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了了瞬間從椅子上彈起來,瘸著一條腿蹦了進去。


    卻發現佳佳好好地躺在床上並沒有出什麽意外,隻桌前兩個相留著長胡子的男人伸著脖子瞪著眼睛互相對峙著,活像兩隻鬥雞。


    一見丁了了進來,其中一個立刻收了架勢彎下腰低下頭,粗聲粗氣地道:“了了姑娘,我李季雖然不是什麽‘神醫’,卻也是給人看病問診二三十年了的,醫術醫德大約都還過得去!我倒要問問,府上說是請我來看診,卻處處提防處處設限,病人不許我看、湯藥不許我碰,這算是怎麽迴事?真這麽信不過我,一句話打發我走也就是了!”


    丁了了聽得莫名其妙,先去床邊查看了佳佳的病狀,然後才皺著眉頭轉過來,問:“誰提防著你了?剛才是怎麽迴事?”


    李季迴頭向寧神醫瞪了一眼,沒吭聲。


    這意思卻已經很明白了。丁了了不由得有些頭疼。


    她知道同行是冤家,放到一起多多少少會有些齟齬,卻沒想到這麽快就鬧起來了。


    照理說兩人不和就應該趕走一個,可是如今這局麵她不敢輕易相信任何人,單獨留下誰照顧佳佳她都不放心。


    總不能兩個都攆走吧?那樣她一個人忙不過來啊,她自己也是病人呢!


    “寧神醫,”丁了了揉著眉心歎氣,“李大夫的醫術我先前看過,是可以的。你若覺得他的方子不可用……”


    “我的方子怎麽會不可用?”李大夫又搶過了話頭,“我的方子是最可用的!病人如今的問題是體內餘毒未清,時間拖得越久損耗越大!寧神醫用的誠然是最好的解毒方,但我適才看過了,十幾味藥全是收斂解毒的,連一味發散的藥材都沒有!我不明白為什麽不能……”


    “病人年幼、身子弱,”寧神醫冷冷地道,“所以每一味藥材都要反複斟酌,不能隨意增減。”


    李季冷笑:“正因病人年幼,才更要盡快解毒治病,不能拖延!至於體弱——我先已看過,佳佳的身體底子好得很,根本不是你說的那樣……”


    “所以這世上還是信我的人多一些。”寧神醫冷笑著打斷了他的話,竟是完全沒有要同他探討醫術的意思。


    這分明是以勢壓人了。


    李季氣得臉色鐵青,無奈自己年紀輩分聲望都不如人,這口氣真是吐出來不敢,咽下去又不甘,實實把他給憋屈得難受!


    丁了了以目光在兩人身上來迴看了一圈,隻覺得兩個說得都有理、兩個看上去都像好大夫,一時竟不知道該聽誰的是。


    最後還是丁小麥怯怯地進來打了圓場,說古人雲一事不煩二主,以此類推一個病人最好也不要請兩位大夫。眼下的局麵最好是讓兩位大夫各司其職,由李大夫負責丁了了的外傷、寧神醫負責佳佳的毒。


    “那我的傷就隻好全權交給娘子負責了!”陳七在旁笑道,“這個安排真是兩全……啊不,五全其美!小麥妹妹,你真是個天才!”


    丁小麥立刻羞得滿臉緋紅。


    丁了了眼角一瞥,嗤笑:“小麥妹妹也是你叫的?看清楚,那是你小姑婆!”


    陳七嗆得咳了一聲,隨後又笑了:“對對對!我家娘子的小姑婆,當然也是我的小姑婆……”


    丁了了一甩手徑直從他眼前走過去,看著佳佳……卻忽然也覺得李大夫說得對。


    解毒需要發散才能好得快。若是一味這樣捂著蓋著,什麽時候才能見好!


    看著寧神醫一語不發把整碗藥給佳佳喂了下去,丁了了終於忍不住,問:“真的不能用發散的藥嗎?我覺得……”


    “了了姑娘,”寧神醫抬起頭來看著她,“這服藥中最合適的發散劑隻有懸針草,但懸針草起效之後病人周身汗氣蒸騰,需要脫光全身衣裳以防毒氣積滯,否則藥效隻會適得其反!”


