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一次,他竟然隻是笑了一笑,輕飄飄地放過這一遭:“是麽?也好,那我就不去了罷。”


    不等其他人奇怪,他又拿出半塊玉佩。上好的羊脂白玉平白被掰成兩半,他手裏那一半刻了龍的花紋。


    隻見他右手兩指並攏,在玉佩上一點;一絲隱約的金色光芒沒入玉佩。突然之間,那龍紋變得栩栩如生,直似要從玉佩中遊出來一般。


    他將玉佩放在手心,遞到謝蘊昭麵前,說:“師妹,拿上這個。我附了一縷神念在上頭,你要是有事,我隨時可以知道。”


    一旁的柳清靈目光一閃,偷偷摸摸靠近幾步:“這是什麽?”


    謝蘊昭接過玉佩,下意識道:“我和師兄的定親信物。”


    ——“嗷嗷……唔,唔唔唔!”


    柳清靈被板著臉的蔣師姐一把捂住嘴,阻止了她破壞自己仙女形象的舉動。


    衛枕流對周遭視若無睹,隻繾綣說道:“師妹那半塊呢?”


    “鳳的那一半?在這裏,你要麽?”謝蘊昭有些不好意思,“我還沒學會怎麽樣分出神念……”


    “不必,這便夠了。”


    師兄收了玉佩,對她微微一笑,眼眸燦若晨星:“權且讓那玉佩替我陪在師妹身邊。”


    謝蘊昭點點頭,將玉佩掛在腰間。她起身正要離開,忽然一扭頭看著師兄。


    那人正含笑目送她。


    “師兄,”她拖長聲音,有點懷疑地問,“你不會用玉佩偷聽我跟別人說話吧?”


    衛枕流猝不及防,笑容微微僵硬,甚至眉毛都不自然地抽動了一下。


    “怎麽會……師妹多慮了。”他麵不改色,喉頭卻微不可察地滾動了一下,聲音變得更溫柔繾綣,“我怎麽會做師妹不喜歡的事?”


    “是嗎?”


    謝蘊昭聳了聳肩,背手往外走。


    “不過隻限這一次……”


    衛枕流正想偷偷擦汗,卻聽見了這一句。他有些驚詫地抬眼,卻隻見她的背影被晨光勾勒出耀眼的輪廓。


    她在清晨的風裏笑說:“這一次稍微任性一些,做什麽你開心我不開心的事,其實也不是不行。”


    劍修怔住了。


    ——“嗚哇嗷嗷嗷……唔唔……!”


    某位師姐更加兇狠地捂住了自家師妹的嘴,卻捂不住她熱淚盈眶的眼睛。


    石無患坐在一邊,扶額自言自語:“如果說我跟他們不認識,大約別人也不會信……”


    何燕微瞧著這幫人,低下頭,忍不住“噗嗤”笑出來。這是這麽多天以來她第二次笑,第一次是因為兄長的傷勢好轉。


    陳楚楚覷著她的神情,好歹放心了一些。她這才問:“燕微,思齊呢,怎麽沒見思齊?”


    何燕微忽然就不笑了。


    她停了片刻,才低聲說:“楚楚,你不然……去看看他吧。”


    “啊……”


    陳楚楚明白了什麽。燕微堅持要通過聯姻挽迴家族地位,而思齊所屬的顧家並不在“上七家”的範圍之內。


    她低落地歎了口氣,沒精打采道:“我知道了,那我現在去。”


    她離開了。


    何燕微也離開了,她要去處理很多家裏的事。


    柳清靈猶豫來猶豫去,終於決定還是要留在這裏,陪他們搖光的小師妹共渡難關……雖然她也沒想出來這個難關應該怎麽過。


    蔣師姐自然是師妹在哪兒她在哪兒。


    顏師兄其實不大關心這些事,帶著大白鶴出門逛街去了。


    漸漸地,室內隻剩了衛枕流和石無患。


    連阿拉斯減都馱著鴨子去逛何家大院了。


    石無患一直在悄悄觀察這位劍修師兄。


    說實話,他很難對這位嫡係師兄產生親近的感情。也許是因為對方過於天才、令他感到挫敗,也許是因為對方那看似親切實則高高在上的態度,也許隻是單純因為……


    他是謝蘊昭選擇的那個人。


    石無患有過很多道侶。人人都說他換道侶換得比符紙消耗還快。


    然而隻有他自己知道,縱然他每一段感情都是真心實意覺得對方有吸引他的地方,但那感覺就像在努力從平凡中搜索不平凡。


    他眼裏自始至終閃閃發光的人……隻有一個。


    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麽總是情不自禁地去看她,但她身上好像就是存在著一種致命的光芒;時而讓他覺得熟悉,時而讓他覺得新奇。


    熟悉的東西讓人懷念,新奇的事物引人好奇。


    如果二者兼備,那他就很難真正放下。


    但他從來沒有得到過,也許也不可能得到。


    他不可能不去在意衛枕流,哪怕他表麵總是散漫輕佻的、仿佛對謝蘊昭無所謂似的。


    石無患是情場老手,很懂得一些情場的默許規則:如果他表現得對謝蘊昭戀戀不舍、念念不忘,那她反而會和自己疏遠。


    他盯著衛枕流,心中不自覺開始比較二人的優劣。


    劍修被他審視著,安坐不動,穩如泰山。


    最後,到底是石無患忍不住先開口:“衛師兄,你給她的那枚玉佩……果然是準備偷聽吧?”


