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海雲生鏡》第一卷:天霓曲


    文/賴爾


    第一章因緣


    ◎◎◎


    天地蒼茫,雪落無聲。在那銀裝素裹的山巒之後,卻有火光衝天。火焰灼燒之聲,嘶吼喊殺之聲,紛亂腳步之聲,將這隆冬雪夜的靜謐與安寧,盡數打破。


    在那熊熊烈焰之中,忽升起妖異身影。那是一條碩大頎長的巨蛇,蛇身負著四隻巨大的翅膀,四翅齊展,幾乎遮蔽了夜空。它憤怒地扭動著身軀,昂首向天,發出一聲淒厲的嘶鳴。頓時,火舌驟然躥升丈高,星火灰燼被蒸騰的烈火送上天際,與飄零的飛雪交織在一起。


    麵對可怖妖異,聚集在山頭的人們紛紛向後退去。一些來不及逃跑的武人,登時被火舌吞噬,在火海中發出痛苦悲鳴,血肉焦糊的味道充斥在夜空中。見此情景,一隊法冠高束、身披道袍、手持長劍的道士們,整齊劃一地跨上前來。為首那人身形高瘦、麵目俊朗,穿一身繪有兩儀太極的紫袍,他一手持劍,一手捏了張符咒,朗聲喝道:


    “劍陣,起!”


    瑩瑩紫光直衝雲霄,二十四道劍光以上天星宿之陣法,封住了鳴蛇的四象通路。劍光流轉,劍氣衝霄,在夜空中組成一個瑩紫色星圖。在為首那人一聲怒喝下,二十四道長劍在空中嗡鳴不絕,兀自旋轉著衝那鳴蛇直擊而去!


    蛇身、羽翼皆被長劍刺穿,如汞水般的銀色液體,順著蛇身流淌。那鳴蛇淒絕慘嚎,竟一頭衝向地麵,以自身向道士與武者狂襲而來。一個修行不足的道士立即被它蛇尾掃飛,就在鳴蛇以泰山壓頂之勢與人們同歸於盡之時,隻見那紫袍道士忽縱身躍起,他憑虛禦風,厲聲喝一聲“破!”,將手中符咒擲向鳴蛇封住其動作的同時,長劍已直插蛇頭正中!


    鳴蛇龐大的身軀,重重地摔落在雪地上,破碎的蛇身化為銀色光點,如星屑一般,飄散在深沉夜幕之中。


    就在這時,東首的武人高叫著“還有一條!”,紫袍道士立刻帶領門人,急匆匆地趕向山頭東麵。隻餘下先前被鳴蛇掃飛的一名布衣小道士,正費力地在雪地中爬起身。忽然,他瞧見那鳴蛇散落的屍首中,有什麽東西在蠕動著。


    小道士提著長劍,小心翼翼地向蛇屍靠近,卻見一個大概十一、二歲的小男孩,掙紮著從蛇尾下爬出。


    小道士鬆了一口氣,他放下長劍,蹲在男孩麵前,輕聲詢問:“小弟弟,你是被妖怪抓來的嗎?你家在哪裏,我送你迴家好不好?”


    男孩五官俊朗,雖未脫稚氣,但濃眉大眼,眉宇之間隱隱透著一種英武之氣。孩童並未出聲迴答,隻是以那雙仿佛黑曜石一般的墨色雙眸,靜靜地望著麵前的人。


    小道士以為他嚇傻了,一邊說著“小弟弟,你別怕”,一邊伸出手,想摸摸孩童的腦袋以示安慰。可他的手還沒有觸碰到對方,忽覺得眼前一花,冰冷的劍鋒已架在他的頸項上。隻見那孩童舉著比自己身子還長的寶劍,麵無表情地凝視著他。小道士心下暗驚,再看那男孩,隻見對方那童稚卻森冷的麵容上,額間滑落一道銀色水痕。


    寒冬的雪,輕輕地飄落在男孩的肩頭,他隻需將手指挪動半寸,就可讓這對他示好的道士身首異處。可麵對這麵露驚懼的人類,他卻有著刹那的猶豫。忽然,風聲掠耳,一道繪有朱砂印記的黃色符咒破風擊來,正插入孩童的背部,瞬間爆裂——正是那紫袍道士趕到出手。符咒爆裂的力量,登時將男孩掀翻,他口中噴出銀血,跌跌爬爬地起身,踉踉蹌蹌地向林間雪地奔逃。紫袍道士見狀,立刻提劍追擊,卻被那小道士伸手攔住:


    “大師兄,那是個孩子!”


