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嬸還要教訓被潤娘勸了迴去,她在炕上坐了,瞅著秋禾上下打量,秋禾被她看得心虛不已,不自覺的捂住胸口:“娘子,你,你瞧甚麽?”


    潤娘本想問她脖頸上紅線的事,想了一迴,微歎一聲:“你去叫知盛過來。”


    秋禾正在倒茶,聽了這話驚的連茶盅都打翻了,潤娘:“知盛?叫他做甚麽?”


    潤娘盯著她,試探問道:“怎麽了,這麽慌手慌腳的?”


    秋禾四處躲避潤娘的眼神,慌慌張張地收拾茶盅:“我,我,我沒甚麽,娘子叫知盛有甚要緊事麽,這會天也暗了,有話不如明朝再說吧。”


    “叫你去就去,哪這麽多的話,真是欠華嬸捶你!”


    “這------”秋禾兀自站著不動,直待潤娘沉臉喝了一句,她方才磨磨蹭蹭地轉身走了出去。


    潤娘看著她的背影,不由皺起了眉頭,認識這丫頭的時間雖不長,卻也看得出她是個極沉穩聰明且的孩子,這幾日來,自己吩咐她做甚麽,她從來都沒有二話的,今朝還真是奇怪了。何況自她得知自己懷孕後,連日來是寸步不離,甚至非得要在地平上打鋪才罷。又怎會因為自己取笑了她兩句,就丟下自己這個極需仔細看護的孕婦消失大半天,迴來的時候脖頸上多出根紅線繩不說,還這般魂不守舍。種種跡像都表明這孩子有心事,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且先前都好好的,怎麽出去一會子就添了樁心事,潤娘思來想去卻總不得要領。


    “娘子,你叫我。”


    潤娘正自出神,知盛已挑簾進來,甚是凝重地站在地上。潤娘看了他一眼,且喚秋禾道:“我做了大半天的針線脖子到現在都酸吱吱的,你過來幫我摁兩下。”


    秋禾答應一聲,走到她身後在她脖頸上輕輕揉捏,過得一會,潤娘閉著眼道:“我叫你來,是為了地租子的事----”


    知盛脫口叫道:“原來是為了地租子!”


    潤娘睜開眼,睨著他道:“不是為了地租子,還能為甚麽?你想甚麽好事呢!”


    知盛的神情登時放鬆了下來,道:“不是,不是。娘子隻管吩咐。”


    “前兒我聽你說得還有些道道,因此我想把咱家們那一百五十二畝地交給你去收租子,如今你可有甚想法。若再像那日一般被我問住,我可就另委派別人去了。”


    “那日娘子問過後,我迴去想了想,不論咱們是每年隻認一定的數額還是按先前的四六分成,咱們都先要弄清楚佃戶們一年有多少進項。就算咱們每年收一定的數,大致上也是一樣四六分層,不過就是定死四六的數目,這樣做咱們是省事了,倘或遇上災年佃戶們怕是要鬧的。若按每年的總收成分四六,咱們就麻煩些,每年都要同佃戶們算賬。偏咱們的地又是難講清楚的,這一年一年的,難保將來租子能按數收上來。”


    潤娘聽了擺手道:“且先不管這些,我聽華叔說前兩他去收過租子,竟沒一家肯交的,我隻問你這會可有甚麽法子叫他們把租子交了。”


    “這-----”知盛為難道:“那些佃戶們吃準了咱們好講話,拖欠地租也不是一兩年的事,一時間怕是-----”


    “好講話,哼!”潤娘撇了撇嘴角,問道:“咱們非要佃戶們麽?”


    知盛沉思半晌,道:“農忙的時候也有人家請幫工。依我想咱們家若是請幫工,若是他們不經心,那些山地水池子都可惜了。就算他們上心,也保不住他們私扣暗藏的。況且-----”


    秋禾搶道:“你也太老實了,非請不可麽,就不興咱們拿這個嚇唬嚇唬那些佃戶。”


    知盛道:“嚇唬嚇唬?你當那些佃戶是傻的麽,你講兩句話,他們就老實交租子了!你也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潤娘微微笑道:“所謂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說沒有用,咱們就做給他們看。我要讓佃戶們自動上門來交租子。”


    “讓佃戶自動來交租子?”知盛好奇的看著潤娘:“娘子,真有辦法讓他們自己來交租子?”


    潤娘也不答話,隻吩咐道:“老樟窩子那一頃地,是外祖給我娘的陪嫁,自我娘嫁進蘇家後從沒去收過租子,算到如今也有二十年了,遺失、典當、轉租,甚到出賣,這些事想是不會少的。明朝你跟你爹去到了,一寸半點都要給我算清楚了,該是咱們的丁點不許讓。你爹是個敦厚長者,別人說句軟話,他就經不住了,你要把持住了,果然有那十分難的人家,也不許你做好人,輕許甚麽。咱們寧可先做小人、惡人,再則說了那老樟窩子雖離得不遠,畢竟隔著幾十裏地,若先不做起規矩,往後他們也跟這邊的佃戶一樣咱們越發是難管了。至於這邊那些佃戶------”潤娘手擰著帕子,問道:“除了雇幫工還有別的麽?”


