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羽夫人看了一眼端康,不再說話,按了按鬢邊的牡丹,重新整頓精神,推門走了進去,盈盈拜倒:“臣妾來遲,請皇上息怒。”


    殿中忽然一片寂靜,許久不見皇帝迴答。


    應該是得到了示意,身側所有侍女宮人無聲地從房中退出,凰羽夫人隻見無數的裙子流雲一樣從身側拂過,轉瞬迴鸞殿中就變得空曠而冷清,隻有零落的咳嗽聲響起在夜風裏,顯得有些急躁而虛弱。


    “皇上,您該按時服藥。”凰羽夫人眼角瞥著地上碎裂的玉碗,輕聲。


    “啪”,又一隻玉盞被摔落在她眼前,濺起的熱茶燙傷了她的手腕。


    “還知道我要喝藥?你去哪裏了!明明知道朕要來,你、你卻……咳咳,咳咳!”皇帝怒不可遏,一句話沒完,卻又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那種咳嗽是從胸臆深處發出的,急促清淺,仿佛身體隻是一個空殼,氣流被急急地吸入又吐出,帶出空空的迴響。


    “徽之,別孩子氣了。”凰羽夫人笑了笑,也不等皇帝賜平身就徑自站起,轉眼換了一種口吻,“怎麽?你都可以十天半個月不來迴鸞殿,我遲來個一時半刻,你又計較什麽?——藥都灑了,我叫人再去熬。”


    然而不等她轉身,手腕一緊,已經被人拉住,用力得生疼。


    大殿空曠,隻有萬支銀燈燃燒。帝王的冠冕下,少年的臉色蒼白,臉上因為咳嗽而泛起了病態的紅暈,薄唇緊抿,眼神又是憤怒又是煩亂,神色急遽變化——那種光亮轉折、在燈下看來竟然如同刀鋒一樣。


    “咳咳……我不要喝藥。”皇帝眼裏有絕望的神色,“沒有用的……阿嘉,我要死了。”


    “胡說!哪個太醫敢如此妖言惑眾?”凰羽夫人一驚,輕聲嗬斥,“皇上身子弱,想來是如今初春天氣料峭,偶染風寒而已。”


    “不,不是風寒……是我要死了,阿嘉……”皇帝喃喃,臉在燈下蒼白得毫無血色,“你知道麽?昨晚我夢見了母妃,咳咳,還、還夢見了弄玉……我要死了,阿嘉。”


    凰羽夫人低聲:“公主生前與皇上手足情深,又怎會死後作祟?”


    “手足情深……嗬,手足情深。”皇帝忽然間沉默下來,凝望著驪山的方向。


    堂堂的東陸霸主、大胤的熙寧帝,其實隻是一個不到二十的弱冠少年,身量單薄,有著尖尖的下頷和蒼白的膚色,俊秀的臉龐上線條纖弱消瘦,隻有雙眉下的眼睛卻鋒銳淩厲,閃爍遊移,不時露出煩躁多變的情緒來,仿佛一柄隱藏著的利劍。


    “放心,阿嘉,我不會那麽容易死的——”熙寧帝望著夜幕,眼眸裏又攏上了一層琢磨不透的寒意,“咳咳……如果、如果我真的死了,那些……咳咳,那些老家夥,會怎麽對你?”


    熙寧帝迴頭看著身側美麗的妃子,微微咳嗽。


    十年的相伴,如今她已經年近三十,然而卻還是容光照人,整個大胤後宮無人能與之相比——那種美不是少女澄澈明亮的美,而帶著淡淡的倦意和無謂,仿佛春風中沉醉的牡丹,任是無情也動人。


    有誰看得出,這樣的女人,原來隻是一個守寡的巫女呢?


    凰羽夫人笑了一笑,忽然出乎意料的俯身貼上了少年皇帝喜怒無常的麵頰,輕輕撫摸。


    “別……會、會傳染給你的……”熙寧帝卻下意識地往後靠,“咳咳,我怕自己得的不是風寒,而是、而是什麽絕症……”熙寧帝臉色蒼白,不住的咳嗽:“所以這半個月我都不敢來這兒看你。可是、可是……實在是忍不住啊。”


    凰羽夫人微微一怔,停住手指。


    “我想,如果徽之死了,我大概很快就會被賜死殉葬吧?”凰羽夫人卻出乎意料地擁住了他,眼裏帶著某種複雜的表情,“所以……我什麽也不怕。徽之死了,我便也死了。”


