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潤娘吃罷了早飯,便帶了魯媽、華嬸、秋禾、鐵貴、大奎,並那三個昆侖奴往老樟窩子去了。因車子擠不下,又跟孫家借了一輛驢車。當初喜哥兒未出閣時,與孫家娘子極是要好的,因此孫家娘子聽得潤娘要去給喜哥兒抱不平,便要嚷著要去幫把手,潤娘如何肯答應,勸了許久,孫家娘子才做罷了,又將家裏做雜役極有氣力的一對夫婦借給了潤娘。


    潤娘雖不好意思,一來想著到人家屋裏鬧事,人是越多越好的。二來也怕拂了孫家娘子的好意,因此再三謝過了孫娘子,又托她照管一日周慎,自帶著人去了。


    因路不是很好走,且潤娘又在車上,大奎不敢把車趕得太快,幾十裏地一行人竟走了近兩個時辰,到得老樟窩子已是日上中天。兩輛車在劉家門口停了下來,跳下來五六個膀圓腰粗男子,其中還有三個發卷身黑,健碩異常。劉家是老樟窩子一頂一的大戶,屋子就在村中大路旁,路上自是人來人往。此時突地來了這麽兩車子人,那些漢子俱皆如狼似虎,看著便是來者不善,因此村人都遠遠的站著交頭結耳的猜測。


    大奎先便搶到門前,銅錘似的鐵拳把烏油門捶得山響:“開門,開門!”


    “誰呀?”伴著一聲高揚且微惱的喝問,兩扇烏油門打開了一條縫,探出一張尖嘴猴腮的臉孔,那老鼠眼往大奎身上一瞄,道:“怎麽又是你們,吃飽撐得呀,日日來鬧。”


    潤娘恰才下了車,聽了登時向大奎喝道:“把門給我踹開!”


    魯媽等還不及勸,大奎早一把揪出那人,抬起腳“哐啷”一聲,一扇烏油門已被他踹翻了大半,要死不活的掛在門門框上。


    聽見響動裏頭跑出個年過半百,麵容清臒的老丈,他穿了一身棉布長褂,後頭還跟著兩、三個身著短褐粗麻的漢子,衝著大奎就嚷:“魯小子,你敢到劉家來張狂!”又喝命那幾個漢子道:“愣著做甚,還不打了他出去。”


    那幾個漢子正要趕上前動手,門外又搶進來三個墨炭似的人來,怒睜著銅鈴似的牛眼,齊聲喝道:“誰敢!”他們咬音又不準,嗓門又大,聽在劉家諸人耳裏直似夜叉怪叫,登時驚退數步。


    那老丈倒有幾分膽色,眼前雖站三個三分像人,七分倒似鬼的人,猶自喝道:“你帶三個鬼不鬼人不人的家夥來,咱們就怕你不成,旺得去把咱們家的莊戶都叫來,我看他再張狂。”


    他話音未落,又見三、四個衣著整齊的婆子簇擁著一名素襖白裙凜若冰雪的娘子走了進來,他不由得低了幾分氣勢。潤娘扶著秋禾昂首徑自向內行去,那老丈慌忙上前攔住:“娘子也等我通報一聲。”


    潤娘步下稍緩,瞪視著老丈皺得跟核桃皮似的老臉,冷冷一笑:“通報!你當我是來做客麽?”昆侖奴將胳膊一伸,那老丈便被推得老遠,眼見著潤娘一行人跨過了垂花門,急急的追了上去。


    潤娘才轉過福壽綿長的磚雕影壁,就聽一個尖銳的聲音叫道:“陳叔,外頭鬧甚麽呢------”一個穿紅著綠的年輕媳婦板著臉孔從東跨院走出來,突見眼前站著幾名****,先是唬住了,定眼一看,原來是周家的人,便又叫嚷了起來:“陳叔,你怎麽她進了門了,還不趕了出去,叫姨娘知道了有你好果子吃!”


