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口氣!”伴著怒氣勃勃的聲音,一個麵目硬朗的男子大踏步的走了進來,他身後圍隨著幾名青衣小廝,潤娘舉目看去,但見那男子二十七、八歲的年紀,紫衣唐巾,一表堂堂。


    “劉大官人。”潤娘斂衽一禮。


    顏氏一見了劉觀濤便撲上去大哭起來:“官人,你再不迴來,妾身都要叫他們弄死了-----”


    劉觀濤推開小妾,陰著眼掃過地上狼藉,最後火星交迸的眸光落在潤娘淺笑無痕的清素麵上:“周家娘子,你這算甚麽,到我劉家來撒潑?”


    “撒潑?”潤娘指著喜哥兒,冰著聲音道:“我若再不來撒潑,阿姐還有命在麽?”


    劉觀濤瞥了眼喜哥兒母女,道:“我自家的事用不著你來操心!”


    潤娘半步不讓,道:“你家的事我自不會管,我隻問你為甚這般苛待喜哥兒?若說無子,可她也替你納了一房妾室,況且也給你生了個閨女,實在也說不出甚麽大的錯處。然你看她現在的模樣,再看看小妾的打扮,當家主母竟還及不上一個妾室麽?劉大官人你也是個讀聖賢書的人,上下尊卑當比我明白才是,竟做出這樣的事來,倒是叫我好生奇怪。”


    劉觀濤稍稍側過身子默不答言,喜哥兒抱著女兒細細的嗚咽,顏氏跳出來叫道:“她自生了妞兒後,病不離身的。無子、惡疾,七出她占了兩條,不是官人仁厚,她這會能坐在這裏!”


    “你一個妾室,主人家說話也插得嘴!”華嬸本就心疼氣惱,聽了這話挺身護在喜哥兒身前,指著顏氏罵道:“小娼婦,做人莫要太忘本了,當初不是喜哥兒抬舉你,你不過也是個打洗腳水的丫頭。如今你倒穿紅著綠的裝狐媚子,隻哄得大官人遠著喜哥兒你就好做正房娘子了,你也不拈量拈量配不配。”


    “誰裝狐媚子了!”顏氏提著嗓子尖聲叫道:“她若生得出兒子用得著我!頭先幾年,死活攔著不讓官人納妾,到得官人遠著她了,她便假心假意的叫我去服侍官人,轉過頭官人不過略在我屋裏多歇了兩晚,她就拈酸吃醋的刁言酸語。我有了身子後,她是越發容不下我,幾次三翻的要害我-----”


    “我沒有!”喜哥兒細哭著辯道,她聲音雖小,顏氏卻是耳尖:“沒有,你敢說沒有!前三四個月大夫說了要我靜養,你倒故意的差我做東做西,端茶遞水的,不是小官人命硬,哪裏來得到這世上。還趁著我有身子,裝病哄官人,總算是撿了個巧宗去,偏她肚子又不爭氣,生下來倒隻是個妞兒?哼,這般黑心毒腸的****,咱們能給她口飯吃就是心善了,還來要我的強,跟我擺主母的架式!好不好的,休迴娘家去,看誰有臉------”


    “住口!”劉觀濤一聲斷喝,把顏氏嚇得一激靈,趕緊閉了嘴。他板著臉向潤娘道:“今朝的事我也不計較了,咱們劉家也是耕讀人家知道禮數的,喜哥兒給爹娘守過三年的孝,又生下了妞兒,她就是有千般的不是,我總不會休了她的。”


    潤娘“格格”輕笑道:“不會休了她!”說到此眼神一變,語轉如霜:“怕是不能吧!哼,你不同我算,我倒要同你算。上個月華叔帶了東西來看阿姐,連吃兩次閉門羹,也就算了。卻不曉得是你家奴才貪小,還是你的小妾好財,不讓人進門,東西倒有臉拿進去。雖不值幾個錢,這事做出來未免難看,今朝我就問問,那東西到底是誰拿了?劉家也是有臉麵的人家,傳出去怕是不好聽。還有這一而再再而三的不讓咱們進門,是不是要跟咱們絕了來往?若不是,咱們家官人的事,阿姐竟不知道,雖不是同母所出總是姐弟,劉家竟連人倫大理也不顧了麽?大官人口口聲聲自已是耕讀人家,這是識禮的人家做的事麽?”