    秋禾搶道:“是啦,大戶人家家裏多半都養著奴隸,那些奴隸一輩子不許贖身的,主人家隻需管飯即可。”


    潤娘奇道:“還有這種事?”


    知盛答道:“是的,再過幾日信安府就有奴隸市場了,那些奴隸多半是軍俘、死囚,也有犯了死罪的官眷。隻是咱們這樣的人家,哪裏敢買,真把那些軍俘、死囚擱在外院,夜裏還能睡得踏實麽!”


    潤娘笑道:“咱們這地,終歸是要靠佃戶們侍弄的,不過不做點子事,怕是唬不住他們,等你們從老樟窩子迴來,就去信安府買兩個十幾歲的男奴來。十幾歲的小子,總不怕他且做的事。爾後咱們再去催租,今年的租子咱們三七開,要交就交,不交就讓他們搬。佃戶住的屋子都是咱們的地吧?”


    “那些佃戶都是住在地邊上,那些屋子自是咱們的地。”


    “好。”潤娘堅決道:“誰不肯交租子,誰就給我走人!”她說到此處,突然動了動鼻頭:“哇,好香啊!”


    潤娘正四處聞嗅,魯媽端著個青花玲瓏的蓋盅進來:“娘子,趁熱把這雞湯吃了,老華家的燉了一天了。”


    秋禾趕忙接過蓋盅放在炕幾上,潤娘她本不喜歡這種清燉雞湯的,可自她來後就沒嚐過葷腥,此時麵對著黃澄濃香的雞湯,她也顧不著燙嘴,很沒形象的猛喝了幾大口,小小一盅雞湯早見底了,她嘟著油膩膩的嘴問道:“阿哥、芳姐姐呢?可都有呀!”


    “阿哥那份叫易娘子端了去了。”


    “那芳姐姐呢?”


    魯媽不做聲,潤娘歎道:“也不曉得芳姐是不是華嬸子親生的,一碗雞湯也舍不得。秋禾,你去再去盛盅雞湯,我同你一起過去瞧瞧芳姐姐,適才我就想去同她講講話,便被華嬸子押了迴來。”她下了炕,揭了簾子就往外去。


    秋禾拿過鬥蓬追上前:“我的娘子,你也披了鬥蓬再出去呀。”


    此時天色將晚,脂胭般的晚霞鋪滿了天空,小院內方磚漫地青石做階,院中一株銀杏已是滿冠金黃,晚風拂過,又有幾片金黃的小傘自樹梢飄落,方磚地上已鋪滿了落葉,黃昏靜寂,倒有幾分淒惶的意味,潤娘拾起一片,送倒鼻下輕嗅,原來不時空如何轉換,有一些味道總是不會變的。


    “夕夕,畢業後你想做甚麽?”


    “嗯,我想開一家書吧,守著幾麵牆的書啃啊啃。”


    “我要掙錢,然後隨心所欲的生活,去很多的地方,看不同的風景。”


    兩個瞢懂的女孩坐在一棵老銀杏樹下,看著夕陽一點點的落下勾畫著未來,明明還是那麽清晰,卻在轉身瞬間已是隔世。


    “怡寶,你感覺出那個我並不是真的我了麽?還有爸媽,你們過得好麽,雖然隻才幾天,我卻那麽那麽想你們,可是我迴不去,迴不去呀-----”


    “娘子,怎麽了?”魯大奎拿著笤帚從後群房過來,卻見潤娘迎風落淚,他自幼與潤娘一起長大,潤娘的嬌弱與眼淚他見得多了,可從未有一次如此翻這般,噙著淺笑默然落淚,一眼望去仿若一株長在牆角的白梅。


    潤娘聽得聲音忙拭了眼淚,迴身笑道:“怎麽又是你呢。”


    魯大奎道:“院子裏葉子落得太多了,娘讓我來掃一掃。”


    “這一地的金黃多好看,掃它做甚,樹葉子又有甚麽髒的。”


    魯大奎自不覺得這落葉有甚好看,因此他倒有些為難:“若娘看到這一地的葉子,定要訓我的。”


    “娘子。”秋禾擰著個提盒站在月亮門前,小聲的衝潤娘招手。


    “不準掃啊!”潤娘給魯大奎丟下一句話,就奔秋禾去了。


    主仆二人過了月亮門,潤娘問道:“你怎麽同做賊似的。”


    秋禾答道:“哎喲,可不是做賊,我進廚子裏裝碗雞湯,華嬸子瞧見問了我一車子話,我說是娘子要的,她就說等會她給娘子端去,我是瞅她注意才偷了這麽一碗出來,等會華嬸子問起來,娘子可要替我遮掩遮掩。”


    潤娘笑道:“要想我替你遮掩也容易,往後你隻別看犯人似的守著我。華嬸、魯媽不在跟前的時候,你也容出門透透氣,咱們家不是還有個小花園的麽,明朝若天氣好咱們去瞧瞧吧。”


    秋禾白了她一眼,道:“這可是為難我呢?”