    陳老丈急急趕上前,賠著小心道:“琳姐兒,你替我進去迴一聲姨娘,就說周家娘子來-----”


    “說甚麽呢!”秋禾不等他話講完,便叫了起來:“一個奴才還要咱們娘子去見她,隻叫她來就是了。”


    琳姐兒聽罷登時立起一對柳葉眉,趕著上來就要扯秋禾:“你個騷蹄子,誰是奴才呢!”她才邁了一步,就被大奎給擋了下來,潤娘冷厲道:“秋禾,你聾了!還等我吩咐不成!”


    “是。”秋禾走上前“啪,啪,啪”給了琳姐兒三記大嘴巴子,琳姐兒登時被打懵了,臉上浮起五個紅紅的手指印,張著嘴半晌做不得聲。


    “沒規矩的東西,當著主子你敢這般放肆,這幾記巴掌是我替你們娘子打的。”潤娘聲音不帶一點溫度,聽得一旁的陳老丈心裏直打哆嗦。


    琳姐兒方才迴過神,兩頰上火辣辣地做痛,心裏的火更是燒化了腦子,發瘋似的朝潤娘衝去,卻被大奎同鐵貴死死攔住,她一麵掙著一麵破口大罵道:“你死了男人就發癲麽,規矩?這裏可是劉家,甚麽時候輪到你這個周家****來擺主子的款了------”琳姐還要再罵,陳老丈見潤娘嘴抿得跟條直線似的,臉色繃得像塊鐵板,惟恐她喝命大奎動手,這琳姐到底是顏姨娘身邊的人,這會真要吃了大虧,過後自己怕是不好過,因此忙上前勸道:“琳姐兒,你且進去吧。”一麵又向潤娘道:“周娘子且先到堂屋裏坐坐,我去請咱們娘子來。”他心裏想著,好漢不吃眼前虧,等會莊戶們來了再同她叫板不遲,這會且拖一拖時間。


    潤娘進了堂屋,在上首坐下,陳老丈親自奉了茶上來,道:“周娘子稍坐,我這就去請咱們娘子來。”


    “站住!”潤娘叫住他道:“叫你們姨娘來!”硬梆梆的聲音幾乎把地上的青磚咂出一個坑來。


    “這------”陳老丈為難著,沒有動腳。


    “不去,也成。把堂屋給我砸了!”潤娘高亢嗓門好似要掀翻了屋頂。


    “且慢!”陳老丈趕忙叫道,救下昆侖奴手中的白瓷果盤:“這就去,這就去!”他這裏才答應,一個穿金戴銀身裹綾羅的美婦扶著個婆子走進來,先將潤娘打量了一通,問陳老丈道:“甚麽人呀?”


    陳老丈道:“周家娘子。”


    顏氏在下首坐了,也不看潤娘隻道:“周家娘子?哪個周家娘子啊?”


    魯媽、華嬸氣得正要答話,卻聽潤娘嘴裏蹦出一個字:“砸!”


    顏氏都沒聽清她的話,一個青瓷瓶子便在她眼前摔得粉碎,她立時跳了起來,指著潤娘道:“你是哪裏來得潑婦,陳叔你還不把她給趕了出去!”


    陳老丈也沉了臉,道:“周娘子有話隻管說,這又是做甚麽,總歸是親戚。這般鬧咱們娘子臉上怎下得來!”


    潤娘也不答話,隻向那三個昆侖奴道:“停下來做甚麽!”


    瞬時間堂屋裏便“乒啉哐啷”的響個不停,一地的碎瓷片甚是狼藉,三人摔完瓷器,便把砸起了家具,陳老丈同顏氏哪裏攔得住,虧得又進來幾個漢子,才攔了下來。


    此時陳老丈已是麵色鐵青:“周娘子一上門,先就踹了門,進了院子動手就打人,這會話也沒說得兩句,又把堂屋砸成這樣,這到底為了甚麽,莫不是今朝周娘子就是上門砸東西叫咱們娘子麵上難堪的麽!”


