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延康握著劍柄。那都不大能說是劍柄,而更像一個燒火棍的把手。


    燒火棍……?


    謝蘊昭神色一凜:“師父,您實話告訴我,當年您是不是姓張名小凡,有一個愛慕的師姐,又有一個紅顏為你死去……”


    老頭子一巴掌拍她頭上:“再胡說八道今天沒飯吃。”


    他笑罵完,又看向手中長劍,眼中恍然流露一絲平靜的懷念。那情緒從他眼裏流淌而出,淹沒於滄桑的皺紋裏。


    他說:“此劍名‘星河’,曾伴我數百年。在我全盛時,它是一件上品法寶,後來隨我死戰,僥幸未碎,卻也跌落為法寶下品。”


    “那也是法寶啊!一件上品靈器至少三千靈石,一件下品法寶卻至少一萬五千靈石起步!”謝蘊昭頓時對這燒火棍大為改觀,隻覺它漆黑的外表下滿滿全是金錢的香氣。


    她真情實感道:“師父,原來您以前真的闊過!”


    馮延康又是一巴掌。


    謝蘊昭揉著一點不疼的腦袋,衝她師父嘻嘻笑。老頭子又拍了拍她頭,便橫起長劍,將劍刃對準漆黑的海麵。


    凜冽的海風,悄然往兩邊分去。


    他的神色忽然變得前所未有的肅穆。


    接著,他緩緩舉起長劍,指向頭頂無邊無際、永恆明亮的星空。


    “為師的星河劍,曾隨我斬長風、破海浪。”


    “接下來這一劍……阿昭,你要看好。”


    風更猛烈了。星光仿佛也更亮。馮延康昂著頭,眼底的星河陡然旋轉不止。這一刻,他身上所有關於凡塵煙火、失意落魄的氣息,好像全都被海風吹散了;所留下的——


    隻有一劍!


    “曾往穹蒼共明月,倒懸星河斬宵小——”


    長劍劃過星空,直指海麵。


    漫天的群星,忽然凝固了。


    然後,開始搖動。


    轟——


    這隻是風的聲音!


    謝蘊昭用手擋住臉,頂著狂暴的風,睜眼看向前方,那是……!


    就在前麵的海麵上,竟有一道星河源源不斷地灌入海麵!碧波海原本隻被海風退出緩慢從容的波浪,這一刻卻被從天而降的劍光打破寧靜;絢爛星光成了最鋒利的劍刃,讓海麵裂開猙獰的旋渦!


    辰極島上,有許多人從清修中驚醒,驚疑不定地看向東邊的方向。


    謝蘊昭不知道其他人的反應。


    她隻知道她好像深處旋渦中央,雖然不會受傷,周圍卻是狂暴怒號的力量!


    她被風吹得眯起眼,卻又很想睜大眼睛。以往連飛行都不肯飛得太遠,成天在微夢洞府搗鼓靈植的老頭子,在這一刻卻高大得好像伸手就能摘下整片星空。


    “師父……”


    謝蘊昭肅然起敬。


    突然……


    噗通。


    四周的異象戛然消失。


    謝蘊昭還正驚豔地看著前方淩厲華美的星河光影,眼前就突然一黑。她四下一看,卻見師父已經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口中還哼哼唧唧:


    “我的老腰啊……阿昭,乖阿昭,趕緊給師父一瓶補氣丹……哦不,要蘊靈靈丹!我知道衛枕流那小子給你塞了不少……哼哼,都不曉得孝敬我老人家……”


    謝蘊昭:……


    “師父,您可以帥過一炷香嗎?”


    老頭子美滋滋嚼著靈丹,順手將那一整瓶丹藥都收進自己的懷裏,理直氣壯道:“好了,為師已經示範過了。阿昭,現在你試試。”


    謝蘊昭拿起星河劍,仔細看了看。漆黑的長劍樸實無華,上麵也沒刻“重劍無鋒大巧不工”或者“獨孤求敗”幾個字。有點遺憾。


    在馮延康的催促下,她學著老頭子剛才的動作,長劍一劃,大聲道:“曾往穹蒼共明月,倒懸星河斬宵小!”


    安靜。


    沉默。


    風平浪靜。


    無事發生。


    馮延康“噗”了一聲,又用力憋住:“繼續繼續,再來再來!”


    謝蘊昭狐疑地看他一眼,試著往劍裏灌注靈力。星河劍默默接受,卻如泥牛入海,悄無聲息。


    “曾往穹蒼共明月,倒懸星河斬宵小!”


    再劃。


    “曾往穹蒼共明月,倒懸星河斬宵小!”


    繼續。


    “曾往穹蒼……斬斬斬斬斬斬斬!吃我天馬流星拳、看我流星蝴蝶劍啦!!”


    啪。


    老頭子一巴掌又上來了。


    “瞎說什麽,好好練!”


    謝蘊昭苦著臉:“師父,它不聽我話……而且您也沒教我劍法啊。”


    “為師教過了。”馮延康又吃了一粒靈丹,當糖豆嚼,“剛才仔仔細細教過你了。”


    謝蘊昭眼珠一轉,收了劍,蹲下身給師父捶背捏肩,討好道:“徒兒愚鈍,師父您再多指點一二。”


    馮延康露出受用的神色,拿腔拿調半天,才裝模作樣清清嗓子,開口道:“阿昭,你修道也已兩年半了。修士出手,最妙在潤物無聲、自然不工,那為什麽法術、招式,卻又需要出聲念出口訣?”


