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府上,沒有人主事。


    在場的誰都沒有答話,幾十號人詭異地寂靜著等了一刻,忽然花叢後麵嘩啦一響,一個五十多歲青衣小帽低眉耷眼的老者走了出來,原本高大的身軀佝僂著,顯得十分落魄。


    舉止倒還是十分從容,垂著頭到裏正麵前拱了拱手,問好。


    裏正忙還禮,又有些不敢置信:“成峰兄,你怎麽……這副模樣?”


    丁成峰抬袖掩麵道聲“慚愧”,搖頭道:“一言難盡、一言難盡啊!唉,這兩年我父親年老昏聵,兄長又剛好臥病在床,裏裏外外一應事情都是我這蠢物打理,難免照應不到……此番出了這樣的事,真是愧對先祖、愧對全村父老啊!”


    “成峰兄,何以至此啊?”裏正更吃驚了,“便是村裏出了惡事,報官懲處就是了,哪有一味自責的道理?”


    “唉!”丁成峰搖頭,遙遙指著山神廟的方向:“惡人已經自食其果,但還是有無辜之人受累受難,我又豈能不自責!”


    “你說誰是惡人?”王玉蓮忍不住從地上爬起來,尖聲問:“誰自食惡果了?這個小畜生這不是還在這兒坐著的嗎?殺人償命,她死了才算自食惡果!”


    “你閉嘴吧!”丁成峰啪地拍了一下大腿,“你鬧出的事還不夠多?你要斷親就痛痛快快把這門親斷了,從今後了了姑娘不是你的侄女,也輪不到你來辱罵、更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


    “這算什麽……”王玉蓮被他嚇到了。


    仿佛有什麽事情不對?四太爺的兒子怎麽還向著丁了了說話呢?


    丁成峰一口氣吼完,撫著胸口往樹上一靠,歎道:“惡行卻必有惡果,如今我也算親眼見到了。”


    裏正心事重重,看過了陳七又看丁了了,最後又看向丁成峰,越看越疑惑:“這到底是怎麽迴事?”


    丁成峰再次道聲慚愧,垂首道:“此事前因說來話長,我也不甚清楚。隻說我知道的:韓聚貪功賣弄治壞了陳七公子的傷,被了了姑娘羞辱報複之後懷恨在心,竟下毒手在我父親送給了了姑娘的飯菜中下了劇毒,致使她弟弟佳佳昏迷不醒……”


    他一邊說著一邊偷偷觀察丁了了的臉色,見後者沒有發怒,不由得暗暗鬆了一口氣,發顫的聲音終於漸漸平穩了幾分:“……了了姑娘因此誤會了我父親,一怒之下打上門來,又與韓聚在大門外發生爭執,這才失手將他殺死……”


    “不對,你說得不對!”丁文義的小兒子石頭忽然衝了出來,“那時候我看見了!了了姐姐根本不是‘失手’殺了韓聚,她就是故意的!她還、還要殺我們……”


    雖然蘭姐兒立刻衝出來捂住了他的嘴,但小孩子嘴快,到底還是劈裏啪啦把要緊的話都說出來了。


    丁了了靠在椅背上悠閑地看著,完全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倒是丁成峰自己急得冒汗,忙不迭地解釋:“說了那是誤會!韓聚是欺負了了姑娘年紀小,故意上前爭執推搡才會動上手。了了姑娘失手殺了他,心裏害怕才會口不擇言,其實根本不是那麽迴事!我父親知道了了姑娘醫者仁心絕非濫殺之人,所以匆忙出麵解釋了誤會,又自請去山神廟祭奠韓聚……沒想到裏正大人你就來了。”


    言外之意是,丁文義你挺著急啊!侄女出來鬧事,你做叔叔的不幫忙平息,反而故意趁著事情鬧大跑去賄賂裏正驅逐孤女爭奪家產,你可真出息!


    裏正雖然算是個局外人,聽罷這話也覺得沒臉,隻得裝若無其事,麵色沉沉看向丁了了:“事情是這樣麽?”


