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城,城北區,一座文雅古樸的小院。


    舒林被一身雍容華貴的貂毛大氅裹著,坐在爐火前看書。油燈燈光略顯昏暗,他湊火爐越來越近。寒冬歲月,並不好過。他正在讀莊子,莊周夢蝶。是莊周夢蝶之歡,還是蝶入莊夢之安?這是他最常讀的書,書卷已經被無數次的閱讀磨出半個指印的缺如。有時,他也像是莊周一般迷離,盡管腳踩著堅實的土地,可他依舊覺得不踏實。


    伴君側,為君深謀遠慮,伴虎側,擔憂自身之安危。


    小廝無聲無息的進來,在他耳邊低低的說了句:“大人,來了。”


    “請他進來吧。”舒林卷起書卷,隨手放在茶台之上。小小的茶台上放著兩隻曜變天目盞,他嘴角不自覺的抽搐一下。


    今日之事,把握五成,剩下的五成,留給自己。


    小廝帶著一個身披蓑笠,頭帶竹帽,與冬雪格格不入打扮的人,悄無聲息的走了進來。


    舒林揮揮手,讓小廝退下。


    那人摘下竹帽,一張看上去就孔武有力的臉露了出來。


    是烏恆。


    舒林推過一個精致的茶盞,放在烏恆麵前。竊笑說:“你這身打扮,未免也太刻意了吧?”


    烏恆左右看看說:“很奇怪嗎?早知道就該穿夜行衣出來。”


    “算了,算了,若你穿了夜行衣出來,估計早就被巡夜兵丁抓起來了。來,大雪天氣,喝杯熱茶,暖和暖和。”


    “舒大人,我們是第一次接觸吧?”


    舒林點點頭,端起自己麵前的一杯茶,慢吞吞的喝下去,笑著說:“這是來自爪哇國的名茶,隻泡三水,便沒了味道,失了顏色。”


    烏恆抓起來看了看,問:“既是如此,不如茯茶來的濃烈又耐泡。”


    “掌握水溫,掌握時機,不合時宜的東西要拋棄。”


    烏恆再次看看舒林那張似笑非笑的臉,這個家夥說話太深奧了,看似漫不經心,卻又覺得暗藏乾坤,難怪朝中大臣們都叫他白麵書生,還真是有當年白臉曹操的梟雄之風。


    烏恆大大咧咧的吃了一口茶。骨秀肉峻,茶葉散發出清冽的香氣,冒著騰騰熱氣,在這個下著冬雪的夜晚,格外令人暖心。但他知道,今夜不是來此處品茶的。


    昨日從王宮出來後,他的恐懼久久沒有散去。他是一個直腸子,說話辦事隨心所欲,可昨日的幾杯薄酒下肚,不知怎麽竟敢當著王上的麵說出了心底的話,他覺得自己沒一點城府,成不了大事。迴到家中,已是深夜。他正準備在小妾的幫助下更衣睡覺,就聽到小廝來報,說舒林大人家有家丁前來。


    他知道,這位舒林大人心中城府極深,一定是為了在家宴中他魯莽的行為而派人前來。他整好衣冠,走了出去。


    小廝遞話來說:“烏恆將軍,明日晚間,請到舒林大人府上一敘。”說畢,也沒等烏恆的答話,拜別就走。烏恆會心一笑,舒林一定知道他會去。他就是這麽有把握。


    “舒大人,您深夜找我前來,不單單是為了品茶吧?”烏恆有點驚訝,在舒林麵前,自己竟也收起了往日的粗狂,說話變得文雅起來。


    呷了一口茶的舒林淡淡的笑著,對烏恆說:“烏恆將軍是在刀尖子上滾過來的人,對生死之事看的該比常人通透。但凡看透了生死的人,便能想明白這世間的一切道理。”


    烏恆想起了穿著冰冷鐵甲在茫茫荒原上行軍的歲月,那是他最崢嶸的歲月。多少個不眠不休的日日夜夜,在行走與作戰中不停轉換,一刻也不得休息。一波波於闐大軍殺來,他就操起兵戎,帶軍上陣。夜晚剛剛有些困意,敵方又來了殺聲,他便一個縱身躍至馬上,再次出陣。那時候的他,沒有任何想法,每天想的最多的就是家中柔軟的臥榻,他想要好好的在榻上睡他三天三夜,睡個昏天黑地。


    在這一場曠日持久的開疆擴土戰役中,到底死了多少兵士,不得而知。有些是在冊的,有些是路上撿來的潰軍,還有些是吃不上飽飯,跟在隊伍裏有一天沒一天活著的人。


    最初上戰場時,烏恆十三歲。一個剛剛脫離了稚氣的孩子,見到了一個被砍去上身,隻剩腰腿的軀體,軟踏踏的趴在馬背上被馬馱迴,他驚恐的倒吸一口涼氣。這就是所謂的戰爭嗎?以死亡為代價的戰爭。到後來,他如砍菜劈瓜一樣無情的在戰場上廝殺,對敵軍沒有絲毫的同情。那些歲月,他經曆的不過是血,無窮無盡的血,將蒼茫的金色沙漠,變成血池血泊和血湖。他不畏生死,將軍必將抱死沙場,馬革裹屍,他知道,這是他的歸宿。