    劉觀濤麵露訝異,迴頭瞪了眼顏氏,道:“這事我------”


    他才張了口,潤娘又道:“阿姐是你大官人明媒正娶八抬大轎抬進門的,是劉家的主母。怎麽竟住在後院罩房裏,一個姨娘倒光明正大的住著東跨院。怎麽生了個兒子就了不得了麽?認真說來小官人還得算是阿姐的兒子。就算阿姐不得你的心,妞兒總是你親生的,大官人自己看看,她那裏像是個讀書人家的閨女,路邊的乞丐也比她強些。”


    劉觀濤已有近年沒見過妻女了,此時見大的小的都瘦得隻剩一把骨頭了,這寒冬臘月的卻隻穿著件爛片似的襖子,心裏自是生出幾分不舍來,不由又迴頭瞪著顏氏,咬牙切齒:“你做得好事!迴頭我再同你算帳!”


    顏氏怯怯地縮在一旁,低著頭不敢做聲。華嬸心裏還存著勸迴劉觀濤的意思,想著他自後隻要能改過,夫妻兩還能好好過日子。現又見他喝斥顏氏,隻當是顏氏背著他虧待喜哥兒,因而抹著眼淚向劉觀濤道:“大官人可要替咱們喜哥兒做主,總不能叫她憑白受了妾室氣去。”


    劉觀濤雖氣得兩腮幫子不住的抽抽,卻不答華嬸的話,潤娘心裏直冷笑,好一個讀書人,倒是讀得一肚子心機,我倒看你推托到甚麽時候。當下與孫家那婆子俯耳低語幾句,那婆子行到顏氏麵前,甩起跟顏氏大腿般粗細的胳膊,隻聽得“啪”的一聲,顏氏已被她摑倒在地,嘴角上滲出一絲血紅。


    劉觀濤急了忙搶上兩步,拿住那婆子的手腕子往後就擰,倒那婆子有氣力,隨便一掙就掙脫開了。劉觀濤越發氣紅的臉護在顏氏身前,衝著潤娘厲聲喝問:“這是做甚以,她有千般不是,也輪不著你來動手!”說著親手將她扶了起來。


    顏氏趁勢倒在他懷裏哭道:“大官人,在咱們自家屋裏當著你的麵,她們就敢衝妾身動手動腳,若你不在,他們還不打殺了妾身。”


    華嬸見劉觀濤竟還護著顏氏,氣苦不已,直嚷道:“這般眼裏沒大小尊卑的東西就該打殺了!”


    喜哥兒懷裏的大妞兒被父親的一聲怒喝嚇得哭了,睜著無神的大眼睛,嗚嗚的哭不聲來,縮在喜哥兒懷顫顫發抖。喜哥兒拍著她的單薄的後背梁,輕聲哄著。爾後緩緩站起身來,華嬸見了忙去扶著,喜哥兒淚眼汪汪的行到劉觀濤近前,又看了看顏氏道,方將眸光轉到劉光濤麵上:“雖我懷了妞兒後就搬去後罩房了,可這院子又非是大得沒邊。你見著了咱們,總是當沒見著又不聞不問的,怎好怨怪旁人苛待咱們。這些也都罷了,隻是,隻是,隻是------”喜哥兒泣不成聲,渾身發顫,若不是華嬸扶著,她險些軟倒地。


    華嬸也陪著她一同抹眼淚:“喜哥兒不哭了,有娘子在絕不再叫人欺負你們母女去。”


    潤娘也步到喜哥兒身旁,盯著顏氏道:“阿姐,今朝你有氣、有怨、有恨隻管撒就是了。咱們果然打殺那狐媚子,劉家也奈何不得咱們,左不過是個豬狗一般的妾罷了!”


    喜哥兒卻搖了搖頭,道:“這些我都不怨官人,誰叫我生不出兒子來,可是恆哥兒,恆哥兒,我竟不能再見他一麵,我------”喜哥兒一提周恆,華嬸的眼淚越發的掉得兇了,她二人幾乎哭成一團,連潤娘見了也忍不住紅了眼圈,想勸卻不知說些甚麽,站在一旁也陪著掉眼淚,魯媽惟恐潤娘太過傷心,動了胎氣,忙勸道:“姑奶奶,如今恆哥兒雖不在了,可娘子卻有了身子,總算是一件喜事。”


    喜哥兒聽了這話,眼睛裏突有了光彩,枯枝般冰冷的手死死的拉住潤娘的手腕:“你,你,你竟有了孩子!”