    謝蘊昭眨眨眼:“因為我們都是魔法少女……哎喲不是不是我開玩笑,師父您輕點兒!”


    她收了嬉笑的神色,想了想,認真答道:“道法固然以自然無為最高,但我等一日不成仙,一日便仍要依賴肉身功能,因此要以言語、動作去調動靈氣,如果僅僅依靠神識,難以發揮道法的真正力量。所謂‘言出法隨’,就是這個道理。”


    “不錯。看來你偷懶歸偷懶,學習還是用了功夫。迴去給你多煎個雞蛋。”馮延康誇了一句,“但是,言出法隨並不僅在語言,更在你心中對道法的理解。你隻聽到為師說‘曾往穹蒼共明月,倒懸星河斬宵小’,卻不曾理解其中奧妙,如何能與星河劍心意相通?”


    心意相通……


    “師父,這……您不告訴我嗎?”謝蘊昭有點疑惑,“我們上課的時候,老師都會細細講解口訣的含義。”


    馮延康搖搖頭,看向星河劍,再重新看向這個徒弟。她睜著眼睛,神情純澈一如稚子。


    他慈愛地摸了摸徒弟的頭。


    “星河劍不同。它是我從我的師父那裏傳承來的,也隻是在我手上,才叫‘星河’。”


    “嗯?”謝蘊昭心中一動。


    “猜到了?對,星河劍在不同人手裏,會發揮不同的作用。為師少年時曾日日沐星光練劍,又總在碧波海中對抗風浪,因此領悟的劍法便與星空、海浪有關。阿昭,你要學劍法,學的卻不是為師的劍法。”老頭子說,神情難得肅穆起來,“學我者生,似我者死。”


    她露出認真思索的神色。


    馮延康有些欣慰地笑了笑。他這個徒弟聰明、真誠,又極有修道天賦,但大概是在凡世吃多了苦頭的緣故,為人做事總習慣留三分力,麵上嘻嘻哈哈,心中卻永遠保留一絲警惕。這樣的性子不容易被人騙,卻也少了些年少熱血、橫衝直撞的勁頭。


    不先讓她碰碰南牆,她是不會拿出最大的努力的。


    “阿昭,要想清楚你的道法根基,然後你才能自如使用星河劍……到了那時,它就不再是為師的星河劍,而是真正屬於你的劍。”


    謝蘊昭點點頭,神色明顯比之前鄭重許多。她握住長劍,仰望著星空,再看向遠方與星空接壤的海平線。她沒有再隨口念出屬於師父的口訣,而是閉上眼。


    她的道法根基……


    她是法修。法修佩劍,卻是因為劍最與道法契合。他們的劍不是劍修那銳利無匹的劍,而是自己內心的化身。


    她的內心,是什麽?


    ——我想報仇。


    ——我要活下去。


    ——我要完成親人的願望。


    ——我的路……


    她的路……


    風裏一站,就是一個多時辰。


    老頭子也不著急,躺在沙灘上,雙手枕著頭,看星河漸淡、東方破曉。晝夜交替,陰陽相生。


    他想:領悟不出來是正常的。怎麽可能一下子就領悟了?他當年從師父手中接過星河劍,足足花了三個月才領悟出星河劍法,當時已師父已經很高興地誇他是萬年難得的天才。


    那是九百年前的事了。九百年間,他確實也沒再看見誰,有如當初的自己那般驚才絕豔。衛枕流是例外,可他是劍修。他們法修向來是看不上劍修的,雖然劍修也看不上他們就是。


    這些外人知道了會覺得很自戀的想法,在他腦海中平滑地閃過。


    最後,日出了。


    東方日出,百邪退散。即便悟不出劍法,在清修中度過日夜交替的時間,也對修道大有裨益。


    馮延康爬起來,眯眼看著遠處那一輪冒頭的紅日。海島上看見的日出總是格外瑰麗,天水都染成淡紫緋紅,叫人看了九百年都不膩,還想再看九百年。


    “阿昭,差不多了,迴去給你下煎蛋麵……”


    馮延康的聲音啞在了嗓子裏。


    他的目光也凝在了眼眶中。


    隻有張開的嘴,才能將他的震驚略表一二。


    在太陽完全躍出水麵的刹那,橙紅的光芒也在謝蘊昭的劍尖亮起。刹那間長劍整個明亮起來,那深沉的黑色盡數褪去,竟然成了流金的火紅!


    “天生日月,昭昭其行——”


    太陽的光芒與長劍的光芒交織在一起,爆發出的光芒讓馮延康也不由閉目,更不說那些飛出山峰的弟子。有人被那過分明亮的光輝刺得雙目含淚,甚至以為是敵襲。


    在辰極島地下深處,有渾身黑氣纏繞、雙目赤紅的生物陡然發出一聲無聲尖叫,憑空燒成一團烈烈火焰,轉眼灰飛煙滅。某一座山峰中,有人悶哼一聲,唇邊流下一絲發黑的血。


    而在東方的海邊,隻有紅光一片。光芒之中,隻有一個人沒有受到影響。


    謝蘊昭一手執劍,另一手撫過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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