    劍修連一絲目光都沒分過來。他隔了一會兒,才微微笑道:“小孩子家家,慣愛胡思亂想。”


    石無患咬了咬牙,心中那股鬱鬱和不快更重了幾分。小孩子?這位師兄果真很懂得如何激怒一個男人。


    他強作平靜,無所謂似地笑了:“謝蘊昭不在,衛師兄何必裝模作樣?你平時一口一個‘師妹’,連她的名字都不敢叫,表現得彬彬有禮,一派君子風度……但其實,你心裏藏著某些見不得人的念頭吧?”


    劍修眼睫一動,終於投來一瞥。他唇邊笑容未去,眼裏有雪山深深。


    “哦……石師弟有何高見?”他慢條斯理道,“你這位情場浪蕩子又有何資格與我談論師妹?”


    石無患珍惜自己小命得很。他修行刻苦,雖然總是拈花惹草,卻極有分寸,絕不會招惹不該招惹的人,因為他深知修煉才是自己立足的根本。


    按照他的行為習慣,在他足夠強大之前,他是斷斷不會去挑釁一名玄德境的大能修士的。


    但也許……他也有失去理智的時候。識海一直像被某種讓人刺痛的火焰微微燒灼,現在這刺痛蔓延,快要攫住他的心髒。


    在他識海深處,有道人端坐太極圖上。道人垂首不言,微微睜眼,麵上無悲無喜,眼睛深處卻有翻湧的黑暗。


    石無患笑了出來。


    這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好像不是石無患,不是什麽在北鬥仙宗苦苦修煉、對長生大道充滿野心的小修士,不是什麽廢靈根的、讓人看不起的東西。


    他好像忽然明白了大能站在雲端俯視一切的感受,明白了幹淨有序的棋盤上忽然多了一隻螞蟻……是多麽讓人礙眼的事。


    其實螞蟻奪去的隻是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


    其實他雙目所凝視的並非那一枚棋子。


    他應該抬起頭,朝上看,去看滾滾長天、浮雲聚散、漫天星軌刻下命運長河的痕跡,去與天掙命,去爬到更高的地方直到他重臨最高之處——


    但是……


    但是。


    所有的應該和不應該,都解釋不了他心髒深處那被奪去了什麽事物而帶來的疼痛,還有讓人刺痛的憤怒。


    他站在這裏,但他不像自己;他看向那名偽裝得極好的劍修,也像在透過他看見了某個十足十討人厭的什麽東西。


    他笑了一聲。


    “衛師兄,你心中到底對她抱有什麽樣的想法?僅僅是平常的道侶那樣?還是當你看見我,看見陳楚楚、何燕微,看見謝蘊昭所有喜歡的人的時候……都在死死壓抑著想要殺了所有人的欲望?”


    劍修抬起了眼,終於看過來。


    他臉上那虛假至極的笑容消失了,隻有眉眼間無盡的深寒,還有望不到頭的、帶著血腥味的夜色。


    石無患知道他殺過人,而且殺過很多人。他沒有證據,沒有親眼見過,但就像唿吸一般,他天然地就知道。


    ……普通修士不可能露出那樣的眼神。


    但很奇怪地——他心中沒有絲毫恐懼,反而有些不屑和鄙夷。


    討人厭的東西,總是讓人鄙夷。


    “衛師兄,你能壓抑多久?”他問,“到你本性暴露的那一天,她還會喜歡你嗎?”


    “她選擇的是你這層虛偽的外殼,而不是你那些肮髒的內在。其實你自己也很清楚,否則不會偽裝得這麽周全,不是嗎?”


    石無患挑起了眉毛,這是一個很“謝蘊昭”的表情。他帶著幾分輕蔑,說:“還不如像我這樣,本性如何便明明白白袒露出來。便是她不喜歡,我卻也沒有騙過她。”


    這句話似乎刺中了劍修的軟肋。


    他雖然沒有露出什麽別的神色,眼神卻空洞了一瞬。


    旋即,他站起身。


    石無患有些戒備地後退一步:“我有師父賜下的法寶……”


    “我不殺你。”


    劍修邁步走過,白色衣袖從他身邊拂過。


    片刻後,石無患的手背出現一道血痕。


    他瞳孔一縮,猛地迴頭,看著那道背影:“你……”


    “你說得對。殺了你,師妹那裏我不好解釋。所以……”


    他輕笑一聲,不辨喜怒。


    “我現在不殺你。”


    他消失在大院中。


    晨光移動,掠過樹影,覆上石無患手背上的血痕。


    他也是無我境的修士,這點小傷理應很快恢複。但他抬起手,發現那纖細的傷口仍在流血。


    花了很久,這一絲傷口才漸漸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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