    華嬸也道:“是啊,上個才月診出來。”


    喜哥兒轉悲為喜,拉著潤娘又是笑又是哭,直道:“這就好,這就好。”


    潤娘反握住她的手,道:“阿姐,這事且稍後再說,如今劉家隻怕你是再難呆了,你若是舍得,跟我迴家去如何?”


    “甚麽意思?”劉觀濤聽她的話像是要合離的意思,心下不由又驚又怒。喜哥兒雖因無子犯了“七出”,可是她替父母守了三年的孝,占著“三不去”的一條,他不肯休妻,也就是為著這個原故。他好歹是個舉人,還想著將來捐個官,叫人知道自己休妻,名聲上可是不好聽。何況還是合離,外人知道了,定會說他逼走發妻,這個惡名斷不能背的。


    潤娘向他笑道:“甚麽意思?就是你想的意思!”


    “你!”劉觀濤怒不遏,極力壓下火氣道:“我說過我不會休妻。”


    潤娘眨了眨了眼睛,故作不解道:“是啊,所以咱們想合離呀!”


    “你別給臉不要臉!”劉觀濤大吼道。


    喜哥兒聽了潤娘的話直在出神,這會才迴過味來,拉著潤娘喃喃道:“迴家去?真的可以迴家去?”


    潤娘握著她的手,溫言道:“那是阿姐的家,阿姐想甚麽時候迴就甚麽時候迴,有甚麽真的假的。”


    “可是,連恆哥兒也不在了-----”


    “官人不在了,不是還有三郎還有我麽?”


    “周悅!”劉觀濤厲聲叫著喜哥兒的大名:“你要走我不會留你,但是妞兒是我劉家的骨血,你不能帶走!”


    “不!”喜哥兒惶恐地抱緊了女兒連退步。


    潤娘氣得眉心直跳,抿著嘴沉吟良久,緩緩開口道:“劉觀濤我勸你此時放人的好,大家麵上好看。不然,為了阿姐同妞兒,這個女人-----”潤娘說到此,稍頓了頓,兩道要剮人似的厲芒直刺向顏氏,驚得顏忙縮到劉觀濤懷裏,潤娘接著又道:“我定要她橫屍當場,你信是不信!”


    一句話鏘鏘決絕,擲地有聲。屋內諸人俱皆震驚,惟潤娘自己知道這話不過是說來嚇嚇人的,殺人這種事,自己斷然是做不出來的。


    劉觀濤與潤娘兩道冰刀的眸光對視著,潤娘的眼睛不眨不眨,好久可以這般到天荒地老,過得一會,劉觀濤雖是心裏不甘,終是敗在潤娘堅定如鐵的目光下:“要走就走,我決不會寫休書,也不會合離!”


    潤娘心中鄙夷的冷笑道,讀書人,哼,果然百無一用是書生!然她也明白,今日若想帶走喜哥兒母女,這一步隻得退一退。


    “行,且先如此,隻說是接喜哥兒母女迴去住住。隻是你若敢上門吵鬧,就不要怪我了!”言畢,拉了喜哥兒就往去,喜哥兒還道:“我收拾幾件換洗衣裳。”


    潤娘往她身上瞟了眼,把目光移向劉觀濤,冷冷道:“破衣爛襖的收拾了去送叫花子麽!”言畢頭也不迴的向外行去,劉家諸人見她走了,無不鬆了口氣,就連劉觀濤也不由的一聲長歎!


    潤娘一行人剛到家門口下車,隔壁孫家娘子就迎了出來,先拉著潤娘上下一翻打量,見她連裙角也沒汙得一塊才放了心。


    “孫嫂子。”


    一聲低喚,孫家娘子看得半晌,才不確定地問道:“喜哥兒麽?我的老天爺,那個天殺的怎麽把你,把你-----”下半句她實在說不出來,隻拉著喜哥兒哭個不住,又摸了摸喜哥兒懷裏的妞兒,哭哭笑笑道:“迴來就好,迴來就好。”


    “阿嫂!”周慎自屋裏飛奔而出,他後頭跟著跑不快的寶妞。


    “這,這,這是慎兒麽?都長這麽大了!”喜哥兒把女兒交給華嬸,顫抖著緩緩走向周慎,滿臉的撫摸著他,眼淚越發像斷了線的珠子般撲倏倏地往下落。


    看得諸人心酸不已,都紅著眼圈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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