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林海受表弟章魁委托,當天就遣人往榮府賈赦處送了信,第二日一早,便穿戴整齊了往賈府來。賈赦這邊也毫不怠慢,使賈璉接出榮寧街,又親在門上相迎。兩個見過,往賈母院裏問了安,便徑直往賈赦書房裏說話。如海就將章魁所托之事言出。賈赦當即應承,請如海轉為致意,又再三道謝。


    彼此說妥,相攜著重新來見賈母。賈母聽聞,自是大喜,向賈赦道:“到底是做人老子的樣子了。”


    賈赦道:“都五十歲的人,再沒樣子,還成什麽話?我別的上頭不計,這一件自認不會輸人的。”因向賈母道:“我這便迴去安排處置,母親且看著,隻管教沒的話說。”賈母笑著看他去了。


    於是轉過頭來跟林如海說話。賈母歎道:“他就是這個樣子,多少年不變,也不管外麵的人見了笑話。但看著肯在孩子的事情上用心的份兒,舅老太太跟前總要借重你替他遮掩。”


    林如海笑道:“母親放心。舅母和元之表弟既托了我來,便是替兩家牽線張羅的,理當效力。”


    賈母點頭,道:“有你在,我自然沒有不放心的。”忽而觸起賈敏,不由又傷心起來,閃出兩滴眼淚,道:“要是玉兒娘親尚在,家裏這般喜事,不知該怎麽高興,又該怎樣的熱心出力,張羅周到。”


    林如海忙勸說寬慰:“有老太太看顧著孫兒女,萬事無不周到的。”岔開話頭,道:“說親的大媒,舅母那邊想請齊國公府太夫人出麵。說起來,也是當年的知交做了孫輩的姻親。強太夫人的外甥孫女,九月嫁到我大舅舅家,算來正是玉兒嫡親的大嫂子。在南邊時我也見過兩次,別的還在其次,第一件是和玉兒她們姊妹最好。”


    賈母聞言,也振作起來,笑道:“我竟不知道還有這一重親!可見注定的姻緣,前後左右不拘往哪一個方向看,都關著世交要好的人家呢。”遂跟林如海細細地盤算賈府、齊國公陳府、繕國公石府幾家往來,也記得齊國公府強太夫人因無親生女兒,常接了娘家外甥女帶在身邊,便是嫁了範承佺的強氏。


    賈母因評論強氏:“我當年就看著她好,也動過心思,奈何叫人搶了先。到再下一輩,年齡又不般配。想不到最後,倒是玉兒跟她到一個家門裏去了。”又向林如海讚陳氏:“真虧她提出這麽一個人——我們三個當年的情分不必說了。強太夫人自己外甥孫女就嫁到你大舅舅家,如今再替我把孫女說給你二舅舅家,再又有一個玉兒牽著兩頭,這幾件緣分湊到一處,實在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大媒來。”


    林如海笑道:“母親既覺著不錯,我迴去便告訴舅母,好請強太夫人往這邊家裏來。”


    賈母聽了一發高興,又拉著林如海說了許多話。林如海一一應和。說了好一陣,賈母才自己醒過神,笑道:“可是真個兒老了,盡說些陳芝麻爛穀子不知道幾十年前的話,倒叫姑爺陪老婆子家長裏短絮叨,也不提醒我。”恰賈赦那邊又急匆匆打發人來請如海有事相問,賈母忙說“快去”。林如海方行禮告退。


    原來賈赦問的還是章僚。先時聽林海轉達章魁之意,賈赦隻覺得喜事從天而降,處處稱心,再無不滿,當即一口應承。倒是賈母處轉了一圈,心思稍定,才想起前兩日兩家相見,因他自家素來不在文墨上用功,隻當尋常親戚走動,多的心思一點也無,雖見了章家子弟,也知道個個不壞,但要問及某一個言行相貌、好歹細節,實在說不出來。再一樣,之前是長輩故交、轉折遠親,結交往來更不用究根問底,曉得個大致便可;如今卻是兩家的兒女要做親,凡事自然要問個細致詳盡才是道理。於是急急忙忙請了林如海來。


    林如海也是為人父親的,這件事情又是六七月間才全程經過一遭,哪能不懂賈赦心意?揀要緊的幾件說了,又笑道:“兄長不必忙,隻管安坐,過兩日自有更詳細的來。就是要先放我迴去,給我舅舅、表弟那邊報信通氣。”