    “胡鬧,”紫袍客一揮衣袖,甩開那小道士,“什麽孩子,妖孽就是妖孽!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說罷,紫袍道士提氣縱身,剛要飛身急追,卻又被那小道士抱住了腿腳:“師兄,那隻是個小妖,等他將來為禍,再斬不遲啊。”


    紫袍客一腳踹開對方,甩手一巴掌,重重地扇在自家師弟的麵上,隻聽他厲聲質問:“好個等他為禍再斬,這期間若有人因此喪命,這人命債是不是由你來擔?”


    小道士一手捂著麵頰,呆愣原地。紫袍道人再不多言,當下足踏青鬆,幾乎是踏風而行,向那孩童身影消失的方向,急追而去。


    崇山峻嶺之中,一道銀光禦風疾行。那是一條三尺來長的鳴蛇,它的羽翼殘破不堪,可怖的窟窿幾乎貫穿了翅膀。在林間穿行的它,跌跌撞撞的,不時撞上粗壯的樹幹,引得鬆枝亂顫,雪沫紛紛。


    身後的足音與喊殺聲漸漸遠去,山林重迴靜謐,可那道淩厲的殺氣卻始終跟隨在幾丈開外,不曾放棄追逐。隨著小小鳴蛇急速奔逃,它翅上的創口也不斷被撕裂擴大,最終,它身形一顫,羽翅終是徹底撕裂,它重重地撞擊在一棵老鬆上,又摔落在地,再度化為了人形。在他這重擊之下,鬆枝上厚厚落雪轟然墜落,將小小的身子半埋在雪中。


    簌簌落雪,紛紛飄零。全身的氣勁隨著銀血流出體外,冰寒積雪將他凍僵,男孩的意識逐漸迷離,恍惚之中,他隱約看見爹在烈火中怒吼咆哮,卻被亂劍斬殺;他看見娘眼含淚光,在他額頭上印下一吻,然後化成蛇身衝出洞府……


    少年緊緊地攥住了拳頭,縱使全身冰寒,但心頭恨火卻格外熾熱,幾乎將他的意識灼燒殆盡,唯有一個“殺”字在思緒中格外清明:


    殺!殺!殺!天地妖靈,何時淪落到任人宰割?寰宇六道,唯有人族不應留存!


    恨意在胸膛裏沸反盈天,他掙紮著從雪堆中探出手來。心中恨海翻騰的他,將所有妖力聚集在眉心,登時一股熱流湧向額間,黑瞳之中乍現妖異銀光。正當少年即將幻化本真,打算與仇人以死相搏的時候,忽然,一雙溫暖又柔軟的小手,一把握住他冰冷的手掌。


    “呀,有人埋在雪裏啦!”


    那是一個清甜糯軟的童音,下一刻,少年隻覺指尖傳來一陣拖拽的力量。


    “嘿呦、嘿呦!”那個軟軟童音,似是在給自己打氣似的,一邊用力想將他拖出沉沉落雪,一邊小聲地念叨著號子。許是拖得累了,那人丟開了手,轉而輕輕地撥開沉沉落雪。


    少年隻覺得頭頂上覆雪驟輕,他拚著全身氣勁,霎時出手!在擒住了來人喉頭的同時,他一雙深沉黑眸,牢牢地鎖定對方——


    對上的,是一雙仿若星子一般明亮、如琥珀一般溫潤的眼眸。


    那是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女童。她穿著一身綠棉襖,梳著兩個包包頭,一張小臉紅撲撲的,正用那雙亮晶晶的大眼,好奇地打量著少年。


    人。隻消一眼,少年便判斷出對方的種族,對人的仇恨讓他不由地收緊兩指,可就在這時,那女童忽抬起兩隻小手,雙手“啪”地一合,將他冰冷的五指,攏在了她的掌心裏:


    “僵了僵了,小蛇你不要凍死啊。”


    指尖溫暖的熱度,讓少年心弦一顫,女童的話更是讓他心驚。他這才發現,原來重傷失力之下,自己的腿腳已恢複蛇形,可那女娃娃卻半點也不懼怕,隻是用力地揉搓著他的手,想讓他暖和起來。她不時地低下頭嗬出兩口熱氣,然後歪了頭,好奇地問:


    “小蛇小蛇,這麽冷的天,你為什麽不迴洞裏冬眠?是不是你也餓了,出來找食吃?”


    聽到“洞府”二字,少年的心髒猛地收緊,他的眼中再現憤恨銀光:人,該死!殺了她,以血肉為食,便能妖力大增!


    他猛地揮動胳膊,掙脫對方軟小的手掌,五指成爪,直擊女童心門!


