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解:“去京城應該往東走啊。”


    “哪那麽多廢話,往西走可以抄近路,讓你早日趕到京城!”我一邊吵吵,一邊拽著他往西走。我們沒有傘,白白淋著雨,路上除了我和他沒有一個人,周圍籠罩著濃霧,靜謐的可怕。


    我們在這條街上走了一天,一路上都是被濃霧遮擋的勾欄瓦舍,很熱鬧的街景,卻不見一人,寂靜得如同死了一般。而且這條路仿佛永遠沒有盡頭,直到黑夜來襲,我們無法再趕路,於是拐進一家客棧。


    店小二迎上來,問我們要幾間房,我說一間,書生沒有反對,我倆就暫時住下了。


    他睡床,我睡地板,我平躺著望著天花板發呆,琢磨明天的事。


    書生倒挺有禮貌,伸手戳戳我:“姑娘,要不你睡床我睡地板吧,我男子漢大丈夫,不能讓小姑娘受委屈。”


    “得了吧,”我瀟灑地擺擺手,暗笑他癡憨,“你且睡吧,我將就一晚也無妨。”


    於是他便老實睡了,我則一夜無眠,守著豆大的夜燈一眨不眨警惕地盯著窗外遊走的魑魅魍魎,生怕一個不小心讓他們闖進來,把書生抓去吃掉。


    其實吃掉他有什麽不好!我突然很想擺爛——省的讓老娘我一路護送了,真真是個掃帚星!


    第二日天亮我去結了賬,我倆便又出發了。還是昨天的街景,一模一樣的濃霧、永不停歇的雨水,枯燥無聊。我倆並排兀自地走著,我想著我的事,他也不是多話的人,因此路上一句話也沒有。


    “我們什麽時候才能到京城?”寂靜的氛圍裏突然傳來他的聲音,嚇了我一跳。


    “哦……哦,三五天吧。”我漫不經心地應著。


    “那我到了京城,你怎麽辦?”


    這問題倒把我問住了。把他送走之後我要去哪?沒想過。從前那幾個月有他的庇護,我雖不能錦衣玉食,卻算有個遮風擋雨的家。然而他如今卻……那我隻好繼續流浪了,或者去找山鬼,當個林間野貓,亦或繼續偷竊,被人追著打出來……我不知道我以後要去哪。書生走了,我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庇護所也就沒了,想到這兒,忽然有些難過,淋在身上的雨仿佛也更冷了,我抽了抽鼻子,迴過頭狠狠瞪了他一眼。


    “姑娘為何瞪我?”他不明所以。


    “都怪你!”我打了他一下,又踢了他一腳,“讓你不愛惜自己,非要考什麽狀元,考考考,滾吧你!”


    我好久不罵人,都找不到適當的語句了,隻能將一腔髒話轉為打人的動力,對著他就是一頓拳打腳踢。


    他被我打的幾乎站不住,口中不住求饒,我隻好停下,獨自悶著氣往前走。


    他哈巴狗似的追上我,跟在後麵不說話了。


    我們不吃不喝又趕了一天路,夜裏到了客棧,店小二又陪著笑迎上來,問我們要幾間房。


    “一間房。”不等我開口,書生突然接話,又衝我笑笑,“你給錢。”


    我tm…


    熄了燈他睡床我睡地,夜裏外麵又開始唿嘯,我知道有東西靠近這裏,點了燈守在他床邊。


    “外麵是什麽呀?”


    黑暗中,身後突然有人說話,我又被嚇了一跳,罵道:“你以後說話能不能提前通知我一聲?”


    “哦。”他收了聲,一會兒又道,“那我提醒你不也得說話嘛……”


    “……”


    第二天照常結賬,我們繼續趕路,終於來到了第三關。


    我們站在岸邊,望著眼前一望無際的黑海。海上波濤洶湧,任是巨大的帆船遊在上頭也能被巨浪傾刻間拍成碎片。那海水猶如墨汁,且發出陣陣惡臭,熏得我在心裏暗罵山鬼的腦洞。


    我捂著鼻子跟書生說:“渡過這片海,隔岸便是京城了。”


    “那我們怎麽過去呢?”