    賈赦也明白意思,嘴裏直說“勞煩勞煩,便去便去。”催人喚賈璉來,命快快備車,好生送林如海迴去,他自己挽著林如海手,一路相送出正門。


    賈璉奉了賈赦之命,送林如海到府。林如海留他用飯。恰章迴帶著章僚在林府幫忙料理年節下迎來送往探親走禮的雜事,林如海便叫他兩個一道過來相陪。賈璉也知道用意,且年輕人本就相投,此時言行間益發親近起來。飯畢,林如海自往旁邊章府尋章魁。賈璉又和章迴、章僚一起坐了吃茶,京裏各府長短閑話一番,方才告辭迴榮府去了。


    賈璉自迴榮府,依禮先來見賈赦,結果才到賈赦院外,就聽說賈赦不知往外麵哪裏去了。賈璉因迴自家。到自家院外,遠遠看見邢夫人的車子往那邊院裏去,王熙鳳、平兒等正立在門口相候。見到賈璉來,鳳姐忙堆了笑相迎。小夫妻兩個一起進到屋裏,賈璉就問:“大太太來說什麽話?”


    鳳姐笑道:“自然是好話。二妹妹大喜,大太太是母親,大老爺又吩咐了要用心操辦。知道我也是頭一遭料理這個事情,少不得要多叮囑吩咐幾句。”


    賈璉道:“確是一樁大喜,又是老太太的故交,林姑父的舅家,我們少不得盡心用命。大老爺大太太可說了是個怎樣的章程?”


    鳳姐兒歎道:“二爺這話問到我了。到底我年輕,大太太明明說了,我也還有許多糊塗,話又記不齊全。正想著二爺家來問二爺拿主意呢。”


    賈璉聽這話就知道有不對,打發了別的人都下去,隻留一個平兒在屋裏伺候。方問道:“大太太到底怎麽說?”


    鳳姐兒這才把邢夫人來的情形一一告訴賈璉。原來這廂賈璉送林如海迴林府,那廂賈赦就喊了邢夫人過去說話。待午飯後歇了晝,邢夫人便過來尋王熙鳳,先是告訴林如海替章魁致意問詢、賈赦應允初定婚姻,然後便說起迎春備嫁的種種。鳳姐兒因轉述邢夫人的話:“老爺說了,章家是好人家,男方也是好孩子。又是年歲相當,正該早早婚配。現既通了信息,過兩日就有人正經上門說親,今年年內先把事情定下來,等明年春試後就完婚。咱們雖不是第一等詩書禮儀的大家,但也不是什麽泥腿爛汙的破落戶,預備的日子算起來是緊了些,禮數東西上頭,一定不能夠落了身份,叫知道不知道的人看了笑話。何況她本是打頭的,下麵姊妹都要看她的行事,又有林姑父這一重關係在裏頭,凡事第一要比著府裏的舊例,再就是真個破一破格,立下新規矩也無礙。種種事情,你我是經手的人,都要一件件上心,萬不可有哪裏忤了老爺的心意,也叫姑娘受了簡慢委屈。”仔仔細細說完,鳳姐道:“我嫁來也有些年頭,平時也沒見過老爺在哪個兒女身上留心。今天才知道,父母心裏到底還是有數。”


    賈璉聽了,也忍不住嘖嘖稱是,道:“慢說是你,連我都沒想到老爺對二妹妹這樣心疼。”就叫平兒喊自己的小廝興兒來,吩咐:“你往二門上走動走動,再看看大老爺那邊下半天都有什麽動靜。別我們在外頭半天,家裏爺們兒有事情吩咐,我們都還不知道。”又逗鳳姐兒,道:“老爺那邊有我,太太那裏,自然還要看二奶奶的本事。”


    鳳姐兒橫他一眼:“還用你說。我早打發人伺候去了,哪裏等到這會子?”說著又笑起來,眼波瀲灩,風姿俏然。賈璉見她模樣,心下興起,忍不住摟住求歡。平兒忙避出去了。


    兩人一番恩愛且不贅言。既畢,出聲喚平兒舀水梳洗。一齊收拾好,待不多時,興兒、豐兒各自從賈赦院的下人一道裏吃東西說話耍子了過來。賈璉、鳳姐兒便讓一個一個地跟前來迴話。幾下一湊,就知道邢夫人跟鳳姐兒說的那一番話其來有因。