    “胡說!”熙寧帝試圖推開她,不停的咳嗽。


    一語未畢,微涼的朱唇已貼了上來,封住了後麵的話。那個吻纏綿而漫長,帶著至死方休的氣息,竟似要將人溺斃其中。


    少年停止了咳嗽,仿佛喘不過氣來,然而眼底那種消沉和死氣迅速退去,眼神熾熱起來,沉醉在寵妃無邊的溫柔和風情裏。


    春末時節,深宮內萬朵牡丹綻放,天姿國色馥鬱芬芳。迴鸞殿內簾幕低垂,銀燈搖了一搖,映照得一切金壁輝煌,恍如夢境。


    “皇上已經入寢。”站在階下的端康看著燈火漸熄,低聲吩咐。宮人魚貫退下,隻留下值夜宦官和貼身宮女在庭下侍侯。在退到門口之時,青衣總管停了一下,不易覺察地迴過身看了看燈火熄滅的迴鸞殿,眼裏有什麽一閃即逝。


    歡娛恨夜短,錦帳內尚自纏綿,外麵卻已經傳來了更漏聲,有掌事太監在門外稟告,提醒帝王及時起身。熙寧帝從沉睡裏睜開眼,不耐煩的嗬斥,讓端康去取消今日早朝,複又轉身在寵妃懷裏沉沉睡去。


    然而凰羽夫人卻已經醒了,靠在織錦軟枕上,烏黑的長發鋪了一身。她舒手騰出錦被,從榻旁的沉香木幾上取了一支尺八長的犀角白玉水煙筒,湊近了燈心,靠著床頭緩緩吸了一口——燈影搖了一搖,金黃色的煙葉和白色的花瓣在火裏卷曲,發出某種奇特馥鬱的味道,沁入心脾,消魂蝕骨,仿佛一時間魂魄也被抽出了軀殼。


    凰羽夫人用力地捂住了心口,眉梢蹙起,似是沉默地忍下了什麽,凝望著四角垂珠的帳頂,仿佛失神一般,吐出了一口煙。


    “咳咳,咳咳。”睡夢中的人仿佛覺察出了煙的味道,輕聲咳嗽起來。


    她一驚,轉頭看了看那個蜷在身側的少年。他睡了的時候非常安靜,無聲無息,皺著眉,橫了一隻手在她的腰間。因為闔起了眼睛,那張纖秀蒼白的臉上失去了平日淩厲多變的表情,反而更加顯得單薄而孩子氣。


    她垂手撫摩少年烏黑的長發,看了他良久,緩緩將煙鬥的在旁邊的白沙盤裏熄滅。


    “咳咳,咳咳。”皇帝卻還在輕聲咳嗽,仿佛夢裏遇到了什麽,身子忽然開始發抖,橫在她腰畔的手驟然用力,抱緊了她,失聲,“不……不要!不要死!”


    “徽之?徽之?”凰羽夫人輕聲拍打他的後背。


    “阿嘉……”他喃喃,在睜開眼時看到了她的臉,稍微覺得安心,“是你麽?”


    “嗯。”凰羽夫人輕聲拂開他臉上散亂的發絲,“怎麽了?”


    “我……我又做噩夢了。”熙寧帝咳嗽著,漸漸平靜下來,“我又夢見了母妃被賜死的那一天——她赤著腳在宮裏奔逃,喊著我的名字……”


    凰羽夫人無言,輕輕拍打他的後背,歎息。


    ——當時熙寧帝隻有八歲,親眼看著管事太監在他麵前用一條白綾將母親活活勒死。那之後,他便反複的夢見童年時那可怕的一幕。


    “阿嘉,我一定不能死。”熙寧帝失神地喃喃,“否則……你也會和我母妃一樣。”


    凰羽夫人輕笑:“沒事。我沒有孩子,也不怕死。”


    “我不要你死。”熙寧帝忽然翻身抱住了寵妃,“阿嘉,為我生個孩子吧!那時候,你就是名正言順的皇太後了,那些老家夥誰也不敢再輕視你。”


    “別鬧了……禦醫說過,我不能生育——當過巫女的人都不能生育。”然而凰羽夫人卻推開了他,神色陰鬱下去,冷笑著,“皇上如果真的這麽想要一個皇子,後宮有的是願意受孕的女人。何必為難我呢?”


    熙寧帝停住了手,抬頭看著靠在床上的寵妃。


    “我不要別人,我隻想和你生……”他喃喃,親吻她如雪的肌膚,語氣裏有著孩子般的固執和寵溺——她的頸後有朱紅色的細密紋身,一片一片,美麗如羽,交織滿她整個光潔的後背,令人目眩神迷。


    “那是不可能的,”凰羽夫人喃喃,眼裏也有苦痛的表情,煩躁地推開他,“皇上不要為難我了,我已經老了——說不定那個新皇後倒可以完成你的心願。”


    “新皇後?”熙寧帝忽地愣住,忽然覺得掃興,放開了手,頹然跌入了錦衾。


    凰羽夫人卻再不理會他,徑自起床梳妝。她隻披了一件大紅牡丹的睡袍,裸露出雪白豐潤的肩臂,漆黑的長發垂落地麵,似一匹上好的黑緞。熙寧帝靠在榻上,看著她梳頭的模樣,咳嗽越發急促。


    “皇上,該起身了。”漏聲已盡,天已經放亮,門外傳來端康必恭必敬的聲音,“早朝已過,諸多大臣還等在乾清宮裏,等著皇上共議大事。”


    “又有什麽大事!”熙寧帝隻覺得煩躁,沒有把視線從寵妃身上移開。


    “昨日司馬大元帥遇刺……”端康輕聲提了一句。


    仿佛恍然想起什麽,熙寧帝陡然色變,低低罵了一聲:“該死的越國遺民!”


