傅,卻想起了白子毓說的話,關於趙尋雪的父親。


    那日錢太醫醉酒之後,和白子毓聊起趙尋雪,便不住地拍腿歎息:“幸好,幸好。”


    白子毓奇道:“為何要說‘幸好’?”


    錢太醫道:“你隻知尋雪那孩子來自號稱‘天下神醫盡出’的百裏藥王穀,卻不知他的父親,乃是我剛入太醫署時帶我的師傅——趙太醫。”


    白子毓心下微驚,麵上還是一派醉酒姿態,狀若隨意地問道:“那麽說來,趙醫正是師從他父親才有這一手精妙的醫術麽?”


    “不,”錢太醫搖搖頭,“尋雪的醫術更勝他父,想來該是穀主親自教導。唉,當年他父親突然辭職離京,我和同在趙太醫手下的學生感念他的培育之恩,心中都好生掛念。好在迴來了個尋雪,也讓我有了報效恩師的機會。”


    “難怪錢老您這麽看重他。”白子毓輕輕一笑,隨即瞬間抓住了要點,“您說趙太醫當年是突然辭職離京,可知是為了何事?”


    錢太醫歎道:“左右不過就是迴鄉照顧父母或者娶上一門媳婦吧,他去得突然,太醫署當時又非常的忙碌,上頭既然批準了,也就無人多問。好在出了尋雪這麽個青年能才啊!”說著錢太醫端起酒,往白子毓的酒杯上一碰,笑道:“當然白老弟也是青年才俊,不遑多讓啊!”


    白子毓知道如今再把話題引到趙尋雪的父親頭上,太令人起疑。便隻一聲哈哈大笑,仰頭將味如白水的酒喝下。


    郭臨此刻看著謝家父女溫馨儒雅,心中迴想起趙尋禮的那句“橫豎隻要你死了,我和老頭就得救了”。隻覺得造物主甚怪,世間有殘害手足、以子抵命的冷漠家庭,也有互相勉勵、處處為他人著想的美滿家園。


    不過,趙尋雪的父親若是如他弟弟所說,曾殺過人,那為什麽德王能拿這件事要挾於人,而錢太醫絲毫不知道呢?


    郭臨兀自沉思,不覺間,發髻被人揪住了。她猛一抬頭,隻見世子那張臉在眼前無比巨大,靠得甚近,一臉的焦急:“他們出來啦,你往裏麵去一點。”


    郭臨被他鼻唇間唿出的氣吹得耳脖一癢,麵上不禁微紅。她輕輕移動上肢,整個人朝裏挪動了一點,世子隨後跟上。


    在那屋簷正下方站著的謝英芙,似乎沉寂了片刻,又轉迴到了房門口。隔著房門懇切道:“爹爹,您在府內修撰《崇景豐樂典》時,可否允了女兒隨侍在一旁,為您分憂。”


    屋內的謝太傅輕歎一口氣,說道:“英芙,你文采雖好,但畢竟身為女子,還是不要想這些事了,專心繡你的嫁衣為上。”


    郭臨雖然佩服這位謝老爺子為了修書連自己的身體都照顧不上,但是對於他的迂腐實在不以為然。


    謝英芙自知無望,便低聲道了聲‘是’,帶著奴仆匆匆走了。


    世子在冷風吹不到的這處屋簷,臥得太舒服了,仰麵朝外,又徐徐張大嘴要打哈欠。


    一隻手掌適時地伸來捂住了他的嘴,郭臨警告地瞪了他一眼。他們這當口一不留神發出點聲音,就會被底下照顧謝太傅的奴仆們發現,一世英名瞬間即毀。


    好在謝太傅喝了藥,不多時便昏昏沉沉地睡去,奴仆們也按部就班的守夜,不再來來往往。郭臨抓起世子的後領,將他提起,幾個飛縱躍出牆外,找到事先備下的馬兒,一溜煙離開了謝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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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王這日早晨醒來,正常地洗漱更衣後,坐在了去宮中早朝的馬車上。


    直到馬車一晃一晃地將他的思緒拉遠,他才迴憶起昨晚的夢境。


    這個夢境很熟悉,雖然是他很小的時候的事,但他直到如今都還曾多次想起,可謂記憶猶新。


    但不知為什麽,昨晚夢見竟然有些別樣的清晰,仿佛曆曆在目。


    那是他六歲時的事情。那時候,當今的皇上還是太子,他也隻是太子府上一個地位不高不低的庶子。之所以說是不高不低,是因為高於他地位的,是年歲最大的嫡長子,而低於他地位的,是和嫡長子出生時日差不多的二哥,賤妾的孩子。他作為太子府上的幺子,生母舒側妃肚子裏又還有一個。說起來,那時候,他還是頗為受寵的。


