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邊承言


    人與人之間的差別可以多大。


    邊承言看到這條微博熱搜推送時, 他還在成顏的繭蛹裏掙紮著。


    灰白色的牆壁裏禁錮著消毒藥水的味道,清洗消毒過的枕頭微微泛黃,厚重的白色棉被上沾染著新鮮的血跡, 連窗外的日光都是蒙著霧氣的灰蒙蒙。


    灰調的白色裏,唯有他耳側的鮮血是擁有著豔麗濃稠的色彩。


    醫生冷靜地告訴他:“這次手術有些小失誤, 你的右耳神經損壞, 傷口發炎,過一段時間會好的。”


    成顏抬起臉看醫生, 嚴格來說,是抬起一顆被纏滿紗布的頭。


    他也做了下頜的手術, 並不能說話, 隻能微微晃動點頭。


    醫生見狀,也不忍微微蹙眉, 向來嚴肅的臉色也有些動容, “你——”他張嘴想說些什麽,但是想到患者現在似乎也不可能迴答,便抿了下嘴巴,沉默地看著護士為他止血。


    一盞茶的時間,兩人離開病房。


    醫生終於小聲說了句, “這年輕人,何必……”


    護士推著車, 頗有些心不在焉,“人嘛,誰不想好看一點。”


    “從顴骨到下頜,動骨頭的手術你知道術後恢複期有多疼,下安定都不一定有用。”醫生歎了口氣,“我想不出來, 他怎麽能忍下來這些。更別說,他後麵還預約了兩個小手術。”


    護士“呃”了聲,好一會兒才說了一句話。


    “這麽多年了,你也知道美人和醜人享受的待遇差別多大吧?”


    略帶嘲諷的,卻又極輕的話音迴響在病房裏。


    漂亮的婦人賞著自己漂亮的美甲,殷紅的微笑唇勾出了優雅的笑。


    成顏躺在病床上,用著勉強能活動的脖頸轉動頭部看向窗外,在那片灰蒙蒙的景色裏尋找一些可以轉移注意力的東西。


    他很疼。是耳道內鑽心的疼,是臉部神經如同被灼燒疼,是骨神經顫動的陣痛,是唇齒發麻,於是被勉強咽入喉嚨深處的血腥味。


    成顏眼前一陣陣的發暈。


    他的母親的紅色指甲油十分炫目,塗著相仿紅色的嘴唇一張一合,他聽見她在說。


    “變得更好就是這麽痛,我當年也這麽痛。但是一切都是值得的,顏顏,你之後會明白的。”


    “哭戲哭到昏厥也沒人多看一眼,同樣是吊威亞,我就能被劇組忘了放下來,每次發布會我坐在別人身邊,從來沒人采訪,我吃了好多苦啊……哎呀,後來啊,後來啊……現在你看看,多少大導演等著我,多少媒體想采訪我,你看看啊……”


    “一張好臉是最大的天賦,醜人求而不得的東西,美人早就不屑一顧了!”


    痛苦或許有成癮性,不然她怎麽會一遍又一遍咀嚼尖銳的刺、撕下愈合的傷疤、迴憶不堪的過去。


    母親甚至將手機高舉在他麵前,咧著嘴笑,眼睛裏卻含著淚水,“你看這個熱搜,人與人之間的差別,你快看啊。”


    【苦追男神三年,不如係花一個眼神,唉】


    【買一樣的東西,店主給漂亮閨蜜打八折了】


    【我給女孩送花被罵滾,舍友給女孩送花當天晚上直接約會了……】


    成顏的手指在微微顫抖,他很想用嘶啞的聲音去反駁她。


    他沒有求而不得。


    他……隻是從未想過去求。


    成顏的指尖不再顫抖,他已經疼得有些失去意識了,汗水夾雜著血液浸濕繃帶。


    他側頭,冰涼的液體浸濕了枕頭。


    是母親的淚水——?


    還是他的——?


