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哥,我知道騙不過你,小蛇的確是在這裏,可是你就當行行好,放了他好不好?”


    女童的話,透過層層落雪,傳入少年的耳中,在他胸臆中掀起軒然大波:井水不犯河水的道理,娘親也向他說過。然而,身居洞府、鮮少離開青川山、更遑論殺人的爹娘,今日卻遭殺身之禍!就在一刻之前,他還恨不得殺光天下世人,可他萬萬想不到,這小小的女娃,這素不相識的弱小人類,卻擋在他的身前,為他的生死放言辯駁、苦苦哀求……


    就在少年思緒紛紛之時,卻聽那紫袍道人厲聲喝道:“小姑娘,你一再包庇妖異,究竟是何居心?閑話少說,速速讓開,否則休怪我動手!”


    “哎呀!”女孩驚唿一聲,繼而上方覆雪一輕,應是她被人使蠻力拉開。少年隻覺得胸中一熱,怒火更炙,他祭出全身妖力,猛地衝破積雪!隻見那女娃被道人攥住了胳膊,正不停地掙紮著。


    “放開她!”少年怒喝,他五指成爪,直擊道人麵門。紫袍道士立刻將女童扔在一邊,他左手捏一個劍訣,手中長劍便散出瑩瑩紫光,眼看那劍氣就要衝少年擊去,就在這轉瞬之間,那女童忽然奔到道人身側,張開嘴對著他的手臂就是一口。


    道士勃然大怒,恨聲道:“你這是非不分的小鬼,別怪我手下無情!”


    說罷,道士橫起長劍,竟是向那女娃掃去。少年見狀,想也不想地飛身躍上,一把抓住那森冷劍鋒,擋在了女童的身前。利刃割破手掌,銀血肆意流淌,而劍中所蘊的道術之力,更是向雷電之擊一般,鞭撻著少年全身骨血。可他咬緊了牙關,不曾挪步半分,死死地守護著背後的女娃。


    “知恩圖報,倒也算有點良心,”紫袍道人冷哼一聲,“既然如此,我便給你個痛快!”


    話音未落,道人左手祭出符咒,朗聲道一句“破”,向少年眉間擲去!眼看這一擊之下,少年必定顱腦爆裂而亡,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忽然,一件物事破空而來,直將那符咒擊墜,牢牢地插在雪地上。


    道人凝神一看,隻見符紙上插了一片碧綠的竹葉,卻如鋒利短匕一般,貫穿了朱砂符咒。


    “師父師父!”女童驚喜地道。


    伴著她糯軟童音,隻見鬆林中走出一個俊秀青年。那人麵目清秀,發如烏檀,白衣勝雪,手持一根綠竹杖。睡眼惺忪的他,一臉沒睡醒的模樣,伸手掩在唇邊,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然後才掀了掀眼皮,掃了一眼麵前形勢。他慢吞吞地踏雪而來,伸出食指屈起指節,輕輕叩擊女童的腦門,慢悠悠地道:“小竹丫頭,你又給我惹禍。”


    “什麽叫又啊,小竹還不是為了給師父你找吃的東西,才跑這麽遠的?”女童一手捂住腦門輕揉,一手抓住青年的衣擺搖晃,“好啦好啦,師父,要打要罵咱們迴去再說,現在有人蠻不講理,還打小孩子,你說怎麽辦嘛!”


    青年瞥了一眼少年與道人,然後慢條斯理地抬起手,“啪”地打了一個響指——火舌驟升,雪地上的符咒自中間燃起,霎時便化為了灰燼,飄散在無瑕雪地裏。而那竹葉卻並未受損,仍像剛從竹枝上摘下來一般,翠綠翠綠的。


    這一招看似平常,卻已非尋常道法能及,紫袍道士抬起雙手,衝那白衣青年作揖抱拳道:“這位仙君,在下乃是天玄門大弟子——慕子真。今日叨擾貴境,全因鳴蛇出沒危害人間,我天玄門特來斬妖除魔,還百姓一個安寧。”


    “哎呀,我說這位小兄弟,”白衣青年微微一笑,他以綠竹杖指向守在小竹身前的蛇尾少年,道,“你們要安寧是不錯,可難道這山裏的精怪妖靈,就不要安寧了嗎?”