    已故的皇後,也就是當年的太子妃蕭氏。有一次打算迴蕭將軍府探親,夫妻二人帶著他們的嫡長子一齊去嶽家探訪。正當他們要出門的時候,獨自一人玩耍的德王,被嫡長子大哥給看見了。大哥心疼他沒有伴玩,便和父母提議,將幺弟也帶上,一道去將軍府。太子夫婦見長子仁愛,樂得成全。


    而就在蕭將軍府上,他看到了他這一生都難以忘記的畫麵。


    他的父親,當時的太子,在將軍府後花園一個隱蔽的小湖邊,摟抱著蕭家二女——他名義上的姨母,太子妃的親妹。


    二人訴說著甜言蜜語,一時郎情妾意,好不快活。


    太子提起要將她娶進府,那蕭氏二娘躊躇道:“君郎,我心戀你,自是什麽也不顧了,便是清譽被毀也無妨。隻是,姐姐從小就待我情深意重,我與她之間,絕對不可有相互仇恨的那一日。若是如此我便是死了,也不會心安的。”


    太子笑道:“我還不知你心中所想,所以眼下我會與你說這,自然是你姐姐允了的。”


    那蕭氏二娘一愣,不敢相信地道:“真的?”


    “我還會騙你不成。”太子一笑,將她摟入懷中,“我從前看上的是你,但陰差陽錯先娶了你姐。但大婚當日我便和她說了,並言明懲罰任憑。結果你大姐隻是歎了口氣,道:‘造化弄人,我自知是無法與心愛的人長相守,才認了命。結果碰上個你,卻肯對我妹情癡。也罷,隻要我考驗你一番,你經得住。那麽日後你可向我父親提出娶二妹為側,我自會相幫。隻是我這身份無法變更,需得占了你的正妻位。’後來,她也如她所說,分布了幾項陷阱考驗我是否對你真心。原本這個考驗也不過幾年之期,隻是朝中動蕩,才生生拖到了今日,累你等了我十年。”


    “君郎……”


    “這十年間,你大姐辛勞輔助與我,我倆相談之間亦師亦友,她確實是我平生的知己,是我珍惜敬重之人。我愛的是你,她也肯成全,姝兒,他日你入我府中,需得同我一道感謝她的美意。”


    蕭氏二娘低垂著頭,卻沒有再說什麽。


    後來,太子有事走開了去。蕭氏二娘便獨自一人悶悶地坐在湖邊發呆,目光直愣愣地望著湖麵,不知在想些什麽。


    那時隻是個稚子的德王,雖然並未全部聽懂他們對話間的意思,但是看到父親抱著這個女人,多少也明白了些。對他而言,太子妃對這個女人怎麽看根本無所謂,他隻知道,每當父親來到母親房間時,母親都會很高興,父親看起來也很高興。可是父親的表情,遠遠不如剛剛抱著這個女人時高興。這種差距,在他幼小不成熟的內心裏,引起了滔天的不滿。


    父親明明是屬於母親的,這個賤人憑什麽來搶父親。


    “賤人!”他低聲對著近旁的一棵大樹咒罵著。他彼時已稍有些心智,不會傻到直接跳到別人麵前去罵。但是當時心情萬分鬱悶,不宣之於口實難平息,便對著那無辜的棵樹,不斷地低聲叫罵:“賤人!賤人!”


    直到有鞋靴踏在枯葉的聲音驚醒了他,他迴頭看去,猛然間被嚇得心都快跳了出來——那個正被他咒罵的蕭氏二娘,此刻就站在他身後,一臉遲疑地盯著他。


    德王不記得當時他是怎麽逃離那個小湖邊的,隻知道他不但一路狂奔,後來甚至還撞到了一個小廝,那小廝沒見過他,將他揪住了一頓好問。


    再後來,就是隨著太子夫婦一道和蕭將軍告辭時,見到了蕭氏二娘。蕭氏二娘雖然沒有再看他,但他一身的骨頭都在打顫。他那時才意識到,他不僅罵了父親最寵愛的女人,而且還被那女人給聽到了,萬一,她告訴了父親……


    他打了個寒顫,朝父親看去。


    父親看向他的眼光,直到如今依然如芒刺在身。他後來多次迴想,又常常覺得是自己太過心虛看花了眼,因為那目光實際上是毫無情緒的。隻因他太過害怕,以為父親在警告自己。


    可幾個月後,父親仍然不曾懲罰與他,叫他忐忑不安。


    他不知道這件事是否就這麽揭過了……但有一件事,卻是永永遠遠,也無法達成了。


    因為那位蕭氏二娘,突然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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