    丁了了仰頭看著他,笑了笑:“或許是吧。我也不知道怎麽就成殺人犯了,裏正大人,我心裏也很慌啊!”


    裏正心道還真沒看出你哪裏慌了。


    不管怎麽說,四太爺的兒子都親自出麵替丁了了解釋了,這件事就算是有了定論,裏正不信也得信。


    所以他定了定神,黑著臉又看向丁文義:“事情前因後果已經清楚了,依我看你侄女並沒有犯什麽錯,要說有錯也是你這個做叔叔的疏於照拂!所以這門親你還斷不斷了?”


    丁文義腳下發虛心裏也發虛,支支吾吾半天沒敢說話。


    倒是王玉蓮漸漸地大了膽,梗著脖子道:“斷!斷了好!我還是那句話——這麽厲害的侄女,我們養不起!”


    “你閉嘴吧!”丁文義氣得跺腳。


    丁了了用沒受傷的那隻手拍了拍椅子,含笑:“我也還是那句話,我同意斷親!越快越好!”


    此刻再說“斷親”,可就不是先前的“逐出臨溪村”了。


    裏正鬆口氣正要分判,丁文義忽然又反悔,舉手道:“不然算了吧!既然先前是誤會,韓大夫是罪有應得,四太爺也不怪罪,那了了依舊是我們家的好孩子,都是我這個做叔叔的不好,今後我……”


    “你的臉可真大!”陳七沒等他說完就插上了話,“你的算盤打得可真響!十裏之外就聽見了!二叔啊,五桂鎮王壩村還缺一個賬房,聽說薪酬頗豐呐,你要不要去試試運氣?”


    丁文義一聽是好事本能地就想說好,細一迴味才察覺到不對,老臉立刻漲得有些發紫。


    丁了了已經拍著椅子哈哈地笑了起來。


    到這會兒裏正已經看清了眼前的形勢,但他還需要一個台階,於是就看向了丁成峰。


    後者果然領會了他的意思,忙道:“依我看斷了親也是好事。丁文仁在世時兄弟二人原就不如何親近,如今他驟然離世,留下兩個未成人的孩子丟給兄弟照顧,這也實在太強人所難了些。既然如今兩邊都同意斷親,那不如就遂了他們的心願,讓丁了了姐弟二人自立一戶就是了。”


    裏正聞言立刻點頭:“如此也好。從今以後丁了了與其幼弟自成一戶,不受其叔父丁文義管束,衣食耕稼也無須丁文義夫婦照料,便當尋常鄉鄰相處吧!”


    丁文義滿臉苦色猶豫著不肯應聲,王玉蓮已高聲問道:“那田產呢?院子我們就不要了,北山下麵那塊地可是我公爹留下來的,他們姐弟兩個又用不著!還有他們家東屋裏的櫥子,那是我婆婆當年的嫁妝……”


    裏正沒等她說完就黑了臉,厲聲喝道:“你身為長輩如此錙銖必較,是要把兩個孩子逼死不成?你拿了那點薄地能幹什麽?能發財?”


    “道理也不是這樣講的,”丁了了忽然又敲敲椅子,仍舊含笑:“裏正大人,曆來都說親兄弟明算賬,如今親兄弟親叔侄都沒有了,賬目自然更要算清楚。”


    丁成峰聽見這話覺得不太妙,忙上前打圓場:“了了姑娘,雖然說是親兄弟明算賬,但您是晚輩、年紀又小,做長輩的照料幾分也是應當,那點兒家產實在不必分。”


    丁了了搖頭:“以前是一家人所以不用分,現在不是一家人了,當然還是算清楚的好。”


    說罷她頗有些苦惱地揉了揉眉心,無奈:“可惜我記性不太好……二叔,北山下麵那塊地的確是祖父留下的,可我聽說咱們兩家多年前便已經分過家產了!那時候佳佳還沒出世呢,當時您說您已經有了兒子,我父親膝下卻隻有一個不值錢的丫頭片子,所以分家產您要先挑……那時候您挑走的是河灘上的那一塊三角地吧?”