    “所以呢?”丁了了還是不明白,“為什麽不能用?”


    寧神醫一時無言,躊躇半晌忽然黑了臉,冷冷道:“我說不能用就不能用!你若覺得能用,你自己來給他治就好了!”


    丁了了被他一句話堵得十分難堪,有心要耍脾氣攆人,又怕自己醫術不精壞了事,少不得隻能忍著。


    誰知這一忍,竟又足足忍了兩天。


    第三天的早晨,佳佳非但沒醒過來,反而臉色青得更厲害了,兩隻手在被子底下不住地抽搐,手足額頭都冷得嚇人。


    丁了了提著一口氣已經繃了兩三天,到此刻一看又是這樣,隻急得她一股怨氣騰地衝上頭頂,再也忍不住了。


    “忠叔,弄輛車來,我要去山神廟!”她起身下地,撐著拐杖就走。


    這會兒也顧不上什麽麵子啊規矩啊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啊那些有的沒的了。她必須先打那個糟老頭子一頓出出氣,否則隻怕佳佳這兒還沒什麽,她就要先把自己氣死了!


    陳七跟著跳下床,本來是打算阻攔的,想了一想又改了主意,向陳忠揮揮手:“去吧,弄輛大一點的車!”


    這也不費什麽事,四太爺家的牛車現成的就有一輛,當下就叫人套上了,拉上佳佳陳七丁了了和兩個大夫直奔山神廟。


    丁小麥又急又嚇臉色發白,卻什麽話都沒有說,目送牛車走遠之後便仍舊折迴屋裏,悶聲不吭地開始切藥。


    嚓!嚓!嚓!


    心驚膽戰。


    山間小路原本崎嶇難行,幸好通往山神廟的這一段是四太爺特地命人修整過的,原本是為了平日祭祀往來方便,不想今日竟便宜了丁了了。


    一路暢通無阻,到達山神廟的時候就看見人影亂亂,兩個漢子正在跑著往門裏抬桌子,一個孩子踮著腳拿著一塊灰抹布,在給四太爺擦臉。


    丁了了跳下牛車,搶過馬夫手裏的鞭子就衝了過去。


    嚇得陳七慌忙上前攔著,又喊陳忠:“還發什麽愣?你打算讓少夫人親自動手打人嗎?”


    那當然是不行的。


    陳忠忙奪下鞭子替丁了了衝上前去,對準那一群忙碌的人罩頭就打。


    眾人忙護著四太爺倉皇退後,其中一個孩子衝上來抱住陳忠的腿哇哇大哭:“不許打太爺!你們憑什麽打我太爺?!”


    陳忠尷尬地提著鞭子,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時兩難。


    丁了了撐著拐杖走過來,咬牙:“好嘛,冒出個孝順的兒孫伸張正義來了!丁傳山,你就隻敢躲在孩子後頭當縮頭烏龜嗎?”


    “了了啊,”丁傳山用袖子擦著臉站了起來,“你這是……你這又是怎麽了?莫非是家裏小輩們招待不周到?”


    “周到得很呐!”丁了了從陳忠手裏奪迴鞭子,望他頭頂上抽了個響,“有吃有喝招待得十分周全,就等我弟弟被毒藥一點點耗死油盡燈枯了!我估計以您家那些長輩們的周到程度,這會兒我們姐弟倆的墓穴應該都已經準備好了吧?”


    “那哪能,哪能呢孩子!”四太爺連聲歎息,一臉無奈:“我也日夜盼著佳佳快些好起來啊!”


    丁了了一轉身在他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嗤笑:“你怎麽盼的?坐在這兒吃瓜果喝大茶,含飴弄孫盼的?”


    四太爺知道剛才的桌椅果品掩藏不及已被她看見了,百般無奈,隻得賠笑:“孩子,我知道你生氣,可這事你也要給我留一分餘地不是?我年紀大了,要真是在這山上風餐露宿,這條老命恐怕……”


    丁了了冷下臉,鞭子啪地一下抽在地上:“風餐露宿怎麽了?給我和弟弟下毒這件事,你與韓聚是同犯!如今韓聚掛在樹上,你憑什麽坐在這裏喝大茶?你就不怕韓聚半夜來找你、帶走你這個罪魁禍首去找閻王對質?”