    那女娃娃明亮的眼眸裏,刹那間閃過一絲疑惑。眼看著少年的五指就要觸及她的胸膛,突然,女童頸項上那用紅線拴著的翠玉,發散出一陣碧綠光芒。登時,少年的指尖傳來一陣刺痛,整個人被綠光彈了出去,再度撞在粗壯的樹幹上,又重重跌落。


    “你怎麽這樣啊,”看著他受創倒地,那女娃娃不滿地撇了撇嘴角,氣鼓鼓地道,“我看你那麽冷,想要幫你呀,你不領情就算了,幹嘛要害我?”


    “哼,廢話少說,”少年倒在雪地上,一手捂住胸口,冷哼道,“別惺惺作態了,誰要你幫?你們殺我爹娘,毀我家園,說什麽斬盡天下妖魔,你們都該死,都該死!”


    “啊?”女童一愣,她那雙琥珀色的大眼睛將少年打量了一圈,似是自言自語一般地道:“原來你是被人追殺呀,師父說了,那個斬妖盟是糊塗盟,都是糊塗蛋……”


    說到這裏,女娃娃眨了眨眼,她忽走上前,伸手覆上少年的額頭,捂住那流淌著的銀血,小聲地安慰道:“不難過,不難過,小竹和師父都不是糊塗蛋,小蛇你別害怕,痛痛,飛走!”


    “滾開!你說誰害怕了?”少年大聲怒吼。


    就在這時,淩厲殺氣漸漸逼近,不過須臾便至。少年心念一動,剛要鎖住女童的頸項,將她作為人質,可就在這時,那女童忽皺了皺小巧的鼻子,繼而兩手一推,將他猛地推進了雪堆裏。少年哪料到她突然發難,再加上身受重傷,一時不察給她送入雪堆。他剛想縱身躍出,豈料那女童卻一巴掌拍向老鬆,落雪簌簌墜落,登時再度將他埋入積雪之中。


    人族果然狡詐卑鄙,就連這幾歲的娃娃都如此陰險!少年暗暗咬牙,他剛要掙紮起身,忽覺得頭頂上一沉,竟是那女娃娃一屁股坐在了雪堆上。緊接著,殺氣已至,顯是那紫袍道士趕到:


    “小姑娘,請你讓開。”


    女娃娃歪了腦袋,抬頭打量對方。那紫袍道士一手持劍,卻不曾橫劍相對,而是負在身後。女娃娃搖了搖頭,輕聲反問道:“這荒山野嶺也不是大哥哥你家的,為什麽你要我讓開,我就得讓開呢?”


    “你可知,你身下雪堆中藏有妖孽?”紫袍道人沉聲道。


    女娃偏頭望向天際,眼神遊移不定:“什麽妖孽呀,這是我堆的雪人,雖然堆得是難看點,但是也不像妖怪嘛。肯定是你搞錯啦。”


    紫袍道人雙眉緊蹙,不滿地冷哼:“小姑娘,你爹娘難道沒教過你,為人要誠實守信,不能口出謊言嗎?”


    女童一雙亮晶晶的大眼,望向身前的道士,她咧開嘴角,淺淺一笑:“沒錯啦,師父是教我做人要誠實,但是師父也說了,聰明的小孩要懂得審時度勢,如果是出於善意,偶爾撒個小謊也沒有關係。”


    “胡言亂語,”紫袍道士怒道,“小姑娘,那妖怪殺人不眨眼,難道你想做他腹中餌食?”


    “我當然不想被吃掉啊,”女童笑望道人,忽然提問,“大哥哥,老虎也吃人,假如你在林子裏看見一隻老虎,但是老虎在打盹,沒有要襲擊你的意思,你是不是要衝上去,一定非得把老虎打死呢?”


    紫袍道人微怔片刻,顯是沒想到對方竟會有此一問。他猛地一甩衣袖,怒道:“荒謬,尋常猛獸怎能和妖異相提並論!”


    “有什麽不一樣呢?”女娃歪著頭道,“老虎吃人,是為了填飽肚子。妖異吃人,也是為了填飽肚子。人吃豬狗雞鴨,也是為了填飽肚子。若妖怪當我的麵吃人,我當然要幫著人打妖怪。可是小蛇他那麽小,肯定沒有殺過人啦。如果僅僅因為是他將來可能會殺人,就要斬盡殺絕的話,大哥哥你幹嘛不去把世間的老虎豹子大熊全部殺殺掉呢?”


    不等道士反駁,女童抬起短短的胳膊,指向覆了雪衣的峰巒,又道:“這青川山,本就是妖靈與猛獸所居之地,人要是沒事來山裏轉悠,就要有被吃掉的心理準備。就像是老虎上了街,肯定會給人亂棍打死嘛。師父說了,這叫做‘井水不犯河水’。大哥哥,我知道騙不過你,小蛇的確是在這裏,可是你就當行行好,放了他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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