    然後他眼睜睜看著我憑空從水中變出一條漆黑色的小舟。我指指它,向書生道:“我們就坐這個,劃過去。”


    書生驚呆了,看看我又看看小船,向我欠身揖了一揖,陰陽怪氣道:“姑娘真是神通廣大。”


    “別拿我打趣了,快上來!”我陪他淋了幾天雨,好容易現在有了個遮風擋雨之處,當然要抓緊。然而第三關是最難的,他順利通過了第一關,又在客棧和我的保護下走出了第二關,眼前這片黑海,是最難的第三關。過去了就有光明的未來,掉下去了就是個魂飛煙滅,而且我也沒有信心能護送他平安過去,但此時天要黑了,我們沒有安身之處,比起岸上的東西,我還是願意下水。


    剛上船,便開始不停地顛簸,我被顛得幾乎要吐,書生倒還算鎮靜,好奇地四下打量,然後被我一個淩厲的眼神抑製住了。


    雨停了,我出來劃船,腳下是漆黑的海水,眼前是昏黃的濃霧,頭頂是白茫茫的天空,沒有太陽,沒有雲彩,天地之間仿佛隻有我和他兩個活人,周圍除了巨浪的翻滾聲,沒有任何雜音。


    我劃了一個多時辰,書生提出要來接替我,被我製止塞迴了船艙裏。


    我計算著到達岸邊的時辰,應當剛好能趁上黑夜前的最後一絲光亮,將他送進去。海水打濕了我雪白的裙角,不經意地將它染成了水墨色。


    我正走神,一個浪突然拍過來,直接把我從船上掀了下去,我驚慌了一下然後立刻迴過神,命令書生不要出來,然而已經晚了。


    他趴在船舷上向我伸出手,欲把我夠上來,其實我自己可以遊上去的,水裏的東西奈何不了我,但都在等著他。


    書生的胳膊剛伸到水麵,便被數隻從海裏伸出的手緊緊纏住了,那些枯黑的爪子藤蔓似的繞上他的胳膊,然後順著胳膊一路向上,很快便纏上了他的脖子。他整個人都黑爪捆住往海裏拖,很快就會被吞沒。


    我大唿不好,罵他愚蠢。明明躲在船裏一點事都不會有,非要出來救我!


    我掙紮幾下跳上來,抽出山鬼借給我的劍,他說不得已時才能用,看來就是此刻了。我揮劍斬斷繞在他手上的黑爪,又一把把他提起來,貼著皮膚割斷了脖子上的,那些惡心的黑東西像被斬成兩截的蚯蚓,在船上胡亂蹦躂,我忍著惡心將它們踢進水裏,迴身扇了書生一巴掌。


    “不是說不讓你靠近水麵嗎?!”我惱火。


    “你掉下去了,我得救你!”他也很激動,理直氣壯地駁斥我。


    我大口喘著氣,驚魂未定地望著黑黢黢的海水。他走過來握住我的手欲安慰,被我一把甩開。


    “前麵就是京城了。”我指著遠處的朦朧的海岸,冷冷地說。


    他不再講話,半個時辰後老老實實上了岸。


    上了岸便是一座高大的城門,城門無人看守,城外人來人往,卻沒有一個人注意到我們——這便是終點了,我隻能送他到這裏。


    我把他送到城門口,推開門就能進去屬於他的地方,而那是我不能觸及的所在。


    他徑直上前推門,可手接觸到門麵卻猶豫了。轉過身問我:“我不去了,留下來陪你可好?”


    他忽然望著我笑,他的笑容最好看,看得我幾乎要支持他的想法,為了不被他迷惑,我把眼睛錯開。


    “不用。”我堅決地搖搖頭,“門內就是你苦苦追求的東西,你去吧,不必留在這裏。”


    其實我不知多麽想隨他而去,也無比渴望他能留下來,可是他不能。他咳死了。


    那晚他很安靜,我睡的很好,殊不知是因為他斷氣了。送甜水的老婆婆發現了他,街坊鄰居把他的屍身拉走,然而他的魂魄卻留在了原地。


    他的執念太深重了,從小便被寄予考取狀元的厚望,多年來也一直以此為終身追求,所以他如今驟然離世,魂魄卻還沒有意識到肉身已死。死後不能及時自知的魂魄是很危險的,黑白無常找不到他,外麵就會有無數小鬼想趁機食他的精氣。而且他的執念讓他連家門口那個小水溝都過不去。


    我意識到他的情況,於是去找山鬼出主意。山鬼為他編織了一個幻境,讓我做他的擺渡者。第一關出門並非出門,而是從病死的床上坐起來;第二關的趕路也不是趕路,而是從屋裏走到門口;第三關的黑海自然也不是黑海,而是那條他難以逾越的小水溝。自然,終點當然也不是京城,而是黃泉入口。我用進京趕考作為誘餌讓他離開病死的床榻,一步一步將他引到黃泉入口,幫他轉生投胎。


    他是亡魂,亡魂有亡魂的去處,不能留在人間;我是貓,貓又貓的活法,非死不得入黃泉。


    他最後衝我笑了笑,轉身推開那道城門。門裏射出耀眼的金光,光芒將他吞噬,指引他重獲新生。而我,我站在門外凝視他離去的背影,城門關閉後幻境消失,我還站在他那座破院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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