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葵花不遠,是一排梨樹落下的蔭涼。


    謝蘊昭戳了戳葵花的花盤。一粒粒葵花籽密密地排著, 帶了些濕潤的生命氣息。


    “不知道炒成瓜子味道如何……”


    “那說不定是妖類的原型。”


    謝蘊昭扭過頭, 看見梨樹陰影中站著一道瘦弱的影子。


    大熱天裏, 王和仍穿得整整齊齊、一絲不苟。他的頭發過於長、過於厚重,即便用簪子挽起, 也幾乎像要將他壓垮了似地。


    他說:“這種突兀的、孤零零的植物……說不定就是落單的妖類。”


    聲音輕柔, 乖巧無害。


    謝蘊昭瞧他一眼, 果斷伸手揪下一粒微潤的葵花籽,理直氣壯:“看, 它沒叫疼哩。”


    王和盯著她:“說不定隻是忍著而已。”


    “那可不會, 因為我沒有感覺到靈力啦、妖力之類的波動。”


    謝蘊昭隨手拋下葵花籽,走進梨樹的樹蔭中。王和黑黝黝的眼珠隨著她的動作一點點轉動。


    她漫不經心道:“連這都感覺不到……王和,你是不是沒有靈根哩?”


    青年單薄蒼白的麵容掠過一絲怒意。


    但他還在微微地笑:“我的確是個凡人, 不如阿兄遠矣。許雲留,今日休沐,你為何忽然迴來?阿兄以為你今日不在,才在今晨離開學院。”


    “說得就像王離要特意留下來陪我一樣……他去哪兒了?”謝蘊昭問。


    “不知道, 也許……是去城中心隨便轉轉吧?”王和歪著頭,眼睛緩緩眨動, 像棲息的飛蛾扇動翅膀,“許雲留, 阿兄是真的非常——看重你。”


    謝蘊昭便打個哆嗦,舉起手晃晃:“快幫我看看,我袖子沒斷吧?”


    王和低下頭,唇邊浮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沒有。”他輕輕地、愉快地說,“阿兄不在,夏日無聊……我們來玩玩遊戲吧?”


    “遊戲嘛……玩什麽哩?先說好,黃賭毒是不可以的哩。”謝蘊昭說。


    “黃是什麽?賭博和毒物……自然不是。”


    王和雙手交握身前,雙肩微微下沉,姿態秀雅更像端莊的仕女,而非風華正茂的郎君。他以一種過分自然的口吻,略帶了點撒嬌,說:“聽說海外有一個遊戲,是夏日必玩的。要多找些人,每人輪流講一個山精野怪、神鬼奇異的故事。誰若講得好,說不得便真能見著稀罕的物事。”


    ——比起郭衍,謝師妹不如多留心愛看話本的人,特別是那種怪裏怪氣喜歡在你麵前說故事的……


    前幾日中,荀自在狀似不經意的一句話迴蕩在她腦海中。


    謝蘊昭看著王和。在那雙漆黑的、大得過分的眼瞳中,她看見了自己的影子,還有背後強烈的陽光。它們落在這個人的眼睛裏,仿佛就被他眼中的黑暗所吞噬了。


    她望著那片黑暗,微微笑了:“多幾個人?大熱天的,上哪兒去找人哩,我動都不想動……要講故事的話,我們講就行哩。”


    謝蘊昭看著青年的神情變化。


    聽見她的迴答,王和先微微皺了皺眉,仿佛小孩子索要一整盒糖果卻被拒絕,於是他不怎麽高興地皺起了眉;但是,因為他畢竟還是得到了最重要的糖果,所以他很快又舒展眉目,笑了起來。


    畢竟謝蘊昭說,可以講故事。


    “那就在此處吧。”


    王和找了個最近的岩石塊,渾不在意地坐下去,單手托著下巴,目光注視著鏡湖對麵的風景。


    謝蘊昭則盤腿坐在草地上,泥土微燙,草葉上有瓢蟲飛快爬過。


    “我先講一個。”短暫的思索過後,王和像下定了決心,開口說道,“許雲留,有一件事你注意到沒有?晴雪苑裏有靈根、能修仙的人,大部分都是世家子弟,而且都是男子。”


    謝蘊昭手裏把玩著一枝樹枝。她不動聲色,懶散應和:“是啊,好奇怪哩。不過,這是一個故事麽?”