    慕子真皺起眉頭,放下雙拳,正色道:“仙君此言差矣,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誅之。若非妖孽橫行,傷及無辜,天玄門又怎會平白無故地前來誅妖?”


    青年笑著搖首,緩緩道:“什麽‘妖孽橫行’,人族遍布神州,不也是走到哪兒吃到哪兒,都是為了混一口飯吃,填飽肚子討生存,又有誰比誰更高貴呢?”


    “就是就是,師父說得對,”小竹歪著腦袋,從少年身後探出頭來,衝慕子真做了個鬼臉,“真要這麽算起來,是不是天上的飛禽、地上的走獸,都要聯合起來把人都殺殺掉呢?反正說到底,人就是最大的吃貨嘛,能吃的不能吃的,都有辦法煮下肚啦!無論是妖怪動物還是人,誰都不比誰高貴,憑什麽隻準你殺我,不準我殺你啊?”


    慕子真先是一愣,隨即蹙緊雙眉,衝小竹怒道:“你身為人,竟說出如此混話謬理,你究竟是個什麽東西?”


    小竹嘻嘻一笑:“我是人嘛,跟你一樣,不是東西。”


    慕子真大怒,他橫起長劍,挽了個劍花,沉聲道:“這位仙君,既你有心包庇妖異,就休怪我動武了。就算你法術非凡,我慕子真也絕不會不戰而退,哪怕豁出這條命來,也要拚個正理道義!”


    見對方擺出了起劍式,那白衣青年露出苦惱的神情來,他輕輕歎息一聲,無奈道:“什麽正理道義,說到底就是一句,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唉,你天玄門隸屬道家,本該講的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講的是‘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怎麽到了你這一輩,偏偏教出這麽個死腦筋呢?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住口!休得辱我師門!”慕子真怒而出劍,隻聽他手中長劍鏗鳴不絕,紫光劃破虛空,如一條紫色長龍向青年擊去。青年卻並不畏懼,他懶懶散散地向後退去一步,輕而易舉地避過了劍氣狂襲。慕子真招式未老,隻見他虛步點地,長劍於月下閃過森冷寒光,一人一劍,卻呈十方幻影,疾速向那白衣青年刺去!


    青年卻像是喝醉酒一般,晃悠悠地退了數步,他的步法看似雜亂無章,可任慕子真如何變招,始終不得近身半分。道人把心一橫,他手腕一翻,左手兩指夾緊一道符咒,以一招玉石俱焚的“無還之道”,蘊起全身氣勁,向那青年衝去!


    說時遲,那時快,那青年猛地橫起手中的綠竹杖。隻見一道綠影如飛鴻掠水,輕如拂風,卻快如閃電,正中慕子真眉心。


    劍風停,劍氣止。紫袍的道者重重地摔在雪地上,不省人事。那青年慢條斯理地將綠竹杖收迴腰間,搖首感慨:“這年輕人啊真是想不開,有這份心氣幹點什麽不好,偏學人家玩同歸於盡,多大仇啊這是……”


    說到這裏,青年從袖中甩出一道墨色長索,倏地纏上慕子真腰際,然後他右腕輕翻,長索驟然飛縱,將道者攔腰懸在了雪鬆高枝之上。小竹仰起紅彤彤的臉蛋來,望著那數尺枝頭上的人,拍著手笑道:“兇巴巴變成毛毛蟲啦!不過話說迴來,這麽冷的天,他不會凍僵吧?”


    “沒事,這小子修為不凡,最多半個時辰就醒了,沒什麽大礙,”說著,青年拍了拍肚皮,衝著自家的徒兒哀怨地道,“一動手就餓了。小竹,有吃的沒?”