    原來賈赦得林如海轉達致意,初定了迎春親事。他平時雖無心兒女事,到底是一家之主,在外也重顏麵身份。章僚乃是延陵文昭一脈的嫡係,祖父、父親都是江南名士,祖母陳氏為宗親勳侯之女,母親尹氏也出自翰林人家;章僚自己,雖還未經過會試、尚非官身,卻是實實在在的舉人功名,他如今還不足弱冠,前程直是不可限量;至於形容模樣、言行舉止,放在年輕一輩當中無可挑剔——這樣的門第出身、品性才學,就是比起當年探花及第的林如海也相差不多。當年賈代善取中林如海做女婿,如今自己取中章僚,眼光或許比父親還要更上一步。賈赦越想就越覺得意,依著脾性,隻想著這樁親事必定要大操大辦,宣揚得滿世界都知道才好。又想到林如海說章家那邊結親的意思也迫切,遂急尋邢夫人說話,好著手料理各種事宜。不料邢夫人聽了親事消息,臉上也高興,講到預備陪嫁,嘴裏就含糊起來,不止銀錢數目一味敷衍,凡具體之事一概推給鳳姐賈璉,又道:“家裏正造省親別墅,各種家具器物金銀綢緞要置辦的也多,采買也便宜,不過順手捎帶一份子就夠了,時間上左右是來得及的。”


    這邊邢夫人隻道自己應對得巧妙,既奉承了賈赦,又與自己簡省輕便,卻不知戳到賈赦哪一根肺管子上,當即就勃然變色,破口罵道:“糊塗東西,忘記了自己姓的混賬老婆!我親生的姑娘,明媒正娶、正經出嫁,要沾別的什麽人的光!是啊,如今是有人發達了,內宮裏加了官,外頭就興的沒邊兒了!也不管上頭有沒有長的,張嘴閉嘴隻這一個——說是一家滿門的熱鬧臉麵,各處挖別人的肉做補貼,正經日子都不要過了。你還要再替他家上心,那一個是趕著你喊娘?”邢夫人就嚇住了。賈赦又冷笑道:“我知道了,不就是近來花費了,想省幾個錢?又要外頭好看,又要不動了自己東西。我有句話告訴你,平時你抓的你摟的我不問,這時節該你出的,一個子兒別想少。再有一句話,我也撂在這裏給你——這府裏傳到玉字的一輩兒,開祠堂祭祖,我養活的兒子站頭一個;正經出閣嫁人的,我生的女兒也是頭一個。誰敢在這個事情上頭不經心、弄手腳,下了我的顏麵,我活剝他的皮!”


    邢夫人本就是個愚拙之人,又因填房繼室,且無倚仗出身,凡事從不敢與賈赦爭強,一味承順自保為訣要。難得這三四個月來家裏出了元妃晉封這件大喜事,闔府歡騰,又大費人工物力造省親別院,上下熱心。賈赦等男人每日事務繁忙,邢夫人與女眷等在內宅也多受奉承,不免就有些不自知起來。如今被賈赦一頓臭罵,半點不留體麵,邢夫人滿麵青白,賈赦說一句,她應一句“是”,末了抖抖晃晃退出來,丫鬟們扶到自己房裏坐下,才知道兩層衣服都濕寒透了。趕緊換了衣服,熱熱地灌了兩碗湯茶,依然覺得不爽。有心要病,偏又不敢耽誤了賈赦之事,隻得強撐著招心腹王善保家的先計較一番,然後方尋的王熙鳳。


    這邊賈璉和鳳姐兒將前後事因湊出,都又驚又嚇,打發下人們去了,麵麵相覷一迴,賈璉方抹了一把臉說道:“二妹妹的事,要仔細辦了。”想了一想,忍不住又說:“老爺和章家那邊定的日程緊,明年雖有個閏二月,春試放榜也就是三月中旬,算起來還不到小半年工夫。都說‘家有三件事,先從緊處來’。如今兩邊都緊,待要怎樣?”