    “我要講的故事和這有關。”王和的聲音像夏日中一道飄飛不定的風,帶著古怪的涼意,“故事的名字叫‘知道得越多,就越危險’。”


    “聽上去是很危險的故事哩。王和小兄弟,你這樣說那我可就不敢聽哩。”


    話雖如此,謝蘊昭卻沒有半點想走的意思。她懶懶散散地坐在草地上,用樹枝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著地麵,好像一個最常見不過的偷懶學生,正無所事事地和人吹牛,消磨時光。


    王和看她一眼:“你可真有意思。”


    “你繼續講好哩。”


    “那我就繼續講了。”王和說,“很久之前,平京城裏生活著一個官員。他雖然來自地方上的世家,本人卻在朝廷擔任要職。他們一家都是普通的凡人,原本和山野精怪沒什麽關係,直到有一天,官員發現自己府上的家仆擁有靈根。”


    謝蘊昭用樹枝在地上戳來戳去,劃出一些沒有意義的筆畫。她問:“然後哩?”


    “雖然靈根很稀少,但畢竟長在家仆身上。官員不願意栽培家仆,因為修士都高高在上,除了血緣至親,很少有人願意為凡人所用。於是,官員不禁想:要是這靈根能像珍稀的花木、金銀一樣,拿出去做交易,這該多好?但誰都知道,靈根存在於靈魂之中,不可能被剝奪。所用官員也隻是想想罷了。”


    王和舔了舔幹燥的嘴唇:“直到官員投靠上了一個大靠山。他才知道,原來靈根也可以被掠奪。得到靈根的凡人可以變成修士,被剝離靈根的人則會連靈魂也消失。”


    “告訴官員這件事的人,是那位大靠山的……女兒。”


    王和麵上出現了一種有些奇異的神情:有些憧憬,又有些痛恨。


    “一開始,官員覺得這種做法太殘忍了。但那女郎告訴他,這隻是暫時的。他們一直在尋找讓所有人都可以修仙的辦法,隻不過所有迴報都需要有付出。現在他們隻能轉移既有的靈根,但將來一定可以找到讓普通人不依靠靈根也能修仙的辦法。”


    “這是……有利於天下蒼生的大好事。暫時犧牲一兩個人,不算什麽。”


    謝蘊昭劃著樹枝的手一頓。


    “我說,那為什麽那個女郎不自己去犧牲哩?”她抬起頭,“她好像也很厲害的樣子哩。”


    “她隻是一個普通人。而且……你怎麽知道她沒有犧牲?”王和古怪地笑了一下,“那位女郎其實……身具妖類血脈,傳承了很厲害的天賦神通。但是,因為她……反正,她的親人都十分厭惡她。”


    “厭惡她,卻又想利用她的天賦。所以從七歲到十三歲,女郎每一天都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水深火熱?世家女郎的水深火熱,難道比天天種田還辛苦嘛?”


    “我不知道,我沒有種過田——那女郎也沒有。”王和慢慢說嗎,“但那六年裏,她每天都會被人抽出血液、灌下難喝的藥、浸泡疼痛異常的藥浴,因為她的族人想找出她能力的緣由,就像他們一直在悄悄探索如何培養靈根一樣。”


    謝蘊昭說:“那就很奇怪哩。那女郎不該特別憎恨、討厭她的族人嘛?為什麽還要幫他們做事,去害那個官員的仆人?”


    “她不是在為那些人做事。她是為了……一個後來救了她的人做事。”


    王和蒼白的臉頰浮現出一抹紅暈,像是熱的,又像是激動。他的眼睛也因為激動而閃閃發亮,顯出一點過於激昂的亢奮。


    “在她最痛苦的時候,有人救了她。那個人讓她得以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活下去,能夠擁有自己想要的名字,也不需要再天天承受痛苦的折磨。所以,作為迴報……”


    “女郎也想要實現那個人的願望。而那個人的心願,就是讓所有人都可以修仙,這樣一來,今後就沒有仙凡之別。凡人不需要再為果腹而汲汲營營,官府也能輕鬆消滅野外的妖獸,然後世家……世家也不會再折磨像女郎一樣的異類。”


    他的表情裏有一種極度的天真和偏執。但天真和偏執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如此堅信自己所說的那個幼稚的未來,並為之付出了真實的努力。


    謝蘊昭用樹枝在土地上寫出一個“女”字,然後又劃掉了。


    她說:“那個女郎聽上去好好騙的哩,蠢得讓人沒話講。”


    王和表情一沉,眼神中的惡毒漫出來些許。但很快,他又若無其事地笑起來。


    “反正,既然女郎能受苦,別人為什麽不能受苦?最後,她順利地說服了官員,讓他心甘情願交出那名仆人。後來,那個仆人的靈根被拿去給了一名十分優秀的世家子,正是皆大歡喜的局麵。”


    王和注視著陽光滿溢的晴雪苑,說:“說不定那個繼承了別人靈根的世家子,此時正好就在書院念書呢。他半點不知道自己吞噬了一條無辜的人命,也許還滿口仁義禮智信……這麽想想,可真是有趣!”