    小女孩撇了撇嘴:“這天寒地凍荒山野嶺的,哪裏去找東西吃?再說了,師父你不是還有儲備糧嗎?”


    青年掏出腰間的綠竹杖,湊到嘴邊,“啊嗚”咬了一口。嚼了兩下,似是有些咯牙,他忽抬手打了個響指,頓時他那如雪白衣,幻化成一團純白煙霧。待到煙塵散盡,少年定睛一看,哪裏還有什麽俊秀挺拔的仙君,隻餘下一隻黑白相間、胖墩墩圓滾滾的大熊貓,懶洋洋地坐在雪地上,抱著那根綠竹杖亂啃。


    那熊貓一邊啃著竹子,腦袋一邊往下耷拉,一副睡意朦朧、邊吃邊睡的模樣。女童似是見怪不怪了,她伸手揉了揉熊貓脖頸上的軟毛,笑著對少年說:“小蛇小蛇,師父的毛又軟又暖和,你抱著他一會兒就不冷啦!”


    麵對女娃娃的熱情與善意,少年隻覺心頭五味雜陳:殺了他爹娘、毀了他的家園洞府,是人。可是在他命懸一線之時出手相救,亦是人。他原想殺光世人,為爹娘報仇,可此時此刻,他卻又迷惘了。


    見他不說話,小竹還以為他不好意思,便用軟軟的小手拉住他的手腕,將他往熊貓邊上拉。那小小掌心內,溫暖的熱度,燙得少年一個激靈,他猛地揮動胳膊,甩開她的手,冷聲質問:“你知不知道,方才我還想殺了你?”


    “我知道啊,”小竹望著他,粲然一笑,“可是就在剛剛,你還幫我擋住了那個‘兇巴巴’的劍,對不對?”


    年幼的她,那雙水盈盈的琥珀色眸子,笑眯成了一彎月牙。她再度伸出小手,抓住少年被割破的手掌,對著那可怖的創口,小心翼翼地吹了吹氣,像是念叨什麽咒語一樣,虔誠地祈願:“痛痛,飛走~~~”


    那熊貓不動聲色地看著兩個孩子的動作,良久之後,它從嘴裏拔出那咬了一半、沾滿口水的綠竹杖,衝少年的方向晃了晃:“喂,小子,別一副像是在便秘的糾結臉啦,人有多壞,人就有多好。就像你們做妖怪的,不也是三教九流什麽樣兒的都有嘛。你想報複倒也沒錯,但打擊麵也不能太廣呀。”


    少年一愣,未想到對方竟已看穿他的心意。而小竹聽見熊貓師父的話,點了點頭道:“師父說得準沒錯!那些糊塗盟裏的糊塗蛋,不分青紅皂白見妖就殺,都不是好人。但是我和師父就是好人啊,小蛇你就算要報仇,也不能把人都殺光光啊,不然你和那個‘兇巴巴’,又有什麽不一樣呢?”


    女童的言語,極是質樸。可就是這一句樸質純真的反問,如一汪冰山清泉,滌蕩了少年的心田。他抬眼望向鬆樹上的慕子真,見昏迷的道士像是鹹肉一樣被吊在樹上,心中恨意湧動,他不由暗暗攥緊了雙拳,然而最終,他終是放開了五指:


    “你說得對,若想著斬盡殺絕,我與他便別無二致。而眼下,即便我殺了慕子真,也並非為爹娘報仇,隻不過是趁人之危罷了。終有一日,我要親手了解他的性命,以慰爹娘在天之靈。”


    說到這裏,他抬起重傷的雙手,向熊貓與女童微一抱拳,沉聲道:“今日二位救命之恩,沒齒難忘。我歸海鳴,有仇必報,有恩必還,將來必定報答兩位恩情。”


    見他說得鄭重,女娃娃撲哧一笑,也學著少年的模樣,團起小拳頭,裝作一本正經的樣子:“我月小竹,今天也謝謝小蛇哥哥的救命之恩,將來如果小蛇你再遇見壞人,我幫你打跑他。”