    丁文義紅著臉低著頭不肯答應,丁了了便輕敲著椅子笑道:“二叔若是覺得祖父留下來的家產需要重新分,那就請把您家的三角地也拿出來,跟我家那塊地放在一起,咱們一家一半!”


    “你做夢!”王玉蓮暴跳如雷,“你怎麽不去搶!”


    “我不去搶啊。”丁了了歪著頭看她,像是很費解:“別人又沒有來搶我的,我怎麽能隨便去搶別人呢?”


    說罷她又咚地在椅子上敲了一下,歡唿:“我想起來了!我家那個櫥子的確是祖母的嫁妝,我父親愛惜得不得了呢!但是二嬸,我祖母的嫁妝不止那一件吧?當初是您說您的娘家窮,自幼沒見過什麽首飾,所以撒嬌撒癡把什麽銀鐲子銀耳環烏木簪子都要走了,就給我家留下一個破了門的櫥子——怎麽您現在願意把那些鐲子耳環什麽的拿出來分了嗎?”


    她一邊說著話,小心地扶著椅子用一隻腳站了起來,一臉感激:“那可真是太好了!雖然我母親早已過世,用不上那些東西了,但您的心意她一定會知道的,說不定還會托夢感謝您……”


    “你閉嘴!”王玉蓮氣得跳腳,“老丁家窮得跟要飯的似的,我什麽時候見過什麽銀鐲子銀耳環!”


    這話可沒有什麽說服力,畢竟那雙銀耳環此刻正在她耳朵上掛著呢,要藏也來不及了。


    丁了了看見她後退,有些失落似的斂了笑意,慢慢地又坐了迴去,歎氣:“唉,可惜我是個傻子記性不好,若是佳佳醒著就好了……”


    佳佳記性好,肯定還能想起好多事,比如某年某月丁文義上門借走了一張鋤頭沒有還、某年某月王玉蓮派他兒子以讀書為名騙走了父親留下來的一支好筆……


    這筆賬若真是要算起來,那可三天三夜都算不完!


    裏正不耐煩聽他們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舊賬,但意思他是明白了。畢竟他本職就是幹這個的,處理這種事兒,他熟!


    眼下他雖然還沒猜到陳七是什麽來頭,卻已經知道丁了了是不能惹的,所以眼下這個案子斷起來那還真是半點兒困難也沒有。


    “丁文義,”端起架子的裏正派頭十足,“丁了了說的,可都是事實?”


    上次分家的事村裏好些人都還記得,瞞也瞞不住,丁文義隻得低頭說了聲“是”,又道:“當年那樣分大家都沒有異議,如今過去了那麽久,就不要再起事端了吧?”


    “道理不是這樣講的,”裏正搖頭,“你妻子既然說要分地要分櫃子,那就是衝著翻舊賬來的,怎麽不能提?難道隻許你分丁了了的東西,不許她來分你的?”


    王玉蓮被她女兒按著嚇唬了好一會子,這會兒也醒過神來,噗通跪下了:“大人、大人,先前是我錯了,我們不分了,不分了!”


    丁成峰在旁冷笑:“你說分就分,你說不分就不分?裏正大人是你家養的?”


    還別說,裏正大人真是她家養的。中午她和丁文義夫妻兩個人送去的幾吊錢這會兒還在裏正大人的腰裏裝著呢!


    這也是方才王玉蓮堅持要重新分家的底氣,但現在看來,那幾吊錢的作用恐怕不大了。


    果然,裏正歎口氣在路邊石階上坐了下來,掐著草梗擺起了棋盤:“至親骨肉鬧到這個地步,丁文義,你實在不仁不義!這件事鬧到外頭去,我的臉上也無光。這樣吧,你們兩家的地都已經種了十幾年了,實在不必再換來換去。如今還有個孩子病著,大件家什也不必挪動。如今就隻那些零碎物件需要分一分……”


    他抬起頭看著王玉蓮:“你是丁家的媳婦,丁了了之母也是。你婆母的首飾分給你們兩個,你怎麽有臉一個人全貪了?今日成峰兄在此做個見證,你在天黑之前將那鐲子簪環分一半給丁了了送過來,否則我送你去衙門打板子!”