    四太爺迴頭看看掛在樹上風幹的韓聚,沉默。


    這兩天並沒有烏鴉來啄食屍身,所以眼前的場景還不算血腥。但怎麽說也是一個人幹巴巴地掛在那裏,到底不好看。


    四太爺恍惚間仿佛覺得掛在那裏的人變成了自己,嚇得打個寒顫,忙又擠出笑:“了了啊,你要我認錯我也認了、你讓我到廟裏來看屍首我也看了,我的兒子孫子你也支使折辱得夠了,差不多可以了吧?你還真打算趕盡殺絕,讓我這條老命下去陪你弟弟……”


    丁了了騰地又站了起來,炸毛:“誰要你陪我弟弟?你要見閻王,自己收拾幹淨自己去就行了!我弟弟不去!”


    四太爺搖頭歎氣應了聲“是”,白胡子底下仍然藏著笑。看似謙卑,卻又像是對孩子無理取鬧的嘲諷。


    丁了了徹底火了。


    瘦小的女孩子扶著拐杖昂首挺胸,一字一字,咬牙吐出:“我本沒打算讓誰賠我弟弟的命,但是現在看見你過得這麽好,我忽然後悔了——你欠我弟弟的,隻受這點兒‘委屈’可不夠!”


    她啪地扔了手裏的鞭子,撐著拐杖單腿跳了起來,一揚手嘩啦撒出一大把黑色小丸,兜頭兜臉對著四太爺就砸了過去。


    四太爺見勢不妙慌忙躲閃,卻已然來不及。有幾顆黑丸滑溜地鑽進了他的嘴裏,入口即化,瞬間就消失無蹤了。


    隻有一股寒意從嘴角延伸進喉嚨,冰冰涼涼的一條線,仿佛能把人一身的精氣都拉拽出來。


    “這是、這是什麽?!”四太爺臉上瞬間沒了血色,人也站不穩了,搖搖晃晃,幾欲跌倒。


    丁了了仰頭看著他,微笑:“這是好東西啊。四太爺,您不是疼我們嗎?您不是滿不在乎覺得我弟弟時候到了就該走嗎?既然這樣,你陪著他一起去吧!”


    “小兔崽子,你給我爺爺吃了什麽?!”四太爺的幾個孫子嘩啦一下圍了上來,狼群般兇惡。


    丁了了不懼,昂頭:“都說了是毒藥嘛!你們不信,我這兒還有,你們也來嚐一嚐?”


    眾人聞言瞬間又嘩啦一下子退了去,寥寥幾個沒退的也是臉色煞白,警惕地看著她的手,擺出了隨時要逃的架勢。


    四太爺擺擺手讓他們退下,顫聲道:“你毒死了我,你自己也不會有活路!連同陳七公子都要受到牽連,這後頭一環套一環,未必是一兩條人命就能算清楚的……了了,不要做錯事,快給我把毒解了!”


    “我敢做這件事就不怕死,”丁了了冷笑,“我知道你四太爺家大業大,殺我一個人易如反掌,但……”


    陳七從後麵走過來,補充道:“殺掉我與忠叔兩個同樣易如反掌。但是四太爺,你殺了我,後麵就要做好舉家逃亡的準備!記得要徹底消失不留半點兒痕跡,否則我陳家上天入地、淘幹了海水也必然把你家所有人一個一個揪出來,報仇雪恨!”


    四太爺顫顫地站著,許久未動。


    “你們到底想怎麽樣?”丁玉柱遠遠站在桌子後麵,問。


    丁了了冷冷不答,就這麽沉默地站著。直到四太爺頹然坐倒在地,仰頭看她:“我若能保證佳佳平安,從前的事可否不追究?”


    “不保證,”丁了了答,“但我保證那一定此生是你最正確的選擇。”


    “你要給我解毒!”四太爺啞聲,“隻要佳佳平安無事,我的毒就必須解!你要保證這個,否則我死也不管!”