    潤娘站住腳:“你既不肯,就別想出我替你遮掩,華嬸問起來,我隻推不知就是了。”


    “罷了,罷了,沒見過你這樣的主子。”


    倆人說話間已進了圍房院,這圍房院是在前院的西首,也有小小三間正房,西邊一間廂房,並幾間倒座,華叔一家並魯大奎都住在這裏。二人進得院來,秋禾先高聲問道:“芳姐姐在麽?”


    “是秋禾妹子麽?”


    華知芳挺著肚子答應著從西廂房裏接了出來,見潤娘也在,忙要行禮,被潤娘一把攔住,挽了她的手向屋裏走去:“姐姐身子重,可不敢這樣啊。我連日都被嬸子困在屋裏,趁這會沒人在跟前過來同姐姐說說話。”


    進得屋潤娘帶眼一瞧,屋子不大,窗下一溜大炕,用紗櫥隔了裏外間,外間炕上鋪著一對藏青葛布坐褥,中間擺著張炕幾,幾上點了盞小小的油燈,裏間門前懸著半舊軟簾,華知芳便讓潤娘在炕上坐了,笑道:“我這屋裏隻得粗茶,不敢倒給娘子。”


    潤娘拉她坐下,秋禾已揭開提盒,小心翼翼地捧出一碗熱滾滾的雞湯來。知芳詫異道:“這是-----”


    “這是秋禾偷來給你的。”


    知芳聽了一驚,忙站起來道:“哎喲,好妹子這可怎麽使得。”


    秋禾道:“我哪有這膽子,不怕華嬸捶我麽!是娘子送來與你的。”


    “這可怎麽敢當,午錯時候娘子才遣了魯媽媽送了糖霜蛋給我吃了,這會又-----”


    “姐姐懷著身孕自是該吃些好的。這雞湯我已喝了盅,味道好得很,姐姐也趁熱吃了吧。”


    知芳聽了這話,摸了摸圓滾滾的肚子:“娘子心地真好,就因娘子一句話,我每日裏得吃一個雞子,已是快活的了不得了,這會又這樣,我-----”她說著說著就抹起了眼淚。


    潤娘笑道:“姐姐快別這樣,叫貴大哥看見,還以為我欺負姐姐呢。再則說了,叫華嬸知道秋禾偷了雞湯,她少不得一頓罵,所以我勸姐姐趕緊喝了,滅了賊贓才是。”


    一句話說得倆人都笑了起來:“偏是娘子愛說這樣的話。”


    潤娘取了針線筐裏的活計來看,也是件小孩兒的衣裳,已做了大半,因讚道:“姐姐的針線真好,我做了大半日,針腳不平不說,連隻袖子也沒做得。”


    知芳笑道:“娘子若不嫌棄我針線粗,我替娘子做如何?”


    潤娘道:“這怎麽成,姐姐你也懷著身孕,做自己的還不得空呢,還幫我做。再則說了,孩兒的衣裳總是娘親親手做才好。”


    知芳笑了笑,躊躇了一會,道:“原本娘想等會再跟娘子說提,既然娘子來了,我便大著膽子說一說。我聽說娘子打發我爹、盛小子並我家那口子明朝去老樟窩子踏看田地?”


    潤娘點頭道:“是呀,怎麽有甚麽不妥麽?”


    知芳低下頭,吞吐了一會,道:“是我想跟娘子求個情,留下鐵貴,我懷著身子夜裏總睡不踏實,鐵貴在我起夜吃茶也方便些個。況且------”話說到此,燈光下知芳臉的紅了起來:“況且,自咱們成親以來,還真沒分開,所以我想,還是換大奎兄弟去吧,左右他也能駕車。”


    潤娘撲哧一笑,道:“原來是為這事------”說到一半,潤娘忽的打住,腦子裏突地冒出一個念頭,她要換大奎去,果真是因為離不開丈夫麽?若是為這個原故,華嬸決是不會答應,華嬸應下了,那麽就一定是另有原故。潤娘稍稍一想,便明白了,華叔、知盛、鐵貴這三人都是周家舊仆,且還是一家子人,到老樟窩又是去收主母陪嫁來的地租,說他們怕擔幹係也好,說他們避嫌也行,總之在他們看來換了大奎去才是穩妥。潤娘心裏讚歎道:“華老夫婦那一對老實頭,怎麽就養出這麽一雙精明的兒女來。”


    “我也曉得姐姐的難處,隻是實在是沒法子,華叔當家許多年,田地裏的事是門清兒的,知盛又是個精明能幹,因此就是華叔有一時不到的地方,他也能幫襯到。貴大哥身強體壯沉穩少言,有他往華叔身後一站,那些佃戶先就怯了,自不敢糊弄搪塞。若換了大奎那孩子去,還不叫人家看輕了咱們,以為咱們家沒人了呢。”


    知芳還待要再說甚麽,忽見一個人走了來,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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