    “誒,你這人——”王玉蓮急了。


    裏正沒敢等她把不好聽的話罵出來,忙又搶著說道:“我知道你心裏不忿,但這世上的事左右逃不過一個‘理’字去!先前的事已經是你沒理,如今你還想怎樣?像當年逼走你小叔子一樣再把你侄子侄女逼出去?讓他們兩個餓死在外頭?”


    王玉蓮想說他們兩個有金陵城的少爺撐腰呢餓不死了,看看裏正的臉色又勉強把話咽了下去,隻梗著脖子不肯接話。


    裏正歎口氣從腰裏掏出幾吊錢,扔了過去:“你也別覺得我委屈了你,王氏,過日子不是你這種過法的!一家人一村人要和睦友好才能長久平安,我希望你明白這個道理!”


    王玉蓮看著幾串錢砸到腳下,心裏仍覺得委屈得不得了。


    裏正哼了一聲,拍拍衣袍站了起來:“你們啊,唉,什麽時候才能懂事!——罷了,成峰兄你派人跟著王氏去她家裏把家產分割明白吧,我去山神廟看看老爺子!”


    丁成峰答應了前半句,聽見後半句又忙上前攔住:“大人,山神廟您就不必去了!您看,如今天色也不早,您迴家還要走一段路呢,不如我送您迴家,咱們邊走邊聊?”


    裏正鑒貌辨色,知道這山神廟是斷斷去不成的了。


    這就更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所以山神廟那裏到底是怎麽迴事?若是尋常祭奠,又何必瞞著他?


    當然,若是尋常祭奠,也不會勞動四太爺他老人家親自在那兒守著。丁成峰剛才說的話,很明顯不盡不實。


    這個陳七到底是什麽人?丁了了又是怎麽攀上這根高枝的?


    裏正揣著滿肚子疑惑拱手作別,丁成峰忙跟著相送,走出兩步卻又轉迴來,端端正正地向丁了了行了大禮,請示“暫離片刻”。


    驚得裏正險些要迴來跟著他一起行禮。


    架子這麽大,莫不是什麽王公貴族?


    再想想先前丁成峰冒出來的位置,他若是站在那裏,斷不會外麵說了那麽久的話都沒看見他。此時細想想,這位曾經不可一世的二老爺先前分明是跪在牆根下的!


    裏正心裏怦怦亂跳,險些連路都走不穩。一條小小的夾道,他一步一挪一步一蹭,足足走了一刻鍾才走完。


    這邊陳七和丁了了都沒有把裏正大人放在心上。丁文義一家子人揣著一肚子心事也顧不上吵鬧,匆匆說了幾句場麵話就走了。


    留下丁了了坐在椅子上有些失落:“這怎麽就完事了呢?我還以為要打起來!”


    陳七嗤笑:“他丁文義要是有膽子跟你打起來,他也不叫丁文義了!倒是你那個二嬸還有可能!”


    丁了了深以為然,正點頭,陳七忽然一彎腰趴在了她的肩膀上:“站了這半天可累死我了!娘子,讓我靠一會兒……”


    “走開!”丁了了慌忙推他。


    可惜肩上有傷實在使不上力氣,這一推連他一片衣角都沒推動,反而疼得她自己吸了一口冷氣。


    這個陳七,趁她有傷耍流氓呐!


    丁了了氣得夠嗆。


    陳七得寸進尺地在她肩膀上又蹭了兩下,嘻嘻笑道:“娘子如今在臨溪村可沒有什麽親人了!等過兩天咱們的傷好得差不多了,就一起啟程迴金陵!到時候我給你和佳佳安置一座小院子,咱們再也不用受這些鳥人的氣了!”


    丁了了努力地歪著脖子扭過頭去看他的臉,總覺得他的話說得不太對,一時卻想不出是哪裏有問題。


    正納悶,就聽見屋裏嘩啦啦一片響,接著寧神醫的聲音吼道:“別動那碗藥!放下!勺子也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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