    他咯咯笑了半天,又偏頭看來,問:“怎麽樣,是個好故事麽?”


    “莫名其妙的故事。”謝蘊昭宛如一個在茶樓中刁難說書先生的惡客,拍著樹枝找茬,“那個仆人好歹也是大活人一個,怎麽說死就死了?”


    “他的死因……”王和有點為難地思索半天,像是一個人在迴憶很久前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最後,他恍然地點點頭,眉宇帶出一絲輕慢和厭惡:“哦對,他一個卑賤的仆人,竟然偷偷愛慕那位女郎,還妄想同她當麵說話。自然了,他就被女郎……被女郎的家仆打死了事,正好得用。”


    謝蘊昭握緊樹枝,然後又繼續當好一個“惡客”,不滿道:“什麽,那這怎麽叫‘知道得越多,就越危險’哩?”


    王和嗤地一笑,漆黑無光的大眼睛凝視著她:“因為……聽說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聽了這個故事的人,很可能會遇上不幸。他可能會死於意外,可能會被害怕秘密暴露的大人物殺死。”


    “那你怎麽還沒遇上不幸哩?”謝蘊昭滿臉不信。


    王和歪著頭:“也許是因為,我一直都在不幸之中。”


    “我覺得不是。”


    謝蘊昭站起身,踢了踢腿,將地上的筆畫全部踢沒。她居高臨下看著王和,說:“我覺得,是你還沒有遇到真正的不幸哩。”


    ……


    謝蘊昭離去後。


    瘦弱的青年抱著膝蓋,坐在梨樹的陰影中。


    他喜歡梨樹,因為阿兄喜歡梨樹。


    一道人影悄悄浮現:“女郎。女郎這麽做……是否會有些不妥當?”


    是新任的妖仆。


    青年不大感興趣地看了妖仆一眼:“怎麽不妥當?”


    “九少爺十分看重……”


    “但是,許雲留會阻礙阿兄的大業。”青年冷冷地、固執地說,又狡猾地笑了笑,“而且我隻是講了一個故事而已。”


    妖仆陷入沉默。她想:可你講的是真實的故事。


    謝妙然能夠運用願力,安排他人的“命運結局”,就像書寫話本的人一樣。她動用這一能力的方式有兩種:第一種是她最常用的,也就是在至少五個人的麵前講述出安排好的“話本”。


    第二種她很少用。因為這種方法要求她必須講述和自己有關的、真實的、重要的經曆,而且必須是痛苦的經曆。


    謝妙然討厭提起自己的過去。


    她討厭別人盯著自己的手看,因為粗大的指節會戳破她對自己女性身份的幻想,所以她砍過三個人的手。


    她討厭別人談起她的過去,為此她曾殺過十多個人。


    但現在她主動提起過去,因為她想要許雲留死去的渴望戰勝了一切其他情感。


    她凝視著波光粼粼的鏡湖水麵,心滿意足地笑了:“等著吧,不會超過七天。”


    “對了,”她迴過頭,“阿兄說了麽,他什麽時候不再扮演‘王離’?我討厭那條白綢布蒙住阿兄的眼睛,也討厭他被那樣一個平庸的形象束縛。”


    妖仆低頭迴答:“七天後,滿月與大火相合之日。”


    “也是七天後?”謝妙然怔了怔,更加笑起來,帶著小小的惡毒,“那不就是個最好的禮物了麽?就算阿兄一時怨我,我卻是真心為他好的。”


    妖仆一直盯著地麵,隻能在心裏悄悄說:可是對一個人好,是順從他的心意,而不是順從你自己的心意、用臆測的方式對他好啊。


    *


    到了第七天,本已迴歸平靜的平京城卻掀起了一場風波。


    臨近黃昏時,忽然有人報告官府,說被強盜打傷。


    還有人信誓旦旦說,那強盜就是之前打家劫舍、犯下滅門慘案、殺死名門之後的兇惡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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