    潤娘心道,這老頭倒也能裝,麵上卻笑:“為了甚麽?你來問我,我倒要問你,昨日華嬸子來看姑奶奶,你們為甚麽攔著不讓進門,這也就罷了,還嘴裏不幹不淨的,且還動手趕人,你說這是為甚麽!”


    “想是小子們不會說話,怠慢了。要說趕人是絕沒有的!”


    “沒有!”華嬸聽他矢口否認,心裏不免又氣又急,立時指著屋裏一個小廝道:“就是他,門開了一條縫,一見是我‘嘭’的就關上,我敲了好半天的門,他才又出來,嘴裏罵罵咧咧的,推得我一個踉蹌,若不是大奎扶著,我這把老骨頭還不折了。”


    陳老丈道:“就算如此,周娘子隻告訴我就罷了,我自罰他,鬧到這樣,等會大官人迴來可怎麽說!”


    潤娘聽他這般避重就輕,笑道:“親戚?你們見了我來了,不說趕緊迎著,倒先攔了起來,你一開口就讓丫頭去報姨娘,怎麽我這個正兒八緊的舅奶奶倒先要去見過姨娘麽!再說了,咱們也不是頭一次登你劉家門了,吃了三次閉門羹不算,頭先兩次你們奴才還昧下咱們的東西。就是這一迴,若不是我叫大奎踹了門,咱們也還進不來。難為你還知道兩家是親戚,我倒以為是世仇呢。”


    陳老丈繃著臉不發一言,顏氏看著一地的碎渣子,肉痛得不行,直衝潤娘嚷:“你這個殺千刀的,曉得這些東西值多少錢麽?賣了你也不夠呢,你等著官人迴來了,看他怎麽同你算帳!”


    潤娘笑向陳老丈道:“你可聽清了,她一個姨娘敢這般衝我嚷,眼裏怕是早沒了大娘了。”


    陳老丈聽著還是不做聲,秋禾正要開口,忽聽見一個輕飄飄的聲音叫道:“是嬸子麽?”


    潤娘尋聲看去,隻見一個衣衫破舊,瘦骨磷峋且滿麵病容的****抱著一個頭發枯黃瘦到嚇人的妞兒艱難地走了進來。華嬸眼淚登時就下來了,撲上去抱著那****哭道:“我的喜哥兒啊,他們怎麽折騰你的呀,怎麽就把禍害成這幅模樣了!”


    周家其餘諸人也是目瞪口呆,尤其是潤娘真是震驚到無法言青這個堪比非州難民的****竟是一家大戶的主母!


    華嬸扶著喜哥在潤娘的位置上坐下,潤娘隻叫了聲:“阿姐-----”便哽咽到出不得聲了。


    喜哥兒倒是笑了:“這是恆哥兒的媳婦吧,恆哥兒身子不好,叫你多受累了。”


    華嬸瞪大了眼睛望著她,哆嗦道:“喜哥兒啊,恆哥兒已不在了呀,你,你竟不知道麽!”


    “不,不,不在了!”喜哥兒抖衣而顫道:“甚麽時候的事呀!”


    “阿姐,等我過會兒再慢慢告訴你,你且別急。”潤娘惟恐她暈過去,忙安慰道。爾後轉過身,銳利的眼刀直紮進陳老丈精明的眼裏:“你說,我們姑奶奶怎麽會這樣!為甚麽連恆哥兒的事竟都不知道!”


    陳老丈迎著她凜冽如冰刃似的眼芒,不禁打了個寒噤,道:“娘了前些日子得了一場大病,人難免有些糊塗了。”


    “難免有些糊塗了!”潤娘緩緩逼近陳老丈,瞪視著他:“今朝你不給我說個清楚明白,信不信我一把火燒了你們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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