    清甜的聲音,燦爛的笑容,月小竹那真摯甜美的笑顏,是那隆冬雪夜之中,唯一的溫暖。縱使時光荏苒,時隔百年之後,他仍記得當日她那琥珀色的眼眸,映著盈盈月光,笑意盎然,像是落在人間的新月。


    然而當時,慘遭家門巨變、悲痛與憤恨縈繞心頭的鳴蛇?歸海鳴,卻並沒有意識到,此時此刻,自己已將那宛若春風的笑靨,深深地埋藏在了心間。他隻是衝月小竹和熊貓師父微一頷首,道一聲“告辭”,隨後化為本尊鳴蛇之態,默然離去。


    隻留下與他許下小小誓約的女娃娃,凝望著他離去的身影,半晌後輕聲道:“師父,以後我不吃蛇肉了。”


    熊貓轉過肥嘟嘟的脖子,用那雙黑乎乎的大眼圈望向小姑娘:“那你下次遇見了牛啊羊啊豬啊的,是不是就不吃牛肉羊肉豬肉了?”


    “呃,也對……”小竹思索了片刻,苦惱地應道。


    熊貓將綠竹杖三口兩口丟進嘴裏,給了她一個白眼:“天道輪迴,自有定數。寰宇六道,因果不爽。人生也罷,熊生也罷,在世間走這一遭,不就是吃喝拉撒一輩子?心存善念,自然是好事,但凡事也不必苛求。該吃吃,該喝喝,問心無愧就好。此生你吃豬,指不定下輩子你就投胎變豬被人吃,老天爺啊,公平得很嘞。小丫頭,你就別想那麽多啦。”


    小竹點了點頭,忽又向熊貓眨了眨眼,道:“師父,你說那麽多,是不是怕我以後不做紅燒肉了,所以故意忽悠我?”


    “當然,熊貓本來就是雜食的嘛,誰規定熊貓不準吃肉啦?”


    熊貓懶洋洋地爬起身,小竹笑眯眯地將手遞進他肥嘟嘟毛絨絨的大手裏,將臉孔埋在他黑白相間的軟毛上磨蹭:“好吧,為了答謝師父救我和小蛇哥哥,等到明年開春,我做竹筍炒肉片給你吃。”


    “能用筍尖嗎?”


    “有的吃就不錯了,師父你也太挑嘴了吧?”


    “這不叫挑嘴,這叫精益求精。”


    年幼的女娃娃,一邊和她的熊貓師父拌嘴,一邊跟隨著那非黑即白圓滾滾的身軀,一步一步地踏在厚實積雪之上,緩緩消失在那漫天飛雪的沉沉夜幕之中。


    那一年,應龍與相柳,上古,大戰東海。


    蛟龍相爭,翻江倒海,竟使神州大陸為之震顫。東南沿海廣袤沃土,皆被巨浪吞噬,地動山搖,死傷無數。千萬人流離失所,滄海亦被血水染紅。


    為保神州百姓,儒釋道三教連同天下武者,共同立下“誅妖令”,其中又以天玄門、十方殿、赤雲樓、渡罪穀四大門派為首,成千上萬的修行之人,以誅滅天下妖魔為己任,四處尋覓妖靈異獸,斬盡殺絕。


    鳴蛇,現之必有大旱,殺!


    蜚,現之必有大瘟疫,殺!


    畢方,見之必有妖火,殺!


    梁渠,現之必有兵燹,殺!


    乘黃,騎之壽過千載,殺!


    赤鱬,食之不長疥瘡,殺!


    旋龜,佩之可治百病,殺!


    ……


    神州寰宇,生靈塗炭。妖異毀天滅地,術者拚死反擊,卻將更多無辜妖靈卷入戰端。


    蒼天之下,厚土之上,哀鴻遍野,哭聲震天,卻已分不清是屬於顛沛流離的羸弱百姓,還是屬於憤恨搏命的妖靈異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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