    皇帝再不眷戀床榻,匆匆起身更衣,仿佛心裏堵著一口氣,也沒有和寵妃再多說一句,在宮人侍衛的簇擁下離開了迴鸞殿。凰羽夫人當窗梳頭,沒有迴顧一次,一時之間房間內的人散得幹幹淨淨。


    皇帝禦輦出了門口,凰羽夫人跌坐在窗前繡榻上,將手抵在心口上,蹙眉沉默了許久,然後伸手夠起了那隻犀角水煙筒,貼近唇邊,緩緩深吸了一口。白色的煙霧宛如一縷影影綽綽的鬼魂,潛入人的心肺,然後再被吐出,消散在重重簾幕背後。


    不出聲地坐了許久,凰羽夫人痛楚的神色漸漸舒展,忽然對著空氣發話:“端康!”


    青衣總管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門後。


    “不知輕重好歹!”凰羽夫人低聲,有壓抑不住的怒意,“你幹嗎派人刺殺司馬那個老頭子?在這個當兒上,我們怎麽可以動他!”


    青衣總管的臉色也是蒼白,幾度要開口卻都被截斷。


    “這不是我們的人幹的。”終於,他找到了一個機會插了一句。


    “什麽?”凰羽夫人仿佛更加吃驚。


    “奴才沒有派人行刺司馬元帥。”端康低聲,“皇後新喪,新後將立——如此敏感的時候,奴才斷斷不會去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那麽,又是誰做的?”凰羽夫人遲疑,“為什麽皇上會認為是越國遺民?”


    “原因很簡單,”端康輕聲迴稟,“因為前夜兇手刺殺了司馬元帥後,斬下他的頭顱放在了龍首原的英雄塚上。”


    “……”凰羽夫人倒抽了一口冷氣,隻覺的有寒意從背後升起。


    “怎麽會這樣?是誰?”她失望地喃喃,“這打亂了我們全部的計劃!”


    端康垂下了頭去,沒有迴答。


    “算了,兵來將當水來土掩就是!”失神隻是刹那,凰羽夫人便重新振作,“你即刻派梟去查看一下來人的底細,剩下的事情,還是按計劃來。”


    “是。”端康低頭領命,“是否要盯緊頤風園那邊?”


    “不錯,”凰羽夫人頷首讚許,“既然司馬那個老頭子已經死了,刺客的下一個目標肯定會輪到公子楚。讓梟多帶一些人,好好盯著那裏。”


    “是。”端康頓了頓,“娘娘,那個翡冷翠來的嬤嬤已經解決了。”


    “很好——那麽說,那個公主身側,如今隻剩下一個羿了?”凰羽夫人點了點頭,拿水煙筒輕輕敲著窗台,神色微微一動,“那個羿……那個羿,很……”


    “很棘手?”端康低聲接上,“上次伏擊的十幾個同伴,隻有梟迴來。”


    “不,不止如此。”凰羽夫人喃喃,“那個羿,給人的感覺很奇怪。”


    “奇怪?”端康詫異。


    “嗯……說不出的奇怪。”凰羽夫人手腕微微一抖,沉吟不決,“好像哪裏見到過一般——卻又似乎完全陌生。我看不出他的深淺。”


    端康有些遲疑:“梟那次死裏逃生,迴來後也說,那個人給他的感覺很奇怪——他甚至能預測到我們手下人的每一招每一式。梟甚至有些懷疑……”


    “懷疑什麽?”凰羽夫人蹙眉。


    端康頓了一頓,才小心地低聲:“懷疑他可能也是越國人。”


    水煙筒頓在了窗欞上,凰羽夫人看著外麵的天色,不知道內心在默默猜測著什麽,眼神陰晴不定。許久,一咬牙,冷然,“反正無論如何,這個人必須拔除。”


    “是。”端康垂手領命。


    “去吧。”凰羽夫人淡淡,複又看著庭外出神。


    離開的腳步聲在門口停頓,端康迴首,有些遲疑地看著窗口女子沉默的側影,白色的煙霧在重重錦繡中嫋嫋而散,仿佛一個個慘白的幽靈無聲迴旋。


    “娘娘,”青衣總管遲疑片刻,終於歎息,“不要再抽阿芙蓉了。”


    “沒辦法,”凰羽夫人將水煙橫在唇邊,低低的笑,“心口太疼了。”


    “……”端康沉默,手指微微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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