    鳳姐兒道:“我想一想,也還隻有一件捎著一件做了。揀最要緊的幾樁列出來,先拿住了大頭,其他次一等要緊的也排了次序,能趕先兒的就趕先兒做,再有零碎能捎帶做的也都從這會子就動手預備,怕也還能來得及。老爺那邊知道我們盡心了,想也不會有別的話教訓。”


    賈璉聽這樣說,知道也隻得如此。想著賈赦出門,或是吃酒或是會友,自己倒要趁他還未迴府預先盤算一迴,之後跟前多少才有話說。順口問鳳姐兒:“當年你出門時都是怎樣?有特別的物事兒要預備哪幾樁?”


    一句話問得鳳姐兒滿麵通紅,啐一口又推他一把:“便有,也不與哥哥嫂子相幹!”


    賈璉這才想到自己與鳳姐兒之前一番手段,鳳姐兒竟因之會錯了意,忍不住一把摟過來笑道:“她不相幹,咱們兩個卻相幹的。”隻揉搓得鳳姐兒身癢難捱。兩個正倒在炕上,忽而外頭平兒揚聲:“老爺院裏傳話來,老爺迴來了,要二爺快些往那邊去!”


    兩個頓時掃興。鳳姐兒忙服侍賈璉穿妥了衣服,又叮囑說:“凡事順應,有話家來再說。”賈璉笑應一句去了。


    卻說賈赦尋賈璉說的,也是迎春婚事。賈璉因有前頭鳳姐說邢夫人一節,心下留神,應對下來,倒沒有哪一句叫賈赦不喜的。賈璉因問凡事比例。賈赦道:“你糊塗——賈家近來難道沒有出嫁女兒?你林姑媽難道不是比例?”


    賈璉先前南下,手上經過的兩件大事正關係了賈敏陪嫁,聽了賈赦的話暗自咂舌,麵上卻不顯,隻恭順應道:“林姑父知道了,必定歡喜。”


    賈赦笑道:“他是個守死禮的,不肯自己來做這個大媒,但該要做的事體一樣都不會落的。咱們這頭一應都做得好了,兩邊都有顏麵不說,就是他心裏也要多記一筆,於今後也有利。”


    賈璉聽得多少心驚,也隻管應了。待轉迴家來,跟鳳姐兒一道尋老家人查榮府昔年舊賬,做許多預備。


    果然不上幾日,就有齊國公府太夫人過府拜訪賈母,又有理國公之子陪著翰林尹彪上門與賈赦說話。然後賈赦就將迎春許與了章家。眾人都向迎春賀喜。邢夫人趁勢就請將迎春接到自己身邊去住。賈母不肯放人,卻令鳳姐兒奉著邢夫人一道料理備嫁添妝諸事。邢夫人雖所請不諧,在迎春事上竟也十分盡心。譬如因換過文定,賈、章兩家便是正經姻親,後兩日恩平侯府迎娶章氏舒眉,賈家一應禮數要與之前不同這一件,鳳姐兒一時不曾想到的,邢夫人倒先想到了。眾人不免都有些納罕,隻是適當年節正月,許多喜事、要事、大事俱在一處湊忙,故而驚訝一陣也就撂下了。


    唯一一個賈寶玉,先前一場大病未愈,如今迎春許嫁,人原都想著姑表姊妹之親分離尚至於此,這個堂姐更是自他落地之日起便在一個屋簷底下長大,隻怕知曉了傷心,病要更重幾分。不意他聽聞之後倒頗歡喜,人也漸振作起來。雖還不能到屋外隨意走動,也能坐得起身,說得動話了。賈府裏人也多替他歡喜的。兼有這一眾姊妹,知道迎春婚嫁就在眼前,日後相聚不易,於眼下時光一發珍惜,便常會了到寶玉房裏來,也是說話解悶,也是別前多聚。寶玉每每先與姊妹們隨口玩笑,後便坐著癡癡地發呆。姊妹們知他呆意,也不多擾,隻等他自家醒過神來便罷。


    倒是這一日,王熙鳳打發人來說,林家因多少年來頭一次京中過年,收拾了宅第花園,又紮了新奇彩燈,林如海特請賈母過府觀賞,林黛玉也給姊妹們都送了請帖兒。眾閨秀接了帖子,俱自歡喜,又擔心寶玉。不想寶玉當時就起來,在穿堂走兩個來迴,求到賈政跟前定要同去。賈政畢竟慈父心腸,踟躇一陣,到底允了。至於後事如何,且看下迴分解。166閱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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