    *


    灰蒙蒙的。


    是天氣,也是邊承言的世界。


    邊承言在成為邊承言後,終於知道了這個世界的善意竟如此廉價。


    無來由的喜愛、自來熟的親近、不由分說的討好。


    他站在人群中心,聽著那些爭先搶後拋過來的話茬,隻是微笑便足夠敷衍他們了。


    他看見他們的臉、頭發、衣服,都是清一色的灰白。


    病房裏蔓延成災的灰白終於侵略他的眼球,嘴巴,還有心髒。


    邊承言閉上眼睛,似乎隻有記憶中的人影還是彩色。


    可是就連這個人影,似乎也要模糊了,變成了一團被打翻的顏料盤。


    不記得,便不會有所求。


    這是他做的選擇。


    直到易今以找到了他,和他講他追女孩的苦悶,求他支招幫忙。


    但是更多時候,都是易今以說,他在聽。在那些絮絮叨叨中,他很快就判斷出來易今以喜歡的女孩是一個性格猶豫懦弱、吝嗇付出感情、逃避現實的女孩。


    不過即便是這樣的女孩,有了一張好皮囊也就什麽都不足為懼了吧。


    直到易今以邀請他為他的告白助陣。


    給她一場盛大的煙花。


    璀璨的煙花下,他們點亮一簇簇煙花,在□□味中交談。


    隱約的光芒讓他們看清楚彼此的臉,也讓他們看見易今以焦急地在原地轉圈的背影。


    邊承言並不十分喜歡這種味道,他咳嗽幾聲,拿出煙盒想透透氣,卻被清朗的聲音阻止。


    他抬頭,看見一個相貌清冷的男生,他皺著眉道:“硝煙濃度。”


    邊承言恍然,點頭笑了下致意,“不好意思。”


    男生繼續低頭看手機


    幾個男生又陸陸續續交談起來,在嘈雜的聲音中,一人喊了聲,“她出來了!繼續放!”


    邊承言看過去,易今以大半個身影擋住了女生,隻露出女孩純白的衣角。


    女孩略顯嬌俏的聲音遙遙傳過來,“易今以,你今天又要做什麽?”


    這一瞬間,他感覺眼皮強烈地跳動了起來,硝煙味道濃厚得讓他唿吸不過來。


    腦中那以為模糊的色塊自發組成一幅清晰的畫。


    邊承言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們。


    易今以單膝跪地,將花束遞過去,露出了被遮擋著的女孩的麵容。


    她微微驚訝,有些翹的貓兒眼瞪得圓圓的。


    邊承言手指動了動。


    原來,他一刻都不敢忘。


    原來,他竟然不是真的不敢求。


    嫉妒、不甘、恨。


    貪婪、渴望、愛。


    灰白的世界如同廢棄的素描紙一般被撕碎,隱藏的欲望將易今以劃上力透紙背的紅色叉號。


    邊承言感覺鮮血的滋味在喉舌之間蔓延,他的眼睛不再灰蒙蒙,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耀眼的光芒。


    他深刻感受到母親刻在基因來繼承給他的所有負麵性格——癲狂、偏執、暴躁。


    母親索求的隻是一張可憐的皮囊。


    他更貪得無厭,他要她,要她的一切。


    這一刻,邊承言想。


    他之前不找她,不見她,也不想她,原來是為了保護她。


    可是,他知道得太晚。


    但也不是太晚。


    於是,邊承言見到了易今夕。


    於是,他們一起見證了一場陰謀、一次詭計、一個壯舉的誕生。


    易今夕道:“下次見麵,就是陌生人了。”


    邊承言道:“合作愉快。”


    易今夕道:“如果你不是以邊家繼承人的身份來跟我談,我是不會願意跟你這種神經病合作的。”


    邊承言也笑,“沒有我,你也遲早會如此的。”


    因為你這一顆心,也早就藏滿了多疑、嫉妒、恨。


    *


    除夕夜,大街小巷的商鋪卻已經早早掛上了紅燈籠,財神到與恭喜你等賀歲歌曲摻雜著裹挾著每一個路過的。


    恰逢初雪,紅色燈籠上掛著點點雪白,平添幾分古典韻味。


    a市劇院門口,男人站姿如鬆,肩寬腿長,駝色大衣和藍灰色圍巾將他包裹得十分嚴實。但他光是站在那裏,便引得路人頻頻側目,打量著這個氣質不凡的男人。


    邊承言低頭看了眼腕表。


    距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十五分鍾。


    邊承言想,他來得委實太早了,早得讓他此刻顯得有些局促。


    但沒多時,輕巧的腳步聲伴隨著招唿響起。


    邊承言抬頭。


    方之沐遠遠地跟他招手,一手摟著一把小雛菊圖案的小傘,笑得很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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