    終於到了王上垂垂老矣,再也征戰不動,而烏慈國算是在這大漠中紮穩根基後,便暫時的賦閑在家,最多也是在練武場上比比劃劃的教兵士們練刀。閑來無事,坐在酒店吃酒時,他竟懷念起那征戰沙場的歲月,不見血的日子,總覺得生活卻了顏色。


    日子清幽了,生活順暢了,每天有了足夠的睡眠時間,想法就不自覺的多了起來。他不知到底是從哪一天開始,心底升騰起一個見不得光的想法。他想做烏慈的王。他想立於萬人之上……


    “烏恆將軍,吃茶吃茶。”


    他的思緒一下子被舒林那淡淡的聲音拽迴了現實。他點點頭,問:“不知舒大人的意思為何?我本是莽撞人,粗枝大葉,請先生明示。”


    舒林笑了。笑的那樣的心無城府卻又如萬丈深淵。他感歎的說道:“我跟在王上身邊已有七八年,雖不是小廝侍從,卻也稱得上朝夕相處,烏恆將軍知道王上給我最大的感悟是什麽嗎?”


    烏恆搖搖頭。


    舒林飲光杯中之茶,淡淡的說:“人如鴻毛,命若野草,命運如刀,刀刀入心房。”


    聽不懂這其中深意的烏恆,眼袋下跳了跳,像是有什麽大事將要發生。正是個適合發生大事的天氣,陰暗,寒冷,北風蕭瑟,卷起千堆雪。


    舒林接著說:“咱們這位王上,看不見眼前的路,望不到身後的崖,沒有前程,沒有退路。烏慈國,必衰。”


    烏恆吃緊的看著他那張白皙的臉,嘴唇薄涼,是個能說會道的人。隻是他不知道,舒林為什麽會對自己說出這樣的話。


    舒林隻淡淡的抬頭看了一眼烏恆,大火:“烏慈需要一個新王。”


    “你這是在套我的話嗎?是不是王上派你來的?”


    “烏恆將軍,若是王上派我來,我就不勞駕將軍走一趟。我隻消對王上隨意的開口說幾句,將軍怕是再無出頭之日。”


    烏恆看著他毫無表情的臉,後背驚出一身冷汗。他說:“你不會平白無故的找我來說這樣大不韙的話吧?”說話時,他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在哆嗦。


    “我是個門客,十年寒苦在書房,讀書破萬卷,胸中良策萬種,隻想找個有良知,有眼光,有抱負的主子,為江山社稷貢獻自己的力量。可是呢?”


    “你看走了眼?”


    舒林淡淡的笑笑說:“也不能算是看走了眼,因為我曾經以為,你會是當今王上。”


    烏恆的心又一驚。對爾虞我詐早已司空見慣。他還在疑心,這白麵書生烏恆會不會是烏剌合派來的探子?他雙眼一眨不眨的盯著舒林說:“舒大人這是折煞我了。”


    舒林爽朗的笑起來。他又倒了一杯茶給烏恆,說:“將軍,你缺少一個好的軍師。從一開始。”


    烏恆莫名其妙的問:“我們隊伍裏有軍師,我隻需要……”


    “在成為王上的這條路上。”舒林斬釘截鐵的打斷了烏恆的話。


    這一次烏恆沒有再害怕,而是迎上舒林的眼睛問:“舒大人的意思是可以做我的軍師?”


    舒林很有深意的笑起來,說:“隻看將軍的意願。”


    “醜話講在頭裏,我是個認定了,就會一心去做事的人。不計得失,不想後果。今日,舒大人是試探我也好,是誠心也好,我烏恆都認了。栽在舒大人手裏,我甘心情願。”


    舒林愣愣的看了烏恆半晌後,恭恭敬敬的站起身,對烏恆行禮,抱拳拱手,頭埋得很低。他說:“將軍,事不成,便成仁。”


    烏恆也急忙站了起來,整了整衣服,對舒林行了軍禮。他說:“不成功,便成仁。”


    攻守同盟。這個夜晚適合擬定秘密計劃。


    舒林和烏恆再次坐下後,氣氛不再緊張和尷尬。他說:“昨日宴會之上,將軍你,操之過急。”


    烏恆大大咧咧的笑著說:“酒後吐真言,也差點把我自己斷送了。”


    舒林擺擺手說:“不要緊,今後有我了,你隻需要按我的步驟做,即可。”


    烏恆問:“不知道舒大人下一步打算是……”


    舒林忽然轉換話題問:“將軍走過那麽多地方,覺得哪裏的女子最美?最能攝人心魄?”


    這個問題,難住了烏恆。他撓著頭說:“我從不關心什麽美女,到一處隻顧打仗。要說美女,聽說胡姬最美。”


    舒林舒展開眉頭,帶著笑說:“是了。我曾在朝中一位大人的府邸的宴請中見到過胡姬,淺藍眼窩,身形曼妙,舞蹈炫美,是可攝人心魄。”


    烏恆問:“沒來由的,你問這個做什麽?”


    舒林說:“王上最愛的就是世間美女。接下來,你知道該做什麽了嗎?”


    烏恆撓了半天腦袋,才恍然大悟似的說:“貢獻美女?舒大人可是這個意思?”


    舒林呷了一口茶,意味深長的點點頭。


    烏恆喃喃的說:“這倒是簡單,可這計劃有何用意?”


    舒林長長的看了一眼烏恆,淡淡的說道:“找到好看的胡姬後,自然會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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