    丁了了皺眉不肯應聲,陳七便按著她的肩膀替她應了聲“好”:“隻要佳佳的毒能解,我保證你一定不是被毒死的。”


    這話仿佛還是有什麽地方不對。四太爺心裏拚命勸自己冷靜,但先前的那股涼意已經從喉嚨延伸下去,鑽進了胸膛、鑽進了腹腔,仿佛下一刻就要傳遍四肢百骸。


    如果全身都冷了,他是不是就死了?


    四太爺心慌得幾乎聽不見人說話,隻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咚咚咚咚……


    “一言為定,”他道,“駟馬難追。”


    丁了了想笑又沒笑出來,扶著拐杖慢慢地在他麵前蹲下,問:“所以我弟弟到底中了幾種毒?幾種是你下的、幾種是韓聚下的?”


    四太爺移開目光不答她的話,顫顫地從懷中掏出一張紙,遞了過來。


    丁了了細細看過一遍,反手交給了寧神醫,果然見他一驚複一喜,撫掌:“原來如此!這樣我就明白了!了了姑娘,這毒能解!”


    能解啊。


    丁了了點點頭,站起來,又撿起了她的鞭子,轉手扔給丁玉柱:“現在,你拿著它,打人給我看。”


    “啊?!”丁玉柱不解,不接。


    丁了了伸手向周圍指了一圈:“我不管你打誰、也不管你怎麽打,總之打出響來就算數。現在寧神醫開始配藥救我弟弟,什麽時候我弟弟醒了,你什麽時候停。”


    丁玉柱甩手,怒吼:“小丫頭片子,你欺人太甚!”


    丁了了仍舊坐迴椅子上,遙遙看著牛車:“沒讓你殺人計數,我就還不算欺人太甚。”


    丁玉柱臉色頓時灰敗。


    他還記得先前陳七說過死一個賠一百個來著。如果這個丁了了真要發瘋,她完全可以拿把刀在這兒,數一百個數殺一個,直到她弟弟醒……


    在場眾人齊打了個寒顫,丁玉柱手裏的藤鞭已經揮了起來。


    啪!第一鞭打向一個與他同輩的兄弟。


    啪!第二鞭打到了一個湊上來哭鬧要迴家的孩子。


    啪!第三鞭失手打到了一位長輩,身後頓時響起一片斥罵。


    啪!啪!啪!


    接二連三的鞭響在山神廟前迴蕩、在山林樹木中迴響,伴著一陣又一陣的斥罵聲、哭喊聲,兵荒馬亂,亂七八糟。


    丁了了坐在椅子上看著,隻覺身心無比舒暢,不由得暗惱自己前兩天糊塗,傻兮兮在屋裏空熬著,把自己頭發都快熬白了,卻放任敵人在外麵逍遙自在。


    如今這樣才對嘛!她心裏難受,別人憑什麽好過!


    四太爺由幾個兒孫攙扶著從地上爬起來,找了個小凳子坐下,不敢跑,卻也不敢往前湊。


    丁玉柱的鞭子自然是不敢打到他老祖宗身上去,於是四太爺就隻能在旁閑坐著,看著他的兒孫打他的兒孫,外人在一旁指指點點看熱鬧。


    心裏十分不是滋味。


    明明是他自己從前常做的事,卻沒想到有朝一日身份轉換,他的兒孫也會成為被耍弄的那一方。


    更沒想到被人威脅被人戲弄、敢怒不敢言的時候,竟是這樣的滋味。


    “丁了了,”他手裏搓著草葉,咬牙使勁,“你最好別再落到我手裏,否則這新賬舊賬,咱們必須要……”


    “醒了醒了!”牛車那邊忽然發出一聲歡唿。


    緊接著是寧神醫的聲音嘹亮地叫道:“醒了醒了!了了姑娘,病人醒了!”


    丁了了瞬間站了起來。


    四太爺忙也起身追了上去,一眼瞥見牛車裏佳佳睜著眼,他立刻就拽住了丁了了的衣袖:“我的毒呢?快給我解毒啊!”


    丁玉柱也追了來,嘶聲:“可以了吧?能打的我都打了一遍……”


    丁了了誰也沒理會,袖子一甩擺脫了他們,身手麻利地跳上牛車:“混小子,你可嚇死姐姐了!”


    “阿姐,”佳佳躺在車裏一動也不能動,委委屈屈:“我做了好長好長的一個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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